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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车轮战


  “关于江青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方处长关切地说。
  这一晚,我几乎没睡,反复思考着雷厦的揭发。
  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为了生存,在压力下,被迫和朋友划清界限,也可以理解。不这样干,自己就要挨整。假装地揭发一下,应付应付差事也没什么。但雷厦是这样吗?还是继续报我写告密信的仇?
  对傅勇生的事,自己是做得有点儿绝。人都最忌讳说自己的短,我却偏偏把傅勇生的短揭露给军管会领导,让大家都知道他出身不好,是上山下乡的逃兵,雷厦在帮助这样一个逃兵……但我现在正处于困难之时,要报仇,你以后等我处境好一点再报。现在团里正要整我,你这么狠地揭发,不是落井下石吗?
  唉!雷厦是个不爱透露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对付方处长。
  两年前(1968年),在一次聊天时,当听到雷厦说联动们指责江青对主席封锁消息,把主席软禁了时。我说:“照这么说,江青成了慈禧太后了。”
  现在,雷厦恐怕也把这句话揭发了,要不方处长怎么死死追问我说过江青什么。
  交待不交待呢?经过彻夜考虑,觉得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说,能混就混……这句话太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天,方处长又找我。
  “林胡,看来你思想包袱很重。雷厦全都说了,你为什么还不说呢?不要再迷信哥儿们义气了。要想宽大处理就看你的态度,关于江青的那些话,我们希望你自己能主动讲出来。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让你说,主要是想观察观察你的态度,给你一个宽大的机会。”
  望着方处长——这位掌有内蒙兵团10万知青生杀大权的人,心里矛盾重重。不说吧,落个态度不好,死心塌地,要从严处理;说吧,背上一个“恶毒攻击江青同志”的罪名,绝没好果子吃。骂毛主席夫人是慈禧太后,够挨枪子儿的格儿了。
  不能说,不能说,决不能说!很有可能方处长在诈我。
  唉,真希望能把这句话忘掉。可越想忘越忘不了,这句话老在耳边轰轰回响。慈禧太后的那双眼睛在冰冷的镜片后面,总盯着我。这是怎么了,神经好像出了毛病,冥冥中,连她身上那股阴森森的香水味儿都闻见。幻听、幻视、幻嗅起来。
  终于挺住,坚持了一白天。
  刚吃了晚饭,又被哨兵带到方处长屋。面对着一屋子现役军人,紧张了一天的脑子没片刻休息功夫。
  “林胡哇,真让人着急。挺聪明的小伙儿怎么转不过弯儿来!咱们都是革命大家庭里的一员,领导并没有害你之心,说出来,大家一块帮你消毒嘛!”
  我低头一言不语。
  方处长戴上老花镜:“来,我给你念一段林副主席语录,咱们共同学习学习。”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读着:“如果犯错误还装好汉,还要坚持到底,硬要钻牛角尖,明明有错硬说没错,这是最蠢的人。聪明的人犯了错误改得快,这叫好汉。因为他发现问题快,不然就是蠢家伙,而且是没有勇气的家伙。”
  方处长把语录本递给我,让我给大家读一遍。只好照办。
  屋里六七个军人静静地听着我读。
  “林胡呀,你就心一横,牙一咬说出来吧。”
  我已把从小到大所干的一切坏事全交待了,连手淫的事都向方处长交待,除了那句话。
  好疲惫啊!回答方处长问题特费脑子。每句话都要站住脚,经得起反驳,和自己以前说的不矛盾。上午4个钟头,下午4个钟头,晚上又4个钟头,真把脑子累坏了。
  已是深夜,方处长打了个哈欠,看看表:“好吧,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这一天终于熬到了头儿。
  第二天上午刚吃完早饭,又继续审问。我坐在屋中央的小方凳上,六七个现役军人围着我。
  赵干事瞪着我:“林胡,你不要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懂不懂?”已经连着审了两天,方处长收获不大,可依旧很耐心,态度还那么和气:“林胡呀,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父母都是老同志,本人又年轻,组织上最后处理时,都会考虑。看一个人必须全面地历史地看,不能仅看他的一两句话。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就说吧。”方处长的河北口音憨厚质朴,令我想起了河北老家里的父老乡亲。
  “方处长,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不对吧,你的思想包袱很重,这能看得出来。你肯定还有什么隐瞒着,咬咬牙,下个决心把问题讲出来,心情就会轻松了,没包袱了嘛。”
  “方处长,真的,我确实是想不起来了。”方处长越和气,自己就越忐忑不安,心如刀绞。
  “有关江青的问题,你再好好想想。”
  我皱着眉头,额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胡,你看,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你,都替你着急啊。要把你定成反革命,还不容易,干嘛费这么大力气?但我们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自己能主动坦白出来。我们不想一棍子打死你,你还看不出米吗?”
  脑子发木,昨晚上又没睡好觉,头昏目眩。
  硬着头皮,坚持到中午。心想该歇会儿了吧?谁知,方处长毫无倦意。他们也吃两顿饭,中午不休息。
  “林胡呀,你对组织还有隐瞒。这怎能说明你态度好呢?我们想宽大你,可你这态度怎么宽大?”
