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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夜半忽然雷声大作,闪电狰狞地划破夜空,穿透窗帷直杀进卧室。傅北洋霍地坐起,背抵墙壁怔怔地望着被大风掀起的帷幔。来自海洋上空的闪电照亮了他情感生活中最为隐秘的一隅,那个将近三十年间老是在他生活中倏忽闪现的一瞬陡然在这电闪雷鸣中定格——
  夏日汛期,洪水肆虐,大队知青人马与部队日夜驻守县城大堤。破堤那夜,电闪雷鸣,暴雨骤降,长江支流的滔天巨浪如狮吼虎啸般奔突而至。傅北洋被人流夹裹着,扛着沙包赤脚在将要溃口堤上奔跑,忽然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借着不时晃过的手电筒光,他看见脚下那块破碗片,血在浑浊的泥浆中蜿蜒。紧张饥饿寒冷与剧烈的疼痛无情地折磨着他;身边有千百只光脚交错划过,他却深感自己孤独无助,如只身独处一隅的受伤的小兽。这时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有人影在身边矮下来。因为惶惑与恐惧,他没辨出那个有些沙哑了的声音。女孩借着晃动的手电光给他包扎伤口,动作又麻利又细腻,不急不缓的气息温软地吹拂在他赤裸着的胸脯上,使他有种忽地又返人间的亲切感觉。有一刹那他特别感动,因为清楚地觉出那双滑腻灵巧的小手充满关怀,他甚至差点哭出声来。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倾天而泻的雨柱,女孩短发半遮着的面孔抬了抬,四目相视,两人一下都愣住了。
  是周兵兵。
  因为上堤抢险,他们三天没有照面。傅北洋不知为什么心生恍若隔世之感,他身体剧烈抖颤,极力压抑着靠靠她捏捏她的手的欲望。下一个闪电接踵而至,他看到周兵兵的小手颤颤地伸过来,轻轻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腕,而且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凝视着他。
  北洋,她说,我背你去窝棚休息一下好吗?
  那眼神与语气他一辈子也没法忘掉。
  现在在宾馆的套房里,泪如雨下的傅北洋把头紧紧抱住,仿佛在恐惧着那轰隆隆的雷声。闪电之夜融进了他一生的辉煌与梦想,那短暂的梦幻的辛酸幸福足以令他品尝终身,其照亮心宇的光亮那么美丽强烈,乃至于连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败也显得不那么牵心动肠了——大约是一个月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住一个一吐心曲的机会,岂料周兵兵很平静地沉吟了一会,轻声说,北洋,我们永远只能是同学朋友。
  雷声轰鸣电光闪裂,傅北洋觉得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梦幻正无情地游离开去,消逝在漠漠大雨中。他恍恍惚惚冲出房间,去车库启动奥迪,则地一声穿入雨帘。车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追着雨飞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控制板上的红灯在跳跃……几分钟后,他听到海啸,别墅群的一隅出现了。
  他把车停在别墅花园外的铁栅门前。
  我来干什么?他伏在驾驶盘上,仰着头,失神地盯着谷豆卧室的那扇窗户,看着一道道闪电将窗帘划亮。
  十分钟后,他猛甩方向盘掉转车头,飞快开回宾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抓起电话。听到那个满含惊惧不安的令人心动的声音了:傅伯,我好怕。他用一种非常平稳的声音说,豆豆,安心睡,海南就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傅北洋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了下垂的眼袋和满脸的青色,不免叹了口气。洗漱后直奔美容店,洗理了头发,做了面膜和按摩,然后去别墅和谷豆共进早餐。他不提日记的事,只就她昨晚的恐惧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告诉她今天泰国总部的董事长苏丽士太太要来海南。早餐后,谷豆就和他到了公司。
  苏丽士太太七十多岁了,着一身艳丽的大红装,一头烫得很美的齐肩黑发,身材很好,背后看去像刚及中年的妇人;只是做过多次美容术的脸上皱纹仍是无法消除,唯有借助高档化妆品来掩饰。当然得承认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岁月再无情毕竟改变不了脸模子及五官的基本形状。大南海公司是她祖籍在中国的先生创下的产业,先生故世后她接手管理。十几年间把生意越做越红火。该公司在世界很多地方都设有代理,傅北洋与她合作成为中国总代理自是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缘份,我们文后会提及。
  苏丽士太太在公司的例行业务检查活动情况谷豆当然不会清楚,她们只是在餐桌上见了面。老太太第一眼看到她不免眼睛亮了亮,接着就拉起手来用化妆化得很好的老眼微笑着凝视她。旁人能注意到老太太其实走了好一会儿神,那是在内心的某个深处寻觅过往的好年华吗?
