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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上午,刘贤年站在地区招办陈副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时,他正在打电话,放下电话后他让刘贤年坐下。刘贤年没有坐,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事情怎么样了。没等他问,陈副主任先开口了:“小刘,实在对不起,你都看到了,一大早电话就不断,我们实在是忙,还没有抽出时间来研究你的问题,再给我两天时间怎么样,两天后我一定给你答复!”
  刘贤年想发火,一想到唐云彩对他的嘱咐,又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耐着性子跟陈副主任说:“你们是很忙,但一个考生的前途总不是小事吧?第三批录取的通知书都发到考生手中了,重点大学都已开了学,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的事拖下去,拖到招生工作结束,我就没有办法了。再说,我的事情又有什么好研究好商量的,那‘不宜录取’的意见就不该签,就应该说明那意见是错的!”陈副主任说事情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面涉及好多事情,你总不能让我马上就给你办吧!刘贤年说就算不能马上给我办,两天的时间也太长了吧?陈副主任用商量的口吻跟刘贤年说:“明天,明天怎么样?我忙完手头的事情,马上请示有关领导。”
  刘贤年也就不好再坚持,他没有回家,在市里的姑姑家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他又赶到了地区招办,那时候招办的人刚刚上班。他走进了陈副主任的办公室,这一回陈副主任的态度和前两次大不一样,他没有让刘贤年坐,直截了当地告诉刘贤年:“你的问题我们研究了,因为考生的档案都报到了省里,你的问题我们无权解决!”闻听此言,刘贤年便从心底腾起一股怒火,等了这么多天,竞然等出了这么个结果,他气极了冲着陈副主任嚷了起来:“我要告你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副主任的办公室,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探出头来看他。他没有理会那些人,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去省招办,告张其天,告地区招办,为自个儿讨回公道!
  他回到家,把前两年给乡亲们修收音机积攒下的一百元钱从信用社取出来,让他的母亲李秀玲给烙了几张饼,裹在屉布里,又找出一块塑料布,把裹着的大饼和塑料布装进上初中时背的帆布书包里,背着书包朝车站走。他母亲李秀玲跟在后面嘱咐他小心点,他不耐烦地朝老妈摆了摆手:“回去吧,不会出啥事!”李秀玲便叹着气往回走。快走到车站的刘贤年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这次去省城,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恐怕他回到家时唐云彩早已离开家乡去数千里之外的大西北的那所大学报到了。他应该告诉唐云彩不要等他回来,千万别误了报到的时间。想到这儿,他又折了回来,朝唐云彩家走去。
  唐云彩不在家,她的母亲告诉刘贤年她去粮站办粮油手续去了。刘贤年要告辞时,唐云彩的母亲问他背着书包要去哪儿,刘贤年说为上学的事儿去省里告状。唐云彩的母亲让刘贤年坐下,说大姨跟你说个事儿。刘贤年便坐在唐云彩母亲的对面,搞不清唐云彩的母亲要说什么。唐云彩的母亲把正纳着的鞋底儿放在一边,叹了口气跟刘贤年说:“贤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聪明,脑瓜儿好使,心眼也好,要是能上大学,将来有个铁饭碗,你和云彩的事,我和她爸也就认了,我们不是脑瓜不开窍的人,可你要是上不了大学,就怪不得我和云彩她爸不乐意你们俩来往下去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云彩是大学生,你……”刘贤年估计唐云彩的母亲接下来会说他只是一个农民,最大的出息就是当个修收音机的手艺人,胳膊腿儿都有毛病,配不上她闺女!刘贤年阻止唐云彩的母亲说下去:“大姨,当爹当妈的都乐意自个儿的儿女日子过得好一点,这是人之常情,我懂,就是你不跟我说这些,我自个儿也会主动离开云彩的。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她说明,我这次去省城,会找个什么样的结果很难预料,我们的事情到此为止。”说着,他站了起来:“大姨,我还得急着赶车,等云彩回来,你告诉她我来过了就是了。”唐云彩的母亲把刘贤年送出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上学又不是耕大地,碍着胳膊腿啥事了!”刘贤年便觉得有些心酸,唐家的人心眼还是挺善良的。
