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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年的梦,总是非常的香甜,深沉。在我的故事开始发生的那天早晨,我也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我不能说,那神奇美妙的梦境与我后来的经历有什么联系,然而梦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好象没有发生过,又好象确实发生过;它不是你命运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却常常导致你的生活中发生些什么。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梦。而且,至今我都常常怀疑:梦,乃至一切虚假空幻的东西,对于人的生活是否真的那样无足轻重?
  那天晚上,宁静的月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房间,照得遍地清辉如水。窗外那清新的月色使人神清智爽,睡意全消。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悠然走出门外,踏进了无边无际的原野。一条洒满月光的小路,正舒展着长长的身躯,指向远方的群山。夜晚的凉风,从原野上轻轻吹来,遍地的鲜花在月色中拂动。天空中,烟波浩渺的银河从天幕的这一端流到另一端。明镜般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宇宙深处,从那里发出美丽的光辉。
  我步履飘然地踏上了那条小路,竟来到了一个神话般美丽的地方。
  这是一个月夜的山谷,无数黑色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从四面八方把夜空围成一个镶有镂空花边的巨大的深蓝色玻璃盘。在山谷深处,一片明净的小湖,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象是在微憩,又象是在沉睡。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峰尖倒映在湖水深处。在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
  当我的脚步踏上湖岸的时候。从我身边的花草丛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片五色缤纷的蝴蝶。它们忽地惊飞四散,又聚拢起来,随着一阵轻风飘向湖面,在那里问起一大片光辉!
  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那些令人目眩的蝴蝶开始莫名其妙地迎风起舞。忽然,它们成群地飘落湖面,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一瞬间,它们又飞出清波,直上夜空,在银河与繁星间闪烁。当它们在远处飘舞的时候,纷纷然就象是一片飞舞的火星。而当一阵轻风卷着它们从我身边群飞而过的时候,又象是流过千万朵燃烧着的火焰,同时满空中都是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
  这一切简直是一场神秘的魔术表演,把我的整个心灵都迷住了。于是我鼓起勇气,怀着一颗孩子的激动的心,冲着湖面,冲着山谷大声喊了起来:
  “喂!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声音振动着那些飞舞的金翅,荡过湖面,消失在对岸的丛林中。
  美丽的山峰静静地矗立着。蝴蝶仍在神秘地飞舞。湖水与山林一片寂静。
  我开始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在湖岸上徘徊。就在这个时候,从对岸我声音消失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响起一阵轻柔缥缈的歌声。这歌声在微风中抖动着,由小而大,渐渐传遍整个湖面和山谷。在这安详的夜色中。那歌声显得十分遥远而清晰,抑扬宛转,然而我却一个字也无法听清,我努力向歌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在那边山脚的林木中,正泛出一层微明。
  我断定。那歌声一定便是这片山林湖谷的主人。并且是这一切奇妙景象的操纵者。于是我拨开遍地的花草,踏着清寒的泥土,毅然决然地沿着湖岸向那歌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然而正当我努力要在那浓密的天涯芳草中寻找一条小道的时候,似乎是从天外传来的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响了起来。同时我的身体受到一阵摇撼。
  “快起床吧,看都什么时候了?”
  梦中的山林湖水和蝴蝶、歌声顿时飞散得无影无踪。我使劲儿睁开眼睛,醒了。
  晨光透过长长的窗帘,在房间里洒满柔和的光线,天已经这样亮了。我一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快点起来吧,孩子,你爸爸都起来很久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前哗哗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顿时满屋子倾泄开来。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顿时睡意全消。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整个城市已经开始活跃起来。这个世界的又一天生活开始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我站在窗前用力运动了几下双臂,一边心满意足地回想着那令人愉快的梦境,一边动手穿衣服。但是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爸爸那浓重的江西口音:
  “看看你桌子上的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简直不象话!”
  我赶紧穿好衣服,悄悄溜进盥洗室,心情不象刚才那样欢乐了。
  爸爸似乎仍然在生着气。他很重地放下碗筷离开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间,拿起了皮包准备去上班。但是他走到门口却并未走出去,而是隔着走廊冲我大声问了起来:
  “喂!你今天上课要不要跟我的车一起走?”