  老太太信佛,很慈爱宽厚;这点连阅历不丰的谷豆也看得出来。同时她也发现傅北洋对老太太的恭谨非同一般,平日看上去自负谨严甚而多少有点不可一世的人似不该有这等神情;她有些纳罕——因为那种显然成份复杂的态度不易与雇工对老板的恭谨划等号。
  总之谷豆觉得这时的傅伯是另一个傅伯。
  老太太后来去了三亚的一个度假村,傅北洋相随前往,谷豆则与一个在大街上偶然相遇的大学同学在海口玩了两天。苏丽士老太太离海南往欧洲前,在机场送给谷豆一个很精巧的玉观世音,并问她是否愿意去泰国,同时似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望了傅北洋一眼。谷豆笑着不语,心里却已经在否定了。
   

  福仁老马的基本意见不能改变,价格却是让了几次,而且保证金也从一百五十万让到了一百万,这对方宋二人就更有吸引力了,很想把生意做成。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无非是这一百万打得打不得,生意做得做不得。宋过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非明不是一般的掮客,介绍一笔是一笔,吃的就是这碗饭,同学中间是大大有名气的,机会不可错过。
  毕竟也不是千儿八百,一百万不是小数字;开发区洪友运的工程又已经开了工,准备的垫资款那是动不了的,弄不好会搞成个脚踏两只船掉进水里淹死。钱是难筹,可利润也诱人啊,毛算算,除掉非明要的那份,方达可盈利三十万左右,对一个小公司这当然是很可以了。他们最终就购货和付款方式和福仁签了一个协议。
  后来他们回武汉分别联系——方今天本想找傅北洋,一想他带着谷豆去海南了,而且这点小钱找他也怕他小瞧了自己,就转而找了其它生意上的朋友;宋过则通过他表叔找玩期货的大款弄了一点。最后他们一共筹了八十五万,加上非明那边汇来十五万,把数字弄团圆了,划进与福仁共同新开的账户里。
  两天后,一切有关产品外销手续由赶来深圳的非明负责办好,货如数发往越南。
  那天老马请客,挑了星级饭店,还请了小姐作陪,喝得手舞足蹈。
  进屋后,方今天唱个不停,一会黄梅戏一会京剧样板戏一会俄罗斯民歌,而且噘着嘴唇忽尔发小号声忽尔发萨克斯管声忽尔又奏巴松的旋律。宋过则在一边拿大顶,直憋得脸红似鸡冠。非明冷静多了,只在一边喝茶,说宋过你小子别中风。方今大忽然很快活地补一句,中风那钱就他妈该我老方一个人得了,“美矣哉”,说着哈哈哈哈大笑,接着又唱: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宋过一个跟头翻下床,说,姓方的你他妈真是个撞倒运的大头鬼!一会中风一会刑场,你真是想死啊。
  方今天说,你毛头小伙子知道什么?这是红灯记,红灯记知道吗?它营养了一代人,让你一辈子没法忘掉它。
  宋过说,不就是那个老妖婆弄的样板戏吗?那个把十亿人弄成一个模样的文化旗手?你们这些从来就没个自己的脑瓜的过来人不就是全中了她的邪吗?
