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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贪婪和罪恶,
    是一对孪生兄弟。
    当贪婪的欲求融入血液,
    就变成了一种慢性毒药。

  唐发根从昏死中醒来,是在一天一夜之后。
  当他被灼热的烈日和滚滚热浪熏烤得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去。但周身的血水果真被烤干了,嗓子果真被烤焦了,他的肌体微微发出颤动,便有人朝他泼了一瓢冷水,他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抓挠着双手,嘶哑地喊出一个字:“水……”
  便又有人提着水桶过去,如同天雨般浇泼他一身。
  他便鬼魂夺命般张开干裂的大嘴,贪婪地吞咽了几口。于是,缓缓启开沉重的眼皮,但又被刺眼的阳光压迫着重新闻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陷何处,就那么直挺挺地干捱着,等待着再下一场救命的大雨。又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肢体下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又听到有人吼骂了一声:“还装死啊?起来!坐起来!你这个烂仔!”
  这时,他耳边仿佛又掠过一声刺耳的枪声,如同中了魔法一般打个激灵坐直了身板。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吓醒了!张开眼皮一看,自己晾晒在炎炎烈日下,屁股坐在水坑里。准确地说,是残存在红土地上的泥汤。他眼睛一亮,不顾一切地俯下头去,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如同野狗偷食一般将那摊泥汤吮吸个干净。这时,屁股又挨了重重的一脚,有人将一瓢水递过来。他双手捧过,几大口就把它吞吸干净,连最后一个水珠都舔到舌尖上。
  清凉甘美的水滋润了他的肠胃,又滋润了他的血管,他的思维变得活络起来。
  他惊悸地抬起头,从蓬乱的发梢间愕然看清了面前的世界。这是一个宽敞的院坝,被铁丝网截成两个天地,外边停着几辆警用摩托车,停靠在树阴下。树阴丛中有一排简陋而整洁的小房子,有提着警棍的人在巡视。树干上还挂着几条狼狗,伸着血红的长舌头,呼哧呼哧喘息着,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吠叫。里边,就是铁丝钢条网成的铁笼子,他就被赤条条关在笼子里。再看身边,还有几个人,和他一样的形容污秽,在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细细辨认,其中有几个面熟,是和他一道的渡海人。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厄运临头。但他总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关到笼子里来的。
  于是,他便不再吆喝,仔细搜索那些在他昏死之前散失的记忆。
  在他几乎想疼了脑袋之后,他终于想起发生在大海边的凶险一幕。惊涛骇浪铺天盖地而来时,他看到海滩上耀眼的火光,听到惊心动魄的枪声。但是,没等他反应过来应该如何去做时,他就被大浪冲倒了,脑门磕在礁石上,浓浓血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当又一个浪涛扑来时,他便踉踉跄跄被海潮席卷而去,推下了深深的浪谷。这时,他想起了何腊月,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但是,在啸声如雷的波涛中,这喊声显得悲凉而又渺小,紧接着便是几口苦涩的海水填满了他的喉咙。于是,他便成了一棵没根的草,随着浪潮不由自主地翻跟头,忽而被扬起,忽而被抛下来。几个回合之后,他便周身精疲力竭了。熟悉水性的他并非不懂得随波逐流、追涛而去的要领,他估计何腊月可能还躲在礁石缝中没有走脱。他不会撇下何腊月只身出走。如果不带上何腊月,他自己脱身便毫无意义。所以,他拚出全力和退潮的海潮作着逆向的搏击……”那一刻,他的确不畏凶险,更不畏生死,即便是死,也要和何腊月死在一起。对于海滩上贼亮的灯火,炸耳的枪声,撼人的狗吠,他统统没放在眼里。不知挣扎了多久,风渐渐息了,浪渐渐住了,海面上渐渐平静下来,但他却感到手脚全不听使唤了,如同陷入一片泥淖,越陷越深。眼看就要没顶时,竟连呼救的声音也喊不出了。
  恍惚间,他看见耀眼的灯火就在不远处跳动,慑魂的军犬就在不远处狂嚣,还有一簇簇奔走的人影,也在不远处晃动。突然,一声炸耳的枪声在耳边响起,一声带哨的呼啸掠过发梢,但他却成了传闻中偷渡人可怕的结局——他真正成了一个身陷沙海的“立人”;只露出脑袋在水面上浮沉的“立人”;浪打过来,随着倒过来,浪打过去,随着倒过去。他不知道坚持了好久,挣扎了好久。他在依稀听到几句威严的喊话声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刻,当他意识到自己是被巡逻的岗哨逮住,被关进笼子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想看到何腊月!但是,当他鼓足勇气去窥探周围而一无所获时,一个巨大的阴影如同魔鬼一般攫住了他的灵魂!笼子里没有女人,更没有何腊月!何腊月哪里去了?是逃脱了,还是被抓住了?一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欲望又在他刚刚缓过气来的躯壳里死灰复燃!
  他抓住一个似曾相识的渡海人,瞪着血红的眼珠,用嘶哑的声音问:“女人哩?那些女人哩?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那个同伙佝偻着腰杆,眼神灰灰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说:“死了……都死了……听说都……埋了……活下的……都在这里……”
  他的眼珠都要喷出血来,牙齿咬得格巴响,陡然像发疯的骡子一般跳起,扑到铁丝网前,双手紧抓着,摇得哗哗山响,怒视着树阴下那群看守,发出一阵鬼魂般的嘶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我要找我的女人!找我的腊月!”
