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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乡村来的小土孩


  1947年8月22日,我出生在河北省阜平县麻棚村一间农民的土坯屋里。这是太行山中的一个宁静小村,四周群山怀抱,树木丛生,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从村西缓缓流过。
  生我之前,母亲有点犹豫,担心自己身体受不了。她那时因病住在边区医院,觉得已不年轻,身体又有病,想把孩子打掉。和她同住一病房的郝治平劝她千万不要这样做,鼓励把孩子生下,为革命壮大力量,于是母亲才改变了主意。
  生我的时候,果然难产,把母亲疼得死去活来,还流了许多血,非常危险。多年后,母亲心有余悸地告诉我要不是看在郝治平大姐的面上,绝不会要我。那次生我差点送了命。懂事后,我知道郝治平是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的夫人,很是自豪,对她及罗瑞卿本能地有一种好感。
  可能刚刚满月,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河北省深泽县爷爷家。当时他们都在《晋察冀日报》社工作,身边已有小胖姐,正处于战争年代,无暇照料我。
  4岁以前,我是在河北农村渡过的,对老家的记忆空空荡荡。只感觉那是个很大很乱的土院子,一角堆着烧火做饭用的秫秸;大门是用树枝子编的一个栅栏;猪圈连着厕所,人在上面拉,猪在下面吃。二叔是个民兵,家里墙上挂着枝很旧的大枪。
  我还能模模糊糊记得那天母亲来接我上北京的情景,大约是1951年。
  已是暮色降临,一辆马车从破烂的栅栏门,拐进院子。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秫秸,有个女干部坐在上面。身穿一身蓝色列宁制服,戴着蓝帽子,神彩奕奕。她笑着,很大方地跟家里人打着招呼,声音洪亮,一口洋话。
  这戴帽子的女干部就是我母亲。我对她已经很生疏,是农村的姑姑把我从婴儿带到4岁。姑姑的丈夫原是八路军军医,后来失踪,此后姑姑一直守寡。
  到北京后,住在骑河楼马圈胡同12号。那是三姨白杨的房子,由我们家和舅舅家合住。
  父母整天上班,把我交给一做饭的老太太照顾。我成天坐在大门口哭,想念农村的家,想念把我带大的姑姑,想念奶奶,想念瘫痪在炕上多年的爷爷。我望着对面那堵灰墙,幻想着它是个火车头,能把我拉回农村去。这堵墙顶部用灰瓦砌成一排X型花瓣,在孩子的眼里煞是神秘。
  我一点也不喜欢父亲和母亲,尽管在乡下人眼里他们都是北京的大官儿。我也一点不喜欢这个四合院,虽然它大大小小共有5个院子,20多间房。
  在这陌生的深宅大院,父母住在北房,哥哥姐姐住校,我和保姆住吃饭屋。只有吃饭时,我才能见到父母。吃完饭,他们就回到自己屋,忙他们的事。小胖姐姐和母亲住在一起,最受父母疼爱。我的天地就是:厨房、吃饭屋以及那养着一群鸡的破烂不堪的东院。
  我无比向往河北农村。思念那炉灶旁的大风箱,呼哧呼哧,像个老猫打呼噜;思念那高大空荡的北房,屋顶棚有一个燕子窝,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里飞来飞去;思念那捆捆的秫桔杆,它们散发出的烟味儿,是世界上最芳香的气味,因为就要吃饭了!我还思念北房门前的那口灰色水缸,里面养着一条从滹沱河里抓的青鱼,有半尺来长,或许是哪个女神仙变的。
  我尤其深深想念我那丑陋而贫穷的姑姑。管姑姑叫"娘"已成习惯,管父母叫"爸爸妈妈"特别扭,几乎叫不出口。潜意识里,我视他们为把我从疼爱我的姑姑怀里抢走的坏蛋。每次叫"爸爸妈妈"时,声音总含糊不清。致使父母以为我是大舌头。其实我舌头很正常,就是一喊"爸爸妈妈"时,舌头故意不动,嗡嗡的,听不清说什么。
  父亲把我从农村接到城里,对我却并不热情。记忆中,几乎没陪我玩过,从未单独带我到公园或陪我去河边抓小鱼。跟他上街,永远不要奢望会得到一块糖吃,也不记得他给我买过任何玩具。
  到北京很长时间后,一有什么委屈,我还经常坐在大门口处,望着南方的天空发呆。我知道老家就在南方。当被父母训斥时,就跑到大门口哭叫着,呼喊着老家的"娘"--
  我的姑姑。
  “娘,娘……"呼得嗓子嘶哑。我身单力薄,像个被囚在笼里的小田鼠,无限渴望那自由自在的,宁静美妙的,有着河北农村泥土芬香的冀中田园生活。
  在北京这个大院子里,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和父母呆在一起拘束又拘束,没话说。平时很少到他们的屋,一见了他们就惶恐不安。只有跟做饭的老太太在一起时,才觉得自在舒服。
  父母并不虐待我。我和父母同桌吃饭,完全能吃饱,母亲还常常夹菜给我。每天早晚,母亲总监督我洗脸刷牙,或亲自给我洗澡,想扳掉我在农村养成的不讲卫生的毛病。冬天有棉衣穿,夏天有西瓜吃。母亲曾给我买过木刀、风筝、机关枪、吸铁石、打砸炮的小手枪……跟她上街,还常能吃上一点好吃的。尽管如此,依旧和父母有着深深隔膜。
  不记得父母有抱我,亲我的时候。尤其是父亲,对我的冷淡能很清楚地感到。他平日很少理我,从没帮我抓过蜻蜓和大蚂蚱,也没教我玩扑克牌。来了客人,甚少叫我在场,却常常让小胖陪。我虽是农村小孩,却得到过姑姑和奶奶的温情关怀,对父亲偏爱小胖,冷遇我,又愤怒、又委屈。
  母亲待我比父亲好,可也远不及姑姑和奶奶对我的疼爱。
  父亲老嫌我没礼貌,见了大人什么话也不说,四礼不懂,不喊他"爸爸。
  后来父亲气得狠狠打了我一次,我哭我喊都没用。他认为农村的姑姑把我惯得不像样子,就得打。我哭得嗓子哑了,眼睛肿了,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手也决不轻一点。这样我对他更怕了。