  方今天说,你不懂,你们这一代知道的就只有四个字,吃喝玩乐,或者简化成一个字,钱。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星星索知道吗?老人河知道吗?还有三套车,小路,更别说一八一二序曲、G弦上的咏叹曲什么的了。钱是重要,可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没有音乐没有文学没有数学物理,那人怎么生活啊?你们这代人,不,现在的这些人,都不这样想,一个不如一个,没品位啊。
  宋过说,谈品位啊理想啊精神啊真是不如你老兄了,我早就知道你来深圳是专为搞搞品位才来的,昨天你睡梦里还八十五万八十五万地喊,不是品位是什么?
  非明在一边嘿嘿笑。
  方今天脸红了,跳起来,你撒谎!我从不说梦话。
  是啊,品位高的时候就要说说了。不然怎么个高法啊。
  方今天一把扣住他的衣领,说我是从不在乎钱的,研究所的人谁都知道的,不信你去调查。
  宋过不急,冷冷笑着望他:这点比天上的太阳还清楚,要不方哥怎么会下海呀,是不是非明?
  方今天忽然把手松了,在沙发上坐下,而且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非明说,这次怎么没让你们那个谷豆来?前不久他去武汉时见过谷豆一面,两人聊得挺投机,他甚至开玩笑说要攻她的关,带她同去国外混。
  宋过说你问他。转又对方今天说,方总,谷豆干北洋的活,拿咱们方达的钱,你真是开了个慈善公司啊。
  方今天以手抚额,喃喃说,这就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懂得的。不说傅北洋有数千万他不会沾我方今天的光,就是他真想占我一点便宜那也是我愿意,是我的一种心情。你们知道什么叫感情吗?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的感情是你们这代人今生今世也不会理解的,就更别说享受了。说着他眼望天花板,嘴角竟然有种近乎陶醉的笑意,很令宋过和非明吃惊。
  宋过吃惊后脸上又有了厌烦,不屑跟他再谈,手一挥转向非明:你明天飞新加坡吗?走之前别忘了给越南那帮朋友去个电话,叫早些把款汇来。
  非明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啰嗦,不就是百把万块钱吗?像个小女人似的喋喋不休烦人不烦人呐。
  宋过说你娘的蛋,百把万你是小菜,可这里可是要死人的。人家许的期限也就个把月,到时不划过来出人命你他妈负责?
  非明笑,说好啊,到时就要看你们的了。
  宋过盯着他说,你他妈什么意思,说这话什么意思?
  非明说睡觉睡觉,起身出了房。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谷豆,只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乱糟糟的拿不住劲,很烦。他听身后宋过说——非明你妈的可别跟老子玩什么古怪花样——就嘿嘿嘿很难听地笑出声来。
   
十一

  直到离开海南的前一天夜晚,傅北洋和谷豆都没再提及有关日记的任何事情。
  在海南时,一天下午他们去海边游泳,躺在沙滩上的阳伞下,他注视着向大海冲去的谷豆的背影——深色泳装将她洁白如雪的身体衬得分外炫目;先是圆圆的膝盖在他眼前晃动,转眼她面向大海奔跑了,那对白皙的腿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惑人的光泽,纤巧的脚踝在绵软的沙上起落跳荡,挑起一溜金色的沙砾,使人觉得海是因她而活,甚而进一步联想生活的意义全都潜藏在她这样的青春的身体中。
  后来在阳伞下交谈时他们插进了这样几句简短的对话。
  豆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谷豆只是衔着吸管一个劲笑,傻乎乎像一个不知愁滋味的中学生。她说你好累啊傅伯,你看上去真是好累好累的样子。我可从没想过“以后”这些事情。
  他勉强笑了笑,沉默一会说,有机会去国外你去吗?比如,美国,澳大利亚,或者欧洲?
  谷豆挑起眼角看他一眼,神情认真了些,抿嘴想想道,这很难讲,如果真有机会,我会认真考虑的。
  傅北洋把视线投向海深处,看上去像是在聆听什么,末了说,如果你来傅伯公司工作——想过这样的事没有?
