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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年头邪啦!


         天一亮于书记就在广播喇叭里拼命大喊:“县计
        生办的来我们村查计划生育的可能很大……那几个
        超生的,能躲的赶紧躲,能跑的赶紧跑,别不要那
        张X脸!看这次给查出的,不扒掉你家房子我就是
        你做(Zou)的……”

  逛荡在两个儿子苦读求学的时候,自己仍在按部就班地喝酒。
  主要场所仍在“夜来春”。往往酒馆一开门他就到场,关门很久了还恋恋不舍地在外边张望。虽然每天都不跑空,和他的酒量比,真是杯水车薪!他真羡慕那些大鱼大肉,满桌摆酒的客人:真是那个人比人得死,瞧人家那福相!
  这会儿有个叫王臣的村民,想贷一笔钱做买卖,就把乡信用社主任请到“夜来春”喝酒。两个人大鱼大肉满满地要了一大桌子,宁城老窖摆了四瓶,杯来盏往,喝得很是热闹。逛荡顺着打开的窗口,将两只又红又烂的眼睛就对准了两位酒客。发现王臣有一次趁信用社主任不注意,将半杯酒倒在桌下,他心疼得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白瞎了,败大家的!”当王臣第二次故伎重演时,给信用社主任当扬捉住:“补上,补上,少一滴不贷;今天咱俩可说好了,我喝多少你喝多少,陪好了贷多少随便,陪不好一分钱不贷!”王臣赶紧拱手陪罪,将杯中酒倒满,一口稠进肚子里,起身时就有些忽悠,忙说要去厕所。信用社主任笑着指他,“去厕所可以,我等你回来,出去要耍心眼,看回来我咋收拾你!”王臣栽歪歪走出门口,心里真是难受,看来这钱难贷了,这笔苞米要一下子买下来,一转手至少赚三万元以上,可主任这酒量,他俩也抵不住一个的,整不好连饭钱都得白搭进去……他扶着墙,借着酒力,眼泪也流了下来,老农民做点买卖,真是不易呀!忽而一抬头,他看见了逛荡,脑袋一转,忙把逛荡叫到跟前,悄悄前咕几句,又叫过后厨的小伙计,“去,到我家给逛荡换套衣服,越快越好!”
  小伙计领着逛荡很快返回酒店。此时逛荡就穿着一套灰的卡西服,虽说衣服偏大,光上衣套在身上就有些像女人穿了一条套裙,裤子只剩下很少的半截,的确有些不伦不类,毕竟新整,不细看的人竟有些不认得他了。按照王臣事先的交待,就一步三晃地朝酒桌上走去。
  王臣一见逛荡,显出很吃惊的样子,“哎呀,表哥,你多咱来的,快坐下,坐下,一块儿喝吧。”逛荡就嗯哪、啊呀地应着坐下去。信用社主任也虚张声势地给逛荡倒酒。逛荡嗓子眼里早伸出了几只巴掌,恨不能将满桌的水酒一口吞下去,可对信用社主任又很怯生,呆呆地坐着竟不敢动杯。王臣眼珠子一转,站起来把住信用社主任的酒杯,“马主任,我的酒量你也是见了,给不给贷都是小事,老弟一点没有想法,咱们主要是喝个感情。这么的吧,我表哥既然来了,好歹也是亲戚,也算你的朋友,就让他代表我陪你,能陪咋样就凭他的水平,最后你就凭赏吧。”马主任也眼珠子一转,瞧瞧逛荡那猥猥琐琐鼻涕拉瞎的样子,不会有大的酒量,为保险起见,就说:“王大哥既然说了,我也不好折你的面子,那么的吧,陪酒可以,但有个条件,得让这位大哥把咱俩刚才喝的补上,然后再喝,”王臣看看喝光的酒瓶,加上杯里的存酒,还没进去一瓶呢,“一言为定!”王臣抓起一瓶未启封的宁城老窖递给逛荡,意思让他先补两杯,意思意思。逛荡有了王臣的命令,酒胆陡增,也不多想,用牙咬开盖子咕嘟嘟将满瓶的宁城老窖一饮而尽,抹一下嘴巴,咂咂嘴,抬起烂嘟嘟的眼睛望着主任,“还差多少?”马主任倒抽一口凉气,知道遇上了对手,忙说:“请坐,请坐,其实我不能喝酒,咱们慢慢喝吧。”
  最后两个人又各喝了一斤多“宁城老窖”。马主任给喝得心服口服,末了儿连连拍着逛荡的肩膀,“海量,真是海量!”第二天就按王臣的请求给了足额贷款。王巨用这笔钱一买一卖,半个月就净挣四万多元。王臣挣了大钱,逛荡也从此陪酒出名。村里村外都把逛荡的陪酒当做奇谈和笑料,有人甚至暗中谋划,将来有机会也请逛荡陪酒,兴许也挣一笔大钱呢。可是不久后的一天,他又在陪酒的神坛上栽了下来。
  一个月前,县委组织部下了一个文件,要在村党支部书记中选拔一批年富力强的佼佼者充实乡镇班子。于书记经过一番努力,竟然入圈了。一转眼组织部就要来人考核了,他经过细心打听,得知这两位考核干部都很能喝酒,也很喜欢喝酒。可他自己并不能喝酒,三杯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整张面相和猴胜似的。村里的其他干部还不及他的酒量,可现在的工作,别的好坏还在其次,酒不喝好是万万不可以的。他又很珍视这次机遇,对于一个基层党支部书记,一生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就很不错了,还想啥呢?可找谁陪酒呢,明天组织部干部就进村了,今晚上咋也得定下来呀!