  以后不久,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新华社幼儿园(那时父亲在国务院新闻总署工作)。一星期回家一次。我对新华社幼儿园的感觉很好,觉得比家里还温馨。
  还记得得了第一场大病的片段。
  半夜里,我醒来,肚子疼。小床四边围着栏杆,自己无法下地,把床上拉了一片黄稀。幼儿园阿姨连夜给我送回家。母亲忙把我带到人民医院,挂急诊,做了手术。说是我肠子上长了一个脓包。
  出院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
  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外面春光明媚,我整天闷在屋里养伤,没人和我玩,就独自一人在东房里点着一根蜡烛,放在窗台上。不小心碰倒蜡烛,将窗户上的大白纸点着,那纸烧得很快,一下子就烧到窗户上。我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可不敢告诉母亲,就偷偷溜到厨房,跟做饭的老太太在一起,寸步不离。心情紧张地等着最后结果。
  这是农村人的胆小,这是孩子的胆小。我把窗户纸烧着,引起大火,却一声不吭躲到厨房,心里紧张到极点,但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终于,妈妈喊叫着从北房里冲出。她端着一脸盘水,朝已窜到房檐的火苗使劲泼去,接着老太太也提着桶水赶来。幸亏发现得早,火被及时扑灭,只把窗户烧了一大片黑。
  妈妈瞪着我,气愤得脸都白了:“怎么回事?”
  我嗫嚅道:“点了一根蜡烛,倒了,把窗户纸给烧着。”
  妈妈吼道:“那着了火,为什么不跟大人讲?”
  我吓得说不出话。
  “你这小兔崽子,真可气!自己弄着火不说,还跑一边躲起来!"说着,顺手抄起一把鸡毛掸子,使劲抽我,把我抽倒在地上。我大哭起来,哀求着……但母亲怒气冲冲,继续抽,直到老太太闻讯跑过来,才劝止住。
  “如果火烧着了电线,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母亲用鸡毛弹子打得很疼。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惟一的一次打。
  我委屈地哭着,觉得自己是个病号,出院后不久,肚子上切的长长刀口还很疼,母亲不应该这么狠地打。当母亲的火发泄完了,态度趋向温和,耐心地给我解释着火的后果,批评我烧着了火,很不对,还不告诉大人,就更不对……但我依旧伤心地哭。在老家,姑姑和奶奶总是宠着我,从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来北京后,亲身母亲却这么狠地打我,伤心之极。不管母亲怎么苦口婆心地讲,还是流泪不止。
  晚上,我紧挨着老太太,依旧哽噎。老奶奶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安慰着,她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把我的鼻涕给抹掉,哄着我入睡。
  手术痊愈,又回到了幼儿园。一股天真温暖的气息融化了我在家中的胆怯、拘谨、不安。
  什么人来通大其(同他去)呀,
  什么人来通大其
  XXX来通大其呀
  XXX来通大其
  ……
  这是两排小朋友玩拔河的游戏,一边唱,一边手拉手前后走。叫到名字的小朋友要前去和对方的拔河。输了,就加入对方的队伍。挑选自己这方最强的和对方最弱的拔河,常常把我们激动得又蹦又跳。当时,我一点不知道"通大其"是什么意思,但也跟其他小孩一起大声地唱。
  小鸽子真美丽,
  红嘴巴儿白肚皮,
  飞到东来,
  飞到西,
  快快飞到北京去。
  到了北京,
  见到毛主席,
  请你向他敬个礼,
  告诉他
  我们都想念毛主席。
  ……
  这也是印象很深的一首歌。
  幼儿园给我感觉特别好,它甜蜜、温馨、柔爱。我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有任何歧视。
  可回到家里,我的处境却跟保姆相似,晚上和老太太睡在一张大床上,白天也跟在老太太屁股后面转。母亲因病在家休息,却很少花时间陪我玩,陪我说话。她老改她的稿子……父亲就更是完全不理睬我。我跟保姆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
  犯了错误,母亲常常说:“你要再调皮,就给我滚,这个家不要你了!我真害怕被她扔到大街上,立刻蔫了,不敢再闹。
  全家人都怕父亲,他在家里的地位至高无上。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我就不敢随心所欲地玩。平常我爱去东院,这地方父亲不来。孤独中,我喜欢追逐东院那几只鸡,并曾把只母鸡抱在怀里与它亲嘴,被父母当成笑料。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扛着根木棍,学着八路军的样子,在院子里转圈齐步走,嘴里大声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儿。当绕第二圈时,冷不防发现父亲躺在躺椅上正默默盯着我,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我嘎然停止,赶紧溜掉。
  父亲像养小狗一样地养着我,却很少花时间关心照顾。记得有一阵,他高兴了,爱在吃饭时逗我:“傻蛋是谁?”