  谷豆慢慢摇头:目前还是想呆在方伯的公司里,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也许——肯定也会有呆够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那时也许我会想另外的事情,比如出国呀,或者到傅伯的公司也未可知——她冲他笑一笑,说,傅伯这我真是说不清楚的——你怎么啦傅伯?
  傅北洋脸色灰白,向后躺在沙滩椅上,微闭着眼睛轻轻喘气。没什么豆豆,心脏不太好。
  事后分析起来,他的感觉中,这简短的随意对话其实如一声罕有的闷雷,将蛰伏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活活闷死。真的,他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最大愿望:谷豆能永远在他的视线之内——这甚至比公司能不断增加财富还重要。一方面他很清楚这不是一种健康心理,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克服这种心理冲动,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他感觉到有什么在啃噬着他的心,那是一种怨怼,甚至可说是忌恨。
  他想,这些其实全与方今天无关。可是怎么会——与他——无关呢?
  方今天!
  傅北洋驾车走汉口沿江大道,从抚顺路弯进去,插进长春街一条小巷,选一处勉强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好,然后下车在小巷内步行,同行的有一位公司女职员。
  他们走进一间低矮破旧的砖瓦房,这是周兵兵母亲的家。
  还没完全适应室内的黯淡光线,他就听到谷豆的一声唤,接着手就被她拉住。方今天也在屋里。老人病了,很重,大家都是来探望的;但如此突兀地相遇于这样一个场合,对傅北洋方今天来说仿佛都有一个秘密不意被人揭穿的尴尬;至少傅北洋是这样——照常情,方今天和谷豆一起来应该喊上傅北洋,尤其是谷豆刚刚才同他一起从海南回家;另一方面。他傅北洋是怎么会突然同一个陌生人来到周兵兵母亲家的?
  半失明的周母是一个倔强的老太太,倔强到冥顽不化的地步。她拒绝看病,更不愿意去住院治疗,吃力而且坚定地说,不靠医生,这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说完不顾虚弱地几乎是大笑了一气。方今天是第一次见周母,他在脑子里迅速把她与记忆中的周兵兵作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强悍的母亲只可能育出柔弱的女儿。二十多年来傅北洋虽也是第一次来周家,却对周母的倔强早已熟视无睹,他不想让老人知道自己是谁,同时心下在想另外的事情:豆豆确实与方今天亲近些。
  黄昏时分,女职员拦的士回公司,谷豆则留下看护外婆,方今天、傅北洋离开老人驾车往江边选了一家清静的小餐馆。
  对面坐下后,方今天瞄了傅北洋一眼,心里说,这个傅北洋是怎样一个复杂的家伙啊,他听傅北洋说,外祖母脾气很不好,孤僻,只喜欢妈妈,连舅舅小姨们的往来都很少,这些年几乎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奇怪的是,许多年来总能得到别人的暗暗接济,后来还老是有人来看望她,帮她料理一些事情,并且自称是妈妈同学的妹妹。谷豆差不多认为这是个谜,读武大这几年几乎每个休息日都过江来,想碰碰这个善心人,却总未如愿。现在这个谜算是揭开了。
  方今天故作随意地问傅北洋这雷锋的事是不是他做的,傅北洋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是个感情一旦积淀在心底就不允它轻意化解的人。下农村时他比兵兵返城多,记得有次回汉帮周兵兵带双手做的棉鞋给周母,临离开时周母拉住他的手问,北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那次确是打摆子刚好,因为没地方看病,冷冷热热颠来倒去搞了将近二十天,回汉时自然是脸白如纸身轻如燕。周母说你下午再来一次,我还得准备点东西带给兵兵。结果他五点多钟去取东西时,桌子上放着一大海碗鸡汤;那时吃肉鱼豆腐全要票,周母把家里那只母鸡杀了。傅北洋没说什么,一坐下就头勾在桌面呼里哗啦吃喝,泪水却如雨一般悄悄往下落。那时每次到周家,周母好像都是把他当作兵兵的“朋友”看待的。
  傅北洋怎么忘得了这些事呢?回城后,特别是兵兵父亲去世后,他总是设法让人给孤傲的周母带去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发达后更是不一样了,公司办公室差不多定期有女职员去周家看望。傅北洋还打算给她买套好点的房子,可接连两次去谈这事的人都摇着头回来,说老太太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平房里。这一切全都是保密的,傅北洋不愿暴露自己是幕后者。
  这些方今天当然全都不会知道。
  话题由老人而豆豆,由豆豆而周兵兵,由周兵兵而走进往事的回忆中,进而又情不自禁地叹唱起无常的人生来。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啊。两人都落进感伤的湖里,一任思绪在其间漂流。他们慢慢喝酒,喝得很多,让话题顺遂着异异同同的思路扯来扯去。
  傅北洋喝一口后,嘿嘿嘿笑着说,今天,听说你决定离开研究所下海的时候和几个初中同学大醉了一场,而那次我在国外没赴会,是吧?
