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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冬


  黑暗中,我手忙脚乱地洗印好最后的几张照片,拉开了厚厚的黑窗帘。顿时,一片白花花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向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透过融迹向外一望,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起鹅毛大雪了。
  我看看表,离火车出发的时刻还差两个多小时,于是把那一堆未经剪裁的照片往怀里一揣,匆匆穿起大衣,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梯,取出车子推到大街上,跨上便拼命地蹬动起来。
  这场大雪给我骑车增加了不少困难。但是,寒冷却挡不住友谊的召唤。
  今天,我的几个好朋友就要到内蒙古大草原上去落户了。而他们走后不久。我也将应征入伍,并且完全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服役多久。所以,我们这些在文化革命的动荡中结下友情的伙伴,可能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天各一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再要欢聚将很难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赶到车站。把最后聚会的照片分送给朋友们,然后坐在车厢里热热呼呼地再好好谈一谈。现在送行的人中可能只差我一个人了,朋友们不知正等得多焦急呢?
  当我终于赶到车站,跑上站台的时候,这里早已人山人海。要想上车简直不可能了。
  车站里的热闹是空前的。在站台中央一条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红横幅标语下,一群年轻人正起劲地摘动一面大红鼓,敲着好几对铜钹和铜锣;上百个小学生打着花鼓,跳着舞蹈;在人们的头顶上,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雄壮歌声。人群中还不时响起阵阵口号声。十几面红旗来回晃动着,更增加了这一片热闹而混乱的气氛。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片狂涛巨浪,一场急风暴雨,使人的耳朵除了一片轰鸣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我踩到花圃的铁栏杆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望过去,只见一层层的人挤满了站台,簇拥着一列列绿色车厢。
  我跳下栏杆。开始使劲扭动身子向车厢挤去。我拼命挤到了离车厢三四米远的地方,人就象压缩过的一样,再也挤不动了。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各个车厢窗口张望,车厢中已经坐满了人,每个窗口都露着三四个脑袋在与外面的人讲话。但是我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淮平!……”突然从嘈杂的人声中隐隐传来一声呼叫。
  我顺着声音寻去。终于在几个脑袋后面发现了朋友的半张脸。他在车厢里着急地叫着,甚至把嘴也伸了出来,我却根本无法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们都在哪儿?”我大声喊着,声音却淹没有浪涛中。连我自己都不大听得清。
  他咧着嘴,使劲摇摇头。
  “他们、他们哪?”我高高举起照片,用更大的声音问。
  他伸出大拇指向后翘着。我立即明白,他们都在上面了。可是我怎么上去呀?
  我真恨不得从人群头上爬过去。但是我正在用力,前面一个人却用胳膊肘用力顶了我一下,不满地说:“穷挤什么?没见人都挤成罐头了!”
  “我急着送东西!”我手里满把的照片仍然举在头上。
  他看了一眼,不以为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劳驾,咱们都老实呆会儿吧。”他手上,也无可奈何地捧着一个缝紧的布包。
  我知道。想到车厢跟前去已经毫无希望了。我满身大汗地挤出人群,不得不想想其他办法。我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突然,我发现远远车尾那边冷冷清清,心中不禁一亮:如果我能从尾车钻上去,不比在车窗前更强吗?我决心试试运气。
  这里可真是冷清多了。列车旁到处散乱着一些行节和邮袋,停着一辆电瓶车。几个工人正坐在行李间吸烟,还有两个女乘务员靠在车厢上轻松地聊着天。
  我装做上不去车的样子,急急忙忙向车门跑来,说了声“来晚了,那边上不去了。”便一步跨进了车厢。
  我顺着车厢快步向前插去。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除了堆着过多的行李,人们只不过都挤在了窗口,里面其实并不拥挤。我迅速走到第三节车厢。这里可是拥挤多了,过道中堆满了行李,我刚一进来,便不得不抬高了腿,从那些包袱、皮箱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但没走几步,我就必须踏着座位才能越过去了。我从一个座位跨到另一个座位上,一路不断地给人道歉:
  “对不起!……请让一让……谢谢!”
  他们有的忙着自己的事情,有的讨厌地看看我。倒并没有作声。可是当我快到最后一个座位时,一个人却吼地一声叫了起来:“哪儿来的混蛋!你他妈乱踩什么?”
  我站在座位上向下一看,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学生站了起来,胀得紫红的脸正恼怒地看着我。原来他的大狗皮帽子被我碰掉在地上。正掉在一大堆瓜子皮和烟头上面。
  我赶快向他道歉:“对不起,行李把过道都难满了。”
  “少他妈废话,你给我拣起来。”他一手叉腰,一根手指笔直地指着地上,挑衅地瞪着我。
  显然,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看他那翻着眼白的眼睛,好象如果我不弯腰给他拾起来,他就要把我揍扁似的。
  我心中冲起一股怒火,咚地一声跳到地上牢牢站定:“我不拣。”
  现在,我已站在宽敞的过道里,而他的两腿却都挤在行李中间,在这个极为有利的位置上,如果我猛击他一拳的话,他肯定会翻倒的。
  “你敢!”
  “你试试看!”