  看着“班长”急得那样子,其他成员都心急火燎,治保主任试探着提议:“逛荡要是好样的,喝酒绝对是把好手。”于书记连连摇头。民兵连长说:“上次给王巨陪酒,可陪出名堂了。”于书记没有作声。偏巧王臣从村委会门口路过,于书记就示意民兵连长将王臣叫回来。一问到逛荡那一次的陪酒,王臣立即眉飞色舞,“别看逛荡平时水水汤汤,稀松平常,关键时候还真有两手,那天那酒让他喝的,真是国际水平……”王臣一想起那件事就喜滋滋的,好像又回到了当时那动人的场面。
  事后于书记悄悄对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耳语了几句,最后说:“没别的招了,凭命由天吧!”
  不一会儿,治保主任就把在“夜来春”闲逛的逛荡找了出来,领他到村里的成衣匠那里裁了一套上白下蓝的绸布衣料,要求第二天早上六点前必须赶制出来。
  随后民兵连长拿了一块香皂领逛荡去村后的大水库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儿。又这么那么,那么这么地教了大半宿。最后逛荡都听腻味了,“不就那个多喝点酒,少说话,长点眼神,看住火候么,明天见吧。”
  第二天一早,“夜来春”门前的气氛就不同往常。小伙计将院子连扫了三遍,屋里屋外门窗重新擦洗一遍,从老板到店员都换上了洁白的新衣服,菜是治保主任亲自押车起早到县城买回来的,帮厨的都说,说不上咋的,今天拿刀的手都抖了。
  逛荡却没有露面,他由民兵连长领着,在一家干净屋里将新衣服换好,看上去虽然还是有些水汤(一方面可能裁缝水平不行,一方面他的身材特别,慢慢的我们就都知道了),比以前可立整多了,又刮了刮胡子,村妇女主任还给他描了几下眉毛,他自己都说不认识自己了。随后继续教导怎么说话,怎样坐立之类的事情。逛荡嘴上应着,脑袋一句也记不住,说得也太多,对他这样的只能嘱咐一句两句的,说多了就和没说一样。
  大约在十点半钟左右,按事先的布置,民兵连长领逛荡最先来到“夜来春”,叫他“先熟悉环境,稳定稳定情绪”,好像逛荡以前没到过“夜来春”似的。逛荡待不住,要在“夜来春”周围先溜达溜达。民兵连长不同意,说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于村的光荣和耻辱,不是他本身能说了算的事情,一言一行必须学得稳重,不然水水汤汤、流里流气地影响市容,说着硬把他拽到凳子上坐好。逛荡就急得什么似的:“那个咋了,赶上犯监了,不看在这顿酒上,俺还走了呢。”
  十一点二十分钟左右,于书记陪着两位组织部干部,不紧不慢地来到“夜来春”酒馆,选在小屋的雅间里稳稳当当坐好,随后是一条红塔山香烟,十来听各种饮料,还有香瓜、西瓜等等,边聊边吃。待菜上得差不多了,民兵连长把逛荡从另一个屋里引过来,自己在门外悄悄地又走回那个小屋。
  于书记马上向组织部的干部介绍:“这位是匡别先同志,村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今天就由我们俩陪二位领导。”组织部的干部就点点头,让坐。逛荡也点头,坐下。
  刚开始喝酒都是试探性的,一杯酒喝了二十多分钟还不到一半。于书记见气氛上不来,有些着急,自己又不敢多喝,就说:“老匡,你打个样儿,掀一个高潮。”逛荡正急得火冒钻心。心想,这哪是喝酒,赶上喝敌敌畏了。有了于书记的话,他马上站起来将杯中酒一口干尽,随后抓过一瓶“五粮液”启开盖子,仰脖子喝得干干净争。有一瓶酒垫底,别的就不太在乎了,将桌上的另四瓶酒一人一瓶,说:“谁不一口干了,是这么大个的!”就用手比划了一下甲鱼的形象,自己又先启开酒瓶子,边喝边大口吃菜。
  两位组织干部目瞪口呆,好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还将发生什么事情。
  逛荡见其余的人都不喝,就将自己的酒瓶喝干净,又启开身边一位组织部干部的酒瓶,指着两位客人:“于书记不能喝酒,我不去比。你们不喝,好,我喝,真他妈的,白给酒还不喝,过这个村,那个就没这个店了……”又抓着酒瓶子向嘴里灌去。
  于书记气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组织部不组织部了,张口就骂:“逛荡,你混蛋,我操你祖宗,你给我滚出去!”民兵连长在隔壁听见吵声,知道出了问题,赶紧跑过来拽逛荡出去。