  方今天说,是啊酒是好东西,好东西,男人不能没酒啊。北洋,咱俩碰一下。
  傅北洋就碰了一下。可你为什么骂我呢?你骂我不过就是弄了几个臭钱,没什么狗屁了不起,你要想赚你也能。你说傅北洋是个满身铜臭的家伙,你是这么骂了吗?
  我骂你了吗北洋大老板?方今天笑着说,我为什么要骂你?臭钱也真是没什么了不起,我原先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不大这样想了。其实能赚钱也是很了不起的,不是谁都能赚到啊。现在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最直接标准就是能不能下海弄几个,这个精神如今我是吃透了,如此我是当然佩服你,五体投地,我怎么会骂你呀?说着他咕咕咕笑起来。却又补一句:其实我做梦都在想总有一天我的财富会压过你傅北洋,你信不信?
  傅北洋哈哈哈笑起来。但眼里却布满阴郁。
  喝了几口茶后方今天忽又显得情绪有点消沉了,说起了他的生意,说芯片发往越南已经十天了,那边的款还没一点动静。又说开发区项目的施工进展倒顺利,就是垫资的先期投入差不多了,可北方星公司那边的款还一分也没划到洪友运的办事处未,再拖下去资金就会出现缺口,很让人担心。
  没料到傅北洋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你总是什么都想要着——以前也确是什么都要到了,从传统意义上说,同学里你可是最为呼风唤雨得心应手的角色——什么场合你都是主角。可在商品商场做生意,得量体裁衣才是,不该忽略了对自己实力的估计。
  方今天镜片后的眼睛吃惊地大睁着,嘀咕说,我什么都想要吗?这点酒还不至于使他迟钝,他分明感觉到傅北洋的话里有些味道,而且他怎么忽然说到我醉酒骂过他?