  我威风凛凛地与他对视着,除非他不再挑衅,否则我宁愿不去送朋友而在这里进行一场恶斗!对方显然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力量,突然犹豫了起来。
  我抓紧机会马上脱身,冷冷地说了句:“不懂礼貌,就自己去拣你的帽子吧!”转身走掉了。
  那人在我背后低声骂了几句。我决心不再做任何纠缠。因为我还得穿过五六节车厢才能找到朋友们呢。
  但当我跨进四节车厢夹道时,我的脚却突然之间站住了。只见在最近的一套座位上,背向我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獭皮领子的大衣,正在听他身边角落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在讲着什么。那花白的头发、宽阔的肩膀和那充满军人气概的笔挺的坐姿,看去多么熟悉!猛然间,我想起了灵隐胡同七十三号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背影,心中不禁大吃一惊:楚轩吾!
  距离那天深夜的抄家,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现在他坐在火车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曾经领着二十四个红卫兵袭击过他家的那个人又走到了他的背后。
  “楚轩吾?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心中疑惑地想着。突然,我的心格登一声:“怎么?难道南珊……她也是这一趟车走吗?”
  公园里那个侃侃而谈的女孩子和客厅中那个默默无言的少女一齐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两年了!两年来,那一切难忘的情景从未在我心头消失过。而现在,她可能就坐在离我几步远的座位上。生活的洪流和旋涡,又将我和她冲到了这样近的地方,可是这次我却没有任何勇气走上前去了。
  我默默地退回来,停在那里,悄悄看清了他们全家的位置:楚轩吾紧挨过道背向门口坐着。他面前那个穿着棉猴的中学生正是南琛。这个男孩子比那时已经大了两岁,但那双稚气的眼睛却没有变化。现在,他正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就在南琛的身旁,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几乎完全被夹道的拐角挡住了,只露着半个肩膀和那条搭在大衣剪绒领子上的粗粗的辫子。可是,尽管我完全看不到那张端庄秀丽的脸,看不到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但那斜峭的肩膀,那熟悉的辫子,以及那安静的坐姿,却使我立刻认出了;这就是南珊。
  可能这节车厢都是兄弟姐妹一同下乡的,有些人又下了车,所以不那么拥挤。各家之间被大堆的行李隔成了一个个单元。从那里走过去,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收缩了。一种巨大的力量阻挡在我面前,使我不能再前进一步。我好象感觉到只要我的脚重新踏进那个家庭,在那里发生的事值就将是无法想象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禁锢住我,使我无法离开。我知道如果我转身走掉,我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家庭,失去这个家庭中的南珊。不,我不忍失去这一切!这一切当中不仅有南珊和她一家人,而且也有我父亲的经历,有我出生的历史,有那片树林中的巧遇,海阔天空的谈话,以及对我的人生发生了剧烈影响的那次抄家的全部回忆,……我被一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紧紧地束缚在那里,一动不动。
  于是,在这即将远行的列车上,我沉默在一旁,听到了南珊和她的家人在告别时所说的一大段对话……
  此刻,从楚轩吾身边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正传来老夫人的啜泣声:
  “……你们都还是孩子……就要远行……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放心吧,珊珊已经很懂事,她会照顾好琛琛的。”楚轩吾用自己也是惆怅的声音极力安慰她。
  “她又有多大哟!……在家守着我们,怎么都好说,一旦离家在外,千里迢迢……”她说不下去了。
  “唉,事已至此,心就是放不下也要宽一宽。”楚轩吾叹了一口气,“当初我弃学投军的时候,我母亲也是难离难舍,那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现在国家是太平多了,孩子们何尝不可以出去走一走,为什么一定要坐守门庭呢?让他们自己去闯吧,我们不能照顾他们一辈子的。何况我们还能操几天心!”
  “就是我们死,也要等子明他们回来,叫我们……见见团圆……”老太太已泣不成声。
  “唉,哪就到了那步田地!”楚轩吾摇摇头,嗓子也哽咽了起来。
  “爷爷,姥姥,您们不必太牵挂。到乡下,我会带好弟弟的。”
  这是南珊平静的声音。这声音我已经近三年未听到了。现在,这声音在我心中重新唤起了树林中那次巧遇的亲切回忆;也唤起了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那种痛苦而难堪的情景。
  “那边的情况你有所了解吗?”楚轩吾问。
  “听打前站的同学回来说,公社安排得还是很不错的。房子早已安排好,今冬的取暖煤也调拨得很充足,火炕我们慢慢会习惯的。到那儿以后,我就先把琛琛安顿好,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不能的话就住得近一些,尽量不叫他离开我就是了。如果缺什么东西,我会随时向家里要。不过这些年我也打算对他严一些,十五岁的孩子,再娇下去也不好。我觉得姥姥在家对琛琛也太宠些了。”南珊的话完全是一个当家的大姐姐的语气。
  “困难还是要估计足。北方冷,衣服都带足了么?”
  老太太答道:“厚衣服差不多都带上了。两人的大衣都衬了皮里子。珊珊还帮我给琛琛做了件皮背心。”
  “爷爷,为了做这件皮背心,姥姥把自己的大衣里子都拆了。”
  楚轩吾掀起妻子的大衣角看看,叹了口气:“我不是还闲着床皮褥么!”
  “我跟姥姥翻遍了箱子,只找到两张皮子,一件是您的旧皮裤,一件就是姥姥的皮大衣。”
  “其他那些呢?”
  “没有了。”
  “抄家时拿走的吗?”
  南珊不语。
  “这些皮子也不够做两件大衣么!”
  “他两人也就是胸前背后衬一衬罢了,哪还做得起整件的皮大衣!”