  他的喊声惊动了树阴下的看守,也惊动了那几头凶猛的军犬。人群跑过来,军犬跳起来,惊心动魄的呼嚣把安静的拘留所搅动得乱成一片。几乎在喘口气的工夫,他的喊声便中断了。看守们似乎没有见过他这号被关进笼子还如此凶悍的偷渡客!对付他的办法也很简单,只用警棍轻轻朝他肉体上一触,他那阳壮如疯牛一般的躯壳便泥团浇水一般松塌下来,倒在铁笼子跟前,只有被铁条划破的十根指头不住流淌着鲜红的血。

  唐发根弓腰曲背,面墙盘坐,三天来不吃不喝不说话,任凭看守如何吆喝他,斥骂他,作弄他,都毫无反应。此刻,任何残酷的皮肉之苦对他都失去作用,因为失去何腊月而带来的巨大精神摧残,使他处于麻木状态,如果何腊月出了意外,即便把他凌迟处死,他也无所畏惧。
  他脑子里也对同伴的传闻怀疑过,排除过。但是,他又不敢面对眼前的现实。既然这些长在海边又熟悉水性的人们都难逃厄运,何腊月和几个弱女子岂能渡过惊涛骇浪?他便不敢往下想。
  笼子里的人走光了,看守们觉得,既然没人认领他,也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干脆送到劳教队去。他当天夜里就被送到劳改队,跟关押在囚笼里的犯人一道去服苦役。

  唐发根被投入劳改队时,正赶上囚犯们收工开饭。在看守的监督下,犯人们不得不匀出一碗汤和两个馒头给他。这群人活一天是一天,挣的就是一口饭。虎口夺食,本身就是一件触犯众怒的事情。
  犯人们眼盯着这个只穿一条裤头的同类趴在地皮上,一动也不动,甚至把饭碗凑到他面前,他也毫无反应,那火气便发作了。
  有人厉声骂道:“你当你是爷?吃,还是不吃?”
  唐发根晃晃脑门,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原先是争食的恼怒,此刻又变成对同类的不恭,犯人们炸了营,挤上前来挥拳抬脚就要打,却被一个秃头、脸上横着一道血疤的人晃着巴掌拦住了。
  “这仔只剩一口气了,不经打!咱也别揽这杀人的恶名。给他吃,他不吃,说明肚里有干货。干脆替他上点骚的,也好开化开化!”
  秃头走上前,抬起脚把唐发根翻了个,然后把一只脚丫子踩在他的肚皮上,便解了裤带,叉开双腿,把一股又骚又腥的尿泡直冲冲射入唐发根的嘴巴里。
  他仰起脑门一阵狂笑。
  “烂仔,这下子松快了吧!”
  唐发根开始并不反抗,也不挣扎,一心求死的人,早已万念俱灭。一切暴力对他都无所谓了。但是,当他从灰蒙蒙的眼缝里看到别人朝他头上撒尿时,一种强烈的自尊又在躯壳里复苏过来。活要活个伟壮,死也要死个惨烈。面对刀枪而死,争个好汉。躺在地上,让别人的尿泡浸死,简直连牲畜都不如!他纵身坐起来,想喊,想呼叫。但是,几十个丧失理智的犯人正喧嚣得热闹,几十条尿柱子似喷枪一般朝他喷溅。他睁不开眼,站不起脚,一滑一个踉跄,一回回摔倒在腥骚的尿摊里。
  一群亡命之徒把兽性张扬到了极点。
  唐发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人到了垂死挣扎之际,往往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他在尿摊里如同海龟打滚,栽了几个跟斗之后,终于扒着墙头站起来了。好像陷入泥淖,猛然跳到崖头上的烈马,临风挺立,抖开鬃毛,发出一声恐怖的嘶鸣,扬开四蹄,准备作一场拚死的决斗。
  犯人堆里不乏玩命的货色,压根没把这个浸泡过骚尿的羸弱汉子看在眼里。便有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扑过去,张开双臂,想把唐发根重新按倒在地。谁想还没接近对手,就挨了迎面一脚、正中小腹,连声哎哟都没喊出,便摔了个狗刨,栽倒在尿坑里。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呼叫:“掐死他!掐死他!掐死这个烂仔!”
  紧接着,便又有两个汉子跳出来,分两个方向恶狠狠地扑过去。
  唐发根脸色惨白,眼珠微睁着,喷出绿光。他明白眼前的处境,即便自己不豁出命去,对方也会把他掐死,倒不如拚死一搏,也好落个壮烈。当两条汉子扑过来时,他轻轻朝前一倾,蹲下身子,又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站定,双手却早抓住对方每人一条腿,倒提死狗一般悬提起来。又轻轻一甩,那两条汉子便脑门触地,滚爬在墙角里,半日没有喊出声来。
  对新来的犯人杀威,似乎是囚犯中少不了的惯例。但唐发根的表现,确使气势汹汹的囚犯们愕然一惊!也使要看一场好戏的围观者在放了一阵骚水之后,心头又堵上一口恶气,难吐难咽。于是高矮不一又跳出四条汉子,瞪着冒火的眼珠,扇面似地朝他扑过去。
  唐发根杀出了威风,更抖起一身悍勇,好似鬼魂附体、回光返照,方才还是一个垂死的弱汉,转眼变成狰狞可怖的魔鬼,周身每一块肌肉都鼓暴起来,发出一阵颤栗。他伸出手去,提起那只盛了菜汤的铁桶,举起来,没出一个弧形,面前便响起一阵惨叫,四条汉子便趴倒在地,身上浇满菜汤,抽风般蜷缩成一团。
  好似汤浇蚁穴,火燎蜂房,犯人们炸了营,齐刷刷围了上来,挥拳蹬腿。恶骂声、诅咒声一片炸耳,恨不得要将唐发根抽筋剥皮,踩成肉饼方能解气。眼看一场生死混战就在眼前。
  唐发根没有一丝胆怯,一手甩起那只饭桶,一手抢圆了胳膊,猫着腰,挺着脑门,一副饿虎下山的奔突状。从他那双闪跳出幽幽绿光的眼神中,可以看到猛兽绝命前的狰狞和凶残。
  秃头大步上前,排开众人,扬起粗壮的胳膊摆摆手,从鼻孔里喷出粗粗两股冷气,说:“弟兄们,靠后站站!今天是阎王门前摆擂台,碰到不怕死的了!我是生死簿上画了钩的人,早把脑壳拴到屁眼上了,让我和他交交手。我死了,活该。他死了,一路好结伴!一窝蜂打群架,惹这烂仔笑咱们以强欺弱,不懂仗义!”
