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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刘贤年是在1979年中秋节前几天离开家乡去东北的,他先找到彭卫国,彭卫国真的陪着他去了那家医院。遗憾的是,那家医院只收治重病号不收轻病号:原来站不起来更走不了路的人经过手术可以借助双拐走路;原来借助双拐才能走路的人经过手术可以扔掉一只或两只拐,这样看起来效果就明显一些。刘贤年不用拄拐就能走路,只是一条腿长些一条腿短些,一条腿粗些一条腿细些,大夫跟他说即便手术也不会产生多大的效果。刘贤年觉得有些扫兴。好在彭卫国一家对他挺热情,让刘贤年在他家多住几天。刘贤年没有客气,在彭卫国家住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彭卫国被平反了,从烧火工成了技术员,还被任命为分管技术的林场副场长。彭卫国说这是刘贤年给他带来的好运,刘贤年便有个新的想法,求彭卫国给他在林场找份临时工作,工资要求不高,够吃就行。彭卫国很乐意地答应下来。不久刘贤年在那家林场干起了临时工,先是在基建工地上打更,后来又到营林队办公室干些抄抄写写的活,一干就是6年。最初,他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说在东北找到工作了。第三年头上他回过老家一次,是营林队派他去北京买乳胶时他顺便回了一次家,但只在家里呆了一天。他很少给家里写信,因为他的父母都没上过几年学,认不得几个字。给父母写了信还得找别人看信,够麻烦的。所以,他的父母只知道他在东北一家林场干临时工,具体在哪个林场在哪个地区哪个县,刘兆兴和李秀玲都说不清楚。李秀玲告诉儿子,唐云彩从学校里给他来过两封信,因为不知道刘贤年的地址,刘兆兴把唐云彩的信退了回去。唐云彩在寒暑假来过刘家,打听刘贤年在东北的地址,刘兆兴和李秀玲都说不清楚。
  六年过去了,那年春天,刘贤年从报纸上看到国家计委和教育部等四部委联合下发的《关于高等学校招收残疾考生和毕业分配的通知》,那上面说,肢体残疾青年只要残疾程度不继续恶化,生活能自理,考试成绩合格,就应与其他考生一视同仁,不应因为残疾而不录取。残疾者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统一分配工作有困难的,由当地民政部门负责安排。这个通知让刘贤年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上学深造的希望之火,可那一年他已二十八岁,过了报考大学的年龄线。在林场这几年,刘贤年一直没有中断自学,他清楚,像他这样的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必须掌握更多的知识,他自学了大学数学系的课程和经济类专业的部分课程,自学了从初中到大学的英语课程,他觉得他有能力与大学本科毕业生竞争,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每月一百元工资的;临时工作,回家乡报考研究生!
  刘贤年回到家乡时,距离1985年的中秋节还有三天,掐指算来,他离开家乡已有六个春秋。家乡还是老样子,灰色的房子灰色的街道,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电影《地道战》中看到的那房、那街、那树……但还是有些变化,最大变化的是人。
  他初中时的同学齐有志恢复高考制度那一年报了中师,被地区师范学校录取,毕业后分到双岭二小当老师,由于工作成绩突出,被提升为教导主任,后又调到柳树叶二小当校长……
  他的二哥刘庆年又有了一个叫做老婆的女人,长得不如许灵芬好看,但比许灵芬本分。她原在刘庆年所在的那家工厂做临时工,比刘庆年小两岁,跟刘庆年结婚那年二十三岁,开始时两个人住在厂里,后来,有了他们的女儿她就辞去了;临时工,回到了老槐树下,成了南院那三间房子的新主人。她知道刘庆年是离过婚的人,但那是过去的事情,她不在乎,一个农家女孩嫁了个国营大厂的正式工,也就没啥可挑剔了。让她没想到的是,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祸从天降,刘庆年惹上了官司。原告是刘庆年的前妻许灵芬。许灵芬在与柱子结婚不到八个月就生下一个男孩,许灵芬跟柱子说那是小产。待孩子长大了,越看越不像柱子,倒像许灵芬前夫刘庆年。开始时柱子忍耐着,后来,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儿子,柱子又没有多大的能耐,土里刨食的日子,过得挺紧巴,便提出不让那个“杂种”上学了。许灵芬不干,说她的“小杂种”脑瓜儿好使,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肯定有出息。柱子说那就让刘庆年去培养吧,我柱子不当这冤大头。刘庆年那小子操你的时候尽为了舒服了,弄出个杂种来他倒不花一分钱,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许灵芬觉得柱子说得有理,便找到她儿子的校长齐有志,求齐有志把她和柱子的意思传达给刘庆年。