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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宋过托朋友去工商局企业登记管理处打听到泰新公司确属大南海,这点表格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是小林的提示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去查泰新的来历,现在这点是清楚了,反倒把别的一切都弄得一样比一样模糊起来。方今天和宋过在一起商量分析,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他也谨慎地和谷豆谈起过,谷豆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买下了开发区项目的泰新是傅北洋的属下固然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但至少目前还看不出它的什么好处来,毕竟压着他方达的百多万元资金不愿把呀。他为什么独独要买断这个与方达有关的项目?这自然令身处困境的方今天费解,其中的颇多偶然很容易使人产生些莫名的担心。他怀疑傅北洋会不知道泰新的行动。
  方今天喝一杯烧酒后感叹道:他妈的生活谜比物理谜复杂多了。
  宋过撇嘴说:物理不是化学音乐也他妈大大的不是生活也不过就是美人儿金钱桑拿和OK全都他妈复杂透顶再他娘的复杂也复杂不过你这个聪明得让每一个人都羡慕的猪脑袋跟你开个他妈的玩笑。
  方今天脾气很好地嘿嘿笑着说,说什么你说的是些什么?
  宋过说,你有这么多好朋友,我很崇拜你啊方老大。
  至关重要的是傅北洋快些回来。方今天一天打几个电话,每次小林都说,还没有消息。他想不透他这次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跟以往完全不一样——每次出行他都会交代去处的,至少是出去后在外会打个电话回公司。又想,是不是去泰国联系N公司去了哦?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踏实一下。有时念头又转到当初,怎么会把这样一个重大赌博押在大南海与泰国N公司的口头信誉上的呢?万一N公司不兑现,他的身家性命岂不要全部赔上?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荒唐!他由此看出属于许多知识分子所共有的那种毛病:相信感情远胜过相信商场原则。当初的贷款、参加拍卖以期依仗傅北洋做一笔大单,恰是这毛病的产物,视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自我保护于不顾。细想想傅北洋就精明多了——他也搞“友情担保”,甚至使你感动,但对这担保的担保他是做得多么扎实啊。
  一天天飞快过去,事情变得危险起来。银行的陈行长来电话,说到贷款期限,还有半个月时间,事情进展怎样了呵?他只能支支吾吾,说正在努力,傅总一回就快了。
  但傅北洋音信杳然。他到大南海找到小林,请她帮着向大南海在各地的分公司和大客户打电话发电传,并和泰国总部联系,和大南海在世界各国的代理商联系,均无结果。公司副总及各重要部门的头也不清楚老总的去向。他忽然觉得,这一生自己的命运从没和哪个人或哪件事联系得这么紧过。
  方今天在焦虑中等待。这段时间他住在公司里,一次家也没回,老婆来闹过两次,搞得名誉大损。但他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因生意场上的处境,早无面子可言,无所谓。也常关起办公室的门为生意做“功课”,翻着半通不通的易经打卦,唰唰唰洗着裸体扑克牌抽签。有时也揣摩一下老婆,这点倒是有几分把握的:现在已是一文不名(除非奇迹因傅北洋的归来而发生),比起下海前都穷过不知多少倍,储蓄早已告罄,巨额债务缠身——有鉴于此,心性本因市场观念的冲击早已大变的老婆眼下又逢小林事件的侵略,当不会恋“栈”;合与分的可能性应是三七开。他觉得这真是滑稽,事情可能会发展到眼前这个样子,记得当初还曾想到过并告诫过自己,没想到就真的演戏般情节生动地发生了。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读报,谷豆引进两个操一口广东普通话的青年男子进来,第一感是来了什么生意,让座间却听谷豆介绍这是深圳法院的同志。他愣住了,就那么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看了他们好一会。
