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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二十九

  这一夜谷豆第一次失眠了。
  她面临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可怕的是,每一样可能的选择中似都隐匿着道德意义上的羞耻,同时却又不乏诱惑:金钱的,甚至情感的。
  非明是一个粗鲁坦率得令人吃惊的人,又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绝对成功者,这对她都是诱惑。步出校门,踏入真正的生意圈,对每一个年轻人都是光彩夺目的梦想,非明早就一把将梦抓在手心,而且显得游刃有余,令每一个同龄人钦羡不已。这样一个人,以这样一种挖空心思的独特方式向自己求爱,如果是真实的,它的情爱魅力究竟应该怎样估价呢?书中的爱情,深埋于少女情怀中的爱情,跟忽地出现在眼前的这种方式全然不同,少了浪漫,多了真实,少了柔肠,多了心计,只是在经历了生活后,她才能在意识上很包容地接纳了。但面临抉择时,她不可能不犹豫。
  现实是这样的:她已二十五岁,不考虑情感问题不可能;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同学结伴走“事业”之路于商品社会显然不合时宜;傍一个大款那是灵魂的典当;做一个包二奶活在深闺那要令人恶心呕吐;而平庸的婚姻她又注定不能忍耐——如此,前途在哪里?一个还算新潮的女大学生,浪漫的婚外恋与同居是可以接受的,插足值得插入的家庭是可以考虑的,这些与观念并无冲突之处。而非明恰恰很合适地提供了这样两种并存的可能。这样想着,她又忽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爱情变成了“这样”思考的东西,诗意自是荡然无存了,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原则在变化,原来的爱情原则退化了,敲上了商业印记。除非你对现实视而不见,那么你就得承认它的存在即是合理。
  受过良好教育的谷豆有条分缕析的能力,冷静时是能一眼望见事情的本质的。
  另一方面,她惊异地看到,自己对非明的态度可以决定方今天此行的成败。这项买卖使她很不愉快,所以非明对此不加否认地微笑着时,她真是想狠狠掴他一个耳光,教训教训他以使他明白什么是一个正派女孩希望的爱情。
  她耳边老是响着非明那句话:世上没有纯粹的东西,特别是没有纯粹的爱情,除非是女中学生才反对这一说法。
  这一晚她也很自然地想起陷妈妈一生于绝望的那份爱,想方今天傅北洋对情爱的可能持有的态度,想宋过陈行长以及那些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也想屠格涅夫哈代歌德笔下的或是诗或是血的爱情。
  她还用了很多时间想方今天这个人,在多视角地观察一番后,她做了一个奇特的结论:一个笑容或是一次啼哭的开头结尾都不相同,一个人的处世态度又怎么会永远一样呢?方今天的作法令她怨恨,使她悲哀——为自己,也是为他。但她能理解,尽管心情很恶劣。
  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床。洗漱完后,走出房间穿过饭店底层的音乐茶座时,她看到非明坐在大厅的一隅正默默注视着自己。她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非明移开视线,朝侍者抬了抬手,侍者转身端来一个托盘,把几样西点放在谷豆面前;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而且令谷豆暗暗吃惊的是,这几样点心她都很喜欢。一会侍者又送来她觉得口感最好的菠萝饮料。
  非明看着她用吸管慢慢吮吸饮料,默默抽着烟,一言不发。
  谷豆问方总到哪里去了。非明说一个越南朋友带他去了边界那边,那里有边贸集市,还可以去海边潇洒,有很漂亮的越南姑娘陪泳。她说,你总是很会安排一切。他只笑了笑,倒显出了几分忧郁。
  后来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吸烟一个品茶,静听越南音乐。
  晚上十点后方今天才回饭店。他很累,同时很兴奋,因为末日心情所致,他在越南境内的海滩游乐地迈出了比湖城更远的一步;也许是在“国外”,而且远离家庭,没有道德恐惧,他觉得自己涅槃了一次。是堕落,也是升华。
  冲完淋浴,想去看看谷豆和非明,谷豆却推门进来了。他给谷豆倒水,说去海边游泳了,累得很,又问非明呢。
  谷豆没接口,坐下后手搁在并拢的膝上,沉默片刻说;方伯,如果明天我们回去,你此刻最关心的是什么?