  乘汽车,换火车,天黑之前,刘贤年到了省城。城市里已是万家灯火,这个时候省招办的人早已下班了,只有先住下来。第二天早上再去省招办。刘贤年舍不得住旅馆,随着人流走进了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室,想在候车室里找个地方将就一夜。但候车室里仅有的几条木椅上已坐满了人,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那块塑料布,铺在候车室的水泥地面上,刚躺了下来。有人用脚踢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睛,见是一个戴着执勤袖章的人站在他跟前,伸出两个手指头,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票!”刘贤年明白,人家是要查他的票,赶紧摸了摸衣袋,才想起出站时已把票给了检票员,跟那戴袖章的人说:“我是刚下车的,票给了检票员了!”那戴袖章的人一点也不客气,挺严厉地跟刘贤年说:“没有车票不准在候车室里呆,走!”刘贤年只好站起来,把塑料布折好,装进了书包,走出了候车室。天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小雨,好多人站在楼檐下避雨,刘贤年想,总不能一夜就这么站着,起码得找一个能坐着的地方。他离开楼檐,在雨中寻找着可以过夜的地方。候车室北面的湖南路,有一道地道桥,上面走火车,下面走汽车和行人,不少人或站或坐挤在了地道桥下的人行便道上。刘贤年也挤了过去,过了好长时间,站着的人们陆续离去了,地道桥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进城上访的人或者精神上有问题的流浪者。刘贤年从书包里拿出塑料布,铺在地道桥下的人行道上,和衣躺了下去。离他不远,是一个身上穿得脏兮兮,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她正从裤裆里往外掏虱子……
  省招办信访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刘贤年,所有写了“不宜录取”意见的档案不往省里报,一律压在地区招办,刘贤年的问题还得回地区招办解决。刘贤年回到了地区招办,陈副主任对刘贤年去省招办反映情况的做法很是不满,态度生硬地对刘贤年说:“不论签上何种意见的档案都一律报到了省里,你的问题还是到省里去解决吧!”刘贤年清楚,这是拿他当皮球来踢,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到教育部反映自己的要求,这天下总得有讲理的地方!刘贤年没有回家,乘上了北上的列车,几个小时后到了北京站,一打听,教育部在西单。天已黑了下来,离家前母亲给他烙的三张饼早已吃完,算起来已经两顿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开始提抗议。他走进了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要了半斤炒饼和一碗鸡蛋汤,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用餐,他的对面是一位穿得很讲究的中年人,他正就着啤酒吃饺子。这个人吃饺子有点特别,光吃中间那一部分,把角和边吐掉。他们谁也没跟谁打招呼,各自吃着自己的饭食。就在刘贤年把那半斤炒饼吃了一半的时候,饭店里走进来一位穿着中山服,背着一个破帆布书包的人,四下里看了看,便走到刘贤年用餐的那张桌子前,跟就着啤酒吃饺子的那中年人叫了声同志,说他是来北京上访的,钱被小偷偷了,回不了家,在北京人生地不熟,饿了有一天了,行行好给一斤粮票一元钱……那人还想往下说什么,就着啤酒吃饺子的那人用筷子点了点他吐在桌子上的污物,跟那背着破帆布书包的人说:“吃吧,你先把这些东西吃了,我给你一斤粮票一元钱!”刘贤年听那人说他是上访的,便对那人有了一种同情,他对面的那家伙竟然要人家吃他从嘴里吐出来的东西,这简直是污辱人格!他看着那背破帆布书包的人,只见他眼中冒着凶光,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着牙,眼看着他的拳头就要落在那坏家伙的脑壳上,他却转身离去,只是拳头依然攥着。刘贤年放下碗筷,追上了那人,看样子,他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刘贤年管他叫了一声大叔,把一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二元钱送给他:“先买点吃的吧!”那人看了看刘贤年的腿,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要你的钱!”刘贤年说我这钱是自己用手艺挣来的,不是乞讨来的,我也是到北京上访的,你就收下这斤粮票和这两元钱吧。那人问刘贤年:“你小小的年纪有什么冤情要上访!”刘贤年说你先收下钱和粮票等你吃了饭我再告诉你。那人便接过了钱和粮票,返回到饭店,也买了半斤炒饼和一碗鸡蛋汤,他吃饭时,刘贤年坐在他的旁边。等他吃完了,刘贤年问他:“你说你的钱被小偷偷了,那你怎么买回去的车票!”那人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刘贤年问他家在什么地方,他告诉刘贤年,他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分到东北一家林场当技术员,受人陷害被打成反革命,受尽了折磨,从一个技术员成了一个烧火工。“文革”结束了,好多冤假错案都得到了纠正,但他至今还没有被平反,这次来京,倒是有点收获……。刘贤年听这人讲他是大学毕业生,从心底升起对这人的崇敬之情,他挺慷慨地跟他说:“我这里还有点钱,我可以帮你买一张返程的车票!”刘贤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20元钱送给那人,还问那人这20元钱够不够,那人连忙说够了,然后从自个儿布书包里拿出一只笔一个本,跟刘贤年说:“你把你的姓名和地址写清楚,我回家后把钱寄给你!”