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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光书记走了背运


         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大板牙”把男人的把戏
        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不可能让他俩得手后再出面制
        止,她要赶在他们得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及早
        地、恶狠狠地扑向窝棚……这一仗打的,光女人撕
        打下的头发,和点儿黄泥做个火盆是绰绰有余的。

  要说背运,首先是于书记走了背运.其次才是逛荡。于书记的背运,是逛荡造成的。于书记到最后也不知道,逛荡自己也不知道。
  于村人都知道,于书记不能喝酒,超过二两就脸红得像只公鸡,还要外加一个小时的睡觉.但酒能办很多事情,例如约会女人,于书记就常用酒来约会女人。
  这一天临出大门,于书记就对老婆大板牙说:“我要去乡里开会,得晚上回来。”于书记老婆别看长得一般,又没文化,至多也就门面前那副板牙长得突出.才得此名。但人很厉害,骂人话不沾嘴唇,又敢打刀拼,于书记就很怕她。走前总要交待一番,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大板牙对他干别的都不放心,惟开会深信不疑,那是公家的事情,当领导才有资格呢。于书记出门前就常说开会。
  其实这一天他并没有开会,先到村部转了一圈,瞧瞧无事,就对看门的老王头说:“有人找我,就说开会去了。”老王头点点头,他心里啥都明白,又啥都不说,所以于书记在村里当了二十来年书记,他就在村部看了二十来年大门。抽空子,于书记去卷柜里拿出一个人造革小皮克,里边装着食品、饮料和两瓶低度白酒,趁无人留意,就匆匆地走出村部,绕过村子,直奔村西的山上走去。
  正值春暖花开,阳光明丽,暖气融融,山间羊肠小路两边咧着小嘴儿的野花不时地擦抚着脚面,叫人心清格外清朗。于书记就不由得心想,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光。脚步就加快了许多,小路两边粗壮的林木就很快落在后边。
  走过一个山岗,来到一个山腰,再走过一个山岗,山腰里边是一片狭长的开阔地。这里树木茂盛,又高又直,除了“嗽嗷”的鸟叫,就风吹树响,叫人有点发毛。当地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里盖有看林人的窝棚,背风向阳,安全舒适,如世外桃园一般。
  于书记在窝棚前坐有十几分钟的光景,山对面走下一个女子。年轻漂亮,高挑活泼,像一只欢快的梅花小鹿。两个人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又亲又啃,如隔世重逢一般。一会儿就双双走进了窝棚,下面的故事就不说自明了。
  单说逛荡,接连两天中午在“夜来春”里找不见于书记,心情十分烦躁,他已摸出规律,“夜来春”哪天有于书记来,客人就多,卖酒也多,他拣的酒底也多,相反就一切相反。这两天就几乎拣不到酒底,就酒店屋里屋外四处乱转,多次到大门外张望,实在等不得了,就问酒店老板:“于书记哪去了,那个咋还不来呢?”酒店老板因为客稀,正没好气,就道:“我给你看着去了,咋还没来?我还盼呢,你要能把他请来,我给你一瓶‘红高粱’,省得像狗似地满处拣酒底子。”逛荡信以为真,扭头就去寻找于书记。他先到村部,扒着窗台问老王头,“于书记上哪去了?”老工头见是逛荡,就不正面回答:“快走吧,快走吧,领导上的事情,我哪里知道。”逛荡又在路上遇见一个小伙子,又问:“看见于书记了么?”小伙子正闲得无聊,就打趣说:“于书记正在中南海,等你去研究工作,主要讨论‘红高粱’的销路问题,准备在你家开一个白喝批发网点。”逛荡知道这不是好话,也不与他计较,继续门头走路,打探于书记的下落。
  晚上逛荡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老在想着一个问题,于书记能去哪呢?后来他睡着了,凌晨两点多又给酒瘾勾醒了,“那个,不喝酒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他悄悄地爬起来,决定去于书记家里守候,看看他到底往哪走。在于书记家门口转了一圈,觉得不妥,万一于书记发起脾气,给他一脚,闹不好那个连老命也搭进去了。就弯弯转转来到村部门口,于书记天天在这里开会,下达命令,那个今天也会来的,就蹲在院边的榆树墙中间猫起来。这里真好,不显眼,能看见别人,别人那个还看不见俺,发现于书记,那个悄悄就跟着走了,困了还能睡一觉呢。榆树墙里蚊子真多,嗡嗡嗡不停地向逛荡发动袭击,他尽管穿着民政救济的长衣长裤,头上还是给叮了好几个大包。他就啪啪不停地朝自己的脸上打去。清晨老工头出来倒垃圾,听着榆树墙那边不停地有啪啪的响声,就赶过来看,发现了逛荡,“又喝多了,快回家睡觉去吧,一会蚊子该把你吃了。”逛荡哼叽叽地也不答话。老王头叹口气走了,这样的人,谁能怀疑他干啥呢?
