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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鸣放总算过完堂走出陶总的办公室。
  潘鸣放到东建十年了,十年前,他从东北建筑大学毕业。他和妹妹潘红旗都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继承了老头的专业。卫东学给排水,也是建筑这一行。鸣放和卫东上的是东北建筑大学,而红旗考到西安去了。越是落后的国家、社会、地区,子承父业越普遍,因为环境狭窄,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的只是生计,不是事业。父业总是在你的心里从小深深扎根的,父业的影响,父业给与你的优势,父业给与你方便条件和社会关系,总是环绕着你。你别无选择。当然,像潘家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应当有别的选择,可是搞来搞去,都搞到爸爸这一行去了。像红旗,她就不应该学什么工建民建。她该学音乐,学钢琴或者学大提琴、竖琴。红旗有音乐天赋,她识音记谱,手指灵巧,可以敏感地细腻地辨识乐曲。她不应该和混凝土打交道。潘鸣放上大学之前是下乡青年,在清原的山沟呆过两年。山沟里的生活锻炼了他,他学会了种地砍柴赶车骑马,也学会了偷鸡勒狗打架喝酒。无论是生活本领还是野性,在他的家庭中都是学不到的。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叫“野蛮治混蛋”吗?没有从乡下学来的那点野性,他也当不了土建公司经理。在东建的基层公司经理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从工程队摸爬滚打干上来的。幸亏有陶总,慧眼识珠,不然,像他这样不会溜须拍马有时候杵倔抗上的年轻人,怎么会提拔这么快!金山大厦是一展才华的大好机会,没想到祸事不断。还好,没有出大事,来得及挽救。
  潘鸣放从陶总那儿出来,转到计划处,他要和计划处长商量银河大厦投标的事。处长不在,他和处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下楼上了车。
  “去哪儿?”司机小范问。
  “去医大。”
  他要去医大着伤号,这两天他借头转向,把伤号忘到脑后去了。
  桑塔纳从大东街开出来,上了大西街。S市刚刚建好十几座立交桥,也许是拆迁困难,也许是资金不足,立交桥没有环形分道,桥顶上设红绿灯,弄得不伦不类。因此市民取笑说:“S市新加坡,式样土尔其(土而奇)。”据说鲁曼普市长大为光火,却又无可奈何。
  汽车开过两座立交桥,开到中山广场。说是中山广场,立着的却是全国第一雄伟的毛泽东巨型塑像,还有工农兵学商数十人破四旧打砸抢大串联大夺权清理阶级队伍全国一片红各具形态环绕脚下。汽车在广场上转了大半圈就到了医大门口。潘鸣放叫小范去买些水果、罐头之类看病人之物,拎了跟在后面,他则领先走去。潘鸣放风风火火,进大门险些和一个女人撞个满怀。
  “哎呀妈呀!”
  只听那女人轻唤一声。这声音好熟悉!
  “红旗!”
  潘鸣放也叫了一声。只见红旗搀着一个病人,那病人戴口罩,头上缠一条只有冬天才有人戴的兔毛头巾。
  “哥,正好正好!”红旗顿时欢快起来。
  “什么正好?”
  “你不是有车吗?”
  “有。”
  说着那个病人摘下口罩,揪掉头巾,呀,原来是初云!
  “你……”鸣放张口结舌。
  初云笑一笑。初云上身穿一件格呢外套,脚下是一双孩子气的船形皮鞋。这才像初云!但是她瘦了,一脸病容。从来明亮的眼睛锈涩了,笑容也是苦涩的。他一个月来找不到她,见不到她,没有想到不期而遇。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不是她突然生病,他会送给她不满的委屈的怨怼的和无可奈何的目光,现在,他只有送给她惊异的急迫的责备的和无限怜惜的目光。
  红旗却上来抓住鸣放的胳膊。
  “来,搀着她!——本来就该你送!”
  潘鸣放把初云搀上汽车,红旗和初云坐在后边,潘鸣放坐在前边。一路上初云不说话,红旗不说话,鸣放也不好说话。他欲言又止。他想问问初云什么病。他的问话如果过于亲切,小范也会觉得不对头,陶老板的女公子,东建的第一小姐,谁不认识?还有,刚才红旗话里有话,难道她知道啥?他扭动反光镜对着初云。他马上觉得这个动作太明显了,会被红旗看在眼里。初云依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她的病容使她平添了几分温柔和娇媚。她的微微噘起的上唇是在忍受疼痛,这使她的线条清晰的像朱丽叶·罗伯茨一样的双唇更加诱人。她是大眼睛大嘴的那种完全现代就是长相也完全现代的女孩儿。他想起亲吻这双唇的快感,他也想起在她的有力的双腿中间的快感。他好容易见到她,却不能碰她,不能吻她,甚至不能和她说话,还要立即把她送回家。汽车沿着黄河大街开到崇山路,到了陶总家。初云下车话也不说头也不抬上楼去了。红旗去送初云,潘鸣放坐在车上等。初云是活蹦乱跳的,身体是最棒的,她怎么会生病?偏偏是红旗陪她看病。
  红旗过了十多分钟下楼来。
  “初云什么病?”
  “不是病!”红旗瞪了他一眼。
  汽车又从黄河大街开回来。到了和平大街设计院门口,红旗却不下车。
  “哥,我有话对你说。”
  潘鸣放叫司机小范出去等一下,他扭回身等红旗说话。他预感到初云和她说了实话。他和红旗是亲密的,但是像情人一类的话题从来没说过。红旗没有情人,而鸣放自己也是第一次。但是哥哥向妹妹承认这种事,总有些别扭。他刚刚在陶总那里过了堂,现在要在妹妹这里过堂。
  “哥,你要和嫂子离婚吗?”
  “有可能。”
  这是他的不失身份的答话。
  “你和嫂子确实过得不好。”
  这是红旗的符合身份的结论。
  “你可以和她离婚,”红旗的话是慢慢悠悠的。“但是你要失去贝贝,她不会舍掉贝贝的。”
  “舍就舍。”
  “那倒也是,贝贝啥时候也是你女儿。离婚对你影响大吗?”红旗这会儿不像是妹妹,倒像是姐姐。
  “你指啥?”
  “当然是你的事业。”
  “无所谓。”
  离婚对于一个在大企业工作的有前途的青年企业家来说,绝不是无所谓。潘鸣放堕入情网,无以自拔。
  “现在不像过去,对离婚的事看得差劲儿了。”
  红旗在给他吃宽心丸呢,又好像在鼓励他。他没有吭声。
  “但是你想娶初云,不太可能!”
  潘鸣放就怕妹妹说这件事。话说回来,如果他下决心,早晚会尽人皆知。
  “是初云跟你说的吗?”潘鸣放故作镇定。
  “是。”
  “她咋说的?”
  “她说和你好。”
  “她说不可能嫁给我?”
  “没,这是我说的。”
  “你为啥这么说?”
  “初云是很出色,我要是男人,也会喜欢。但是她不是为了爱能牺牲一切的女孩子。她对你咋样?”
  “不知道。”
  红旗把话打住了。鸣放看看车外,小范坐在马路砑子上抽烟。
  “今天的事你不知道吧?我陪她打胎去了。”
  潘鸣放好像被人在脑袋上重重打了一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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