  楚轩吾带着一切老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有的那种认真,又伸手去掀南琛的大衣角,却被南珊拦住了:
  “爷爷!就别看了。我们一起去的同学中能有皮毛的又有几个!放心吧。我们的条件已经够好了,再求全就过分了。”
  楚轩吾只好点点头:“好吧,那这些事我们就不操心了,你们到了以后,快些来信。别叫家里牵挂。”
  “嗯。”
  听了这一席对话我不禁大吃一惊,南珊给我的印象太美好了,以至我不知不觉地把她所生活的环境也完全理想化了。其实,在我们的社会中,失去政权的国民党将领们过的是一种政治地位十分卑微但物质待遇却比较优厚的生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楚轩吾虽然由于被抄了家而大大降低了生活水准。可是当南珊与南琛姐弟去插队的时候,他的夫人所能做的物质准备与一般市民比起来还是相当充足的,这是一种包含着尖锐矛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于那些国民党将领本人可能还无所谓,可是这种生活却往往使他们那些缺乏阅历的子女以步入复杂的社会环境后,陷入难以摆脱的矛盾中:他们幼时的生活大都是较好、甚至很好的。但将来的前景却无比暗淡;他们在成长中能受到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家庭教育,但成年以后却很难有尽情发挥的机会;他们对理想的美好生活充满着热爱和追求,却又缺乏蓬勃的自信。为此,他们常常感到自卑,但绝不认为自己天生低劣;他们大都安分守己与勤奋上进。我的同学中就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带着这种生活的明显痕迹。本来我对他们在同情中夹着轻视和疏远,无形中把他们看成是被时代和社会遗弃的人。然而,南珊的出现,使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生活的真理:得意容易使人腐败,磨难却使人更趋于完善。南珊无异地是他们中的出类拔萃者。
  现在,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陶冶了她十九年的生活环境,正准备去过一种崭新的、对于任何一个女学生来说都是陌生而困难的农村生活。但是我却相信,这种生活摆在南珊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了韧性和进取心的女孩子面前,她一定会勇敢地走进去的。
  我没有猜错。她说道:“农村生活很艰苦,这我知道。尤其是对于琛琛,这艰苦更要显得重一些。但艰苦并不等于痛苦,因为那里有创造和收获,我相信我们会找到许多我们在北京永远也得不到的欢乐。”两位老人默默听着外孙女这略带哲理气味的话。“琛琛一向害怕动物,在家连小鸡都不敢拿,到农村他会跟动物交上朋友,锻炼出一个男孩子应有的勇气来。他身体也弱,但是没什么疾病,象他这样大的孩子,身体该强壮得多。姥姥,您现在担心的应该是他将来有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而不是他会吃什么苦。到农村后,我准备教他些缝补炊厨,过几年您们如果能去看我们,他也许会给您们烧饭了。另外一些必要的功课我也准备再教教他。琛琛现在很喜欢无线电,有关的书籍,我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些。我相信,在农村我们会很快适应,并长到许多新的乐趣的。”
  南琛还在看着外面的雪花。
  “好,琛琛就交给你吧。——琛琛,到了草原要听姐姐的话!”
  “嗯!”南琛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
  南珊细心周到的设想减轻了老人们心头的重重忧虑,一家人的心情缓和多了。
  “还有,我房间里放着几只纸箱子,那里面都是我要看的书。如果那边条件允许,我会写信向家里要。您们给我寄去或是捎去。”
  “生活上该多用些心计了,别总是忘不了那些书呀书的。”这是姥姥疼爱的责备。
  “不么!”南珊有点撒娇了,“我可不爱过没书的生活。不爱书和不知书的人,生活不会美好。”
  “这是谁说的呀?”
  “我呀!”
  “哟,小孩子家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呢?书上可以说的我都可以说。何况我信呢!”
  “学究气!”老太太大概瞪了外孙女一眼。楚轩吾也满心宽慰地噗哧一声笑了。
  这充满疼爱的笑声,是对于子女感到自豪和欢笑。它从一片悲伤中泛起来,却把那悲伤深深地埋藏到笑声下面去了。
  “嗯,一个年轻人,即使是一个女孩子,也应该有这点志气!”楚轩吾赞许地点点头,“你们从未离开过家,这次也是机会难得,去见见世面是件好事么!你记住我的话:经历是一个人理解任何道理都离不开的基础,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可能有很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你读了许多书,但蛰居书室是不行的。珊珊,带着弟弟大胆地去闯生活吧!到世上去走一走,去结识人物,去熟悉人间,有机会还要去游览名山大川,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你带着书到世上去,会其乐无穷的。去吧,孩子,你想得对:到艰苦的创造中去寻找欢乐。不能靠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过一辈子,年轻人的道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们说的算不上是什么豪言壮语,鼓动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去奋斗的话我听得已经太多了。可是我了解他们的生活,当他们也用这些话来激励自己那种生活的时候,我却真的感觉到了这些话本应有的那种力量。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可能,也不允许是一套充门面的虚饰和一通心血来潮的牛皮,而必须是踏踏实实的勤劳与认认真真的智慧。正是从他们一家人这坚强而质朴的生活态度上。我相信,南珊最终一定会带着她的弟弟从生活的磨练中勇敢地走出来。
  在已经完全平静的气氛中,他们开始谈起一些琐事。
  “临走前,学校里的事情太多,没不得及去看郑姨,而且我又怕她难过。我们走后,千万给她带个好。”
  老太太这回是真地在抱怨了:“你这孩子,她自小带了你十几年,现在都要走了才想起人家。”
  “姐姐夏天带我看过她的!”南琛显然想起了一次快活的探望,高兴得两腿一弹,好象要跳起来。南珊急忙按住他,一条手臂在空中一划,亲昵地搂住了弟弟的肩膀。
  一家人快乐的笑了,引得其他座位上的人也向他们这里张望。他们放低了笑声。
  老太太问南琛:“姐姐带你干什么去了?”