  我却吓坏了。
  今天是他那个兵种的联合演习,他一早要赶到现场去,正好路过我们中学。本来,坐爸爸的汽车走上一段是件很美的事,这样的事在我考上中学后简直还没有过。可是由于昨天晚上刚刚挨过爸爸的训,所以我今天真怕坐到他的车里去。
  “不要,我得先上公园……”我连忙回答,但马上就知道这句话又答错了。
  “又去玩吗!”果然,爸爸生气地把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
  “不,我每天都要去那里温功课的,”我打着满脸的肥皂,伏在洗脸池上怯生生地说。
  爸爸的脚步声向盥洗室走来。我的心跳得厉害起来了。
  门口出现了爸爸威严的身影。他那身笔挺的军装今天好象有点吓人。我接着哗哗的水龙头,拼命冲着脸上的泡沫,尽量不去看他。
  “骑车子去吗了”爸爸站在我身旁问,声音温和了一些。
  “嗯。”
  “时间够吗?”
  “嗯。”
  “光知道嗯!”爸爸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把一件硬东西,放在镜台上。“上课不许迟到!”说罢,就转身走了。
  走廊里传来爸爸下楼梯的声音,随后汽车的门在院子里好地一声关上,一阵马达声很快远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擦干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来,这时我才发现,爸爸把他的手表给我留在镜台上了。
  一阵感激和轻松,使欢乐又重新回到我的心头。我高高兴兴地抓起爸爸的大手表,松松垮湾地往手腕上一套,然后把毛巾丢在洗脸池里,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我把课本、作业和文具收进书包。抓起来就跑过客厅,只见爸爸没吃完的早点还放在桌上,于是我把它们也统统塞进书包,端起盛粥的小锅就匆忙地喝了起来。
  这些举动,都被正准备上班去的妈妈看到了。她一边收拾文件,一边冲我喊道:
  “又吃剩饭!你的饭在厨房里,自己去端!”
  “不用!”我匆匆喝了几口,拉开门就往楼下跑。
  “你就那么忙吗?”妈妈嗔怪地叫道:“吃饭都顾不得啦?”
  这时我已经从楼梯底下推出自行车。跨上一条腿,就象出窝的燕子一样,一溜烟飞出了院门。
  大街上,朝阳明媚,晨风清凉。我骑着车子,卷在上班人流的潮水中,沿着于净整洁的街道一直向公园飞去。
  在这个公园的山后,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中间,有一块绿草如茵的空地,那里有一座不知道是那个朝代修下的石筑高台。这座高台已经颓势破败了。四面的砖壁上长着灌木和青松,台顶上,汉白玉石的栏杆已经残缺不全。巨大的铺地青砖也破碎了。碎砖乱石中,长满了青苔绿草和星星点点的黄色或紫色的小花。在石台的东面,有一条台阶直通高高的台顶。
  当我终于钻进这片空地,大步登上台顶,并坐在石栏杆上以后,快跑后的喘息和心跳很久才平息下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栏杆外面的青松伸出枝梢,在晨风中轻微地晃动外,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打开书包,一边掏出点心啃着,一边拿出我今天早上必须温习的俄文课本。我皱着眉头翻了翻这门我最讨厌的功课,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顿时涌上心头。我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在我房间里发生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你把这一课给我背出来。”
  爸爸此刻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我的桌子前面,手里拿着我的这本俄文书。由于背向台灯,他们的脸都很暗。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应付着这场不曾防备的考试。说实话,我根本无法把它背下来,因为那根本不是我们的作业。但爸爸向来是严厉的,在这种时候不容我不要强。我只好尽量背得快一些,管它对不对,只要显得熟练就有可能混过去。
  这可真糟糕。三十年前,爸爸妈妈都在苏联学习过,这点俄文当然难不住他们。我的脸红了。
  “一个学生,不老老实实地掌握功课,投机,取巧,这叫什么态度?”爸爸声色俱厉地说着,好象我是一个只知淘气的糟糕透顶的学生一样。这真使我满肚子都是委屈。
  “爸爸!在学校里我的各门功课都是最好的,就是俄文我实在受不了。它实在太枯燥了。再说,我又不想当翻译,学好了有什么用!”我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起来。
  本来么!我在学校里所有功课都学得不错、不管是文史地还是数理化,我的成绩都足以叫爸爸自豪。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它们。但是俄语,它算什么呢?在学习的时候,整整一个班的中学生跟着老师喊什么:“妈——妈”,“爸——爸”,“桌——子”,“椅——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也断定我将来根本用不着。所以,去年考试,这门倒霉的功课使我破天荒第一次闹了个不及格。从那以后,爸爸就不再夸奖我,而是越来越严厉了。
  “有什么用?”爸爸奇怪地看了妈妈一眼,“你看这样的问题有多奇怪!”