  太阳出来很高的时候,于书记急匆匆地向村委会走来。逛荡一阵惊喜,差点跳起来,这回看你哪跑?
  不一会儿于书记推着车子走出门口。逛荡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看着于书记骑着车子朝乡政府方向走去,就拼命地撵过去。一直撵到于书记没了影儿,才站下来张口喘气,“妈呀,那个这几天八成都去乡里开会去了,我说那个咋不去‘夜来春’呢?”
  于书记第二天中午去“夜来春”吃了顿饭,然后又不见了。连着两天都捉不见踪影。
  下一天早上逛荡故伎重演,又来到榆树墙里守候,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底数,连着这些天去乡里开会,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回于书记就没有骑自行车,鬼鬼祟祟地在村委会转一圈儿,夹起那个人造革兜子就向西边山上走去。逛荡赶紧从榆树墙里钻出来,猫着腰朝于书记跟过去。
  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于书记竟走得极快,好歹跟到山岗,一下坡就没影儿了。逛荡前后左右搜索了大半天,连个兔子也没看见,就垂头丧气地朝村里走回去。
  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办法,早早来到山梁的树丛里等着。果然,大约和昨天上午的时间差不多,于书记又夹一个人造革小皮兜子走过来了。一上山岗就站下来直喘粗气,还拿手绢擦汗呢。逛荡很高兴,这回看你可往哪跑?于书记从他旁边一过,逛荡就悄悄地跟上了。
  又过了一个山梁,来到一片开阔地,一直走到山边儿,就停下来站着,东张西望,还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像电影里的“特务”。不一会儿,前边提到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小梅花鹿儿就出现了。拥抱、亲吻,手拉着手向那个废弃的窝棚里走去,进去前于书记还把那小梅花鹿抱了起来,两个人就响起一片咯咯咯的笑声。
  逛荡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只在一边静静地候着,像一个有耐心的猎人,他要等到两个人的故事结束,请于书记到“夜来春”坐一坐,店老板还答应他一瓶“红高粱”呢。
  时间真是难熬,逛荡一直苦熬到太阳西斜,那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向相反方向走去。逛荡没能马上向于书记奔去,他并没想到这样做有啥不好,他却发现了他们在温存期间向外边扔过吃剩下的东西,他真的饿了,万一有酒不更好么?当看不见两个人的影子时一就颠跑着向窝棚里奔去。果然不出所料,在铺着塑料布的土炕上,还剩下多半袋饼干。他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向四周搜索.因为他嗅到了一种气味,果然,“那个我的妈呀,墙角下不是酒瓶子么?”他张开两臂,像迎接久别的亲人,疯子似地扑上去。启开一个装有半瓶酒的盖子,一口稠进去。抹了一下嘴巴,发现黑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瓶酒呢。他咕嘻嘻地笑着,两条腿慢慢地跪下去,双手抖着向酒瓶子拢去,仿佛那是个圣物,不小心就会飞掉似的。他抓起酒瓶,低下头咬开盖子,跪在地上就把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他太想酒了,已三四天没正经喝一次酒了!