  “送药么!”
  “药?”
  “夏天她的偏头疯又犯了。我们一个物理老师的父亲给了个偏方,我和琛琛送去了。”
  “方子可靠吗?”
  “人家是个退休的老中医呢!”
  “难能可贵!药效还好吧?”楚轩吾由衷的称赞了外孙女的行为。
  “还好。琛琛那套格子衬衫就是她那时做的。”
  “钱和布票给人家了吧?”
  “给了,原来她死也不要的。”
  “真难为她……”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群红卫兵破门而入时那个吓呆了的中年妇女,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候,我又害怕又希望听到他们谈起那次抄家。我想知道那痛苦故事的后来发展,却又特别怕听到我们行为的后果。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感情上的悔恨使我真想遽不及防地走到他们面前,庄严地道个歉,然后马上走掉。那样,我相信南珊和她的家人会原谅我,而我自己也会好受一些。然而我没能鼓起勇气那样做。我既没有力量上前,也没有力量走掉,以至尽管这种藏形隐迹的举动已经引起我自己深深的憎恶,可我还是呆在那里继续听下去了。
  “有一点,我总也放心不下:珊珊,你很自信,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强么?”
  “不认为,爷爷。”
  “从心底深处好好想一想。”
  南珊不解地想了想,仍然肯定地说:“我真的不这样认为。”
  这时楚轩吾做为一个公正的爷爷,开始对南珊做出最严肃的评价:“你姥姥总说你温顺、懂事,但我对你的看法却不这样简单。你太爱看书了。爱得有些不正常,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看就是一整天,还常常把一个问题思索很久。为什么一般女孩子们都喜欢的活动你不那样喜欢?为什么你怀着那样大的兴趣去看那些连成年人都觉得艰深的书?尤其这两年,你越发这样了。家里被抄掉的那几天,你几乎是用一种疯狂的劲头去看书,为什么?这件事值得那样失魂落魄吗?或是还有其他缘故,使你想那么多,那么深?我的孩子,读书是件好事。但读得过了量却让人担心。我并不无节制地欣赏年轻人的苦读书,这种习惯常常是一种固执、一种自负、一种清高。如果这样,那就很不好。”听到楚轩吾竟把这样的评价给予他这个又聪明又善良的外孙女,我心中有些困惑和不平,虽然我还是想到了抄家时她那种倔强的,不可侵犯的沉默。“不错,你从小就很坚强,甚至受了很大委屈也不掉泪。为了这,爷爷一直喜欢你。可是现在你要去独立生活,我不能不指出这个问题了:你坚强得有些执拗,我真担心你会成为一个恃才傲物的女孩子。你读了那样多,想了那样多,却都埋藏在心里,很少说什么,我知道你的心并不平静。如果你把一个奔放的思想拘禁在一个沉静的性格中,我是很不安的。这常常是一种痛苦的压抑和忍耐。孩子,胸怀要宽阔,为人要通达,不能……”
  楚轩吾的话引起了老夫人理所当然的抗议:“嗐,你说到哪儿去了,珊珊长这样大,你什么时候见她闹过脾气来?真是,孩子要走了,不说鼓励她,倒挑着毛病数落起她来了!”
  “她的倔强,正因为看不到才更严重!”可以听出楚轩吾对南珊确实怀有深深的担忧,“珊珊。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千万不可有骄妄之心。你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缺少母爱会不会使你对世界失去温柔的感情呢?会不会使你的性格变得冰冷淡漠呢?”