  福仁公司的老马已向当地法院起诉了方今天,两个青年法官递上诉状副本,耐心地等着他看完,然后提了几个简单问题。他们当着他的面用广东话交换了一下意见,好像是说这案子确很简单明白,没什么新问题,一个就又拿出一份送达书,请他在上面签字。方今天怔了有几十秒钟,望送水进来的谷豆笑了笑,飞快地在空格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法官说,十五天内请将答辩状送交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
  简单的交谈过程中,方今天对自己扮演的新角色很是陌生,完全找不到感觉——这种找不到感觉的感觉其实一直充塞在他这两年多的下海生活里,只是现在表现得更强烈更滑稽些罢了。他很客气地留他们吃饭,并希望多住几天,这种属于生意场所独有的神情语气显然不合时宜,搞得两个法官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
  回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有三分钟,忽听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声,似还杂着谷豆和另一个职员的温和劝阻。很快门被撞开了,一下拥进四五个汉子来。方今天看清其中有两个是建材商,心下就明白了几分,起身递烟,叫他们坐。
  胖老板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翘起短腿摇着,说,方总,十几万让你这么一压我就只有跳楼了。其余几个有骑桌斜坐的,有抱膀子依门而立的,一下就把个气氛弄出几分紧张来。
  方今天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里,派头很大地一动不动,让紧张凝固在空气中。良久忽地轻轻一笑,懒洋洋冷冰冰说:胖子你也不是个小老板,眼眶子我听说还不是那么浅的,跟我方某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现在是不是听到什么长言短语说我方今天气数将尽了?怕我赖了你那个十几万灰沙水泥款?说着摆摆手制止胖子老板的插话,拉着长腔道:看过市中心那块地皮拍卖会的现场新闻报导吗?
  胖老板粗俗地笑笑说他是从不看报的,生意他妈的都忙不过来。
  方今天说,你胖子本事是不小,文化却是太低了。想做大生意没文化行吗?他站起来,傲慢地扫汉子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鼻子:那块地皮我方达买下了,两千九百八十万,要不要我给份报纸或是文件你们看看?
  这番表演立刻就把那几对竖着的眼睛放平了,胖子的身体也在沙发里不安地扭动,他尴尬地笑着支吾:是这样方总,地皮搞了个拍卖会听说了一点,方今天买下了也是有这个印象的——我们怎么敢把你方总这样的人物看扁?今天是顺便说一下材料款的事,主要是想问问,看你方总下一步有些什么打算,我这个小家小户还得靠方总这棵大树……市场如今这样不景气,生意越来越他娘的不好做了,要不就真得狗日的跳楼了——转向他的弟兄们——是不是真的要跳楼了啊?那几位就粗鲁地笑着附和说真是要跳狗日的楼。
  末了他们硬要请方今天出去吃顿饭,他说今天失陪了,呆会儿有两位澳大利亚的朋友要来,有点要紧的事商谈。
  胖子他们一走,他就歪倒在长沙发里,神色疲惫萎顿地闭起了眼睛。
  大约呆怔了约半个小时,空空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了一种对温情的需要,他拨个电话到大南海,一听到小林的声音,就说,我很想去湖城的舞厅或者茶座坐坐,能陪陪我吗?说完紧张地期待着。过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很轻的声音:对不起,今晚我有点事。
  方今天轻轻挂上电话,踱到窗前静望下面的马路。身后门响,听脚步他知道是谁来了,说道,豆豆,很久没陪方伯吃顿晚餐了吧?