  当然是非明的钱到手没有。
  如果这钱没法到手,或者到了手他也不想给你,你怎么办?
  方今天瞄她一眼,苦笑道,你这都是些奇怪的假设,真是那样,我可能听天由命,也可能走走极端——也未可知。说着他脸上的肌肉歪了歪,仍是笑着。
  谷豆说,方伯你想没想过或者还有点什么别的办法?比如,打打我的主意?
  方今天说:豆豆。
  她说,我把我卖了二十万方伯。方今天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却又把视线移开去。她说,真的,非明说了,方达公司若愿意从这笔生意里的三十几万利润里拿出二十万来给我,这笔货款他马上就可以全部给你。明白了吗方伯?
  方今天失神地看着谷豆,牙缝里嘶嘶吸进些冷气:我不懂豆豆。他听出了敲诈的意思,非常惊诧,又谨慎道,你说的这是一种什么买卖吗?
  谷豆脸涨红着,眼里含满委屈和怨恨:是买卖方伯。你答应非明的要求,做工作让我一起来广西,而且沿途不停的当我面说非明的好话,另外你还尽量让他有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机会,不都是买卖吗?为了你那百多万货款,我不正是你手里的最好筹码吗?
  方今天眼皮垂着,心里嗵嗵乱跳。这方面他和谁也没有“协议”,但他确实猜到了非明的意思,他确实希望豆豆不要拂逆他,沿途他也确实在下意识地做这方面的工作——他自觉这样搞太伤感情而且有失人格,但这些感觉只是在谷豆这样令他难堪地指出来后才显得如此明晰了的。这很卑鄙么?可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啊。他为自己罗列理由:世界上哪有比一百多万更重要的感情呵。同时却也痛感无地自容。
  谷豆笑了,说道,陈行长差点得逞,那也是你醉酒的杰作啊方伯。见他颤栗了一下,她的笑收敛了:宋过告诉我不要来广西,他说你其实是个……那次装醉酒就是明证——而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和误会,不幸的是他又一次言中了。说着说着她垂下泪来,身子微微颤抖。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二十几个小时的所思所想使她精疲力竭,也使她胸间充满浓烈的苦涩与失望,她需要释放。
  方今天弓身抱头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他喃喃自语说,你该原谅走到绝境的方伯豆豆。
  谷豆说,是的,我能理解你,但怎么能原谅呢?妈妈一生的情感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留在你的公司,也是冥冥之中的妈妈的情感在关照我也关照你,你不觉得你太让她失望了吗?她不知道日记的事傅北洋并未说给方今天听。
  方今天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他不懂这几句话的含义,但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谷豆坐着默默垂泪,再也不说什么。
  转钟时她听到走廊上有非明和服务员说话的声音,知道他刚从外边回了,又等了一会她就进了他的房间。非明正在拨电话,见她神情凝重地进来,忙把话筒放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们明天回去吧非明,她说,拾起打火机玩着。非明说回去。停一会她又说,你的家庭真是不能长久吗?
  非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我们早就决定离婚,只是价钱还没谈完——为了你,我愿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她作任何让步豆豆。
  谷豆说,那我要让你破财啦。
  听这话非明一跃而起,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低头要吻。谷豆推开他,红着脸说,你明天能不能把货款全部弄到手?非明兴奋得两眼晶亮晶亮,说那有什么问题!二十万方今天答应你了吗?
  我不会乘人之危,而且方伯早已是破产了。
  非明望她几分钟,手指在鼻子上摸着:好,侠胆义肠。却又狡黠地眨着眼睛道,豆豆,钱给他了我能得到什么保障呢?
