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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帅


  东门达观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的石埕棋盘,看着刘邦项羽的旗幡在楚河汉界里游动,看着洒落在棋盘上的阳光,看着树影在石板上扫来扫去,静静地等待着蒲寿庚的到来。画楼上的社会名流们都在喝茶嗑瓜子,并在喝茶嗑瓜子之余,议论著今天的棋局,议论的焦点不是蒲寿庚,也不是东门达观,而是今天美女棋子中红方的一只棋子:红帅。
  说到红帅,先要介绍棋盘园独特的下棋方法。前面讲到,三十二只美女棋子分做红、黑(虽然美女穿的是绿色时装,但仍按象棋规矩,把棋子分红黑两方)两队,分别站到棋盘东西两侧底线,这时候,九奶就会在画楼东梯口敲响皮鼓,表示各就各位,一只绿衣美女棋子就会向前跨出,这是黑方的将,她跨进棋盘黑方的九宫,大声发令:向前走!各就各位。然后,黑方其余十五只美女棋子迈着婀娜多姿的时装表演台步,走向各自的位置,比如两只黑士会站到黑将左右,五只黑卒则站到距离楚河汉界仅一格之遥的地方。
  绿衣美女棋子都进入准确位置之后,九奶就会举起一面红旗,于是一只红衣美女棋子就会向前跨出,这只棋子就是红方的帅——现在画楼上正在谈论的焦点人物。红帅进了棋盘红方九宫之后,像刚才黑将做过的一样,指挥红方兵马进入阵地。双方棋子都准备就绪之后,剩下的就是对弈棋手的事了,九奶就会放下旗子、鼓槌之类的东西,走回楼里,坐到蒲寿庚身边看棋。
  由于棋子是美女,棋盘园里走棋的情形就比较特殊,因为棋手不可能走到石埕棋盘上,抓着美女棋子的腰带,把美女提起来——揪着美女棋子的头毛拎起来也可以,十几岁大的小女孩个子不高,拎着不会绊脚——走到棋子要走的地方,再把美女旗子放下来。当真需要这样下棋的话,东门达观和蒲寿庚都没有问题,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拎个把十几岁大的女孩子一点都不在话下。但这样下棋显然太麻烦,每走一步棋就要下楼一次,走到棋盘上把棋子拎起再放下,再走回楼上。假如吃子就更麻烦,不但要把自己的棋子拎起再放下,还得把对方被吃掉的美女拎起来,拎出石埕棋盘,一直拎进画楼下面的棋盒里,再走出棋盒,走上画楼,思考下一步棋。我们知道,蒲寿庚是政府高官,东门达观是少林高僧,两人都极有身份,不该做这些既麻烦又无趣的事情。
  实际的情况是,棋手并不需要去拎起美女走棋,他只须坐在画楼的太师椅上,向楼下棋盘打出一种特定的手语,棋盘上红黑双方的将帅看到手语之后,再指挥棋子们走棋。比如说,蒲寿庚要架起中路炮的时候,他便会向棋盘打出一个手语,棋盘上的黑将看懂这个手语的意思是“炮二平三”,就会发出指令说:小芳,到阿莲后面去。接到指令后,担任黑炮的小芳,就会盈盈款款地向东面走去,走到中卒阿莲身后,站定下来,跟阿莲小声地互说体己话。换个例子,假如东门达观以屏风马来对付蒲寿庚的中路炮,他就会在画楼上打出一个手语,棋盘上的红帅看懂了这个手语代表的是“马八进七”,就会发出口令:王菲,去跟王靖雯聊会儿。于是,红方左路马王菲就会向右前方走上几步,走到红方七路兵王靖雯身后,跟王靖雯小声地聊开了。当然,假如王靖雯跟王菲的关系不是太好,两人就可能不是聊天,而是拌嘴,但没关系,只要不吵到楼上的棋手和人客(即客人,泉州百姓管客人叫人客,先承认你是人,再定义你为做客的人,所以叫人客),怎么吵都不要紧。
  从棋盘中的地位来说,红帅与黑将是三十二只美女棋子中最高的,因为她们要指挥各自队伍里的棋子;从聪明才智方面来看,红帅与黑将也必须是三十二只美女棋子中最高的,否则无法理解棋手的战略战术,容易下错棋;从观赏性的角度分析,红帅与黑将必须是三十二个美女棋子中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因为她们出镜率最高。我们知道,棋盘园里的美女棋子是泉州城当年最漂亮的十四至十七岁少女,是南宋末年到大元帝国时代初年泉州最美丽的少女,而要想成为这些美女中最美的美女,只有成为红帅与黑将。