  逛荡临走,伸手又抓起半只烧鸡,边吃边说:“行行,那个我走:可事先说好了,这套衣服就归我了。”
  民兵连长把他拽到外边,训一顿,又说:“赶紧走吧,你闯下天大的祸了,最好这几天别在村里露面,听明白没?”
  村里果然好几天没见到逛荡的影子。
  考核结果可想而知。于书记生了几天闷气,想一想也就拉倒了。“这就是命,从小我爹就找算命的人对我说,‘你天生不是当官的命,管人也方圆超不过五里地呢’。”
  计划生育工作从八十年代开始,上边越抓越紧,下边越
  喊越狠,什么“超生就是自杀”、“超生就是犯罪”、“扒房子
  揭瓦,抓、拿带罚”、“宁可家破,不能让国亡”,一个个口号
  都很沉重,血糊淋漓。可村里,用于书记的话说就是,“总有
  那么几个贱X,老丁婆子养汉,有一定老主意!”不管你咋说,
  该生照生,“好像她生出来的他妈的都是国家总理,人家生出来的都是王八犊子!”
  这几天可能又要来查计划生育了,天一亮于书记就在村广播喇叭里拼命大喊:“全体社员(他仍不习惯叫村民)注意了,据最新消息,县计生办的这几天来我们村查计划生育的可能性很大,希望大家百倍提高警惕,发现问题,立即报告给我或村委会,这也是关系到全村荣誉和命运的大事(他当然不能说主要是关系到自己的荣誉和命运)。另外呀,那几户超生的,能躲的赶紧躲,能跑的赶紧跑,别不要那张X脸,看这次给查出来的不扒掉你家房子是你做的!还有两户计划外怀孕的,于成媳妇,马山河媳妇,还要不要X脸了,都跟你们说几遍了,到外村躲一躲去,今早上我还看见腆个大肚子可街乱走,真不要那个……”
  也许是说得次数多了,村民们都不当一回事儿,该干啥干啥,尤其与己无关的农民,早早就赶着牲口去田里犁地,他们可没工夫听那些闲话,秋后少收一两粮食也是自己的损失。那几户超生的看来是害怕了,村里再没有看见她们和孩子的影子么,去家里检查几次也没发现人影儿。闹心的是那两户计划外怀孕的,于书记那样骂,那样吵,照样挺着个大肚子,屋里屋外洋洋不睬地走来走去。她们说啥,“我们外边没有亲戚,爹娘都死净了,上哪躲去?逮着了大不了要命一条,我们早就活够了。再说我们都给乡里交了计划外罚款,乡里不说交了罚款可以生么,我们躲啥,要躲除了村里给我们找地方吧。”
  于书记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一下子把两个孕妇的孩子从肚子里挤出来,扔水库里去才好。可是他没有办法,人家说得也是在理,乡计划办收了罚款不就是让生么,还让人家躲啥?乡计划办的也是王八犊子,就知道瞪着眼睛罚钱,罚完钱就没有你的事了?骂归骂,事到临头,他还得想办法圆全了才好,虽说村书记不算干部,也一年两三千元的收入,吃吃喝喝,捏捏拿拿,村里的各样好事都要先尽着他于海成先来,到乡里办事乡领导也要敬着三分,他们到村里办事也照样好使呀,这也叫互利互惠吧。
  说正经的,据最新的可靠消息,县计生办这三两天来于村检查计划生育的可能性极大。为确保不出闪失,于书记现在山边水库坝上的小土屋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把于成和马山河的媳妇安排进去,人家男人说话忙管不过来,他也认了,就由村里出人送水送饭,反正就三天两天的事情,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做饭送饭的任务都由看村部的老王头一个人完成,活也不累,道也不远,他得闲再四处溜溜,万一再出点别的事呢。偏偏事不凑巧,老王头早上起来一个跟头把脚鼓了,下地都得搁人扶着,真是娶媳妇肿鸡巴,别牛子了!又是起土豆种秋菜的大忙季节,找谁呢?他一连提了五六个人选,人家都说话忙,不干,多开一天工资人也不干,总不能为两个孕妇做饭送饭,给人家一天开一百元钱吧?老王头龇牙咧嘴地坐在村部炕上,一边搁酒搓脚,一边看着于书记那为难的样子,咬咬牙说:“搁酒搓搓,再吃点药,在家里做饭还能挺住;送饭,要不还搁逛荡吧。”于书记摇摇头,“他可不行。”片狼烟。
  第一天很顺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书记在水库坝上看见逛荡虽然没有吱声,看那样子,也没有反感的意思。回村部老王头就送给他一瓶“红高粱”,心里就很高兴,明天还能送饭呢。