  接下来的几天,于书记几乎天天来.逛荡也几乎天天跟着来。于书记和小梅花鹿儿温存,逛荡就守在一边打吨。他们一走,他就扑上去收拾残局,每次多少总有收获,逛荡心里就很满足。
  事情的败坏源于于书记的疏漏.于书记已经发现有两三次——每次剩下的饼干和水酒都不翼而飞。他总存着一种侥幸,兴许是放牛孩子吃了,也兴许是老鼠给搬走了。没听说老鼠可以把成沓的人民币或成盖帘的饺子搬走的故事么?对于这件事的解释,只能用鬼迷心窍或色胆包天吧。
  几天后的某一时刻,于书记媳妇大板牙忽然对于书记产生了怀疑。这些日子他总说去乡里开会,以前从未有连续开这些天会的,晚上一回来就死猪似地长条条地躺下去,一点也不起作用了,以前可像只老虎呢。去村部一问老王头,老家伙也说开会了,可看老犊子那吱吱晤晤的样子,就不像个正常的样子,都说他是于海成的眼睛和耳朵呢。去问村治保主任,竟说不太清楚,书记开会,村长和治保主任能不清楚么?她动了动心眼,就去“夜来春”打探虚实。店主说这几天不光于书记没来,逛荡也见不到影儿了。大板牙心里就有了主意,都说逛荡是于海成后屁股上的苍蝇,他走到哪,他往往跟到哪,于海成没了,逛荡也没了,要找到逛荡,说不定就能找到于海成呢。于是她打起了逛荡的主意。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于海成一出门,大板牙也悄悄地跟了出去。三拐两转,于海成没了影子,却在村委会门前的榆树墙里瞧见了逛荡鬼鬼祟祟,缩头缩脑,一副土老鼠的样子。很快,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就在逛荡和大板牙之间开场了。
  逛荡瞄着于书记三转两转又去了西山,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因为这条路他走得很熟了,急啥呢,去早了也得等着。大板牙就悄悄尾在逛荡身后,他这个速度,很适合她的跟踪。
  大约在上午十点半左右,大板牙把男人的把戏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不可能让他俩得手后再出面制止,她要赶在他们得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及早地、恶狠狠地扑向窝棚。
  这一仗打的,真是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光女人撕打下的头发,和点儿黄泥做个火盆是绰绰有余的。
  逛荡正在打吨,忽听有人大骂,那边就是咿咿地哭。于书记就左右打圆场儿,“你看你老马,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看看山场,顺便遇上小徐,只跟她唠唠喀儿……还不快点走呢,小徐子,站着没挨够打啊!”
  “暧呀呀,操你妈的于海成,赶上你祖宗了,还一口一个小徐,打板儿供起来得了!”
  逛荡并不以为有人打架,还以为他们闹着玩呢。昨晚上又多喝了几杯,太阳一热,就心血发粘,只抬了抬头,又低下去睡起来了。
  如果说于书记的背运逛荡负有责任,逛荡的背运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这不,已经喝不少酒了,还出来溜达,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嘴里还哼着小调,天黑看不见影子.若白天,准保能看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
  “正月里来是新年哪,
  那个‘红高梁’喝得我真解馋哪;
  二月里来龙抬头啊,
  ‘夜来春’的好酒那个喝不够啊;
  三月里来三月三哪,
  村干部的好酒像过年哪;
  四月里夹种地忙呀,
  ‘二锅头’的冲劲赛过那‘红高粱’啊;
  五月里来……”
  他不知从哪来的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切身体会,一边瞎走一边起劲地唱着,突然咕步一声,整个人活生生地平躺下去。昏迷有三四分钟光景,才爬起来摸摸脑门,就长出个大包,也许比鸡蛋还大呢,要是跌在后边,他肯定唱不完“五月里来”了。这下没了闲心,瞅着牙,丝哈丝哈地哎哟半天,才想起骂来:“败大家的,不长眼睛,那个整截木头往道上放……”
  木头突然没了,黑影里“啼”地笑出声来。
  逛荡吃了一惊,揉揉眼睛,“是人么,那个,不是鬼吧?”
  “喝多少猫尿,我的语声都听不出来了,李二,看出来没?”逛荡仔细近前看看,“李二你,瞎闹啥,大黑天伸条腿,摔瞎眼睛那个你给我领道?”
  “我给你领道!你也不是我儿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真假人,我特意找你半天了——走啊,喝酒去!”