  他一边脱下衣裳,扔在地上,一边束紧腰带,朝前跨了一步,朝唐发根斜乜着眼珠,吐出一番很是慷慨豁达的话来:“大个子,看你方才的几下子,出手不凡!不管你是哪座山上的兽,算得上一头猛兽!我要是转世再干这一行,一定和你拜把子,请你当马仔,不,当仔头!今天,你够风光了,可我不能赏你这张脸。我必须让你尝尝老子铁钅郎头的厉害,替弟兄们拾回一张脸。怎么样?你敢不敢和老子交交手?”
  他挺起厚厚的肚皮,扬扬粗壮的胳膊和结实的拳头。
  唐发根此刻颤抖得站不稳脚跟了,他已经将全身残存的力气用尽了。然而,面对杀气腾腾的人群,他并没丝毫的恐惧,将身躯贴靠在墙头上,大口大口喘息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他面色青紫,眼中放出的幽光如同萤火,望着秃头,用嘶哑的嗓门发出低沉的声音:“好汉,我……并没招惹你们,为何苦苦相逼?我不想和谁斗勇,更不想伤害你们。如果想让我死,就拿刀来捅,我决不还手。如果想斗个输赢,得让我填饱肚子。好汉打躺汉,还叫什么好汉?”
  秃头拍拍干瘪的肚皮,斜愣着眼珠发出怪笑:“嚯,我还当你是个哑巴!你肚里没食,老子肚里也空着,不算玩你;如果你能斗败老子,今天的饭食任你撑破肚皮!”他把粗壮的胳膊一挥,吼道:“弟兄们,咱说话得算话!”
  杀气腾腾的犯人一片呼应:“算话!”
  秃头便将双腿一蹲,摆好架势,舞弄着拳头,被一种强烈的征服欲驱使着,凶蛮地大吼道:“少扯淡,老子不耐烦了!上手吧!”
  秃头嗷嗷大叫着,扑了过来。唐发根闪身躲过,夺他性命的一拳狠狠击在墙头上,墙上的砖头砸出一个坑。秃头看看溅血的拳头,跳开一步,大鹏展翅般压了下来。他想用双拳将唐发根的脑壳一下砸到腹腔里去,然后踩在一堆烂肉上,享用犯人们的欢呼!
  唐发根没有反手之力,只能勉强招架。他将自己当作游动活靶,躲避对方的锋芒。当秃头猛地扑上来时,他将身体顺着墙角一蹲,对方又扑了空,头触砖墙,额上撞烂的血浆四处飞溅。与此同时,秃头的整个身子却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散发出腥骚恶臭的腿弯挤压着他的头颅,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半日没有动静、没有挣扎,秃头以为他死了,便跷着一条腿大喊:“弟兄们,看这烂仔还会不会出气?”一言未了,唐发根便伸出手去,黑蛇出洞一般及时将他那致命之处攥个死紧,又用一只手揪住他的膀子,借助墙头的支撑,猛然挺直了身子。秃头便似一头被击中命门的秃鹫,扛在唐发根的肩膀上,发出一声刎颈砍头般的惨叫。
  犯人们骚动起来,魔鬼般扑上前去。
  唐发根毫不手软,冷冷地喝叫着:“来吧,你们敢下黑手,我就掐死他!”
  秃头惨呼:“弟兄们,千万……千万……别动手……好汉……服你……我服你……。
  犯人们顺从地退了回去,眼珠依旧闪出一片杀气腾腾的幽光。
  唐发根又残酷无情地大喝一声:“你们再说一遍,咱们有冤无冤,有仇没仇?”
  有几个老犯人便苦苦求情道:“好汉,都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都是阎王路上的死鬼,千万手下留情,二十年后还是好弟兄!”
  唐发根脸上现出悲哀的青光,沉重地说:“告诉你们,我是在山沟里被逼得没有活路,才出来逃生的。论死,也死过几回了!可我没想到,黑道白道都容不得我……本来,我就是来寻死的,可现在,我不想死了!”
  他一旋身子,扑通一声将秃头摔在尿摊里,身躯便顺墙滑下来,双膝弯曲,趴在地上,凄婉地说:“我谢谢你们,不管你们是妖是鬼,帮我又捡回一条命。”
  不知是他的话打动了犯人们,还是他的威武震慑了犯人们,他们显得猥琐而又虚弱,又变成一片虚幻的影子,在他面前时隐时现。

  唐发根被一碗冷水浇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靠在墙头下,秃头满面血迹蹲在面前,正将半碗菜汤往他嘴里喂着。他也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有股温热又回到他开始发硬的躯壳里。
  秃头抓起几个馒头,塞到他怀里,丑陋的面孔上浮现出少有的坦诚。
  “吃吧,快填肚子!我们虽是贱命人,但说话算话,今天的饭任你撑破肚皮!”