  从棋盘园独特的棋法中可以发现,红帅与黑将对棋局结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举手一投足都决定着棋局的胜负。就此而言,这两人的重要性还有差别,考虑到蒲寿庚下棋从来只下黑棋不下红棋,便可知道,棋盘上所有美女棋子中,只有一个棋子对棋局胜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就是红帅。
  可以想象,假如蒲寿庚不想输掉这盘棋,他就会事先请九奶告诉红帅说,蒲老爷想赢棋。于是红帅就明白了,她必须在下棋的时候看不懂东门达观的手语,把“马八进七”的指令看成了“马八进九”,或者看懂了却发错了指令,没让王靖雯去跟王菲拌嘴,而是让她跳过河去了。这样下棋,东门达观必输无疑。假如红帅违背了蒲寿庚的意旨,让东门达观赢了棋,她的脑袋就会被蒲寿庚砍掉,或者被卖到泉州城里最破烂的青楼,甚至被送进军营——要收拾红帅小姑娘的办法很多,无须一一介绍。从情理上说,没有一只做了红帅的美女棋子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些下场,所以城里就有这么一个传闻,说每次有新红帅上任的时候,都会听到卸任红帅的一句忠告:该不懂时就不懂。
  城里还有传闻说,达观大师上个月在棋盘园下的第十五盘棋,蒲寿庚本来很想赢,曾吩咐九奶让红帅该不懂时就不懂,但红帅该不懂时偏要懂,愣是让达观大师赢了,蒲寿庚为此发怒,撤换了红帅。传闻还说,旧红帅之所以宁死不屈帮达观大师赢棋,是因为爱上了英俊潇洒的达观大师,曾与达观大师私下商量私奔,但达观大师修炼得道,六根清净,无意做此苟且之事,旧红帅一气之下,硬是帮达观大师赢了棋,先证明了自己的真爱,然后悬梁自尽。
  一般而言,小道消息都夹杂了传播者的情感和品味,所以多半与事实不符。旧红帅的传闻就纯属谣言。最清楚此事的便是东门达观,但他从未出面辟谣。至于那句该不懂时就不懂的话,上过画楼观棋的人都知道是谣言,因为蒲寿庚下棋从来都很君子,输就输,赢就赢,从不要赖,更不会命令红帅帮他赢棋,其体育精神与竞赛风格远非20世纪的中国足球甲级联赛所能比拟,很值得后辈们学习。
  至于现在画楼上名流们很关心的新红帅,升任红帅才大半个月,只下过两盘棋,名流们没见过是正常的,因为泉州的社会名流有数千之众,画楼上却只能摆三十来张椅子,名流们轮流被邀请,轮流成为名流中的名流,却很少能在十局棋间被邀请两次。这次被邀请的名流,多半都有一年没进过棋盘园了,别说是新红帅,便是前任再前任的红帅,他们大半都没见过。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只要做了红帅,就是泉州的顶尖美女,因此大家很想知道她到底长的什么美丽样子,气质到底如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以及三围的具体数字。画楼上,除了正在给大家斟茶倒水的丫鬟们,就只有东门达观见过红帅。由于身份的原因,名流们不便向丫鬟打听,只能问东门达观,但见东门达观一脸的深沉,又不太好意思上去打搅,何况东门达观是泉州著名的禅宗大师,是有道行有修为的佛门高僧,向一个高僧询问美女的三国,未免有失体统。所以大家犹犹豫豫,思前想后,考虑着该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措辞,以什么姿态去问最为妥当,这种心情跟第一次逛窑子是一样的。
  不料,东门达观好像很了解大家的心情,很主动地转过身来,面向大家咧嘴一笑,说,大家想问红帅是么?直说好了。
  众人立即发出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气息,接着就是一阵轻松愉快的笑声,然后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这是桌椅摔倒茶盘掉地杯盅摔碎的声音,说明有人性子太急,为了抢先奔向东门达观,把桌椅都撞翻了。这位性急之人身披铁罗圈甲,头戴四方瓦楞棕帽,是个膀大腰圆的蒙古将军,任职泉州路达鲁花赤,相当于军区司令。他第一个冲到东门达观身前,迫不及待地问:大师快点告诉我,红帅长的什么脸?圆脸还是瓜子脸?
  东门达观对达鲁花赤微微一笑道:人脸。
  达鲁花赤还想说什么,身后一位胖子挤了过来,冲着东门达观右边那只锅状大耳朵问说,大师,听说红帅身上有一种香气,是天然的还是熏的?