  逛荡就笑了,“你也会蒙人了……”他虽然糊涂,对李二还是了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吃懒做,偷鸡摸狗,除了好事不干,啥事都干,是村里有名的无赖,他逛荡虽然贪酒,别人的东西从不乱动一下呢。
  “你不信啊?咱们可说准了,别后悔就行!”李二扭身向胡同的那一边走去。
  逛荡一愣,突然大喊:“等一等,走起来像个毛贼,着啥急呢。”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李二去了。
  走进哪一家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一进院子,屋里就像青蛙似地吵个不停:“王老三,就这点活,你还不干?”
  “装X呢,上次是哪个爹干的,还能可一个爷爷累死!”
  “徐四,你就辛苦点,多点活,多大点事呀!”
  “行了,少跟我装犊子,今个就是把牛皮吹碎了,我也不干!”
  “哎,不是让李二找逛荡去了么.死哪去了?”
  李二就在外边叫骂:“你爷爷回来了!”
  逛荡跨进门口,见地上躺着四五只死鸡,里屋坐着王老三、徐四、马五、赵六等四五个人,地中央的桌子上还摆着麻将。他们一见逛荡,都乐得跳起来:“祖宗,可把你盼来了!逛荡大叔,咱们可丑话说在前边,那几只鸡拔毛、扒膛、炖烂都是你的活了,完事儿烧酒管够.鸡肉管吃,干不完挤出你卵子儿别怪哥们俺们不仁义!”
  逛荡往屋里看一看,见墙角处放着十多瓶“红高粱”,就咂咂舌头,去厨房烧水拔鸡毛去了。
  三个小时后,鸡炖好了。一伙人便收拾起麻将,端上菜,启开酒,就吃喝起来。很快就有人说:“逛荡这鸡咋做的,一股鸡屎味,是没扒膛啊?”又一个说:“鸡肉里炖出鸡毛来了,一会还能长出鸡患呢。别说,逛爷手艺是高。”又一个就反驳说:“将就吃得了,鸡肉也堵不住你们那嘴。”于是就吃五喝六地喝酒,吃肉,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
  逛荡一声也不吭,身边把着两瓶白酒.除了啃几块鸡骨头,就吱儿吱地喝酒。直到别人都吃完撤桌子了,他又摸起一瓶“红高粱”放在胸前。其中一个就说:“逛爷,见好就收吧,今晚上喝光了明晚上喝啥?”逛荡就问:“明晚上还能买酒鸡么,哪来那么多个钱呢?”其中一个就说:“逛爷,咱可是讲好了,这瓶酒你拿着可以.明晚必须准时还来,不来掰你的脚趾盖儿!”逛荡连忙点点头.拎着“红高粱”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逛荡按时到位。地上不光躺了四只死鸡,还多了一只鸭子。逛荡重操旧业,照样拔毛、扒膛、炖肉;然后是喝酒、吃肉。临走照样又拿了一瓶“红高粱”。逛荡自觉交了好运,心情就格外晴朗。
  村民们连续丢鸡丢鸭,反映越来越大,有人还反映到乡里,已直接威胁到于村“治安良好村”牌子的存留问题。村干部们开了几次会议,民兵晚上增加了好几个流动岗哨,都无济于事。于书记回家也愁眉苦脸,一直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大板牙脑筋一动,就问逛荡这几天跟你们去“夜来春”没有?于书记诧异道:“这几天晚上还真没看见影儿,你问这个干啥?”大板牙没把跟踪逛荡的事告诉丈夫,她怕引起男人警觉以后更不好掌握,只说逛荡不是常跟你们去“夜来春”么,这回不去了,说明他在别场弄到酒了,谁能请他喝酒?这里边说不定有事儿。于书记恍然大悟,连夸老婆聪明,有水平,还上去亲了一口那核桃似的老脸,就赶紧去村里安排人员跟踪逛荡。