  唐发根抬起眼去看,犯人们果然呆坐着。堆在筐里的黑面馒头果然没有分吃。他也不客气,便饿死鬼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当馒头产生的热量重新填充起每一个细胞的活力时,生命的热血又在他周身沸腾,面孔的青绿渐渐被洗刷干净,眼圈里的幽光也慢慢闪射着辉煌,活下去的欲望正在那里熊熊燃烧。
  唐发根在一连吞下十六个黑面馒头,又吞下三碗菜汤之后,便靠着墙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他脸上蒙着一层绝望的悲哀,又有一重决斗后的胜利之光。他睡得很死,死睡中还在呼啸和呐喊,厄运穷追不舍地里挟着他。
  夜半时分,他在一阵雷击电闪般的摧残中惊醒过来,眼前是灰蒙蒙一片,依稀看见一条条影子鬼魂般在面前晃动,身体便有拳打脚踢的体验。晃动的影子们尽情地宣泄着,报复着,终于要完成那场不可逃脱的“杀威”!他发现自已被绑住双脚和双手,在感到周身巨痛的同时,也感到头上、脖颈上有粘稠的东西流下来,模糊了双眼,又流到胸前的肉皮上。他咬牙忍熬着,始终不肯向他们求饶,任凭那些无情的拳脚将他似破鼓一样猛擂,直到又一次魂灵出窍,在黑暗中昏死过去……
  当又一个明亮的早晨到来的时候,他发现有人用清凉的东西在他的身上涂抹,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引发周身抽风般抖颤。从眼缝里,他又看到秃头蹲在面前,那张丑陋的刀疤脸上坦然而又平静,手中拿只烧酒瓶子,在那些血口上、青紫处细心地涂抹着。
  秃头见他醒来,淡淡吐出一句话,是安慰,是歉意,也是感激:“兄弟,忍着点,算你赏了我一张脸!”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的命运就和囚犯们捆绑在一起,白天被押到海滩上扛石头,修堤坝。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腰杆没有直起来走路的份儿。夜里被押回笼子里,眼前是一片黑暗,肚里憋气,不知何时才有做。人的权利。
  三个月后的一天,当他扛着石头,如蜗牛一般攀上堤坝时,他的目光又盯住波涛连天的大海。突然,爹的面影又在波涛上晃动,爹的话轰雷一般震动他的鼓膜:
  “根儿,海上有座龙门,跳得过去,成精成怪。跳不过去,葬身渊谷!爹送你出了这山口,就没指望你再回来……爹的心思,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
  唐发根又一次被爹给他留下的教诲和遗嘱震撼了,震醒了他这多日来被厄运和苦难折磨得麻木和消沉的锐气。他将大石块狠狠扔下堤坝,在海滩里击起一股浪花,羞愧和内疚便如锯条在心口上锯割,不甘屈服的烈火便在血液中燃烧起来。是啊,如果他不活着用生命去烧化爹心底的苦水,犁出一片希望的绿洲,他无颜活着,更无颜去死!
  他开始珍惜生命,珍惜力气,不再如数完成该扛的石头,搂着肚子坐在石头堆里佯装着呻吟,心头却在筹划自己的行动。
  午饭时分,秃头漫不经心地走近他,偷偷塞给他两个黑馒头,压低嗓门说:“兄弟,今天会下场暴雨!”
  傍晚,将近收工时分,天空浓云飞走,聚起了一块块的跑马云,不一刻便将天穹涂抹成乌黑的锅底。紧接着,风便狂飚起来。海滩上飞沙走石,一片昏暗。在看守凄厉的哨声中,也响起秃头粗野的吆喝声:“暴雨要来了!赶快集合收工!”四散在工地上的囚犯们还没有聚拢,一场大雨便似天河决口般倾泻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石料场顷刻一片汪洋。囚犯们如同逃难的兽群,夺命般朝一切可以逃生的高地冲去。
  狂风暴雨呼啸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点人数时,看守发现少了唐发根,便让秃头带人赶快到工地去寻找。
  秃头懒洋洋站起来,冷冷一笑,嘴里吐出一句残忍的话:“那烂仔是个旱鸭子,早被暴雨溺死了,找他干啥?”

  唐发根突然出现在老阿婆面前时,差点没把老阿婆吓死。她扶着门扇,浑身瑟瑟发抖。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顿时凝固了,目光也散了神儿,死鱼眼一般呆滞,身子便倒在地上。
  唐发根轻轻呼叫着,把她搀扶起来,扶到凳子上坐了,慌忙替她捶着后背。
  好一阵,老阿婆缓过一口气,拽住唐发根的手,长长悲泣一声:“阿根……你果真还活着……呀?”
  唐发根帮她喝了几口水,蹲在她面前,将这些日子的遭遇简略讲了一遍。
  老阿婆听着,泪水汪泉一般涌出来,泼洒在他的手背上。老阿婆摩挚着他的手,又轻轻拍打着,哽咽着说:“乖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阿婆的心……都快吓碎了……”
  唐发根的眼睛扫瞄似地把屋里屋外急速看了一遍又一遍,提着几分担心,几分怯懦地问:“阿婆,你知道腊月的下落吗?是逃出去了,还是……”
  老阿婆抹着眼,摇摇头,悲泣着说:“乖仔,……靓妹子……她也没能逃脱哪!”
  “那,她现在在哪里?”唐发根拉着阿婆的手,猛地站起,那张被折磨得皮肤粗糙、长满血疮疮疖的脸上布满焦渴的期望之光。
  “靓妹子……她……”老阿婆刚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唐发根的心口不由压上一块磨扇,把刚刚透出的一线希望之光又压灭了。他咬着长满血疱的嘴巴,硬起心肠说:“阿婆,你说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挺得住!”
