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28 照片变成了碎屑


  学校没有双休日,乐乐星期六照常上课,我则要在星期六集中突击一个星期的家务活。今天天气挺好,好久没晒被子了,我在外面扯起两条绳子,回屋抱被子,抱乐乐褥子的时候,一沓子照片掉在了地上。我把褥子搭在绳子上,回到乐乐房间捡起了地上的照片。我看了看,这是她爬山那天照的,三人以上的合影她都给我看了,可是这两人的合影她没给我看。我心有些慌慌地仔细看了看这两个人的合影,这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合影,在瀑布边,在岩石上,在树林里,在小溪旁,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又不乏亲密的样子,虽然摄影技术并不怎么高明,但图像还是清晰的。那女孩就是乐乐,那男孩是谁?我猜想他一定是亚宁,因为偷看过乐乐的日记,也常有一个男孩子打电话来问乐乐明天上什么课,我知道那一定是亚宁。该暗示的我已经暗示了,该提醒的我已经提醒了,但我还是没有最后揭开那层纸。我不想断定乐乐就是谈恋爱,既然乐乐是个志向远大的女孩,我想她在哪一方面都应该有志向,不可能鼠目寸光,眼睛就盯在眼皮子底下。我可以和玲儿直接谈恋爱问题,我和乐乐却不能。乐乐比玲儿要复杂得多,又是一个非常看重自己的女孩,不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问题,盲目地下结论,对她会是一种伤害或起反作用。况且我又是一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扮演着“作家”角色的妈妈,我的所思所想所说所做就应有一个更高的层次,否则我就得不到乐乐的尊重,我的话就不会举足轻重。因此我从来没有直接地问过亚宁是怎样一个男孩,我只是闲聊的时候问,亚宁的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不是什么门第观念,只是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人家的男孩。乐乐很警惕且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说:“不知道。”我无话可说。这大概就是她把“心墙”垒得高高的一个重要内容,不论我有意无意地问亚宁,她的回答一概是“不知道”。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看了分数名次表,看到亚宁的成绩紧跟着乐乐,我稍微有些安慰,努力学习的男孩,不会是一个太坏的男孩,至少常规是这样。亚宁在我的脑海里似迷又似雾,那轮廓既清晰又模糊。现在照片就在我的手上,不算很丑,但绝不属于很英俊的那一类,也看不出有什么个性,不知为什么我始终都认为有个性的人,才会成熟。白杨如垂柳一般柔弱,月亮和太阳一样炽热,那样的世界该是多么的单调。如果陈景润没有木讷痴迷大智若愚孜孜求索的鲜明个性,又怎能摘取数学王冠上那颗明珠?如果没有经受火刑仍矢志不渝地追求真理的鲜明个性,布鲁诺又怎能成为划时代的天文学家?但仅从照片上判断亚宁有没有个性,是不是太主观武断了些?最让我从心理上不能接受的有两张照片为什么没有一拳之隔,乐乐的笑容纯情而迷人,亚宁似笑不笑的好像还有点城府,但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男子汉的力度。我真不知该怎样判断乐乐与亚宁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乐乐没有和另一个男孩子单独照相,只是和亚宁,这又说明了什么?是不是我太大度了,从不盘问她和亚宁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太纯正了,从不把男孩女孩在一起看做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是不是我太纵容了,她才敢这么大胆地与一个男孩合影?是不是我太开放了,对她灌输的男孩和女孩不可能不来往起了反作用?我们心自问,我无法问个明白,无数个为什么让我头晕脑涨,脑转移瘤也来凑热闹。我发誓,下辈子我再不结婚了,结婚也不再生孩子了,为了孩子我的心都操碎一千次一万次了。还是三毛说得对:“养一个小孩并不难,但要为他担心、牵挂、忧虑一辈子,这才真难。”这件事,不论我判断正确与否,我都不能再缄默不语不能再难得糊涂。
  整个一个上午,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那几张照片,我放在了乐乐的书桌上。我想给她写封信,但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纸上谈兵了,那样太温情。她看不到我愤怒的表情,也听不到我恼火的口气。她习惯了我这种方式,一定以为我不过就是灵感来了,刮一场倾诉的风,下一场不湿地皮的毛毛雨。
  我决定面对面地毫不客气地和乐乐谈一谈。
  星期六的课在十一点十分就结束了,乐乐在十一点半就可以回来。玲儿今天中午有事不回来,乐乐爸今天当班带中饭也不回来。乐乐大了,有许多事我总是背着她爸爸的,我不愿在许多敏感的问题上让乐乐在她爸爸面前尴尬。人活一辈子,尴尬的场面总是难免,总是令人有不深不浅的难堪,尴尬有时会径直地使人陷入灰色的归巢而倍感沉重。访惶难拔。我不愿意给乐乐制造尴尬,因为她是一个大女孩了,花季的女孩子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我制造了一种沉闷的气氛,以往为了什么事说乐乐的时候,总是先让她把肚子喂饱,今天我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饱食终日哪还有心思深刻检讨自己?
  乐乐敲门,我打开门,就转过身去脸也拉了下来。我在乐乐面前沉脸的时候很少,我总是在乐乐回来叫门的时候给她一张笑脸,让她心里很知足,家永远都是充满笑意的港湾。因此只要我一拉脸,乐乐就断定肯定没有好事。
  乐乐看我拉着脸就问:“咋了,谁惹你了?”
  我没有说话,走到了乐乐房间,乐乐跟了进来,一看床上的被褥没有了,就变脸变色地说:“谁让你动我的床?”
  “我晒被子不对吗?”
  “你总想窥视我。”
  “是的,因为你有太多让我不放心的事。”
  “咋了,我做错了什么?!”
  我从书桌上拿起那沓子照片摆在乐乐面前说:“怎么解释?”
  乐乐看到照片,不说话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的心丝毫没有软。
  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单独和男孩照相。”
  “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玩得高兴就照一张。”
  “说得倒轻松,那天你们一共去了十几个人,男女几乎是对半,你为什么不和别的男孩照?”