  “爷爷,别说了,虽然我从未见过母亲,但我从您们得到的怜爱,却不下于一个母亲……您的话我会注意的。”南珊央告似地说。
  楚轩吾固执地摇了摇头:“你是个没娘的孩子。人真担心你会因为自己缺少幸福就对他人心地冷漠,你把整个心都埋到书中去了,难道你真的已经将人间看得萧条惨谈了吗?告诉我,孩子,你究竟怎样看待这个世界,如果你对千千万万不同于你的人还怀着眷恋之情,爷爷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你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那你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把自己的理念看得高于一切,他把自己的理念看成老百姓的上帝,人人都不过是他对世界秩序进行逻辑演算的筹码而已。这样的人,爷爷是不赞成的。珊珊,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不尽失赤子之心,所以我虽愿你心中有理,却不愿你心中无情。无情之心,对己尚可,若对人,就是有罪。”
  这出人意料的责备使一家人突然之间陷入沉默,南珊无法再说话了。我看不到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使她肩上那条辫子的慢慢移动,却说明她低下了头。
  南琛看看爷爷,又看看姐姐,然后用探询的大眼睛望着角落里的姥姥,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
  良久,南珊才用痛苦的声音轻轻说道:“爷爷,从内心讲,我是自卑的,虽然我一直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如果要公正地看待自己的话,我却必须说我的的确确是自卑的,而且从小就是这样……我自己知道这种自卑感曾经是多么的沉重,也深知我是经过了多么困难的努力才勉强克服了它、然而即便是现在,我要想享受一下那种充足的自信也还是太难了。对于这个世界,我从来也不敢有任何轻取之心……也可能,这一切的原因都象爷爷说的那样。可是您不知道您把那件事说得多么无情:我没有母亲,是的,我从小就想见到她而始终没有能见到。要知道,这是我心中多少年来……一直……讳莫如深的话!……”痛苦的哽咽使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在走向生恬的门坎上对外孙女的严肃考查,楚轩吾冷静而深情地要求她:“孩子,说下去。”
  南珊坚强地抑制住自己的抽泣。然而这问题是如此地难解:它要求一个少女用自己的理智来对自己的性格和品德作出公正的评价。可是,这样的问题即使对于一个饱经沧桑后站在夕阳垂幕的高峰上回顾全部人生道路的年迈的人,也是一道不容易回答得好的难题。但是楚轩吾却要求南珊在即将带着弟弟奔赴边疆的时候把它回答出来。他坚持,他的外孙女应该按照最好的人生信念和道德标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南珊抵抗着感情上的巨大压力,开始冷静地审查着自己。在沉默了许久以后,她开始向这位好爷爷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生活。正是那些童年时代的回忆,使我看到了她心灵世界的一个轮廊。这轮廊后来永远也没有清晰起来,但朦胧中,它却在我眼前闪出一片夺目的光辉!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我怎么会带着这样一种自卑到世上来,也可能我的心灵带着天赋的残缺,也可能是由于我从小缺少母爱。但蒙昧中的情感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从我能记事时起,这种感觉自己卑小的心情就总在折磨着我的心灵。尤其是当我受到委屈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显得沉重。”
  “唉,你逼着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老太太的柔肠显然经受不住这严酷的回答。
  然而楚轩吾仍然坚定不移、不为所动:“叫孩子说下去。”
  “您刚才说我从小就是不掉泪的。不,您忘了,我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哭得好伤心。那时,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小学一年级,对于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我想起那时,每天妈妈都在去机关的路上把我送到学校,如果下学时她不能来,爸爸也许会亲自来接我。那时,我受到各种各样的爱护,什么事都是快乐的,连功课也显得好玩。然而也在这同一个时候,南珊却过着另一种童年。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在胡同口受到一群孩子的攻击,把我吓坏了。我在转眼之间变成了起哄笑骂的对象,他们高叫着难听的话,辱骂着我的每一个长辈,用树枝抽我的背,把脏土抛到我的头发上。闹得满天尘土飞扬,我吓得心都发抖,来不及去想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那时我对我将要生活的这个世界懂得还太少,但是您却知道这些孩子还在我的背上画了一个什么图案。它是我受到惩罚的原因:这一切,作为一个幼童,我什么都不懂。但您却什么都明白。”
  楚轩吾点点头,这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言而喻的。其实,那图案我也明白,这就是国民党从孙中山那里继承下来的那个被歪曲了的政治遗产。
  青天白日,曾经是国民革命的光荣象征。但是随着这个革命的推移,它终于以一个丑恶的形象结束了自己的历史。这是国民革命与法西斯主义相结合的可悲结果。这恶果毁灭了国民党,也严重地摧残了曾经为这个理想而战的人及他们的后代。
  “……我带着满身的尘土走回了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哭,而且一直到门外的笑骂声散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是当郑姨把我领到您们面前时,我却哭了。您样去我身上的土,把我抱在膝盖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我知道您当时心情的沉重,但当时我不可能知道,我只感到自己是这样弱小、卑微,我觉得是因为我生来不如人家才受到这样的欺侮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孤独的床上悄悄哭了很久,一种来自整个世界的沉重压力,将我压缩得蜷屈在一个猥琐的角落里,我流着泪睡去,噙着泪醒来。那种孩子的悲哀心情,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孩子,真是孩子们哪,唉……”老太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怀着敌视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我在这种心情下生活到今天,我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蚀了心灵。但这种心理却不是我们家庭的传统,不是体现在我的长辈们身上的风尚。不,熏陶我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今天,我是多么庆幸,庆幸我有一个庄严的外祖父,有一个慈祥的外祖母,还有一个善良的郑姨。爷爷,您身上的沉着、渊博、深思、宽厚和乐观等美德,使我在那样年幼的时候就在努力去寻找那种至善至美的人格。正是这种对于美好人格的倾慕,完全改变了我幼小心灵的发展方向。以后的事情,您就都清楚了。我常常受到您的赞许和夸奖,这些夸奖成了对我的巨大鼓励,它扶植了一个孩子的尊严。这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羞愧而受到和种种折磨。也正是当我终于相信,我自己在人格上丝毫也不低于他人的时候,我才终于从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中解脱了出来。”
  听到这里,我感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不是我配去同情与怜悯的。不,这祖孙两代的全部人格不由得令我肃然起敬。