  东门达观冲胖子微微一笑道:白天不懂夜的黑。
  那位刚刚才把东门达观形容为混合型几何结构体的淫技院老院士,向东门达观另一只耳朵问说:老朽恳请大师明示,红帅三围的具体数字是多少?
  东门达观向老院土微微一笑,两腿一晃,屁股下的太师椅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整个人跟着转了回去,抬眼望向天上的一片云,大笑了三声:哈!哈!哈!
  一一回答了大家的发问后,东门达观便即转回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棋盘,不再吭声。那些问过问题并且得到了解答的名流们,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仔细琢磨着东门达观的回答中隐藏的深奥禅机。其他听到对答的名流们也都个个眉头深锁,认真思考,细细琢磨。画楼一片肃穆,只有一些站在画楼檐头的小鸟们还在吱吱喳喳乱叫。我们知道,泉州少林寺是禅宗大寺,少林寺住持西山铁担是禅宗大师,而东门达观是西山铁担的高徒,南少林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所以东门达观也是公认的禅宗大师。如前所说,禅宗大师都是些莫测高深的高人,言行举止出人意表。举个例子,有人问禅宗大师赵州从谂贵姓?赵州从谂回答说,常州;那人又问他高寿?赵州从谂回答说,苏州。后来又有人问赵州和尚高寿,他就不说苏州了,也不说杭州、广州、泉州等许多州,而是莫测高深地回答说,一串佛珠数不尽。这种对话如果出自一般百姓,会被认为是神经病,但若出自禅宗大师,就成了启悟世人的深奥禅机,成为禅门公案,记录在禅宗典籍里。这类公案非常多,随便再举个例子,有人请禅宗大师云门文偃指点一条觉悟的道路,云门文偃说,吃粥吃饭。于是这人便被点醒了,从此走上了觉悟的道路。按禅门中人的说法,禅宗大师的这种独特语言就是禅机话头,也叫机锋,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就如东门达观关于红帅容貌与三国的回答,便是这种禅机,是排宗大师觉悟他人的一个重要法门,非常深奥,一般人不太容易明白,明白了就开悟了,可以走上觉悟的道路了。
  关于排机,还可以用一个简单例子说明,比如常有人向禅宗大师问什么是佛?历史上许多禅宗大师就此问给过无数的回答,在此罗列一些著名禅宗大师的回答:
  瑞岩师彦大师答——石牛。
  灌州罗汉大师答——牛头马面。
  琅邪慧觉大师答——铜头铁额。
  云居道齐大师答——你是谁啊?
  五祖师戒大师答——鼻孔三尺长。
  风穴延沼大师答——如何不是佛?
  木卑树慧省大师答——猫儿上露柱。
  杨歧方会大师答——贼也是人做的。
  北禅智贤大师答——匙子挑不起来。
  浮山法远大师答——大者如兄,小者如弟。
  定山惟素大师答——嘴里有牙,头上长毛。
  西山铁担大师答——想说爱你不容易。
  东门达观大师答——红帅。
  东门达观回答说佛就是红帅,只是他无数次回答中的一次。与历史上所有禅宗大师一样,东门达观会在不同的场合,根据不同的对象,给不同的问话以不同的回答。这个关于什么是佛的问题,东门达观每次的回答都不同,光是这个月就回答了三次,第一次回答说,春光乍泄;第二次答说,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随即扭了扭脖子,再扭了扭屁股。最近的一次是这样的,东门达观先抬头看看天,再摸摸鼻子说,月似弯弓,少雨多风。其实那是个白天,天上没有月亮。假如天上有弯弓的月亮,东门达观就绝不这样回答,他会改说,日出东方,惟我不坏。
  不论是否当真觉悟,那些被东门达观发布过禅机的人,都会立即发现自己浅薄无知兼庸碌愚钝,然后又会隐隐发现自己也有一些超凡的智慧(这些智慧必须是隐隐的,没办法说得清楚的,才更像智慧),然后更加地佩服和崇拜达观大师,坚决地认为达观大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师。绍兴师爷便是从东门达观的禅机里获益最多的一个,他第一次在棋盘园见到东门达观的时候,很傲慢地问东门达观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东门达观回答说,我知道我到这里来了。绍兴师爷没听懂话里的禅机,以为东门达观没有老实回答是因为不知他是蒲寿庚的师爷,就拉下脸问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东门达观很惊讶地反问,你自己不知道吗?怎么会来问我?这话害得绍兴师爷想了整整一个上午,在整个棋局过程里,都一直低着头,琢磨寻思自己到底是谁,发现自己除了是蒲寿庚的师爷,还是四奶的情夫,是泉州名流巴结的对象,是七十二猪驱动超豪华大房车的司机,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是父亲的儿子,是侄儿的伯父,是伯父的侄儿,是外甥的舅舅,是舅舅的外甥,是老师的学生,是学生的老师,是暗恋九奶的痴心妄想者,是贪污受贿腐败分子,是孔圣人的徒孙,是拜金主义者,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谁……一直到棋局结束,绍兴师爷都设计算出到底有多少个自己。幸亏蒲寿庚在棋局结束后派他送客,绍兴师爷才有机会向东门达观问清楚自己是谁,否则不知要数到何年何月。
  把东门达观送回到少林山门前,绍兴师爷放下架子,虚心虔诚地请教,他到底是谁。东门达观一脸惊讶地反问,你的头毛怎么长在你头上?