  第二天中午,他拐着饭筐刚走出村口,村广播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嘹亮的《东方红》乐曲。按约定,播送《东方红》乐曲是县计生办来检查超生的暗号。逛荡一紧张,撒腿就跑,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篮子里的饭菜东掉一点,西撒一点,渐渐就没有多少了,两个水瓶子早已不知去向。他浑身摔得生疼,像散了架子,又深知责任的重大,就不敢懈怠,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还不停地朝村子里张望。
  他的举动很快引起了一位年轻的计生办人员的注意,小伙子扔下自己的分段不查,径直朝逛荡赶来。
  逛荡看有人赶来,就拼命奔跑,他越跑,小伙子越撵。远远看去,有点像龟兔赛跑。待到水库坝上,小伙子几乎就快撵上他了。
  于书记在坝上的土房里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逛荡把计生办人员引到跟前,他毫无办法,周围都是开阔地,这时候把孕妇领出去逃跑,等于自首。一着急嗓子就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
  偏巧逛荡在跑进小屋的时候,那追赶的小伙子在后边很近的地方突然跌了一个跟头,竟没爬起来。逛荡张口喘着粗气,“好歹,好歹跑过来了,差点,差点就那个给撵……”于书记狠狠瞪他一眼,“你这个败类!”就命令那两个孕妇赶紧脱去身上的花衣服。孕妇未经过这阵势,早吓得哆嗦一块去
  “送饭问题不大,顶多要瓶酒喝,等送饭回来我再给他,误不了事。他这人就是那样,不喝酒还能干点事的,一喝酒就不是他了。”
  于书记不做声。不搁逛荡,也没有别人,想一想那次县计生办检查时他还真起了不小作用,这回不也是检查超生么,说不定他对超生犯克呢?他凡事都有些迷信,就答应让逛荡送饭了。
  逛荡满口应承,还表示要把上次“陪酒”给于书记造成的损失补回来。
  其实就是送一顿饭的活计,孕妇们早上都在家里吃了,下午三四点后干部不进村这一天就没事了。逛荡很认真,背心不用管了,怎么也掉不下来,裤头上那个失了效的松紧带儿他害怕惹出麻烦,就找一条塑料绳子重新扎了扎,又晃了晃腿脚,这是天生造成的,不会有大的闪失。趁老王头装菜的工夫,他抓了几根炖豆角塞进嘴里,终因无酒,嚼了几口咽下去,再就不想吃了。也就为那瓶白酒呗,要不他扯这个犊子。
  上路时也很认真,将拐筐提了提,看看没问题了,才放进胳膊里,再颠一颠,才开步正式前进。他的两条腿也真是天生的毛病,好好的一条村路,他一走起来就里出外进,扫荡得浮尘四起,身后总像跟着一个不住火的小烟囱。几个小孩子看见他就大声喊:“逛荡,逛荡!”他只瞪他们一眼,“小杂种!”就照样赶自己的路,他从来不跟孩子们一般见识,对别人的讥讽也不很在意,有时还想,别看我这当老子的不行,儿子可都在城里念书,将来出息了,说不定那个有求我的时候呢。想到这,脚步就加快了许多,身后的灰尘也掀起了一了,有一个还哭出声来。于书记叫她们脱衣服,就乖乖地脱去上衣。于书记自己穿上其中的一件,又丢给逛荡一件,“赶快穿上!”逛荡不知何意,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我不穿,那个干啥……”于书记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快点,要不我整死你”!逛荡只好穿上花衣服,前边又给塞了一件破衬衣,别说,还真有点孕妇的意思。于书记便拉着逛荡头也不回地向山坡跑去。
  这时候那个跌倒的小伙子,也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两个穿花衣服的大肚子拼命地追过去。
  两名孕妇见那小伙子追于书记他们去远了,就按照于书记事先的安排,赶紧走出小屋,朝于书记他们相反的方向逃去。