  “后来,当我越来越了解自己,也越来越了解世界的时候,我儿时的眼泪就显得太无谓了。那不过是一种孩子的幼稚。我的人格并不因为我无力抗衡屈辱就有了亏欠。不,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乐得宽容所有的人,这种思想对于我这样的人是一种武装,因为类似的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中断过。正是这种思想,使我的心永远地平静了。至于书,也并没有成为我躲避生活或对抗他人的堡垒,虽然它为许多人构筑了这样的堡垒。我对书的喜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就象您对植物的喜爱一样,用它来消遣时光和排解烦闷,并非桩桩件件都那样认真。爷爷,这就是我的自尊与自信。它并不是建筑在仇恨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的。不,我尊重一切心地正直的人,也钦敬一切人所表现出来的才华,我在心底深处非常珍视这些东西。因为只有看到这些,才使人觉得世界可爱,并对自己生活在他们之间感到充满了希望。”
  显然,楚轩吾已经肯定了外孙女的心是完全正直的。但他的疑虑竟是如此之深:“你能这样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这使我很高兴。但是你将怎样选择自己的政治道路呢?你看了许多书,心中自有许多你自己的道理。在国家命运和社会责任面前,你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政治见解的。现在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己任,自命不以操纵他人。假如你也抱定了某种理想或信念,而这将涉及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那么你会不会在一旦掌握了力量的时候,就把它强加到并不信服它的人头上呢?我曾亲眼看到许多青年学生这样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恶的斗争中去了。珊珊,你要向爷爷保证:读书,是为了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绝不能因为自己信奉了什么就投身到将某种意志强加于人的斗争中去。”
  南珊的语气是坚定不移的:“爷爷,我永远不会。我理解您的心情。在那个时代,您曾经卷入一场严酷的政治冲突。那个铁一般无情的理论和制度,摧毁了您的家庭,夺去了您的亲人,更使国家以受了巨大的创伤。您被裹胁在那个洪流中,身不由己地做了许多违反您投身革命的初衷的事情。在那场民族浩劫中,您看够了各种各样同情心和怜悯心完全丧尽的英雄豪杰。的确,在那惨酷无情的命运中,一个人要保持天良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国民党将法西斯主义散布全中国,使许多人都相信靠少数英豪可以拯救民族,靠铁腕强权可以改造中国的时候,这来自德国民族的理论就彻底摧毁了中国古老的道德风范。这使您在整整二十年的岁月中陷入了痛苦的追悔和思索之中。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不同了,我们的生活中也有冲突,但它更深刻而不是更严酷。我们不必承担您们那个时候的许多艰险,却必须回答您们那个时代所未能回答的许多问题。您已经老了,爷爷,今后的几十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但是请您放心,哪怕整个年轻一代都被重新卷入这种事业中去了,我也不会重复您的过去。琛琛也不会。因为这条道路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了。爷爷,我不认为我在思想上可以达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境界,所以我对自己的局限性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书并不全是济世的良药。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而发现和追求这些希望,也是全人类自己的事情。我读书,是为了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更合理,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坚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强加到别人的意志和心愿上。”
  楚轩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孩子,真能这样,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轩吾是一个深刻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一种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与他那段罪孽深重的政治历史的尖锐对立。过去,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无法调合的。甚至在抄家的时候,当我听完了他那充满痛悔之情的回忆以后,我仍然认为。不管这些国民党将领后来变得怎样,当初在卷入那场毁灭了数百万人生命财产的罪恶事实的时候,他们只能是一群恶魔。然而现在,这善与恶的一向鲜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难道一个人犯了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不错,楚轩吾曾经陷入一场丧尽天良的屠戮杀伐,然而这一切井不是他的本意一。命运捉弄了他。现在,他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的严厉遣责下陷入了永无穷尽的终天遗恨之中吗?他对南珊的那些教导和告诫,究竟有多少是这个少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呢?那实在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痛苦的流露和表白。那么,这个人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人们去抚慰和同情吗?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难道就应该永远成为他洗刷不尽的耻辱,从而可以不时地被人们翻出来,作为对他和他的亲族施加强暴和迫害的理由吗?如果天理果真如此,它将显得多么无情!然而我们还是把他的家抄了。
  现在,面对楚轩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说不尽的惭愧。我开始意识到,那次抄家,早已使红卫兵丢尽了脸,而我们投身的这场文化革命,也必将因此而在历史面前无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后我与父亲的那次谈话……

  “爸爸,我们把楚轩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终于说出了这件事。
  “谁?”父亲猛地一问。
  “楚轩吾,您们在淮东俘虏的那个国民党军长。”
  “胡说。他不是俘虏,他是国民党方面的投诚人员。”他放下文件,断然否定了我们的说法。父亲显然还不了解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向我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抄他的家?”
  “这是首都红卫兵自己决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们都搞了些什么人?”
  “学术权威,民主党派,宗教人士,还有华侨,资本家和小业主,很多。国民党人员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你们哪天去的楚军长家?”