  傅北洋面无表情。他在想刚才进屋时方今天和谷豆同坐在一条长条凳上的亲近情景——而且从海南回汉的第二天谷豆就迫不及待地回方达上了班。那种心里正被什么啃噬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十二

  傅北洋是个神秘人物,行事谨严,表情沉郁不苟言笑,加上常人不敢妄加揣测的巨大资产,他自然就成了人们眼里的谜。有人说他是个彻底的禁欲主义者,有人说他在外面养了十几个形体肤色各各不同的女孩,也有人说他其实性变态。总之他的财产和独身导致了种种离奇的想象和说法。
  傅北洋下班后常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三两个小时,谁出不知他在干什么。他爱把窗帘拉上、关掉灯,在黑暗里枯坐,有时思绪翩飞,有时却是什么也不想,紧张繁忙的生意过后,枯坐只是一种习惯,他觉得孤独比较好,特别是在他着意布置过的小天地里,比较容易找到感觉。他常有些胡思乱想:去黎明山当当原始人,或者去神农架同野人试着一起生活一次;一次在电视塔顶层的旋转餐厅招待外地商人,酒后凭窗品茶时,他居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感叹——只须朝远处那片灯海一扑,人就可以解脱了——令身边一名公司职员大吃一惊。这样一些念头,枯坐时就会不时出现。
  下午断断续续下起了雨,近黄昏时分密起来,而且偶有电闪在窗外划过。二十几年来。逢有电闪雷鸣他就不安,心里会搅起层层浪花,觉得一种很浓的苦涩感在体内游走,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种很疼痛的说不清的感觉。这时他就或者沉浸在害怕多想的回忆里,或者陷落在某种恐惧死亡甚或是完全相反的渴盼死亡的情绪中。前不久在海南经历的那个雷电之夜,是这二三十年间最为难忘的一个。
  傅北洋觉得头顶在冒汗,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觉得心跳有点快起来,就闭上眼休息了片刻。待哗哗的暴雨转为连绵的浙沥雨声,雷电也不再闪裂轰鸣时,莫名的惊恐才从心里退去。
  桌上有一黑一白两部电话,他盯了一会,眸子在黯淡的光影里闪亮。
  他抓起黑色话机,按了七次健。在想象里——他听到白色话机叮铃铃响起来,接着手握的黑色话筒里传来一个颇有教养的男低音:您好,这里是同济医科大心理医生特别服务台,我能给您什么帮助吗?
  傅北洋迟疑着,在心里斟酌应该怎样表达。我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他用一种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不清楚我是否需要您的帮助,可我想我还是应该和您通一次话。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我永远怀念她,我没法忘掉她,已近二十年了。后来我认识了苏丽士太太,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产生特别的感觉——这是很难启齿的——是依赖还是爱恋?我没法分清。我宁可与她相伴,这很愉快,胜过和一个妙龄女孩相处。而且我很惊奇,为什么她常和母亲重叠为一个影像出现在梦中?这是令我困惑很多年的一件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擦了擦什么也没有的额头:另外一件事是,周兵兵是我初中同学,她是我心中的女神,她拒绝过我,但我仍深深眷念她,我曾多次想到过死。现在她的女儿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了,我又有了回到从前的感觉,可这种感觉是极为短暂的:我在感觉上完全无法“留住”她,她是她自己还是她那个早逝的母亲?在我内心这是没法分清的问题。我现在常常失眠,这四个影像交替着在我梦中出现,特别是这个轻灵如烟如云的女孩,让我迷失了我自己,我怎样才能找到我自己呢?您是专家,您当然可以给我帮助——他忽然抽泣了几一下——是的,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母爱和情爱,可是我能得到心的宁静吧?那个于我来说是双重形象的美丽女孩,她的仅仅只是用来安慰我心灵创痛的关注,我能否在您的帮助下得到呢?我希望我能振作一次,如果我能得到我的渴望的小小满足,我想我能,我试着这样,真的。
  他紧张地喘息一会,空洞的目光在四周扫来扫去。渐渐平静一些后,他放下手里的黑色话机,在转椅里尽量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拿起白色话筒,用很职业的颇能安慰人心灵的低沉嗓音说:作为医生,首先我要说青少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导致你精神上形成了两种情结——恋母情结和情爱情结。所谓情结,指的是一组一组的心理内容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簇心理丛,属于个人无意识的范畴,它们就像完整人格中的一个个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一样,是自主的,有自己的驱动力,而且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一种强有力的情结是很容易被他人注意到的,而一般来说本人却不大容易意识到这一点:你的痛苦只是一种很深却很模糊的感觉,对它的看法你还远没达到清醒,除非现在你完全听进了我的解释。专家们常说,不是人支配情结,而是情结支配人,我们分析治疗的目的之一就在于分解消溶这些情结,把人从笼罩在他生活中的这些情结的专横暴虐下解放出来……
  说到这里话筒忽然从博北洋手中滑落在桌面上,他两手抱头,薄暮中看去,似大班桌上的一尊古怪的装饰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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