齐有志觉得他的那个被同学们喊作“带肚”的学生也够可怜的,他有责任帮助他的学生。于是,齐有志专程找了刘庆年,说明了许灵芬的意思。刘庆年听说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是他的儿子,动了心思:他有一个女儿,按计划生育政策,他老婆不能再生了,突然间冒出一个儿子来,这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吗?跟老婆商量把儿子要过来抚养,哪知道老婆一百个不乐意,说刘庆年你想想把那个不知道谁的野种的孩子弄到这个家里来,我就跟你离婚,带着女儿走,让女儿一生一世不见你的面。刘庆年听了他老婆的,他毕竟不想离二次婚,毕竟不想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何况老婆说的也不错:怎保证许灵芬生的那个孩子就是他刘庆年播的种!齐有志把刘庆年的态度告诉了许灵芬,许灵芬伤心至极,心说刘庆年也太没有人心了,我许灵芬哪点对不起他!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她咬着牙对自己说:他不仁,我不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一纸诉状把刘庆年告上了法庭,要刘庆年尽抚养亲生儿子的义务!法院也开了两次庭,刘庆年一口咬定他没有儿子。到刘贤年回到老槐树下时,那官司还没有结束。这件事情是他的初中同学齐有志告诉他的,本意是想通过刘贤年做通刘庆年的思想工作。刘贤年说还有几个月就要考试了,我哪有那功夫琢磨那些闲事,再说,我哥哪会听我的!齐有志说也是。
  让刘贤年感触最深的是地区招办的那些人的热情。12月1日,当他拿着从乡政府开出的介绍信去地区招办办理报名手续时,竟然遇到了六年前打过多次交道的陈副主任。陈副主任一眼就认出了他,听说他也是来报考研究生的,陈副主任很惊讶,说一个初中毕业生直接报考研究生,这样的情况在全国都少见。他紧紧地握住刘贤年的手,对六年前的事情还记得很清:“六年前我就很同情你,可当时的政策就是那么定的,基层左右不了。过去的事还希望你能理解!如今上边有政策,只要你成绩上去了,就不会不被录取!考吧,考吧,我们支持你!”陈副主任的言语不多,但却让刘贤年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这个世界变得文明了……
  刘贤年一直没有得到唐云彩的消息。六年之前,当他意识到上大学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之后,他就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不管唐云彩对他还抱不抱幻想,他是不能再和她来往了。不是他多么高尚,也不是他多么卑鄙,多么世俗,他只是觉得一个体健貌端的大学生和一个初中毕业的残疾农民之间不会产生真正的爱情,与其让唐云彩与他维持着虚幻的“爱情”,不如及早让双方得到解脱。正因为有了这种认识,他有意不告诉家中他的详细地址,怕的就是唐云彩跟他联系。他相信,唐云彩早晚有一天会把他忘记的——虽然他们的关系已相当的密切。有的时候,他也怀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究竟对还是不对,但他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跟唐云彩联系。当他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其实,他最想念的人是唐云彩,最渴望见到的人也是唐云彩,他甚至幻想过他和她会在火车站、汽车站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相遇,然后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对方……但他不敢向唐云彩的娘家打听唐云彩大学毕业后分到什么地方,结婚没有,因为他对唐云彩的母亲有过承诺,他得遵守那样的承诺,他也不能跟自己的家人打听唐云彩后来是否来打听过他的地址,跟自个儿的父母打听这事情很不好意思……当然,他真的希望这个时候的唐云彩仍是狐身一人……
  1986年7月8日黎明,刘兆兴在老槐树下摆上了两只“二踢脚”,依次点着,随着“二踢脚”飞向空中,“咚”“嗒”声从老槐树的上空传开,把双岭村的村民从睡梦中惊醒,老头子问老伴:“谁家又娶媳妇,这么早就放鞭炮?”
  刘贤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来到老槐树下,问他的父亲这是在干啥,把乡亲们的好梦都给揽了。刘兆兴对他的三儿子说:“人家的闺女儿子考上大学还摆宴席请客呢,我的残疾儿子考上了研究生,更得好好地庆贺庆贺!”
  是啊,刘贤年很理解他的老爹。在他的记忆中,他老爹的手除了拿斧头就是拿锄头,拿着火捻子去点炮仗,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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