  说时间像水是确切的,有时舒展徐缓,有时呼啸奔腾;现在的方今天就有眼一闭时间呼地就过去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时间之河上的破船,总是提心吊胆。傅北洋似永无归期。
  陈行长打电话给他。纯粹公事公办的口气,听起来就像银行门口的狮子麒麟那样严肃沉重——银行履行合同向来是丁卯分明的,没有打折扣的余地。谷豆和宋过去过几次也没用,很客气,但口丝毫不松,对他们说请方总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银行毕竟不是菜场,进监狱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说作为个人,他现在和方总实质上正共同面对着国家银行这部铁面无私的机器。
  把地卖掉还钱,这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方今天心下清楚这做法十分可笑,简直可笑到了极点——那样买这样卖,他完全成了生意场上的一小丑啊。以前是宝,现在方达因为财政紧张出让了,却立刻成了臭狗屎!新聘的一名业务员在外路子很野,是从房地产部门出来的,他到处跑,有两家答应价格多下一点可以研究研究,回来告诉他他很高兴——现在不谈赚钱了,只要能平平脱手,甚至哪怕蚀一点也在所不惜。至于亏损部分,以后再说吧。
  但两天后有了回话,价格下落也设法吃进,国家宏观调控银根仍是收紧,特别房地产领域,想吃吃不下。
  陈行长婉拒请吃,而且婉转地表示期限一到,合同及附加的几项协议就自然生效了。这意味着:该地产产权作价转归新业主,冲抵贷款,新业主可是银行,也可是担保人。作价标准依补充协议所注——由建行及地产部门的专家依是时的市场价格估价。当初的方今天只有一个念头,到时赚一笔,哪想到会有今天?所以只要能贷到款,什么条件都在所不惜。而现在由估价员报的价格,他方今天将连裤头也留不下一条;信用金扣除贷款利息已所剩无几,而作为抵押的全部内外家当也是小小的小儿科,他根本无法向傅北洋交代。转念想,傅北洋后期失踪,导致了惨败,有什么对他不起的?真他妈的稀里糊涂,跳楼表演也换不来几个钱了。
  当初谈买卖时的情景及傅北洋的一些劝诫在脑子里浮现了,小林的劝诫在脑子里浮现了,谷豆不时流露的谨慎的担忧在脑子里浮现了,宋过的不着边际的牢骚也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旋转着。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脱得很厉害,几次对着镜子笑嘻嘻地自言自语:我平滑的心脏可能也起皱了,而且一定由红而变成猪肝色——那是一种可以使人想到充了血的性器的颜色。说着大笑,声音在回音很好的盥洗室里愉快地滚来滚去。
  当然无论如何也还是弄不明白,狗日的这傅北洋怎么越来越像团雾,而且越是想看透它越是浓得化不开。后来干脆就想,老子和他毕竟还是同学吧,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和误会。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要喝它一杯。文件柜边已经堆了十三个空酒瓶了。
   
二十七

  宋过大小算个嬉皮士,老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可现在却一天和一天不同了,挫折多了后,“沉不住气”就在脸上挂了出来。公司没了指望,这他不会在乎,重要的是他自己吃了亏——帮着贷款、帮着揽回芯片生意并筹资、为拍卖的事狗腿子一样跑来跑去张罗,现在一切都泡了汤,不说拿工资报酬吃回扣,连以私人名义筹借的三十多万也泥牛入海。
  现在天天有人找他,呼机成天乱叫,家里总有人坐等,等到半夜也在所不惜。开始他还觉得这很潇洒,有被人求的变异的自我满足,后来却随着讨债者做法的升级,多少有点怕了——恐吓电话弄得父母寝食不宁,门口常有陌生人转悠,路上时或被人堵住叫他放聪明点说完就忽然消失……他后来干脆不回家,在朋友家躲躲藏藏,可有天在路上还是被飞来的石头砸破了头了。他毛了,医院出来当即打电话给债主,昏天黑地大骂一通后叫他干脆请杀手来取他的命,说老子钱是不会把了的。一直是生意场上好朋友的债主哼哼哈哈说石头肯定与他无关,后又冷冰冰说,不过你宋老板要是真不要命,那我的三十万还逼着你还那就真是我不义气了。他挂断了电话就望着墙壁发呆,把牙咬得咯嘣响。
  后来有一天,停在公司楼外的摩托车工具箱被人撬开,放在里边的一副水晶墨镜和一件梦特娇T恤被拿走,只留下一张纸条:七天之后我会悄悄还你一个土制的炸弹。
  这种精神折磨比捅一刀还令人难受,宋过嘴里说不怕,心里也总想不把它当事,却做不到,如影随形却引而不发的潜在威胁再坚硬的神经也无法抵御。
  他清楚在公司里冲方今天再怎么发脾气也是无济于事了,干脆飞张机票飞到北京。
  非明的老婆一个人在家,见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从天而降,稍怔了怔就摆出一脸客气的冷淡。他嘻嘻笑着说,嫂子你看到了,我现在成了要饭的,成天被人追杀。嫂子你也太不关心小弟的事了,托你找非明你一点也不给面子,现在只好来这儿守他人了,几时守到我几时离开,反正也回不去了。嫂子这儿能搭个铺?说着墙边墙角到处看,仿佛在找安床的地方。非明老婆说我还正想托你找他呢。他就斜吊起眼睛假笑:嫂子你们俩口子莫不是演双簧吧?