刘贤年说算了吧,谁出门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那人说你是好人,我认定了你这个朋友,无论如何你得把地址和姓名留下。刘贤年只好在那个小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那人从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吉林省××县××林场,彭卫国。刘贤年把那张纸收了起来,彭卫国跟刘贤年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来北京上访呢!”刘贤年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这位初相识的大朋友。听完刘贤年的讲述,彭卫国说:“悲剧,实在是悲剧,简直是扼杀人才!”刘贤年便明白了这位老兄为什么从好端端的技术员成为一个烧火工了!彭卫国告诉刘贤年:“我们县里有一家医院,有一个医生可以用手术的方法治疗你这样的病,我大哥的儿子也患小儿麻痹后遗症,原来得拄着拐才能走路,到那医院做了两次手术,把拐扔掉了!”是吗?刘贤年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真要是有这样的医院治好了他的腿,就算今年上不了大学,明年还可以报考。那样,他和唐云彩的爱情就可以继续……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彭卫国,说他可能最近去那家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腿能不能手术,彭卫国说:“那太好了,你先到林场找我,我陪着你去那家医院。”
  早晨七点多钟,刘贤年来到位于北京西单的教育部大楼前,八点来钟的时候,有人往大楼里边走,他也想跟着走进去,却被门卫拉了出来。一个在门前打扫卫生的老大爷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他是来上访的,那位老者便从手中握着的一叠纸条中撕下一张,交给了刘贤年。纸条上打印着一行小字:××巷××号。老者告诉刘贤年:上访去这地方。”
  信访处的工作人员听了刘贤年的陈述之后,给省招办写了只有一句话的信:“请酌情解决刘贤年同志的问题!”盖上了教育部信访处的公章。刘贤年想,有了这封信,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心里便稍微踏实了些。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站,乘上了南下的列车,赶到省招办原来办公的地方,却见楼门口竖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我省1979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已经结束,有事请到××路××号。刘贤年又赶紧来到××路××号,那是省教育厅所在地。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两天前接待他的那位信访处的工作人员。刘贤年把教育部信访处开出的那封信给了他,他看了一眼之后把信还给了刘贤年:“我省高校招生工作已经结束,眼下各地区中专录取工作正在进行,今年是大中专一张卷,你赶紧拿着这封信回你们地区,要求中专录取,去晚了一切都会落空。”刘贤年认为这个人说得有道理,高校招生录取工作已经结束,“尚方宝剑”再厉害也无法发挥作用,有中专上也不错,中专毕业国家也给分配工作,有了工作,再想别的!就这样,刘贤年连夜乘车回了地区。
  “谁给你开了这样的信你就去找谁,谁跟你说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去找谁,反正找地区招办一点用也没有。中专的体检标准比大专还要严格,大专不录取,中专就能录取?”地区招办的陈副主任听了刘贤年去省、去教育部的经过并看了刘贤年自认为是“尚方宝剑”的信后这样对刘贤年说。刘贤年一听,又压不住火了:“谁说大专不录取我?如果你们不在我的档案上签‘不宜录取’那四个字,我早就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今天,把我的问题解决了什么都好说,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在这里绝食!”刘贤年说完这句话,退出陈副主任的办公室,坐在楼道里,支起腿,用胳膊抱住头,什么也不想,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搭理他。
  刘贤年的“绝食”从头天上午到第二天早晨,公社派来了几个人,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刘贤年的老爸刘兆兴也来了。原来地区招办给县招办打了电话,县招办给公社打了电话,说刘贤年在地区招办“无理取闹”,要公社派人派车把刘贤年接回去。
  刘兆兴把蹲在墙根的刘贤年拉起来,跟儿子说:“咱们回去吧,咱们不考大学了,人活着,咋都是一辈子。”
  刘贤年站了起来,跟着他父亲走向了停在招办门口的手扶拖拉机……
  这个时候,唐云彩已坐在西去的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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