  谷豆说你真是无耻,那钱是你的吗?怕上当那就把你的王牌留着不打算了。你把事情从开始搞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蓄谋已久?我现在真有点怀疑了。
  非明大笑:为了你,我愿意无耻一百次!头次看到你我就是这样想啦。
  谷豆揪住他的耳朵扯了扯:卑鄙的阴谋家!忽然在他脸颊吻了一下,鲜红着脸说,这算不算保障?非明说这只算半个,话音未落却早已把她嘴唇吻住。
  这晚谷豆再次失眠。和“买卖”搅在一起的“爱情”实在使她怅然惘然——但这特别的庸俗之处又确是显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激情:“奸商”非明不惜动用商业手段,为满足内心强烈真实的情感做了一“单”,这其中难道没有真切的动人之处吗?单为这种真实,她就觉得广西之行值得的。她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思想意识、价值观念、甚至爱情观念都于无形中发生了裂变。一年的变化真是大啊。
  世上没有纯粹的东西,这话是对的。
  第二天下午,两个大汉提来一个旧密码箱——箱里是给方达的八十万现钞。另有一张某边贸公司的七十五万银行汇票。同时交给非明的还有三张机票。
  方今天扭过头,眼里旋着泪花钻进卫生间。他看到镜子里的如霜的鬓发在轻轻颤动。
   
三十

  入秋的武汉,雨丝很细很密,飘在脸上凉凉的,在几分提神醒脑的效用。方今天原是很喜欢中秋前后的雨天的。无月的晚上打着雨伞散步,偶尔把伞晃开,让雨丝飘洒在脸上脖子里,正沿着物理或是音乐滑行的思路就会因微凉的刺激而跳荡,瞬时变得更加鲜活。
  这类小情趣没人知道,他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嗜好将它作为小秘密保留在生活习惯里的。但情趣多会因生活而变,尤其是——初级商品社会不需要情趣。这几年他早对这类与效益无关的劳什子不感兴趣了。散什么狗屁步噢。
  现在这样的天气在马路上这样行走,他恍惚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路上的行人气色都很好,步子也轻快;据说这几个月股市行情特别不错,连退休老人、卖菜妇女、下岗职工也会都在参战,大家排着世纪末的队存款开户以求一搏,而且听说是果然账上的数字在剧增。人人都疯了,所以气色也好。方今天不炒股,虽有物理脑袋对这事情却是不大理解,日夜操劳做生意做到头两手空空负债累累,炒那么两下子却是能发财,真是怪事。发谁的财啊?记得一次生意饭局中,一个发誓不再人股市的老股民说,别看他们现在笑得像朵花……他这样说着,而且冷笑。那冷笑意思明显,方今天当时很理解,现在反倒不理解了——以他一个落拓潦倒而且无望者的眼光看,这些人多么愉快哦,成功全部写在脸上,真是令人忌妒得发疯啊。
  这忌妒又引起了他的深深的自卑。
  从广西带一两百万回来,心情稍稍好一点,虽说填那个大坑没指望,自己的小日子总是能混得下去了。不意却又收到深圳法院开庭传票,请他下月五号到庭应诉。他紧张地想来想去,一晚上睡不着。
  两千八百万既不能拖也不能赖了——当初泰国N公司的事傅北洋只是口头说了说,并无文字协议之类,如今想赖账把大南海拖进来打巨额贷款官司扯歪皮显然不现实,到期还钱(或地皮加抵押物)已成定论。明天期限就到,银行的那支笔只一划,他方今天的几年拼搏及全部梦想就会像泡沫一般消逝。
  他已经看出这之前傅北洋是不会出现的了,小林的一些话在脑子里不停地转。但幻想还是存在,他电话找陈行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筹到一点款子把贷款利息还掉一部分,能否稍稍延缓还贷期限?他是想暂缓还深圳老马的芯片款,去深圳打官司也不还;而这里的巨额贷款若能拖一下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他下意识里还在盼着傅北洋带着好消息从天而降。
  陈行长笑道,方总还能筹到一笔这样大的款子吗?该不是宋过说的那笔越南货款吧?方总,款回来了,银行有权要求你合作哩。
  方今天猛然汗一炸,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怎么忘了账号早已冻结,带回的汇票不再出得来这样一件事呢?而且怎么忘了宋过这样一个可能有双重间谍身分的家伙还在身边这样一件事呢?