  妈妈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爸爸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在我们的部队里,战士们天天要出操。可是齐步走和立正在作战中有什么用?难道有一个士兵提出这样的问题吗?”
  我不说话,但我心里认为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谁也不能提这样愚蠢的问题。”爸爸继续说,“因为每一个军人都晓得,军队必须具备严格的纪律才能作战。而纪律在战争中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素质,你记住,是素质!一种素质比一百种手段都重要。那么,你们做学生的是否也需要一种什么素质呢?需要的。这种素质就是善于学习,善于记忆,善于思考。要知道学校里开了这样多的课程,并不仅仅是为了教给你们那些专门知识,不,这种全面的学习还在于培养你们一种善于学习的能力。善于学习,你懂吗?如果你能学到这一条,天下的本事都是你的!”
  他说着,一根竖起的指头还在空中一挥,好象天下的本事都在这根指头上拴着,他想丢给谁就丢给谁似的。
  “不错,你今天学的东西将来并不一定都会用得着。但是,我的孩子,你又怎么能知道你将来用得着什么,用不着什么呢?人是无法事先挑着有用的东西去学的。书到用时方恨少,学任何东西都不会多余!”
  “孩子,你爸爸说得对。我们从前也学了很久俄语,到后来几乎一点也没用。但是那种学习却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它的好处现在我们还能感觉得到。”
  爸爸对妈妈的插话很满意,特地向她点了点头。
  “妈妈,我根本办不到!”我叫了起来,“没有兴趣的事我得花十倍的力气去做它。您不知道为了这门倒霉的俄语我熬了多少夜了。今年市教育局难得举行的数学竞赛,我没有能得奖,就是死抠了俄语的过……”
  “糊涂!”爸爸把书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发火了。“我不要你去争什么竞赛,我要你的知识全面发展,我要你完成党交给你的所有学业!什么兴趣?那是你学习的出发点吗?年纪不小啦,孩子,不是你抱着木头枪趴在泥巴里玩打仗的时候了!”
  爸爸把手撑在膝盖上,摆着威严的架式。我再也不说话了。

  我坐在石栏杆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还得温它呀!”
  我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收敛起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没精打采地翻到了昨天的那篇课文。
  这是一篇糟糕透顶的课文,全课一句吸引人的话也没有,又那样长,简直没意思透了。我草草看了一遍,就打算把它背下来,但是不行,心里好象总不太踏实,于是我又看了一遍。果然,几个嬉皮笑脸的单词藏在字里行间,正狡猾地看着我。
  我使了使劲。努力把它们的面目记住了。
  可是当我再一次准备去背它的时候,却被一种什么声音吸引住了。我的心不禁一动。
  这声音很轻,但是也很近,好象就在高台的下面。我仔细听了听,似乎是有个人在下面读着什么。
  “怎么,这里已经有人了?”对于有人闯进这寂静的小天地,我心中感到几分不快。
  我悄悄跳下地,轻手轻脚走到对面,用手指顶着栏杆向下望去,马上就发现了这个“入侵者”。他是一个穿着淡蓝色外衣和浅灰色长裤的女孩子。她正横坐在一尊张牙舞爪的青灰色石兽的背上,聚精会神地读着手中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因为她低着头,所以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不算长的双辫搭在肩后,再就是那白色的衬衫领口。这个女孩子悠然自得地读着。一边读一边还不停地来回晃动着两条长长伸出去的腿,根本不会想到附近早已有了人。天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此刻,几莱阳光正挤进树叶的缝隙,倾泄在她周围的草地上。这个神态安详的女孩子,和那尊昂首怒目的石兽,坐落在一片睛翠之中,构成了一幅十分巧妙而醒目的图画。
  我退回来,心中茫然了。
  该怎么办呢?溜掉?去路已被她挡住了。从后边跳下去?又太危险。悄悄地猫在这里?可躲在一个女孩子附近偷听人家读书算怎么回事呢?要不,读我自己的!唉,那可不行,我这蹩脚的俄语叫她听到会笑掉牙的——我可领教过这些女孩子的厉害。有时你要是什么事没弄好,一个女孩子的嘲笑比一班男生的哄堂大笑还叫人难堪呢!我真有些打不定主意了。
  下面的朗读声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很快我便听出那不是俄文而是英文。由于平时接触的读物趣味迥异,所以我对英文的兴趣反而更浓一些。但我从未发现我竟能从别人的朗读中听出一些单词和短语来。于是我一边在肚子里打着主意,一边怀着几分好奇听了起来。
  下面念出了一个长句,我听出一个词是“王冠”。记得在和一个同学谈天中偶然讲到它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但她那句的完整意思我听不懂。
  她又一口气念了一个整段。由于她读得太快,我只听出最后一个词是“命运”。但是前面那个词我没听清,所以弄不清是个好的命运还是个糟的命运。
  她念得简直太棒了。又有一个清晰的词是我非常熟悉的,但一时又忘了。我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句欧洲名言:“彼以剑锋创其始者,我以笔锋竟其业”。这名言大概与拿破仑有关。她念的那个词就正是这里面的“宝剑”。
  王冠?……命运?……宝剑?……
  她念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被吸引住了。那一连串和谐的元音说明这是一首长诗。随后我又断断续续听出一些关于宫廷谋杀和贵族决斗的只言片语,这又说明那一定是一篇非常精彩的古典故事。这可真使我大大地嫉妒了起来,因为我这个蹩脚的俄文学生要听懂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反正我听不懂!”我这样想着,低头看看手中那本露着一副苦相的俄文课本,开始想到我的功课了。是啊,人家倒是念得洋洋得意,可我总不能叫她给困在这里不得脱身啊!
  真是“急中生智”,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她轰走!我想,只要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她一定会吓得赶紧离开的。
  主意一定,心里就踏实多了。我憋足了一口气,冲着天上,冲着半空中那根倒挂的藤萝,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大叫。这叫声是这样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念过外文,而这样的喊叫一经开始就再也无法收住了。那一连串的俄语单词,就象是被轰出笼子的鸡一样,叫着,扑打着,乱七八糟地飞向空中!