  老阿婆又抹了一把泪,夜夜咽咽地说:“乖仔哟,你们好命苦!靓妹子没逃脱,又被蛇头带回来。四处打听你的下落,都说……都说你被乱枪打死了,漂在海水上,被人捞上来,埋了……靓妹子哭肿了眼泡,哭断了肠子,她说你好水性,决不会死,一定是逃到那边去了。她说死活都要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任谁也劝不住哟!哎,哎,早知道……早知道你会活着回来,就决不放她走!现在,你回来了,她又出海了。天老爷,我是在帮你们,还是在拆散你们?作孽呀,作孽呀……乖仔,阿婆对不住你们哪!”
  老阿婆鼻涕一把泪一把,讲一句话要喘三口气,到底没把事情讲个明白。唐发根心中像燃着火盆,喉咙里有火苗冒出来,额头上汗珠大串大串滚下来。
  “阿婆,你别急,慢慢说。腊月,她到底出海到哪里去了?”
  “找你去了!”老阿婆一双发呆的眼珠盯着唐发根,神色却显得慌乱。“她说走遍天下也要找到你!”
  夜里,阿光挟带着浓浓的海腥味赶了回来。
  从阿光嘴里,他弄清了何腊月的去向——

  一连半月,何腊月都是以泪洗面,悲悲戚戚熬光阴。文雅俊秀的靓妹子枯槁了,宛如荒坡上一株野山葵。
  何腊月执拗得像海滩上一块礁石,任凭被狂风大浪击成碎片、研成粉末也不肯回头,横下一条心,找遍天下也要找到她的唐发根!
  阿光被何腊月的一片真诚打动了,他想成全她的心愿,终于找到一个认识蛇头的亲戚阿桂,求他说情,帮助何腊月出海去。他交了五千元钱,才见到蛇头阿蛮。
  当阿光拿着一张写满洋文盖有洋文印戳的小本本回来,交到何腊月手上时,她感动得热泪横流,双眼放光,又扑通一声跪到阿光面前,悲喜交加地说:“阿光,好兄弟,只要嫂子能找到阿根,一定再回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老阿婆听见了,一脸的惶惑,决然反对:“阿光,你可不能作孽!腊月一个靓妹子,到外面怎么生活呀?让人卖了都不知道卖主!我可是听说不少女人让蛇头送出国,转手就卖到妓院去了!靓妹子呀,这条路万万走不得!”
  阿光怕伤何腊月的心,便解释说:“阿妈,你不要乱说;我打听过了,经阿蛮送出去的人多了,都站住了脚,有的还发了财。如今,只有绕道去香港这条路了。再说,阿蛮和阿桂也是亲戚,他不敢坑骗咱们!”
  “不!我就是不放靓妹子走!”老阿婆拦得很坚决。“外面又没咱的亲朋好友,连亲爹亲娘都有不认亲的,亲戚算个屁!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图阿月去挣钱,反正不让她走!”
  老阿婆说着便动了气,眼都气红了。
  何腊月不愿让母子俩闹翻,便搀住老阿婆劝说:“阿婆,你们都是为我好,我有两只手,出去受不了苦。再说,我出去是为了找阿根。听说外面是自由世界,只有出去才能找个转水码头。站住脚便到香港去,不会让你担心的!”
  老阿婆眼泪汪汪地说:“靓妹子,你当真拿定主意了?”
  “阿婆,我想好了,只要能找到阿根,走遍天下也要走!你老人家别拦我了。”
  三天后,阿光驾着摩托车,把何腊月带到一个小渔村,找到阿蛮。
  阿蛮便把他们带到村边一幢小木屋里,等待消息。
  小木屋紧靠海边,可以看到黑色的礁石和雪白的浪花,还可以闻听海浪翻涌的哗哗声响,时而一片静,时而一片闹。
  阿光偷眼看何腊月,见她竟没一丝慌乱,把万里出洋的凶险看作和回家一样,双手搂抱着单薄简陋的行李卷,倚着窗看海。他心里越发不安,便叮咛说:“嫂子,你一个人出洋,多长几个心眼,万一出个事,谁也帮不上你!”
  何腊月转过头来,浅浅一笑说:“阿光,你放心,嫂子懂得照看自己。你回去吧,免得阿妈牵挂!”
  “不,”阿光一脸的执拗和不安。“我得看着你上船!嫂子,我在你包袱里面放了钱,到那里不顺利,你就买机票飞回来!”
  何腊月想哭,却又使劲忍住。为了不让阿光担心,她咬着嘴唇答应下来。
  晚上,阿蛮带着另外几个人,有三个是女人,来到她面前,也不搭话,打了个手势,便朝海滩上走去。浅水滩上泊着一条渔船,乌黑黑的像卧着一只大海龟。阿蛮先跳上船去,再让跟来的人爬上船,一个个清点人数,渔船便悄悄从礁石后面划出,向海上驶去。
  渔船在海浪里行驶,像一片落叶,飘起来又落下去。大约熬过两个时辰,渔船终于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洋面上停下来。
  阿蛮低喝着,让出洋的人从船舱里钻出来。
  只见渔船停靠在一条货轮的旁边,四周仍是阴森森的,不见一点光火。
  这时,阿蛮站在船头,扬起嗓门对人们说:“这条轮船是外国的,你们只要爬上去,就跟到了外国一样!走吧,它会把你们送到美国去的!”