  女人扭头拍肩上的灰,语气不重不轻道,小宋你这次来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他转着脑袋四下望,说,侄女呢?
  女人说,是不是给她带了点什么好礼物?
  比礼物好,他阴阴笑着,我想带她去南边玩几天。
  绑架吗?
  哦呀,嫂子你这话真是难听。即使真想绑架什么的,那也不过是最后一着,像下围棋一样,胜负手。嘿嘿嘿笑:哪会现在就出手。
  非明老婆笑起来:宋过,你那几根细肠子别他妈弯来绕去。我跟非明迟早是个离,他事不是我事。姑娘你要带走就带走,我和他也好省心。你真要带人,老家伙大概也是管你不住的。
  宋过心里一咯噔,收起笑容,眼望着她的脸,慢慢仄身拾起茶几上的电话。拨过一串号码后,他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就咳了两声说:伯母,我是宋过请您帮我和非明联系上,伯母你联系过了吗?那边说那个游魂根本没办法找到。他说,伯母,我现在在薇薇妈这里——嫂子你来证实一下。非明老婆白他一眼凑近话筒大声说了句去你妈的宋过,宋过就笑起来,说我没说假话吧伯母。老太太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上次长途里不跟您说过嘛,就是深圳发一百多万货给越南的事。声音忽然放低了:是这样伯母,我特地来跟薇薇妈和您先打个招呼,我的债主这次请黑道的人押着我来了,找不到非明就找薇薇妈,找不到薇薇妈就找薇薇,总之是要带个人到武汉去。我怕你们家里人吃亏,就偷偷跑来说一声。债主是花十万请的人哪,两个都是牢里跑出来的,一脸的疤。
  停了有一会那边才说:小宋,我再试试,明天你再来个电话。
  后半夜他却又接连去了四五个电话,说他实在很怕很担心,杀手找不到非明非带回薇薇不可,而且他的命也保不住了。要不去派出所报个案?老太太终于有点歇斯底里了,在电话里喘着气嘶叫,说你这混小子是人不是?后来一次接电话的大概是非明的父亲,很威严地说,这事没必要报案,你也安心睡,明天我们再联系。
  第三天,武汉的方今天就给北京的宋过来了电话,说非明飞到武汉了,叫他快回去。
  非明住在饭店里,方今天和宋过去看他。方今天已没了儒雅,一脸凄惶与沧桑,言谈举止间全是提不起放不下的味道;宋过则是一脸狠巴巴的神色,往沙发上一坐,香烟啪地拍在茶几上,把腿翘起。
  非明脸色更难看,他倒成了债主的样子,不可一世地脾睨着,甩着京腔说:宋过,跟我非明拿命赌着玩?你有几条命?