  乐乐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是大女孩了。”
  “对,你是大女孩了,可我对你的监护权、培养权、教育权都没失效,我就要尽职尽责。”
  “那你就尽职吧,尽责吧,我洗耳恭听。”
  “请你不要以敌视的心态对我。”
  乐乐说:“你能不能小声点,楼板都快震下来了,有理不在声高。”
  乐乐这样一说,我也的确觉得我满腔的怒火像迫击炮,但并没有攻击到对方的心里,这就等于打了败仗。
  我到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我的书桌旁坐了下来,稳了又稳,但这件事我是不会罢休的,我今天必须一吐为快,必须要达到我的目的。我又回到了乐乐房间,乐乐在整理她的书架,废纸像雪片一样飞了一地,这大概是她不满的宣泄。
  我踩在纸片上有一种破碎的感觉,我说:“你坐下,我和你谈一谈。”
  乐乐坐在了沙发上,我也坐在了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以后就不气贯长虹了。
  “首先向你说明的,不是我有意来查看你的隐私,是阳光灿烂我要晒被子,我当然想到先给你晒,当我抱褥子的时候,照片掉在了地上。当我捡起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的确想了许多,我从来没有点破这个问题,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放学同谁一路回家,虹不过是你的挡箭牌,你姐姐也是包庇你的,这也是你小小的秘密并不想让我知道的。记得有一次你把自行车放在我们单位楼下,我那天正好在你放学的时间下楼,碰见了你,你满脸地不高兴,回到家里质问我,为什么监视你,我拍着胸脯以人格起誓,碰到你纯属偶然,你才罢休。事后我想如果你坦坦荡荡碰见我,又何必那样敏感?你这是想和别人一同走,怕我知道,当然这个别人一定不是虹!还有每晚临睡前的那个问第二天上什么课的电话,问上什么课只是一个表面,而实质呢,你心里最明白。我从来没偷听过你的电话,就在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是尽量回避,我在用我的行为来告诉你,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你应该有你的秘密和自由。但凡事都得有个度!天大不大?大!但它也有涯。海阔不阔?阔!但它也有角。我以为你现在和一个男孩合影,就超过了度。你想过没有,在你合影的时候别的同学会怎样看?还是你不怕别人有想法?还是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还是你有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已是一个趋势?我不想用‘爱’这个字眼,因为爱情是一个复杂的东西,一生都难以悟出来,因此只能说,你与这个男孩相互吸引并相互喜欢着。尽管你在我的眼里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我很苛求你,但在别人眼里,你绝对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出色的女孩是应该受人注目也应该让人喜欢的。因此,我断定喜欢你的男孩不止一个。可你和一个男孩单独合影,势必要得罪许多男孩,他们会恼恨你,会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谈不上情感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离你还太遥远。请你听清楚,我可不是让你周旋于男孩子之间,因为你是学生会主席又是班长,不论你于几天,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独属于一个男孩,其它男孩就会与你在工作上离心离德,这不是一个损失吗?你生活的天地是一个群体,就要有群体意识,你们现在还处在一个学知识、学本领的阶段,你这个学生会主席却带头与一个男孩这样亲近,是不是你们学生会的干部都去效仿你,你知道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吗?也许事情并不这么严重,也许你也是效仿别人,但你是我的女儿,我只能从你的角度考虑。照片放在那儿,这是一个无法否定的事实。你长大了,你的眼界开阔了,你心中又闯进来一个更优秀的男孩,然后你对这个男孩说,我不喜欢你了,这个男孩会拿着照片对你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照相,如果他失去理智,拿照片到处给别人看,就算别人不很在意,你心里也别扭,这是从你的角度考虑的。如果他心中又有了一个女孩,你仍是很喜欢他,那你是不是看到照片就会很伤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纯情没有得到别人的珍惜,你后悔也只有垂泪的份?
  你一定会说,你又在展开联想,不是我善于联想,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你以为你长大了,其实你不懂的事情还很多,生命太短去得太急,多少既定的计划被变幻的现实无情删改着,多少美丽的刹那还未来得及开始就会匆匆结束,人生不售回程票,人生没有下一次,所以要慎重地迈步每一个征程,要珍惜每一次。不是我尽想悲剧的结局,是你还不成熟,不会有太多的喜剧等着你……
  我就说这么多,这些照片怎样处理,你看着办。你如果觉得有必要珍惜,可以挑张有一定距离的保存下来。人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乐乐是流着泪听我说完这些的,然后流着泪开始撕这些照片。我没有阻拦,我知道她内心也一定是很矛盾的,她并没有完全接受我的话,是迫于眼前无法摆脱的困境。
  我问她:“我说的有道理吗?”
  她说:“你多会儿都有理。”
  “那个男孩看到照片了吗?”
  “没有。”
  “学生会的同学看过吗?”
  “没有。”
  “如果人家要问呢?”
  “我就说,跑光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她总算还有点悟性,没让我太失望。
  乐乐撕完了照片,又把相关的底片剪下来一并剪碎,剪成豆粒大,用一张纸包了起来。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受。我不能再咄咄逼人。
  我泡了一碗方便面,放在乐乐的书桌上。
  乐乐说:“不吃了,气也气饱了。”
  我说:“不知道是谁气谁了。”
  我到我的房间睡我那雷打不动的午觉,其实根本睡不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乐乐来到我的身旁,我佯装睡着了,她在我枕边放下一个叠成燕子形的纸条,我心里即刻泛起一片暖意。乐乐走了,我拆开了纸条:

  妈妈:
  你说的话很对,也很深刻,但你还是缺少对我的了解。洗相片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去的,取相片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去的。照片上的男孩就是亚宁,我们很要好,照相的时候因玩的开。心,没想那么复杂的事,回来以后我才觉得不太合适,于是我争取到洗相的义务为的就是把这些照片留下来,留下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珍藏而是处理掉。我由于你真善美的教诲,眼睛里充溢的都是很美好的东西。你不是说过,总想着一切都是美好的,生活才有勇气,如果尽想着丑恶,活着也没有生气了。所以,我没有想到人的险恶或者说每一件事都有居心不良的一面。请原谅我,妈妈,我总是让你大动肝火,在你眼里我还是个纯洁的女孩吗?

                               乐乐

  看完了纸条,我跳下床,欣然动笔用了一张素白的印满琼花的信笺。

  乐乐:
  也许是太爱你的缘故,也许是太在意你的缘故,我怕你遭到坎坷受到伤害,怕你失意怕你追悔。生活不只是鲜花和美酒,不只是太阳与月亮,生活是一个万花筒,她有魔力让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感受她的五颜六色。做母亲的有责任让你感受的美好和善良多一些,因此言谈之中的教诲仿佛就是经验之谈,请你能够理解。和男孩照几张合影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你庄重的底色存在,你在妈妈眼里永远都是一个纯洁的女孩,永远都冰清玉洁,真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在人生的旅途上,这实在是小事一桩。再说,你没有把照片拿出去就已经有了保护自己的意识,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会这样处理,我也不会说那么多了。原谅妈妈永远都沉不住气。

                              母亲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