  阿光抬起头,只见那黑色的船体像山一样横在面前。星光闪烁中,隐隐约约看见一条绳梯顺着船身放了下来。
  阿蛮便让出洋的人排着队,抓住绳梯,猴子爬杆似地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
  何腊月来不及向阿光告别,便被阿蛮推了一把,攀上了绳梯。
  阿光眼看着何腊月越走越远,转眼消失,和黑色的船体融成一块时,鼻尖上发一阵酸,泪水便扑嗒嗒滚下来……

  阿光讲完了何腊月出洋的经过,屋里一片寂静。
  突然,唐发根站起来,走到窗前,目光瞅着挂在窗棂上的那条绿头巾,一把拽过来,紧紧贴在胸前,眼眶便又湿润了。沉默好一阵,决然说:“兄弟,你送腊月出洋,我感谢你!我要去找腊月,你还得帮我!”
  阿光没有回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亲眼目睹了出洋的阴森和凶险,他不敢应承唐发根再去走这条路,便婉言劝说:“根哥,你不要急嘛!阿嫂是去找你,至今还没信息传回来。咱们再等等看。”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唐发根或多或少误解了他的心意,直率地说:“我不会现在就走!从现在开始,我帮你打工,把腊月欠下的债顶上,再把自己出洋的费用挣下。这你总该同意吧?”
  阿光没有和他争辩,默默点了点头。
  以后,唐发根跟着阿光跑了几趟浅水,贩运水货。唐发根不会说土话,也不通行情,只好当哑巴。渐渐他感到自己的多余,不愿当阿光的影子。也看到偷偷摸摸干水货生意的短暂和猥琐,总难成大器,便留了心眼去找自己的路。
  一日,他和阿光逛鞋店,站在标有“吼狮——世界名牌”的玻璃柜前,踯躅良久。
  阿光以为他想买,便掏出钱来给他,介绍说:“这种鞋生意很火!出厂价五百多,捣到内地,一双炒到一千五,炒鞋的都成了款爷!”
  果然,鞋店后面有间库房,捣鞋的热闹哄哄,挤在那里交款提货,格外繁忙。有的还开来大卡车,高高的鞋箱子摇摇欲坠。
  唐发根那双阴郁的眼里突然发出光来,咬咬嘴唇,决然地说:“阿光,你帮我买一双吼狮鞋!”

  唐发根捧着那双款式新颖、软底软帮的世界名牌鞋,独自躲在屋子里,翻来覆去看个不够。他暗暗嘲笑,一双鞋凭什么卖上千元?不就是几块皮子两个工嘛?什么港商,什么惹不起,老子偏要做做你的文章,看看是谁不好惹!经过一番认真的思索,他找来刀和剪子,将一双完好的鞋分割开来,如同将一台完整的机器大卸八块。之后,对每一个部件都作了认真的剖析和研究,一个足以使他摆脱困境的计划便开始实施了。
  大街小巷有一家又一家修鞋店,也有一个又一个的能工巧匠,自称能把旧货修复得天衣无缝,也能将短缺的部位仿制得难辨真伪。鞋店里琳琅满目,悬挂着各种名牌鞋的鞋底、后跟、皮面,包括各种名牌的标签、印记和铜饰,应有尽有。这些修鞋店很多是名牌厂家连锁店,许多部件都是名牌厂家的原装产品。
  唐发根兜了那堆分割开的部件,分别找了几家鞋店,这家做鞋面,那家配鞋底,再找一家鞋店组合粘接,最后再找一家打印标签和配上铜饰。在完成每一项工序时,他都百般挑剔。从选料到复制,他都苛求和原样一般无二,几乎找不到丁点破绽。只是在粘接组合时,他做了一个谁也不曾察觉的手脚。
  一双新鞋做好了。唐发根用提包提上它,拉上阿光,骑了摩托车,直奔东莞,找到吼狮鞋业制造有限公司的门上来。
  他们进了销售部,有位小姐过来让座,又端来两杯冰凉的矿泉水。
  小姐礼貌地问:“二位先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唐发根先端起冰水呷了两口,消了周身暑气。接着,拿出那双鞋,连同发票一起放在茶几上,说:“请你验看一下,这鞋可是你们生产的?”
  那位小姐仔细翻看一阵,又把鞋放在茶几上,用一副认真负责的语气说:“是的。先生认为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唐发根的口气很硬,也很噎人。“请你再仔细看看,这双鞋果真是你们生产的吗?”
  那位小姐疑惑地看看他的面孔,又拿起鞋来辨认一阵,然后拿起发票看看,用确切的语气说:“是的,先生不要怀疑,这是我们生产的,你买鞋的地方是我们公司的代理商。”
  “小姐,你的话是否有点太自信了?”唐发根眯着眼睛,斜乜着那位小姐,口气却充满嘲讽。“如果我买了假货,怎么办?”
  那位圆脸蛋的小姐刹时拉长了面孔,望着蛮横的唐发根,有点难以忍受。却又用极大的耐心强忍着,探询着问:“先生,如果这双鞋是假货,你可以向公司提出索赔或者向有关方面提出申诉。你看行吗?”
  唐发很冷冷一笑,目光灼灼地盯视着那位小姐,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小姐,你的话很让我高兴。如果我不仅提出索赔,而且将你们公司用假货或仿制品在市场出售,只顾牟取利润,而不惜丧失世界名牌的信誉在报刊上公布出来,你看行吗?”
  那位小姐又拿起鞋来认真看了一遍,郑重地说:“先生,那是你的权利。不过,随意伤害别人的信誉而造成损失,也要承担责任的。这一点,我也要向你讲明白!”