  我说:“是我。”
  父亲微笑着,眼眯成了一条线:“狗蛋是谁?”
  我说:“是我。”
  他哈哈大笑,好不快活。又问:“混蛋是谁?”
  我说:“是我。”
  全家人也都哄堂大笑。
  我愿意让父母高兴,讨他们喜欢。但等我知道这不是好话时,就不再承认自己是。于是家里这点儿仅有的愉悦的,轻松的气氛就再也没有。
  父亲心情好时,爱哼哼一些当时流行的歌,如:
  嘿啦啦,嘿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了美国兵呀,
  全世界人民拍手笑,
  帝国主义者害了怕呀
  ……
  父亲喜欢和姐姐聊天。他对小胖和他前妻的女儿最好,明显喜欢女孩。
  还记得离开幼儿园上小学的情景。
  那天是母亲接的我。新华社幼儿园的年轻阿姨对我说:“欢迎你以后再来幼儿园。"她的相貌在记忆里早已荡然无存,但这幼儿园里的温暖气息却终生难忘。现在,当年年轻的小阿姨,早都已变成了老妇,她们可曾知道她们所照料的一个5岁小孩,一个永远忘了她们容貌的孤僻男子,多少次怀念过她们吗?
  好像上小学前,又病了一场。这是夏天,我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吃什么拉什么,粪便里还有一股怪臭味儿,夹着紫色的血。几天后,已经昏昏沉沉。父亲忙于工作,不闻不问,母亲以为是虫子病,只是给我吃了一些打虫子的药。
  直到我已经要不行了,母亲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慌忙带我到人民医院挂急诊,医生马上抢救。
  我又动了第二次手术。鼻子上被抹了一股药,很苦很凉,不久就昏过去。等醒来时,我已经在一个大病房里,光线昏暗。腰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一动很疼。我感到口渴,希望能喝到水。但不敢叫喊,嘴里发出一点声音,肚子上的伤口都能感到震疼。
  这次是肠粘连。医生说再晚一天,生命就难保了。我的肠子因上下断绝,已被臭气给胀得很薄很薄,随时有破裂的危险。医生把我的一截烂肠子给割了下来,用羊肠线缝好。住院期间,那位文静温和的医生老问我:放没放屁?嗓子时,我正好有一口痰,咽进了肚里。他和蔼地说:“有痰要吐出来,不要咽。”
  连父母都没有这么教过我。
  这是我6岁半发生的事情。只两年时间,肚子上就有了两道伤疤。我想,要是按这样的比例,到长大后,我的肚子将要被割得像斑马一样到处是道道,最后不能再做手术时,我就要死了。一想到死,悲哀之极,自小就特别特别怕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得这病。但妈妈老问我吃什么了?她认为一定是我自己吃坏的。我不忍心让她这个判断错误,就挖空心思地琢磨自己吃个什么东西?最后想起了邻居门口地上的玉米核儿,就对母亲说可能是自己吃了邻居小孩扔了的玉米棒子。
  妈妈笑着说:“你真没出息,拣人家吃剩下的玉米核儿。”
  事实上我的肠粘连是因为上次动手术引起,跟吃什么并无关系。但我要讨好妈妈,就默认了她的指责。
  妈妈若有所思,感叹道:“我刚得了一笔稿费,为你动手术全花光了。小波,以后千万不要乱吃捡来的东西了!”
  我知道是妈妈救了我的命,但见了她面,还不好意思叫她妈妈。
  童年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些。
  现在,我要上小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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