  “上星期四。”
  于是我开始向他详述那次抄家和审问的始末。他一语不发地听着,神情显得严肃而焦躁。当我把红卫兵的种种行动也都向他介绍了以后,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屋中不安地来回踱着。我一直讲到家里的电灯全部亮了的时候,并把楚轩吾的审讯记录也拿给他看了。
  父亲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灯前,沉默不语。我完全没有料到楚轩吾的事情竟会引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们默默地相对而坐了很久。当我不得不提醒他母亲正在叫我们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将手放在楚轩吾的交代材料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然后用极为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们的行为,使我没有脸面再去见这个人!……”
  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讲的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国民党方面人员的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兵员、装备、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一目的,却必须进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国民党厮杀了半辈子的人。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对共产党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早年投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却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辗转歧途,几浮几沉,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军中备受排挤、压抑。碾庄一战,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时刻。仅仅由于侥幸未死,才得以明白了许多事情,并做出了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父亲感叹道:楚轩吾在军事学术上很有造诣,尤其长于野战。在一系列国内政治问题上也颇有见地,可惜在旧军队中不得其用。父亲说,他当时曾向楚轩吾明确声明: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造福国民的愿望绝不会再一次落空。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楚轩吾一家人现在又处在这样动荡的命运中,并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后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样一个搞法子,你们到底弄明白了没有?”父亲满腹疑虑地这样问我,“你们红卫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去抄楚轩吾这样的人的家,怕是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硬逼人家走两条路;一条是重新走向反动,一条就只好走向死亡么!这怎么行呢?他早就不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了么!——赶快刹车!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场了!”父亲把手在空中一挥,神色沉重地说出了这句告诫。
  我们谈到很晚很晚。临睡前,他又详细问到了楚轩吾家中还有些什么亲属,并记下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许多事情怕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然而三个月后,连他也因卷入所谓“华野山头集团”而受到长达两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适当的时候”——这句耽误了许多重要事情的话,终于使这次拜访成了一件再也无法实现的憾事。而我与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宝贵的见面机会,也因此而失去了……

  可是正当我再一次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尽的时候,南珊却在突然之间说出了我简直难以相信的话。她把我对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本来,她已经完满地回答了楚轩吾提出的问题,并且令这位生活的严师深为满意。然而南珊却象是面对着一个更加尊严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竟以极平静的声音自语似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时候,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使我非常感激。这力量是伟大而神秘的。有人说,那是。一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怀疑我的生命和命运都受过他仁慈的扶助。因此,尽管我不可能见到他,但是我依恋他,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
  老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你看了什么书!……”
  楚轩吾也在突然之间疑惑了:“孩子,你说的是谁?什么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脸,但是我想象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赞美耶和华吗?”
  “是的,耶和华。我深深地爱着他。”
  南珊在突然之间向爷爷披露了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这秘密使楚轩吾和他的夫人对外孙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惊呆了。
  南珊说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这是些多么复杂的概念。耶和华,这是个多么虚幻的神灵!我怎么能想象,南珊竟会向它去寻找心灵的寄托。这是令我震惊的,一个善良的少女。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为了使自己的心灵获得安宁的气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谬的传说启示下为自己创造了,不,是为自己虑构了这座神圣的殿堂和这位仁慈的永恒主宰。是他创造了她,还是她创造了他,她从此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辩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象人类在上万年的宗教中从来也没有讲清楚过一样。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我们的语言中上帝与魔鬼是同义语,尽管我从党那里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这个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却不会使我产生一丝一毫的恶感和虚伪感。不,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实的。我好象突然发现,她的心灵越往深处就越广大得不可思议。在那冰清玉洁的心中,蕴藏着多少丰富的知识,在这些知识的底层,又贯穿着多么深沉的哲理。而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着这样一座整个人间,乃至整个宇宙都不能容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楚轩吾充满疑虑地说道:“但是,孩子,这一切并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失望的声音肯定了爷爷的话:“是的,这一切并不存在……他也并不存在。”
  再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轩吾才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客厅中的景象:一个朴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书架前,怀着肃穆的心在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中记载着人类被用六天时间创造出来的历史,然后是乐园、洪水、方舟……那上面说,宇宙间这一切的主宰,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伟大长者……
  突然,这间古朴的客厅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那个苍白惨淡的少女站在嗡嗡作响的日光灯下,默默地低着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严厉的红卫兵,那个叫做李淮平的红卫兵头头,紧紧地盯着她,正无情地斥骂道:
  “……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里充满了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和污泥浊水!……你们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狗崽子……!听到没有?”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同时一颗泪珠,沉重地滚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尘蒙蒙的地板上。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的话却象是用刀子写的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羞愧而受到的种种折磨……”
  是的,在那个无情的夜晚,我伤害了她的尊严,那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无比宝贵的尊严。但后果却是双方的;她的心被刺伤了,我也因此而永远失去了对自己的尊重,一种沉重的压力堵在我胸中,使我痛苦得垂下了头。我的脸上,好象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记不得那时我想过些什么没有,但我记得在那难言的痛苦感觉中,我想到了两个字:惩罚。
  终于,他们一家人谈到了在我心中激起狂澜的事情。老太太擦干了眼泪,长舒了一口气:
  “珊珊,你已经十九岁了。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嫁给了你爷爷。姥姥的话你可能不愿意听,到了乡下,如果有了中意的人,自己千万留心,了却我和你爷爷一件心事,也好叫你那在国外的父母高兴……”
  “不,我还小,想这些事太早。”南珊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孩子,要考虑自己的出身、环境和条件。对于你这样的女孩子,要解决好此事谈何容易!”楚轩吾的口吻是极其严肃的。“昨天我和你姥姥谈了很久,决定还是向你提醒这件事。当然,你的恋爱和婚姻都应自己作主,家中可以一概不问。但我们有一句话还是希望你听:这件大事,务必处处留心,争取早有所定。如果有了中意的人,只要可能,就应该大胆说明,与他共同去创造有益的人生。切不可羞怯徘徊,坐误终身。”
  南珊久久不语。
  “唉,女孩子也是难。我们不过提醒你一下罢了。”
  但南珊并不是一个把羞怯放在理智之上的人。不,在她心中深藏着难言的隐衷。她沉吟再三,终于用缓慢但却是坦率的声音说道:
  “姥姥,这样的事情做儿孙的在您们面前本不该难为情。我知道,不但为了我自己,而且也为了父母和弟弟。我必须把它处理得很好才行。但我却无法答应您们,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将来我会怎样,世事浮沉,许多事都很难逆料。即使我现在就已有所定,事情也难免不起变化。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受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更何况……”她似乎考虑了一下应该怎样将心事披露给老人。“更何况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给我带过烦恼。因为两年前,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地打动过我的心……”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人心地正直,行为果断,思想也很宏伟。我们仅仅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经为他倾倒。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说是很早了。然而一切终归无益。”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是因为外语问题引起的一次谈话。我问过他一些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他都令人信服地回答了我。我看出他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他只说自己深有体会的话。尽管当时我还不可能想得太多,但我心中却多么愿意将他引为知己……”
  “他叫什么?”