  绍兴师爷对“头毛禅机”是这样理解的:自己的头毛显然只能长在自己头上,没有道理长在别人头上,就是说自己显然不可能活在别人身上,所以自己显然就活在自己身上,自己显然就是自己嘛!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了,哎哟不对!如果自己就活在自己身上,那不就有了两个自己?一个是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一个是被自己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那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是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才是自己,还是被自己活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才是自己?而且,现在正在思考哪一个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个自己,那这个正在思考哪一个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个自己的自己又是不是自己?……
  关于自己到底是谁的问题,绍兴师爷最终还是没搞明白,但却搞明白了一点:达观大师是名副其实的禅宗大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蕴涵了无限深奥的禅机,启发你内心深处的超凡智慧,让你去琢磨一辈子都琢磨不透还要继续琢磨,即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佩服呀佩服!
  可以说,画楼上的名流不懂禅机的并不多,或者说,自认不懂禅机的人并不多,除了一些没文化的丫鬟。比如刚才向东门达观询问红帅长的是圆脸还是瓜子脸的蒙古将军达鲁花赤,在东门达观答说人胜之后,立即就在想:达观大师可能是在告诉我,红帅既不长圆脸也不长瓜子脸,而是长了标准的人脸,而标准的人脸就是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有眉毛有下巴有嘴唇有一切人脸上应该有的东西,既然什么都有,就暗示了红帅是个大有之人。大有即大无,大无即大有。达观大师是在启发我,我现在做将军好像很有,但其实隐藏着许多没有,比如老蒲一纸撤职命令下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比如一旦打仗战死沙场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所谓月盈则亏,月满则蚀。看来我上个月出海走私的事情做得有点过火,被人告到老蒲那里了,达观大师跟老蒲这么亲近,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所以借红帅的脸给我警示,提醒我收敛些,避开风头。哎呀!佩服佩服,达观大师不愧是大师,佩服啊佩服!
  需要说明的是,达鲁花赤不如绍兴师爷读的书多,所以还不够水平从禅机里得到类似“正在思考哪一个自己是自己的自己又是一个自己的自己又是不是自己”的深奥启悟,但能够从红帅的人脸联想到战死沙场,从战死沙场联想到出海走私,进而联想到蒲寿庚的耳朵,从而决定收敛,已很不容易,比起站在东门达观身边咬手指的那个丫鬟,水平高出了许多。该丫鬟在东门达观坐下后就兴冲冲跑过来问大师吃过早饭没有。东门达观既不答说吃过了,也不答说还没吃,而是莫测高深地说,明天的早饭还没吃。搞得丫鬟不知是该马上给大师送上早点,还是吩咐厨房给大师做明天的早饭,站在一边使劲咬手指,大有把手指当早饭吃下去的可能。
  丫鬟不懂禅机,是因为丫鬟没有文化。画楼上的人,只有丫鬟与社会名流两种,前一种不懂禅机是正常的,懂不懂都没关系;后面一种就不能不懂了,不懂就会被人认为没有文化,不够资格进棋盘园,就会被驱逐出名流行列,成为老百姓,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们都懂禅机。不管是向东门达观请教了的,还是听到别人向达观大师请教了的,都能从达观大师的禅机里找到启悟。比如站在达鲁花赤身后的一位中年书生,听到东门达观关于人脸的对答后,就在寻思:掸门有公案说,老和尚把无力渡河的妇人抱过对岸之后,小和尚问老和尚男女肌肤相接是否犯戒,老和尚答说我把妇人抱过河就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她。可见得道之人,心中并无男女之别,并无美丑之分,达观大师没有把红帅形容为美女中的美女,把世间最美女子之容貌视为人脸,正是此等境界。可见大师心中早就没有美丑,没有男女,早就达到众生平等的大慈大悲境界。自愧不如啊!我昨天还默许小山书院拒收貌丑的女学生,尊卑贵贱的观念如此严重,太不尊重人权了,唉!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比起达观大师来,当真是差得太远了!佩服啊佩服!