  我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突然忘掉的单词卡住了这场热闹。
  “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短句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实际上是:“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暴雨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的声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肩、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台阶上的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曾有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发大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大熊猫一样。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么个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是一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这场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由于气急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小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脚。身体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个身体便迅速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会使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危险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我只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上一根粗壮的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了那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面的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命的“单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又攀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从一种多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似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了手上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啊,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久,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又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么东西。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远一点我就完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挣扎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去的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兽。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中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相交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后,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了你。”
  “哪里,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说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作声。所以我想道个歉就换个地方。想不到刚说了几句话你就摔下去了。”
  我们又笑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着我的回答。似乎我只要说一声“算啦,没事”,她马上就会很礼貌地告辞走掉,从此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这时,她的出现却早已给这片树林带来了一种动人的气息。这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这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此强烈地影响着我的心,使我无论是在与她谈笑还是对她假装生气的时候,都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隐隐的激动和欢乐。这种复杂的感觉和心情,在我心中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极力想去遮挡她告辞的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这样快就悠然离去。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声?都随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么啦?”
  “热闹了这么半天,你还能看书?”
  “真是,我也没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温习外语吗?”
  “我在看课外书,瞎翻。你呢?”
  “我也是,温不温都行。”
  “那干脆谁都别温了呗!”
  这实际上已经是友好的邀请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征询的眼睛看着我,显然很愿意用聊聊天来消磨这剩下的时间。于是我把课本往书包中一塞,又象赶走什么似地把手一挥:
  “对,谁也不温了!”