  “小姐,你可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唐发根站起来,从身上摸出袖珍录音机,把他和小姐的对话放了一遍,又装回身上,说:“小姐,我要找你的上司谈谈,请你通报一下!”
  那位小姐怔怔地看了他一瞬,感到面前站着一个难缠而又无聊的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便拉开一道玻璃门,走了进去。不一刻,又转回来,说:“先生,我们经理请你!请吧!”她仍旧礼仪周到地拉开玻璃门,闪身站在一旁。
  里面的房间和外面一样素洁,只是多了一张老板台,有位衣冠楚楚、神情傲慢、清瘦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灵活的黄眼珠的中年人,斜靠着椅背,在接电话。一只手不住地梳理着油亮的长发,有意无意把通话时间拖了好长,好似要给坐在一旁的唐发根和阿光一点威慑。
  唐发根不把他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抬眼望着天花板,用沉默显示自信。只是阿光从头至尾不知他唱的哪出戏,此刻又不便打听,反倒憋出一头冷汗来。
  那位经理好容易放下话筒,站起身来,礼貌地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姓葛,吼狮公司销售部经理!”说完便坐下,一双灵活的黄眼珠转动着,似乎想把对方的五脏六腑看透。又沉默了半分钟,他才将问话插入主题:“先生,据说你们买了假货,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销售部经理毕竟老练,一句话问到要害处。黄眼珠停止了转动,逼视着唐发根。
  唐发根不慌不忙,从提包里拿出鞋来,放到老板台上,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你养的孩子,闻闻气味就能分出真假。就请葛经理自己认认吧!”
  葛经理拿过鞋来,先不看标记和铜饰,只用手把鞋底弯曲了几回,试试弹性。又用手捏捏皮子,便拿起面巾擦擦手,干脆利落地说:“先生如果对这双鞋有怀疑,有两个解决办法。一,重新换一双满意的。二,照你买的价格,退钱给你!”
  唐发根冷冷一笑,把那双鞋拿到自己面前。“不,这样做太简单了。我找到门上来,你给我退换。我找不到门上,不就自认倒霉了?还有那些成千上万的消费者,从国内到海外,你难道都能做到退换吗?”
  销售部经理的黄眼珠发直了。他额角的青筋不由轻轻跳了两下,便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先生,我们一向尊重顾客,并将质量和服务视为企业的生命。但是,对恶意中伤和无理取闹者,本公司也有保护自己的权利。先生肯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吗?”
  唐发根站起来,用同样居高临下的语调说:“作为顾客,买了假货,理所当然要找你们索赔。你们应当虚心听听我的申诉,检查一下生产销售中的漏洞。你们非旦不怕一只老鼠坏锅汤,还要对我采取报复行动,那咱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也可以去找说话的地方,让社会舆论帮我讨回一份公道!”
  唐发根拉了阿光一把就要走出门去。
  销售部经理瞬间失去了他的全部矜持和傲慢,从老板台后边站起来,匆匆几步拦住他。一改方才的态度,堆上笑脸重新让座。
  “先生,你别急嘛!我是在和你探讨解决问题的办法嘛!你不赞同我的意见,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咱们再商量,再商量!”
  销售部经理看不出那双鞋的破绽,却看出了唐发根来意不善。
  唐发根弓弦拉得紧紧的,毫不妥协:“我的话早就说明白了,不需要重复!”
  “哦,好!我不再追究先生索赔的理由。但是,先生索赔有多大想法,我应该知道吧?”
  销售部经理有点慌乱,如果因为一双鞋在社会上引起舆论,将会危及他的饭碗。他显得有几分怯懦,虽说他怕的不是唐发根,但现在他必须安抚住寻衅闹事的泼皮,并将此事掩饰得不留痕迹。
  唐发根似乎把他的心态把握得十分准确,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既然作不了主,我就不难为你!我现在就去找你们总经理!”
  唐发根打断他的话,又朝门外走去。葛经理怕的就是这种结局,慌忙去拦,身子站在玻璃门前。
  这时,门却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开外,个头顶多一米五六,周身白皙丰腴的肌肉裹在名贵的浅藕色真丝套装里。戴着钻戒的手上握一把檀香扇,轻轻一摇,香气扑鼻。一张丰满的面孔挂着谦和善意的笑容,涂了淡淡眼圈,描了浓眉,涂着和谐的唇膏,扰着高高的发髻,乌黑明亮,更衬托那皮肤的白嫩。眼睛不经意地看人,却又荡出一股勾魂慑魄的波光。她轻轻踱进来,缓缓走到屋中央,举止文静而又娴雅。
  当她一出现,销售部经理的脊背就显得有点弯曲,傲慢的头颅垂落下来,黄眼珠随着她的脚步闪动,脸上堆起卑贱逢迎的笑容。毕恭毕敬退后两步,站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一连声说:“董事长!您请坐,请坐!”
  “怎么不让客人坐呀?怎么不上茶呀?”
  胖女人轻轻摇了一下扇子,等秘书小姐端上茶水,又等唐发根和阿光重新人座,自己才在一张转椅上坐了下来。轻轻扯扯衣摆,看着销售部经理笑着问:“葛经理,客人提出的问题解决了吗?”
  葛经理诺诺连声,话说得很动听:“董事长,你放心,我一定圆满处理这件事情!”
  胖女人轻轻摇头,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缓缓说道:“从客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你的答复没能使他们满意!”
  葛经理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最后说:“为了公司利益,我想,不能开这个先例。另外,他们的理由几乎没有根据。”
  胖女人用扇子止住他的话,宽容大度地笑着,“什么根据都不要再找。这两位先生能找我们索赔,就是对本公司的信任。他们不仅仅为了几个钱而来,重要的是看看本公司有没有理解顾客承担责任的胸襟和气度!这是他们的诚意和信任,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拒之门外呢?”