  老了搞一个够本,两个就有得赚。
  方今天咿咿哑哑地劝着,说这是饭店,当心保安。
  非明说,你进去混的时间还短了点,修炼不够火候,还是个文化人相伙计。文化人能干什么?绑架?杀人?文化人是什么?它的定义就是:只敢想,不敢做的家伙!遇到生气事了,可能一千次地想着要报复这报复那,可全只在心里报复,而且潇潇洒洒的用意念杀了人。说着他嚯嚯笑起来,却是一脸的不屑。
  这倒有点小看宋过了,使他觉得很失面子,可转念想,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得忍着点儿才是,就只能把半截烟摁灭了点、点着了又摁。倒是方今天有点脸红,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在说他,只能一个劲干咳。
  非明说,宋过,我底交给你,非明成天泡在生意场,成天黑世界白世界地飞,什么人什么事都见过,什么危险都经历过,当然你们没事过的福老子也全都享过——告诉你,这样的家伙心里是只会有一个人的,那就是他自己。你说你要杀谁要绑架谁我就会怕了吗?没有的事。我在,别人就在;我不在,世界就不在了,你那两下只能吓唬乡巴佬。
  宋过冷笑:那你突然出现真是巧合了。
  非明也笑,说,我这人既是吃的这碗饭,就不会自己砸牌子,你那鸡巴百把十万还不至于让我偷偷吞了躲着不敢见人。
  这话像精制定心丸,一边的方今天很轻地嘘了口长气,浑身骨架都松得格格直响,人慢慢瘫软在沙发里。宋过说,别他妈卖弄你那副京嘴子,尽拣屁股脸全要的话说。老子等得头发都白了,当初协议是怎么说的?再过几天我们方总就得上法庭了,我不去找你妈你怕是不会出现的。
  方今天既已放松,就很长者地劝,说都是朋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慢慢说清就好了。看他的低三下四样,非明气慢慢顺下来,说那批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弄去了一检验有四分之一都是指标卡边,非常勉强。越南那边要退货,他好说歹说用尽面子,揉了很长时间才摆平,所以处理得就慢,价还做不出来。后来他公司国际贸易的业务太多,成天就忙那去了。最后说,老子哪有时间管你们那鸡巴百把十万的小买卖?
  方今天的心直悠忽,这时不合时宜地问了句,非总,那怎么办?
  非明要紧不慢点他的烟,随又顾左右而言他,谷小姐怎么不来?
  宋过说,气也被你气死了,还来个什么?非明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那这病就得我来治治了。方今天也赔笑,说是啊是啊。非明说,方总你放心,北方汉子非明这两天就来给解决这档小事。
  方今天有起死回生之感,现在这一百几十万若如数回来了,付足深圳老马的货款后利润会有三十多万,对叫化子似的他,可是天文数字!说是救命的琼浆玉液绝不为过。而听口气,非总是会很朋友地履行合同的啊。当然这还得保密,否则会被陈行长傅北洋弄去充抵偿还两千八百万的不足部分;只能做回小人了。
   
二十八

  一晃两三天过去了,方今天宋过谷豆轮番去饭店看非明,请他吃喝潇洒。他也坦然吮之嚼之侃之,全同什么事也没有一般,仿佛正是为了如此痛快才在这里住下。问及那消息,他就只说快了快了,他们明天会给他电话电传等等,再去,仍是快了快了,说他们可能会来人面谈。
  后来有天下午喝酒时说,方总,越南你是去不了的,护照一时办不上来,一起去趟中越边界吧。我把他们叫过来,或者看情况就在边境搞搞旅游参观啊什么的,接触一下,把问题解决掉算了。
  方今天面有难色,犹豫着——傅北洋还没回,事情已完全绝望,这几天陈行长方面已着人来方达清理账目及财产,照理他当然得在家。转念一想,现在已是一个超级穷光蛋,如此时刻,人在哪里还不一个屁样?他早已麻木,只是非明的承诺还有点醒脑作用。不过,他是不是在吹牛呢?