  治保主任外出不在,该任务就交给民兵连长王成武领衔主管。第一天因逛荡白天喝得大醉一宿未出家门,一宿无戏。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逛荡晃悠悠地出了大门,径直朝村北转去。王成武领着民兵赶紧踉过去,跟着跟着就没了踪影。原来逛荡转来转去转一家院里就转不出来了,待从那家胡同走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待他们找到逛荡,此人正背对房门,撅着屁股伏在一个大盆前拔鹅毛呢。灯光昏暗,雾气腾腾,远远望去,只见一尊肥大的屁股高高地翘在屋地中央,像吊起一头肥猪。
  王成武快步赶上去,用力踢了一脚,才将逛荡脑袋从盆子里拔出来。
  第二天一早,乡派出所的两名干警骑着摩托赶到于村,将逛荡等七人用绳子一个个捆起来,由村里出台手扶拖拉机把人犯拉到乡派出所,王成武也同时赶到。
  派出所的屋子不大,还很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每个人的样子。他们一进屋,就有两个干警劈头盖脸地狠打他们,又问他们服不服。那几位就哭哭啼啼,淌鼻涕流眼泪地说服了,爷爷,你们可别打了!逛荡只揩抹嘴角,闷头站着,一言不发。一个年轻的高个干警就很生气,把逛荡叫到外屋站好,轻轻拍下腰间皮带,突然旋风似地挥舞起来。年轻轻的小伙子,脸上一会儿就刷刷地流出汗来,又问他服不服。逛荡只用手抱着头,吭陈吭味地哼叽,连一句像样的喊叫都不会,哪还会说服不服呢,只在干警停手后,用袖头一下接一下地揩着脸上的血污,两只眼睛惊恐地看着干警,像一个眼巴巴的孩子。干警就更生气,回身去桌子上操起电棍,“操你妈的,我叫你不服,今天非捅死你不可!”逛荡赶紧闭上眼睛,照旧用手捂住脑袋,完全听天由命了。
  偏巧王成武从外面走进来,小声对那干警说:“小王,他精神不好,别和他一般见识。”小伙子才愤愤地丢下电棍,要不然,这一壶可够逛荡喝了。那干警却做梦也没能想到,几年后他当了所长,要不是逛荡帮了他一把,他性命难保呢。
  处理的结果是,每人罚款五百元,外加七天义务劳动。逛荡因家里太穷,村里又证实他不会偷鸡摸鸭,只义务劳动七天,又因年龄偏大,伤势较重,只劳动了一个小时就解除了惩戒,最后由村里监督改造两个星期以观后效。
  但这还不能算是他的背运,他的真正背运还在后边呢。
  许多人都说,凡事来临之前,只要你留心,多少总会有些预兆的。逛荡也不例外,平时成年累月,冰霜雪寒,曙热风吹,你推他打,各样苦处他样样尝遍,就是不知道啥叫身上难受,啥叫有病有灾。这几天好生生的身体突然头痛,浑身发烧,躺在黑骏级的、窟窿眼子的积秸炕席上,一动不动。孩子都工作念书在外,只老婆子一人守在身边。老婆子本来心里很畅快的,前几天大儿子来信,说他在县里干得挺好,抽空还要回来看看母亲,还给她捎来一件衣服,就是不提父亲。老家伙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做娘的尽管苦些,总算有个盼头了。逛荡病倒了,她很着急,虽说平日只知道喝酒,不干正事,也没做啥坏事,起码还支起一个家门的牌位,也快六十的人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就去厨房把面袋子底下还剩着的一点面粉抖出来,去邻家要了几棵小白菜做了一碗疙瘩汤端到逛荡面前。逛荡摇摇头,红头胀脸的只吵着要酒,让她去谁家给借点酒来喝喝就好了。她偏不去借,一是村子里都给他闹腾够了,一提他都故着牙摆手,谁和他办事?一提酒更让人笑掉大牙;再说他让酒害得还不够么,人都没个人样了,说不定哪天路死路埋,怕是喘口气都能点出火苗来,还能借给他酒,恨还恨不过来呢。村里人要不是看着孩子将来还能有点用场,早把他清出于村了。两口子相恃两天多时间,不相上下。他要酒,她不去借;她买药,他摇头不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他:“逛荡在家么,喝酒去呀?”
  逛荡呼地从炕上爬起来,抖着双手,从破窗洞里向外边张望。老婆子也凑到了门口去瞧,竟是玉臣。一个土头土脑的屯二迷糊还穿套西服,腆着肚子,像个癫输螺。现在的人,有两个钱就烧得不知道姓啥,不知道咋抖擞好了,也真是的!