  “方处长,我确实是都交待了,别的,我确实想不起来。”哭丧着脸说。
  “不对吧。你心事重重说明什么?你睡不着觉说明什么?你这么紧张说明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这个样子,说明你肚子里还有东西藏着。”
  他的逻辑是你要紧张害怕,你就一定有问题。如果让一个农村人到城里来,什么坏事也没做,也会害怕,这能说明他就是坏人吗?但我不敢和方处长顶。
  心神交瘁,很累,就低着头,不说话。
  这一下午,依旧没什么进展。长时间审问等于接连下100盘棋,脑子给审糊涂了,连六加七等于几都糊涂起来。
  方处长很有耐心。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容忍度是多少。仍一遍一遍地向我念林副主席语录,启发我主动交待,不要钻牛角尖……对自己不能让他满意,很有点惭愧。
  他这么穷追不舍地问,可能有目标,莫非他真的知道了那句话……大脑里每一根神经高度紧张了近6个小时,实在懒得再深想。
  终于又熬到了下午4点,该吃饭了。
  团部上空传来了开饭的号声。方处长不紧不慢说:“好吧,你先回去吃饭。”
  不到两小时,又把我叫回来审。六七个人翻过来,覆过去地问。我嗓子都哑了,耳朵嗡嗡响。越累越紧张,生怕说话出差错,让给揪住。好一个车轮战,审得我眼冒金星,头皮要炸。这下体会到了熬鹰的滋味儿。不打不骂,管吃管喝,就是让你脑子累,有点发困,迷迷糊糊……此时此刻,紧张的神经几乎快崩断。感到今晚上可能要坏事,使劲提醒自己要保持镇静,要头脑清醒。
  14只眼睛像14架大探照灯照射在我身上,雪亮雪亮。连一根眼睫毛动动,都别想混过去。我这人说瞎话不油,一说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
  讨厌的是江青的那副冰冷的眼镜片,老在眼前晃动。
  方处长仍然很温和地说:“林胡呀,我们就差给你下跪了。这么苦口婆心给你做工作,还不是为你好。我们既要对党负责,也要对你负责。否则,早就不问你了,定个反革命哪用得着这么费力,何必花这么大功夫?唉呀,跟你说这么些话,我嘴唇都快磨破了。”
  心里剧烈地矛盾。老处长那么辛苦地一次次审我,口干舌燥的,眼睛都红了,我却蔫蔫地不说,感到十分内疚。
  说吧,恶毒攻击江青这顶帽子着实可怕,不说吧,方处长生气怎么办?素不相识的,方处长对我这么客气,自己欠了人家的情。
  说与不说激烈斗争着。
  “林胡,你可别以为我们是在诈你呢。你自己看着办,不说也可以。雷厦那6大本,你都看见了,我们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
  三天连续审问,肯定有目标,不像是诈我,还是说了吧。
  或许再挺一挺,就混过去。毛主席说过:“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有赖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中。”
  “林胡,来,我们再学习一段林副主席指示……”方处长戴上老花镜,又开始认真地给我读起来。
  可能晚上9点多钟了吧?脖子几乎支持不住脑袋了。
  方处长微笑着,那力量简直无法抗御。
  灵魂里,两个人生死搏斗,一个要说,一个不要说。他俩杀得昏天地暗,杀得我呆若木鸡。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近50个小时的车轮战,把脑壳审成了一片空白,啥念头也没有,只有嗡嗡响。大脑控制系统几乎瘫痪!
  听觉开始迟钝,方处长,赵干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方处长那恳切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动摇着自己的意志。眼前金花乱舞,头晕脑胀,就盼着什么也不想地躺在大毡上睡一觉。去他妈的,说吧,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眼前需要休息,需要睡觉。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嘶哑地说:“给我纸和笔。”
  赵干事马上就递给我钢笔和白纸。
  我在纸上写道:“1968年初,当听完雷厦说江青的话后,我说:照这么说,江青成了慈禧太后了。”
  一面写,一面扑簌簌流泪。我明白交待了这一条,等于又往自己脖子上套了根绳索。勒不勒死就全看方处长了。
  屋里寂静无声,10多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右手。
  方处长看后没说话,把那张纸交给身边的人。
  我低头哽咽,嗫嚅道:“我对不起毛主席。”
  宁静片刻,方处长温和地说:“好,说了就好嘛。这算是你自己主动交待的。很好。”
  赵干事指着白纸:“按上手印。”
  心一横,在白纸上按了个红手印,像死刑判决书上红勾,令人毛骨悚然。
  夜里10点多钟,哨兵把我送回牢房。
  以后,再也没人找我。
  接连两天,我蒙着大得勒,麻木不仁地躺着。连轴转的审问,不但累坏了脑子,连四肢和腰也累得要命。全身筋疲力竭,软成了一摊泥,没听说审问也能把人审得这么累。
  一切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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