  至此,我们已经获得了充分的谅解,并从心底深处感到在一起谈一谈是件很愉快的事。最初的对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这样,在这片春光明媚的树林中,在这座古老的高台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课,忘掉了父亲的责备,忘掉了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开始了长谈……
  “你也在念外文?”现在,她也坐在了石栏杆上。舒适地靠在雕有小狮子的柱子上。她一只脚低垂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勾在它膝盖后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石兽背上的情景。
  “对,我在念俄语。”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念得不太好。”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批评起人来一点弯子也不绕。我不觉有些不自在。
  “这我承认。不过我下定了决心不学好它。”
  “为什么?”她对这样的决心显然大为惊讶。
  “不为什么,就因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学俄文的,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刚才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轰她走的那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反正那些干巴巴的单词真要了我的命。发音又那么难听,读得人舌头都转筋了。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俄语是猪话,是赶猪的和猪说的话。”我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快活地报复起俄语来。
  “瞎说!”她气愤得叫起来,连身子都跟着一动。我真怕她会掉下去。可她却坐得很稳。“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没有?那你去读读吧,你去读读那是什么话吧!我想你会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没读过。但我绝不会入迷,更不会神魂颠倒”
  “那么,你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吗?”
  “金鱼和渔夫?”我想起来,这童话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认,那的确十分迷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语。”我争辩道。
  “是故事,也是俄语。”她不容争辩地肯定了这个结论。她用这样认真的努力来捍卫这样一个题目,使我觉得她简直有些可笑。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丰厚的外文知识彻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脸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始用流利的俄文为我背诵这首著名的长诗。这个外文造诣相当深的女孩子在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时,神情非常的专注和严肃,仿佛她注视的不是一片空旷的树林,而是那部俄国童话的一幕幕场景。我静静地听着。虽然我不能全部听懂。但那铿锵的节奏和鲜明的韵脚,却在我的听觉上造成了强烈的乐感。我清清楚楚地听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主角的对话:一个是那条美丽的金鱼,一个就是那位诚实而懦弱的老渔夫。她胸膛深处那感情的回声,将我的心深深地打动了。
  “……于是渔夫走向大海。看见海面滚动着黑色的波涛。激怒的海浪在奔驰着,咆哮着。他开始呼唤。金鱼向他游来,问道:‘您还要什么,老爹爹?’‘鱼姑娘,做做好事吧。我怎样才能对付那该死的婆娘?她不愿再做地上的女皇,她要做海上的女霸王,要您亲自在海上将她侍奉……’金鱼什么也不再讲,她转身游进深深的大海,尾巴在水中轻轻一摇……”
  她译出了这些诗句。我知道,这一幕已经接近那条金鱼一去不复返的尾声了。
  这些诗句,在我面前展开了这部童话的奇丽场面:大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海面上翻涌着深蓝色的波涛;海底,是雄伟水宫的尖顶,而在晶莹透澈的海水中,游动着那条美丽而神奇的小金鱼。……突然,白浪滔天的海面上乌云密布,沙滩上,就孤立着那架先后变成过漂亮的木房、富丽的庄园、雄伟的城堡和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小泥棚……
  直到现在,我好象才领悟过来,俄语,它根本就不是中学课本中的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在那广阔的俄罗斯的土地上,它为那个民族哺育了多么富丽堂皇的文学啊!
  我望着这个我后来永远也没能完全了解的女孩子,深深地折服了。
  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出来,她完全不是一个泼辣尖刻的女孩子。她大胆,但这大胆是为一种想了解对方的好奇心所驱使;她活跃,这活跃也同样是受到一种想和对方保持融洽关系的愿望的鼓舞。而一旦两相投契,她就会向更深的了解来发展她和你的关系。这时,她听你讲话时会很认真。思索你的问题也会很深沉,而当她自己说的时候,尽管坦率而轻松,但神态中仍会隐隐保持着所有女孩子都会有的那种拘谨。我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后面去仔细地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用我一颗少年的心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和我见过的一切女孩子都不同。她的学识,她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丰满、充沛得多!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童话世界,迅速回到了我几乎已经忘掉的话题上:
  “这难道不是一种最美的语言吗?你们却说它是猪话!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孩子对什么东西如果不满意,为什么马上就会说出一些那样难听的话来呢?”
  想起刚才的事,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骂人在我们简直是家常便饭呢!”
  她脸上掠过不满:“干吗要这样呢?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样很不好吗?”
  “人人?不,我就认为这很好!”当我明白这个女孩子实际上很老实的时候,天晓得我怎么突然想到和她开开玩笑。
  “好?”她果然睁大了眼睛,一骂人还好吗?”