  这位中年书生是泉州考试局的局长,很有学问,懂得和尚抱妇人过河的公案,自然能懂得东门达观的禅机。但那位打听红帅香气的胖子,学问就不是太高了,他是色目人,姓氏很古怪,长达八个字,叫做乌然倪格依挞胡突,任职泉州织染局局长,同时还是三家印染坊的股东,这三家印染坊的坊长分别是乌然优格依挞胡突局长的姑妈、外甥和小舅子。乌然倪格依挞胡突局长从东门达观那里得到“白天不懂夜的黑”的禅机后,想了老半天都没想明白,又不好意思去问旁边有学问的人,显得自己肚子里没货,全靠贿赂和捐献才做上局长——连这次的请柬都是从达鲁花赤手里买来的,占了达鲁花赤夫人的名额才进的棋盘园。既然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获得达观大师的禅机,却愣是没明白什么叫做白天不懂夜的黑,没法向银子交待倒也罢了,暴露自己的愚笨就太失策。想到这里,乌然倪格依挞胡突局长忽然举起右手,狠命往桌子上一拍,“砰”地一声巨响后,满桌的茶盘茶杯被拍得胡蹦乱跳,乒乒乓乓跌回桌上。与此同时,局长发出一串豪迈奔放的笑声,引得画楼上的名流们纷纷向他扭过脖子,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笑完了,乌然倪格依挞胡突局长才捂着胸口喘着气,用一种无比明白兼无比钦佩的语气说,高!就是高!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达观大师就是高,佩服啊佩服!佩服啊佩服!
  名流们虽然都不知道局长被点醒了什么,却都相信局长的佩服是发自内心的,达观大师的高明也是货真价实的,因此他们都纷纷点着头,做出很理解很明白的样子。只有那位淫技院老院士没有理会,自顾眯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做着某种复杂的数学运算。老院士刚才向东门达观询问红帅的三围,得到了三声大笑,老院士把这三声大笑录进了脑子,反复计算三声大笑的长短间隔,算出前后两声比中间那声用时较长,从而算出红帅的上下两围比中围要长一些,即腰围比胸围和臀围都要小一些,还算出东门达观最后那声大笑持续时间最长,所以红帅的臀围比胸围和腰围都要大。老院士由此而得出的领悟是:达观大师用出人意表的三声大笑,向他透露了新红帅是个屁股大大的性感尤物。想明白了这个禅机之后,老院士当然也对东门达观佩服得不得了,心想:禅宗大师启悟世人的方法果然独特,德山宣鉴大师使棒子,临济义玄大师用吆喝,东门达观大师则大笑,全都不着文字,不落痕迹,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确然是一派大师气度,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东门笑,成语“当头棒喝”理所当然应改为“当头棒喝笑”,佩服啊佩服!
  可以相信的是,大家佩服的具体东西,东门达观并不完全都知道,比如老院士深奥的数学运算程序,比如乌然倪格依挞胡突局长猛拍桌于的内涵,东门达观就不知道。禅宗大师只负责随时随地以禅机启悟他人。至于别人得到什么启悟,则要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举例来说,你问赵州和尚高寿,他回答你常州,不是他听不懂你的问话,而是你听不懂他的回答——听懂了你就觉悟了。老院士向东门达观问红帅的三围,东门达观回答他三声大笑,不是东门达观听不懂什么叫三围,而是老院士听不懂三声大笑——东门达观对此很有把握,因为他自己也不懂。
  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对东门达观来说绝非第一次。比如三个月前一次棋局,东门达观登上画楼,优雅澹定地往太师椅上坐下时,没留意椅垫上竖着一支大号缝衣针(估计是服装裁剪师们不小心遗漏的)。因为没有防范,东门达观就没有运功护体,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唰地站起,鼻子嘴巴歪向一边,大叫一声:哇囗囗囗囗囗囗我囗囗囗!!由于达观大师武功高强,内力深厚,这句话又是在极端疼痛状态下迸出来的,所谓真气鼓荡如雷迸发,霹雳炸响势如破竹。满楼宾客被这句威震八方振荡四野的禅机妙语震撼,齐齐瞪着大师,眼里充满了崇敬、钦佩以及大量的“?”,等待大师进一步启悟。东门达观无法回答这些“?”,只好假装看不见,面无表情,气定神闲地坐回椅子上,默运少林神功,把刺入肌肉深处的缝衣针逼出屁股,反钉进太师椅里,内力所及,如钉豆腐,入木三分,直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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