  非明仍只顾讲他的:谷豆一起去,看看广西越南边境的风光——别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呀。而且你去是有作用的,见了这样档次的公关小姐,人家以后还会给大单方达做的。他不许旁人插嘴,而且斜眼看宋过:宋过你小子就不用去了,你小子生相难看,弄不好把生意搞砸。
  宋过不言语,压着额头,只挑起有几分阴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行三人直飞南宁,尔后转乘汽车人防城县东兴。沿途方今天情绪显得不坏,但了解他的谷豆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着沮丧。非明表现了少有的兴奋,似忘了身边还有个方总,只是不停嘴地对着谷豆谈广西越南,谈东南亚的新马泰,还有泰国缅甸的罂粟花金三角等等。他懂得很多,沿途的这果树那植物仿佛全认得,甚至叫得出名来,不时还由着兴之所至大声哼几句广西壮族的山歌民谣,把个谷豆逗得喜不自禁。
  扯到男人的话题,他也不避谷豆,对方今天说在越南女人心中中国男人是神,前几年只要在越南随便哪个村庄一站说谁想去中国?身边就会围过一个排的女人。说广西云南边境的第一大生意就是越南女人的,全把中国搞边贸的商人出差的干部当成财神,开价不高,薄利多销——后来有红灯区了,生意就纳入了改革开放的经济轨道,不但正统,而且上了档次和规模。方总这次去就有得潇洒了,说着旁若无人地大笑。
  方今天摇头,会心地笑。谷豆也时或捂嘴轻笑,她觉得非明讲这种无聊事时用的一些字眼很有趣,一口京腔和说话的表情也很吸引她。另外还有一种怪感觉:他很容易就能让人感到他和你很贴近。为什么呢?细细揣摩方明白,有一种只属于年轻的人群中才会有的语言密码似的东西在起作用,外带那种不加任何掩饰的坦率。这感觉在与宋过交往间有时也会产生,但不似这般明显;而在与方今天傅北洋相处时则完全不同了——那有的只是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感受。此外,这个率直的同代人平时表现得更多的是傲慢自负,高兴得放开时就有了令人亲近的粗戾——与宋过偶尔会表现出的粗俗不大一样,让人喜欢。无话时,她会细细品味这些感觉,有时甚至会联想到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
  东兴是个很老的边境小镇,边贸一开通,小镇就繁华了,被称作小香港。大小生意人每日出入境自是不难,旅游观光的来来去去也很是随意,因而人口流量不少。
  一行三人住进了饭店后非明就四面八方打电话,抓着话筒胡侃,有时杂进英语,有时夹人越音,时或又是广西白话,而骂起人来时的北京话就很是入耳了,引得谷豆一个劲只是笑。第二天就有人进进出出来找他了,还引他出去吃饭,去卡拉OK。
  有天他很晚才回店,脸通红地进了谷豆的房间,冲坐着聊天的方今天说,来了个小王八蛋,经不住骂,要请我喝两杯,吃了两个蛇胆喝了两盅血洒,真他妈上头。方今天回房拿烟,又拿来非明的茶杯,复又出去了。非明歪在沙发里,有几分醉意地望着谷豆笑,说豆豆,我那些尖嘴猴腮的朋友怎么个个都说你能把东兴和一整个越南震住?可我怎么越看也就越觉得你不过是白点高点匀称点女孩的韵味足点而已啊。谷豆红着脸笑,他摆摆头也就哈哈大笑起来,身体在沙发上直跳。
  一会坐坐正说,我说真的豆豆,你为什么死守方达?是不是受了你妈的什么影响?
  谷豆说,是宋过给你说什么了吗?这个宋过,妈与方今天博北洋的关系曾对他简单说过一点,他就这么到处乱传。
  非明说,了解一下你有什么错吗?美丽女孩都是男性心中最动人的谜呵。不过豆豆,你倒是过于传统了一点儿,你在方达的情况就可以说明问题。差不多一年了,凭你的条件你该混得比现在好一百倍才是呵,方达是不可能给你什么的。你该不是在为你母亲的什么遗言活着吧?九十年代还有你这样为别人活的受过现代教育的美丽女孩,可真是奇迹了。
  谷豆的脸忽然涨红着,眼里流露出些许不悦。
  人活着是为什么啊?方今天那一代说是为了事业,比他更好的一代说是为了革命,我们呢,是为了什么?快乐——他站起来——快乐原则,享乐原则。这是根本,潜意识里的最深层的东西,最原则的需要。这就离不开钱。不谈老一代人啦,只说为了事业活着的方总吧,结果也下海捞钱了……你就让我想不透,一个月那一千五的工资,还有什么?我说过带你出国,换一种值得的活法,那不是说着玩的,你怎么想的呢?