  “究竟又坏在哪里呢?”我反问。
  “野蛮。”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野蛮?你可不知道这点儿野蛮对于一个男孩子多么重要。谁的性格中要是没有几分野蛮,他就是一个软蛋,就别想在大家中间立足。”
  “我不信。我不信在你们中间没有友谊,只有强权。”
  “强权?好大的字眼儿!如果得不到朋友的钦佩还能有什么友谊?不,我说的野蛮是一种强有力的性格,并不见得就是对别人的冒犯。就说骂人吧,它有时连自卫都不是,因为根本没有对象。常常有这种事:左右为难的时候,一声‘他妈的’就下了决心;遇到挫折,一声‘滚他娘的’就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吃了天大的亏,拍案而起的一声‘混蛋’。也比唉声叹气强得多!”
  “哟!”她几乎大笑起来。“骂人还有这么多优越性?可即使在这些事情上,文明点不是更好一些吗?”
  “这又怎么分得开呢?文明和野蛮就象人和影子一样他不开。《奥德赛》和《伊里亚特》你看过吧?”我说的是当时绝少见到的书,但她点了点头,“全部荷马史诗,都是关于那场远征特洛伊城的战争的。也就是说,在一场最残酷的古代战争中,产生了一部最美丽的古代神话。它们能分开吗?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还是野蛮的故事?”
  她的眼睛一亮。显然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思想触动了。不禁直瞪瞪地望着我。
  “阿伽门农为了当统帅而将女儿送上了祭坛,希腊人为了夺回一个海伦而将整个特洛伊城夷为平地。连整个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都卷入了人间的这场阴谋与厮杀。可是人们感到了什么。怕不是愤怒和不平吧?你自以为信奉文明,可你自己又怎么样呢?奥德赛在地中海里飘拍了十一年才回到故乡,你不是也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那些数也数不清的苦难吗?那你的文明又在哪儿呢?”
  她被弄迷惑了:“……真是。那些故事说起来也够凶残的了,可是却感动了人们三千年。我们到底是喜欢它的一些什么呢?人真奇怪:他们常常反对和遣责战争,诅咒它弄死了那样多无辜的人。却又特别爱去描写和颂扬那些将军们惊心动魄的事业……人真是太矛盾了。”
  我得意地笑起来:“矛盾?矛和盾永远是两件配套的武器,文明和野蛮也永远分不开。什么东西使人类进入了文明?铁。恩格斯说过,冶铁术的发明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而进入文明时代。但铁最初却是用来制造武器的。而且直到今天。钢铁也仍然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那么你来说吧,铁究竟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根?”
  她咬着嘴唇思索着,不再说活了。
  今天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套好象挺有份量的话,并且还把它们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在这样一个聪明清秀的女孩子面前大了风头,并显然使她大为钦佩,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得意和高兴。
  不过她显然并不以这些似是而非的玄谈为满足,她努力想寻找出它们最终的答案来。可是她在思索了很久以后,却终于说道:“是啊,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从前我一直认为。野蛮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却和我证明了它可能是好的……”
  是的,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后来,一直到十五年以后,当我们最后一次见过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能够穷究这个囊括了全部人类历史的大题目。
  春天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草地上,树林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谈笑声在回荡。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我终于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本大厚书。
  “你刚才在下面念的就是这本书吧?可以看看吗?”
  她马上从膝盖上拿起它。隔着栏杆递给了我。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装演十分清美的书。封皮上方,压印的一圈金色蔷薇花围着一块半躺的方碑。碑上刻有两行烫金的英文大写字母。我拼出有“莎士比亚”几个字。
  “莎士比亚的书吗?”
  “莎士比亚戏剧集。”
  “真好,”我不禁赞美道,“你刚才在读哪一段?”
  “李尔王。”
  “哦!”我想起我看过这个故事的小人书。
  “看过吗?”
  “看过。”
  “你最喜欢哪个人物?”