  事后据于书记对别人讲,他和逛荡遭遇多次,这次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合作。
  于村人都知道,逛荡除了喝酒,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其实建国初期他也念过两年小学,后来还陆陆续续地参加过几次扫盲补习,终因饮酒过度,就变得一个大字也不识了。
  偏偏这一年的挂锄期间,村里刚刚接受完县里的计划生育检查,县委宣传部又要下来检查扫盲工作,于村属必检单位,并有言在先,查好了在县电台上广播宣传,查不好全县通报批评。
  乡党委王书记为此专门召开了有关的村书记会议,会上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做了重点部署,会后又把几位支书留下来“嘬”了一顿,席间对于村的扫盲工作又做了具体指导,在扫除死角问题上专门提到了逛荡,“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是我们的神圣使命……”他对王书记非常佩服,说话很有水平,就是头几句,总是大帽子连天,就基本上不听。“听说你们村有个逛荡,好喝酒,没文化,这样的人容易形成死角,这次要重点抓住,抓好了或许能放一颗卫星也是说不定的。”
  王书记的话就是圣旨,不容置疑、可一提逛荡,他真头疼,但王书记点了,就得执行。村干部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把任务落在了学校李老师身上,小伙子年纪轻,上进心强,今年又是中学支部的重点发展对象,派他完成该任务还是把握性很大的。
  李老师一接受任务,立即行动。找书本,翻资料,连辅导场所都做了周密安排。按理应安排在学校辅导,考虑到他的形象和名声,在学校不仅他自己无法安静学习,对孩子们的心灵也许是个永久性的创伤。就将场所安排在自己家里,事先将老婆孩子打发出去,就可他一个人跟着骨碌吧。
  逛荡散慢惯了,让他坐下来听课,真是拿鸭子上架,坐不到十分钟,不是打盹,就是用袖头揩嘴巴。还长吁短叹地直喘粗气。李老师就隔一会儿给他倒一杯白酒,不住地用酒溜着,别说,效果还行。坐也老实了,还听得很精神呢,就是隔一会儿看看酒杯,伸伸舌头。下一次还早早地来李老师家候着,不为别的,还为那几杯白酒呢。授课效果却不很理想,不管识字还是组词,总和酒联系起来。如李老师说“红”,他就说是“红高梁酒”的“红”;李老师说“锅”,他就说是“二锅头酒”的锅;李老师说“白”,他就说是“白泉米酒”的白;李老师说“玉”,他就说是“玉米酒”的玉……
  天也热,李老师又着急,不一会儿汗就从脸上下来了,嗓子也有些嘶哑,又不能发火。他忍着气和笑,先夸奖逛荡反
  应敏锐,接受事物很快,一定能完成扫盲任务的。逛荡就很
  高兴,一呲牙,鼻涕也出来了。李老师赶紧拿出手绢帮他收
  拾,结果晚了,他用手一甩,挂在墙上,剩下的用袖子一拐,
  就打扫干净了。李老师脸上一阵红胀,心想,这要是学生,非
  给他两下不可。可这也是个教学内容呀,他几乎手把手地教
  他怎样措鼻涕,教了两次,还真有些上路,待最后一次,鼻涕真的又出来了。李老师的指导稍微慢了一步,又将鼻涕像头一次那样给处理掉了。李老师气得直咬牙,恨不能上去给他一拳头才好。
  等逛荡重新坐好,李老师赶紧书归正传,识字,组词,但郑重强调:“再组词,不能带酒字。”逛荡接过李老师又递过来的一杯白酒,也郑重地表示:“那个,放心吧!”李老师为了检验一下“郑重”的效果,就说了个“林”字,强调组词时一定不能带“酒”。逛荡就站起来,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有一下坐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李老师也不敢笑,忙将他扶起来坐好。逛荡可能受了坐腚墩的启示,一拍脑门,“有了,‘吉林原浆’”!李老师扑际一下笑出声来,自己的鼻涕也下来了。
  但据说县委宣传部下来检查扫盲工作的头一天晚上,逛荡的扫盲补习已有相当起色,连起坐、答题的礼节问题都训练得井井有条,现场打炮十拿九稳。