  谷豆静静的一言不发。快乐原则!是的,这点是相通的,一代人都能理解的想法,风靡大学校园的人生原则。谷豆不知为什么稍有不同之处。父母遗传的结果?县城小地方教育的结果?总之她能接受这一原则,但不能接受的是赤裸裸,是那种摒除一切其它原则的享乐。她清楚自己更像是处在两种理想或是两种意识的“接缝”处。
  有走得远的同学,在海南就听说有两个女生毕业后不久就在广州和深圳当了港商的包二奶,生活浓缩成酒会歌厅超市,而且有别墅——恰在那次傅北洋也曾试着提出让她就代表他驻扎海南,给她留下一辆车。海边别墅自然也是她的,甚至可以过户到她名下;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觉得这种优待很奇怪,而想到在深圳当人包二奶住别墅的同学,这优待就使她产生些味道不太正的联想。当然那种反感与傅北洋无涉,毕竟他是真正爱护她的长辈。应该说,依享乐原则,那是一次改变一切的机会,但她拒绝了。
  转眼在公司呆了一年,经历和阅历越来越丰富,她的心思也明显复杂多了,外表初看清纯依旧,实则有了几分偶或可以捕捉的成熟与戒备。发生的任何事情在她脑子里不再是初始的简明状态,已有了问个为什么的习惯,甚至有时觉得一切物事其实都有它的弦外之音。非明现在这一套胡侃也有什么不想直说的意思吗?
  谷豆看一眼一直瞅着自己的非明道,非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料到非明脱口道:和我好,嫁我,或者不嫁——和我好。
  谷豆一愣,转又觉得他的神态很好笑,就咯咯笑起来,说你这张嘴就会胡说,宋过说京嘴子,没错。不料非明一点不笑,双眸灼灼,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正经事我从不胡说——谷豆晕眩了一下,想到那天与博北洋离开咪咪西餐厅回家的路上,谈话间傅北洋把着方向盘的右手忽然垂下,轻轻抓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把那看作是长辈的一种爱抚举动,只因那停留过长了点,引起她的一点警觉,不自主地抽了出来。现在这一抓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她心里扑扑跳着脸上却是很严肃的冷淡,手并不急于抽出:非明,你是说要我做你的情人吗?
  非明脸红着,眼里没了调侃的笑意,手仍粗鲁地用着劲:我不是正人君子,有流气,但我重感情义气。我和老婆分居一年了,肯定会分开,这点宋过知道。我喜欢你,绝对真心,和你结婚是比希望得到美元还真切的愿望。如果你觉得我还不是你的想象当中的男人,我们间保留一种松散的友情对我也算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了,当然如果这样,经济上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取决于你豆豆。
  谷豆抽出手笑起来,说,非明,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也最坦率的求偶者,纯动物式的。没料到非明插了一句,谢谢夸奖,脸上又爬满自负,而且开始点烟。这种放松显然不是演出来的,谷豆心想。读大学时她已不知接到过多少求爱者的信号,但没有一例是非明式的,这太粗鲁太简单了,爱情变成了:“我要一只冰棍,多少钱?”依她的教育她的少女的憧憬与梦幻,这方式不可思议,但显然又有种令她暗暗喜欢的气味,生活已教会了她在感情甚或性的问题上要尽量显得宽容,眼下毕竟不是男人拉拉你的衣袖你就该把自己的胳膊砍去以示贞烈的年代。她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年轻男人,但严格说这喜欢还与恋情有距离。
  非明说,你不讨厌我,这是肯定的。这样快乐原则在我们中间就有了基础。周华健唱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那是何苦?我们享受快乐,我们都能得到,而且你快乐的承诺还会使你得到报偿,它将给你带来二十万的收入,使你有成功者的感觉,为什么不?
  谷豆不解地望着他。他说,我们来广西,方今天可能得到他的那一百多万,我可能得到你,而你在得到我的同时可能得到起码的二十万,我们都将不虚此行。谷豆听出了话里的某种味道,心里顿时有点乱,忽然看了看门,这才想起方今天在非明进来后就离开了。
  她咬咬嘴唇说,这次来广西,你跟方总是否有什么交易?
  非明忽然肩一抖,哈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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