  “不知道。”
  “他在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快就相知如故旧。但时隔仅仅三个月,我们又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也可能,是我使他失望。”
  楚轩吾的心受到了打击:“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生活只能使我们越走越远……”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冲腾起来,使整个车厢升起在空中,旋转起来。我双手死死抓住乘务室的门把,才没有使自己摔倒。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自持力,身不由己地张开双臂抱住车厢,把火辣辣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说的是谁?是谁那样深地打动过她的心?难道是我吗?……不错,我曾经向她讲过一些大道理,但那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永远也没有答案……
  “后来,当我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这第二次见面,难道就是夏夜的那次抄家吗?……
  不,不可能是我,那可能是她在另外一个地方碰到的另外一个什么人……
  整个世界都变得混乱起来。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想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车首传过来,一直传向车尾。列车挂上车头了。广播器中响起乘务员亲切的声音:
  “送行的家长和亲友同志们:现在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您们下车吧。您们的子女和亲友,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定会在毛泽东思想的灿烂阳光下成长起来的。现在。让我们分手吧。我们会把你们的子女和亲友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广播员重复的声音,唤起了车厢中所有送行的人。
  楚轩吾站起来,开始与南珊和南琛拥抱。一刹那间,南琛的大眼睛向我这边投过惊奇的一瞥。
  也就在这同时,一个乘务员在我背后打开了车门。顿时,寒风卷着站台上震耳欲聋的喧嚣猛烈地扑进车厢。仅仅是借助这股巨大声浪的冲击,我才猛地惊醒起来,在楚轩吾一家就要跨出座位的时候挣扎着跨到门口,跳到了寒冷的站台上,但是我却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能再前进了。
  楚轩吾扶着他的夫人跟在我身后走下车厢,乘务员砰地将门关上,锁住了。
  我转过身来,看到我正站在这一对老夫妇的身后。楚轩吾戴着皮帽子和黑皮手套,老太太戴着灰毛线手套,围着宽大的围巾,正一齐向列车扬起手来。
  南珊在车厢里飞快地升起宽大的车窗,探出身子,高高扬起手大声地喊道:“爷爷,姥姥,放心吧!——再见!”
  南琛也探出头呼唤着:“再见!再见!”
  但是南珊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她在老人们的身后迅速地发现并认出了我。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南珊的全部外貌:她穿着风雪大衣,没有扣紧的大衣领子中露着一件蓝呢外衣,领口围着白色的纱巾,她没有围头巾,也没有戴手套,脸颊和手掌都由于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着红色。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嘴唇是刚毅的。这一切难言的变化,都在那两年未见的脸上显现出来:天真烂漫与苍白惨淡的神情都没有了。有的,是成熟的气质和坚定的神色,以及猝然相遇时那种惊愕与震动的神情。
  老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外孙女神情的细微变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拼命捂住嘴,趔趄着扑向车窗下,紧紧拉住孩子们的手,哭泣起来。
  楚轩吾从后面扶住她,极力想使她从快要开行的危险的车身边离开。
  南珊低下头,手无力地垂下了。她显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这家庭的离愁别绪,紧紧咬住嘴唇,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毅然帮助爷爷将已经失去常态的老太太从车厢旁扶开。
  列车吭哧吭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开始移动起来。老夫人紧跟不舍地蹒跚着紧随车厢向前走去,但立即被拥挤的人群撞回来了。
  “千万把琛琛……带好!……”她呜咽着叫道。
  楚轩吾扶住妻子,也大声叮嘱道:“珊珊,琛琛,你们自己要保重!”
  南珊用泪水迷蒙的眼睛看着老人们,痛苦地点点头,紧紧搂住了弟弟。南琛好象这时才感到了离别的伤心,放声哭起来。
  这揪人心肺的场面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子,悄悄地迅速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水。
  车身向前滑去。
  当我转回身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在加快速度。我看到南珊,慢慢把手扬了起来。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式,两眼呆呆地望着我们,随着车厢迅速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在她和身影将要被人山人海淹没的时候,她重新振作了起来,手臂在寒冷的空中用力一挥,用盖住一切喧嚣的声音高喊了一句:
  “再见——!”
  她退去了,退去了,迅速地淹没有一片乱纷纷的红旗、彩带、头巾、帽子和纸花中。
  我无法断定那最后的告别是向她的爷爷姥姥喊的,还是也包括了我在内。但我却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默默地在寒风中挥动。
  列车越来越快,终于疾驰起来,迅速地消失在大雪弥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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