  县委宣传部的扫盲检查工作,是一天晚上在于村的小学教室进行的。宣传部的领导还没有到场,一间很大的教室就几乎坐无虚席,窗前窗后还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于书记也不去驱赶,他希望有这样一种气氛,这样一种盛大场面,看你宣传部在电台上播不播放?
  李老师在教室外边急得前后乱转,看看会议马上要开始了,就小心地走到于书记跟前:“头吃饭还找到他(逛荡)说的好好的,吃完饭就没影了……。
  于书记皱皱眉:“没有拉倒,全指死了,到场还说不定又出笑话呢。”
  李老师就心里轻松了一下,又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费了那么多心血,到头来一场空,他还指望他放颗卫星呢。
  扫盲会议准时开始。扫盲对象都在下边规规矩矩地坐着。先是于书记介绍参加检查工作的宣传部领导,然后由宣传部的同志介绍检查的程序和内容,扫盲检查工作就开始了。
  突然,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骚动起来了,还有拥挤和打闹声。于书记急忙赶过去,见逛荡一边朝门里挤,一边嚷:“让让个地方,有我的事儿,那个让个地方……”于书记见逛荡喝得醉熏熏的样子,就想制止他进入教室。宣传部的一名同志闻讯也赶到门口,“既然是参加扫盲的同志,就进来吧,大家让一让。”
  逛荡晃晃荡荡地走进来。
  于书记心里格登一下,整不好还得让他砸锅,王书记也
  真是的,扫什么死角,这是个能扶起来的玩艺么?
  李老师却喜出望外,忙在身边挤个地方,让逛荡坐下。
  程序按部就班地在一项项的进行。什么集体朗读,老师
  在黑板上写字,让大家齐念;效果都很理想。下一项是面对
  课本找人单读。农村人在生人面前都有个怯场的毛病,大帮
  轰还将就,一单来会的也不吱声,事先安排好的人选也低头
  不语,会场一时间便显得冷清。于书记很着急,暗示李老师
  冒充群众发言。李老师误以为让逛荡发言,就用胳膊肘捅咕逛荡。逛荡很少参加这种大型会议,神经显得异常敏感,酒精的兴奋期也没有过劲,接到李老师的暗示信号,立即站起来,两裆夹紧,五指并拢,尽力以立正姿式站好,还标准地向提问的老师敬了一个大礼,鼻涕却由于紧张又流了出来,还是按照传统的老办法处理,哧地一摆,用袖子一揩,周围的人刚刚一笑,他却很认真地翻开李老师给准备好的识字课本。老师指定的页数他找不到,自己随便在课本上翻了翻,总体上认出三个半字,一个是“红”,一个是“高”,另一个是“粱”,“酒”字叫不准了,但再三声明:“是不是‘酒’可叫不准,那个书上的‘酒’和瓶子上的‘酒’我看着那个咋不一样呢?”随后顺着桌子缓缓地坐下去,很快伏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教室里的紧张、严肃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人们都望着逛荡又说又笑,后边的墙角还响起了口哨声。
  检查的结果就不用细说了,反正李老师那年因为辅导逛荡最终没有解决入党问题。
  对于村而言,这一年真是多灾多难。刚刚送走“陪酒”和“扫盲”两场闹剧,又迎来一场山火。
  于村是个好地方,这是人们都知道的。周围群山环抱,村子居山中盆地,水草丰茂,层岚叠翠,还有几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地域,每年从“五·一”开始,县、乡两级游客不时光顾,给于村增加了知名度,给村民也增加了收入。尤其北山,有一处面积不大的梨树,每年“五·一”前后,梨花盛开,一片洁白,三三两两的蜜蜂在花丛中时飞时落,身上沾满了花粉,还离老远,就闻得阵阵的梨花馨香,游人都愿赶在这个时候到北山来游玩、拍照,管这叫“梨花春早”。
  今年秋天偏偏这里出了毛病。
  晚秋时节,遍野金黄,稻谷飘香,大一大早村民们就走进自家的责任田里抢收庄稼,中午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吃饭。就在人们刚刚吃过午饭,要走未走的光景,有人看见北山那“梨花春早”的地方冒起了白烟。起初还以为谁在烧干棵或烧荒(在山区,这也是绝对禁止的),很快就起了火光,越烧越亮,人们这才惊慌地喊着:“北山起火了!”