  “肯特伯爵!”我毫不犹豫地选中了这个忠实的延臣。他在被放逐海外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老国王和小公主的命运,一直使我深受感动。
  “科德丽霞呢?”她问的正是那个把父王比作盐的最小的公主。
  “也喜欢,不过我更可怜她。但是我很不喜欢老国王。这个老糊涂轻信,而且无情,结果自己倒了霉。国家也分裂了。”
  “老国王我也喜欢。”
  “你喜欢的人太多了!”我笑起来,“这些人物即便可爱,也该受到批判。毕竟,莎士比亚作为资产阶级的作家,他那些情调或多或少总是反映了他那个阶级的没落情绪。所以他的故事尽管动人——确实动人,但我们作为无产阶级的后代却不能过于欣赏他,而应该分析他,认识他,批判他!”
  “错了。”她出我意料地挺身而起捍卫她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那时全欧的资本主义都刚刚在萌芽,怎么是没落?而且马克思和列宁都很喜欢他的作品,他们甚至能整段整章地背诵。马克思的手稿中甚至有《哈姆雷特》的专论。”
  她说得非常认真,毫不顾及这针锋相对的反驳会给我一个冷不防的难堪。
  “专论?我没听说过。”
  “他没能写完,为了《资本论》,他把许多事都眈误了。”
  “但无产阶级的情调用总和资产阶级的不同。”
  她眉毛一扬,充分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优势:“对莎士比亚不能这样分。恩格斯说过:资产阶级的伟大人物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的阶级,他们属于整个人类。”
  “在哪儿说的?”这话显然与我以往的理解相矛盾。
  “在《自然辩证法》的导言里。”
  我什么也不能说了!我并不太熟悉这位四百年前的老作家。她讲的这些我也完全不知道。我重新意识到,这个娴雅的女孩子绝不是一个无知的人,相反,倒是我自己在知识上显得更贫乏。我望着她,心中感到奇怪:她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在我面前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的神气。可她竟懂得这样多!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好象她完全不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少女,而是一个天真的小妹妹和一个成熟的大姐姐的复杂的结合
  这本书我已经有些舍不得还给她了。我把它拿在手里:“可以借给我看几天吗?”
  她笑了:“你喜欢?”
  “已经非常喜欢了。”
  “可以,那后面还有英汉对照。”她很大方地答道。“不过你一定要爱护。”
  “那你能把这本书多借我一段时间么?我想好好看看。也许我也会对它们发生兴趣的。”
  她又笑起来:“我想你会的,随便你看多久。有了这本书,我看你大概不全再把英语也送给什么动物去讲了……”
  我哈地一笑:“当然!”随即万分高兴地打开书包,把它小心地塞了进去,但我听出她的声音好象突然变了。
  我抬起头来。发现她正吃惊地看着我的手。她看到什么啦?我赶紧低下头来寻找,眼睛马上在爸爸那块大手表上停住了。
  时间,啊,爸爸一再关照过的时间!我心中猛地一惊;我们光顾聊得高兴,竟把时间完全忘了!
  她小心地从栏杆上滑下来:“什么时候了?”
  我看看表,扑通一声跳到了地上:“我的天哪,还有七分钟就该上课了!”
  顿时,我们一齐慌了起来。
  “你怎么走?”她问。
  “我要到后门去取车。你呢?”
  她已经急得在跺脚了:“唉呀,我还得去正门乘电车呢!”
  “那你可得快点儿!”我催促她,“再见。”
  “再见!”她一边裹紧书包,一边匆匆看了我一眼,便飞快地转身跑下高台。
  那一瞥留给我的印象是永远难忘的。那是一闪而过的注视。她的眼睛在一瞬间闪动了一个明亮的火花,这火花从此便埋藏在了我的心底深处,再也没有熄灭掉!
  她头也不回地飞下台阶,张开双臂跳过一条长满青草的小勾,一弯身钻进了树林。那淡蓝色的背影和雪白的衬衫领口在浓密的树叶间一间就不见了。
  林外传来一阵急促远去的跑步声。林中又呈现出突然的寂静。
  我也飞快地钻出树林,一溜烟跑到后门取出车子,飞一般地向学校骑去。
  我十分后悔这次匆忙的分别,既没通姓名,也没留地址,连个约会也没有,我只好在课堂上偷偷翻阅那本英文戏剧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在雪白的扉页上,看到几行秀丽的钢笔字:

          送给我最亲爱的南珊

          愿你
            知勤知勉,永期上进!

            妈妈。

               一九六四年四月
               于法国西部布勒斯特。

  从此,这本书就永远留在了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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