  逛荡看一看王巨,摇摇头,“你蒙人,上次还说发了财请我,都那个发的大门口流油了,也没请我……”
  “谁撒谎是这么大个儿的!”王臣说着从背后拿出一瓶酒来,在空中晃动。
  逛荡翻过身滚下炕来,老婆子抓一把也没抓住,栽栽歪歪就跟王臣走了。
  在“夜来春”的雅间桌上,很快摆了一桌子好菜,什么宽粉炖花莲,爆炒鱼肚,西湖莲子羹.葱烧海螺……都是逛荡一次也没吃过的,有的在于书记请客的桌子上也很少看见。酒更是好酒,什么“红高粱”、“二锅头”根本没往桌子上摆,“塞外茅台”、“尖庄大曲”、“宁城老窖”、‘“双沟大曲”、没一个是重样的,后来还搬上一瓶茅台,让每个人尝了一杯,剩下的归逛荡一人享用。人也是怪.要说有病连炕都爬不起来,更别说吃饭了,心清一好,又吃又喝,头不疼了,身上也好受了,病也没了,你说怪不。喝着吃着.吃着喝着,桌子上的人都对他再三吹棒,逛荡一高兴.竟吟出一首三字绝来: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国务院,没法办,一瞪眼,地乱颤,愿意咋办就咋办!王臣带头叫好.其余的人还热烈鼓掌,好像从来也没听说过似的,其实都是他们说过千八百遍的玩艺,狂荡说那两句嗑是只鳞片爪而已。
  又喝有半个小时光景,王臣看看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脸几乎凑到逛荡下巴跟前才说:“想请大哥办点闲事,不知大哥愿不愿意?”
  逛荡头也不抬,一仰脖子又喝个满酒:“只要我能办的,那个——没得说了!”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把年纪了,还有找他办事的?
  王臣见逛荡仍只顾喝酒,干脆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吧,
  “我有一个外甥姑爷,因偷点东西,给关在局子里,现已疏通
  得差不多了,只要你进去说是……”他瞧瞧逛荡并无异常反应,干脆把包袱全抖出来吧,“你就说是你干的,那边是抓错人了,顶多待个十天半月的,回来好酒好菜,你自己随便点!”接着掏出一百元钱,塞进逛荡手里。
  逛荡一口应承,“那个,没得说的!”忽然又问:“打不打人呢?”他可能又想起了那次派出所那年轻干警对他的帮助。
  王臣拍着胸脯保证:“谁动你一根汗毛,找我王臣试问!”
  逛荡脑袋一晃:“那个我去定了!”忽然又问:“不管酒么?”
  “白酒管够!”王臣也有些疑惑,逛荡平日糊糊涂涂,从不想事,今天却犹犹豫豫,磨磨叽叽,像有啥预兆似的。
  一切都像王臣说的那样,当天下午,逛荡就在王臣的带领下,很顺利地进了局子,一个干警还点点头对他笑了笑,一点也没有要打人的样子。
  四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逛荡重新出现在于村的街道上。这次他变化很大,见人先立正,弓腰,也不乱说乱动,衣服立立整整,也没有油渍,只是颜色,和村里人穿的都不相同,和他过去穿的也不相同;尤其头发,从未剪得这样整齐,齐到摸到头发就同时摸到了光光的头皮;脸色也与过去不同,近六十岁的人了,脸上像涂满了洁白的雪花膏一样,看不到一点血色,身上也像故意纹身了似的,横一条道子竖一条道子,间或还印有红色的花朵,并衬有青色的绿叶。整个人就像个领导,直直地站着,轻易不发一言。突然他发现了王臣,就疯子似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久久不放,“真不讲究,那个,真不讲究,还有酒有肉……”他说不下去,就摇着脑袋一滴滴的掉下眼泪。硬往他怀里塞了两瓶“红高粱”,外加一张嘎嘎响的十元钱票子,再三表示:“啥也别说了,大哥,我也没想到啊,都让人骗了,再有啥事你就找我好了!”
  逛荡恋恋不舍地看着王巨,走出很远,说了一句:“人活到这个份上,可也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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