  于书记赶紧从家里奔出,立即组织村民救火。真是火光就是命令,村民们从各家各户忙慌慌地奔出来,拿着铁锹、扫帚。二齿钩子等等,纷纷向北山跑去。
  逛荡不知在哪里喝了不少白酒,走路晕乎乎的,还是不敢怠慢,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人群向北山奔跑。脚下总是不听使唤,瞅着是平平的路面,踩下去就是一个土坑,就要摔一个跟头,起来再跑,情况依旧,他身边的人就很不耐烦,“赶上绊脚尸了,快回家得了!”于书记见了,就喝道:“回去看村子,不准睡觉,这回再弄出事来.先揪下你脑袋再说!”
  逛荡就揉一揉跌得生疼的两腿。慢慢地向村里走去。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真想跟去看看.救火之外,那个还能看看热闹呢。刚走进村口,脑袋就一片混饨,两只脚再也迈不动了,正好有一个稻草堆。好歹换上去,扑倒就沉沉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香,半边脸给阳光晒得通红.嘴角也流出了长长的口水。突然耳朵一阵生疼,他用手把着耳朵,抬起头来。是两个妇女,王臣媳妇和李玉成媳妇。王臣媳妇还好,李玉成媳妇说起话来就没有好气:“人家都在山上累个贼死,你可倒好,死这里就不动了!”逛荡揉着眼睛,坐起来,一声不吭,对于他,谁训都行呢。王巨媳妇摆摆手,大声说:“大伙都饿了,于书记叫你帮俺俩到各家齐点干粮,再带点喝的,快点吧,大伙都快累死渴死了!”
  逛荡赶紧站起来,看看太阳,早已西沉,离山边也就一竿子高吧,人们都不回来,还要吃的,说明火没救住,这可不是玩的,就颠着两腿进村里去各家齐吃的喝的。
  吃的好说,无非馒头、煎饼、大饼子什么的,可这喝的,除了白酒,能有啥呢?大伙恁累,只有喝点白酒,才能解乏,要不咋样扑火?就每走一户,念一遍:“于书记叫齐白酒,大伙渴了,家家都得拿。”许多人都不大相信,救火大忙,还有闲心喝酒,渴了喝水还不行么?可是家里人除了老头、老太太就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尽管嘴里嘟嘟嚷嚷,还是忙着去厨房或柜空里给逛荡找酒。待和王臣媳妇她们会合时,逛荡就手里拎着一塑料桶白酒,怀里除了馒头煎饼,还堆了五六瓶“红高粱”。
  两位妇女大惊喊道:“齐酒干啥,坐席呀?”就气冲冲夺过逛荡手里的干粮,转身朝北山跑去。
  逛荡看一看两位妇女远去的背影,喘一口粗气,然后小心地抱着酒桶和酒瓶在近前的草堆上坐下来。换着个儿地看一看酒瓶上的标志,眼瞑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随后启开一个瓶盖子,就咕嘟嘟地喝起来。
  天渐渐地黑了,火也慢慢地扑灭了,人们老牛似地从山上疲惫地走下山来。人们就叹息:这年头邪了,啥事都让于村碰上了,背运,背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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