  他说,陈行长,我在吃官司,您不能扣下广西刚汇来的七十五万,现款我也不可能给您,我在吃官司。深圳的传票已经来了,我要上法庭了。
  陈行长说,这笔巨款方总就不会吃官司吗?
  方今天一下跌坐在转椅里,失神地听着话筒里的忙音。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不出门不见人。
  事实上方达有限股份公司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钱拿回后,宋过立眉竖眼要走了他为芯片生意筹措的那三十万,外带这笔生意理论上他该分得的利润,以及这几个月来应发给他的收入(方今天想不把,宋过就笑着说那咱们哥俩就只好动刀子了);谷豆从广西回来后就没来上班,说身体不好想先休息几天。其他人则是早已先后离开公司。方今天坐在办公室不吃不喝无思无想,只一个念头不停地转:这间办公室孕育过方某的梦想和希望,现在该永别了。
  下午五点整,大都市以它特有的无言方式宣布,方达股份有限公司从此消逝;同一时刻,方今天低头在大班台上吻了一下。轻轻掩上办公室的古铜色门,悄然离去。除了身上的五十六元钱及家里那几架蒙着薄尘的书,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了。
  自那次打了老婆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现在办公室已无权居住了,今晚去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麻木空落的脑子里始终有个感觉,现在最需要的是温情——以前这份温情世上有两个女孩能给他,一个是谷豆,一个是小林,两个女孩施予的温情类型自是不同,但给他的幸福感却是没有差异的。然而谷豆已因了“被出卖”离他而去,此刻想到她,除了那份钻心的疼痛与愧疚外还能期望什么?但是小林就可能吗?一想小林,一种神经质的敏感又将他深深窒息了:一个世上最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权利渴望温情呢?
  方今天在江边码头旁的堤坡上坐了很久,而且生平第一次开始品味自杀两个字的含义。
  围绕这两个字,他想了很久。
  乐观的生性拒绝这样两个字的诱惑。我还有书,有专业,他脑子里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很执顽,也混有几分悲怆与无奈。我不是商人,不是儒商,不是拥有数千万的款爷,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不过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应用物理方面的专家。可是谁更伟大?想到伟大这样吓人的字眼,他不免又在心里讪笑了——谁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啊。
  ……江轮的一声笛呜惊醒了他。短短几个小时,他似在生死里轮回了一番,形象些说是他有种大病了一场而后死里逃生的感觉,而且想,这是不是佛说的大死一回方能悟道?那么我到底悟到什么了?
  方今天什么也没悟到,再聪明他也得如牛反刍般回头咀嚼这三年的生活方能有所领悟啊。但感觉的东西已经有了:“全没了”方显现最干净的本质。比起下海前,现在的一无所有是不是更显干净?干净得如同中刚从母体剥离,一个赤条条来到人间的胎儿。那么,这是否就是开始呢?
  导师的话忽然跳进脑海:才四十多岁,干什么都不晚啊。
  他觉得原来的某些东西回到了身上,是类似振作与信心的东西——好长时间以来,振作与信心被扭曲了,变成了贪婪与奢望——现在他甚至觉得它们正悄悄向自己走近,而且发出一种渐强渐快的声响。他很激动。
  只是激动而已。思想跳回现实,方今天又看到什么了?遭人讥贬的方今天的自尊心,终身无法躲避的债务。这是些无论是数学还是物理都无力挽救的东西。他垂着头,闭上眼,让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时直觉说:他现在应该是回了。他猝然一惊,站起身来。是的,傅北洋现在肯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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