  胖女人轻轻晃着檀香扇,不是为了肩风,屋里有空调,是要显示出一种作派,一种让部属乃至寻衅者臣服的落落大度。她手中的檀香扇如同铁肩公主的扇子,不仅可以熄灭百里火焰山的熊熊毒焰,也可以熄灭闹事者心头的怒火。
  她说完了,又把动人的目光转向唐发根,用勾人的媚笑轻拂着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层不愉快的迷雾,宽和地说:“先生,我是很务实的人。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们是充满智慧和胆量的人。现在正是午餐时间,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午间的工作餐换成了正宴。虽不奢华,却也山珍海味样样都有,色香味俱全,和素洁的餐厅装修一样,体现了主人的女性特点。
  董事长豁达坦荡,不时地劝酒劝菜,好像中间压根没有发生什么隔阂,更没有把他们当成敲榨勒索的无赖。她频频把菜夹到唐发根面前,流动的眼波却没有停止对他的偷觑和观察。一场午宴没有因为客人的冷漠而显得寂寥,反倒在她as#风荡漾的笑声中圆满结束。
  饭后,阿光被安排在接待室休息,小姐却把唐发根带走了。董事长要和他单独谈话。
  唐发根被小姐引进来,坐在一张转椅上,小姐斟上冰水,轻轻掩门退了出去。
  屋里一片恬静。
  “年轻人,现在就剩下你和我。”董事长白皙的面孔上挂满笑容,说话的神情是谈心而不是谈判。“我想多知道一些你的情况,比如你的姓氏和年龄,包括你目前的处境!”
  阴谋!陷阱!越是会笑的人越是心眼歹毒,万万不可上当!唐发根在心中一遍遍叮嘱自己。侧过脸去,摆脱那双灼热的目光,冷冷地说:“董事长,希望你不要绕弯子。我只对处理结果感兴趣!”
  “你说的是那双鞋吗?哈哈,我倒忘了。没有它,我也许不会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胖女人眨着眼睛笑,那双左右顾盼的眼睛越发显得动人。说话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不失文雅和风度,却也饱含一种不会使人发怒却又让人产生压力的分量。“我不想揭开那双仿制品的隐秘,它是你的智慧,你的超凡之处正是用一双仿制的鞋遮住了公关小姐乃至销售部经理的眼睛,并使他们在你面前束手无策!”
  唐发根周身一抖,感到脊梁沟里爬上一股冷气,却又强撑着,张开嘴巴要抗争。
  满脸堆笑的董事长却摇摇檀香扇制住了他,缓缓说下去:“你不要生气,我决不会揭穿你的良苦用心,更不会借这件事为你制造悲剧。你也不要误解我的诚意。我不在意你用社会舆论或是别的手段来达到在我看来十分短视的欲望。如果你坚持这样做,我们便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圈套!引诱!用甜言蜜语诱人上钩是女人的拿手好戏!唐发根又在心中告诫良己,冷笑道:“董事长,你别绕弯子啦!既然你是务实的,就少说漂亮话,直扑主题吧!”
  “你太使我失望了!”胖女人微微蹙起两条弯弯的眉毛,旋即又松开了。脸上的笑意依然没有减退,一双明亮的眼依旧凝视着他的脸。“我说过,我不想揭穿你的伎俩,因为我和我的丈夫也有同样的经历。那是在二十年前,为了创立一份家业,我们买了一双法国名牌皮鞋,将它一一切割,一点点解剖,到处找面料,配东西,终于仿制出一双看不出了点破绽的皮鞋。我们不死心,又拿到专卖店里去鉴定,得出的结论证明了我们的智慧!我们就仿制出一双双质量上乘,难辨真伪的法国名牌皮鞋,逐步用自己的双手积累财富,最后才创建了一份家业,就是现在的吼狮鞋业制造公司。”
  如同迎面飞来一颗枪弹,唐发根被击中要害。面前那张白皙的笑脸仿佛变成一面照妖镜,使他现出了原形。胖女人很有节度的谈吐仿佛一段巫语,竟将他的行为诠释得剥皮见骨。他连挣扎和辩解的力量也没有了。面孔由青灰变成紫灰,两只眼不敢看他,悻恼地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相信你的诚意!”
  他也知道,这抗争何等苍白和无力。作为盗贼已经被人看破了遁门人室的踪迹,一旦被撕破脸皮,更将无地自容。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那位神态谦和的胖女人却笑着说:“先生,别忙着走,咱们还没有谈到正题呢。如果我还不曾冒犯你,就请你再坐一阵。”
  唐发根也不愿撕破面皮,便生硬地坐下来。
  那女人的笑意更动人了,谈话可谓推心置腹。
  “我只讲两点。一,你想要我们公司作赔偿,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空手而归。二,我请你留下来,帮我管理这家公司。具体一点,先从产品开发部经理干起,逐步熟悉公司的业务。我给你三天时间去考虑!”
  如果刚才还是乌云压顶,他将陷入一片雷雨世界,那么顷刻云散天开,眼前又是一番丽日娇阳。他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那张堆满笑容的面孔,怀疑胖女人是超度他的观世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丰腴而又华贵的女人走近前来,伸出又白又嫩的纤手拍拍他的肩膀,又用丝巾替他擦拭额角渗出的两滴冷汗,用充满疼惜而又爱怜的声音说:“啊,感谢上帝,终于把我日夜期盼的人送到面前,多么值得庆幸哪!”
  唐发根便赶忙跳起来,不由自主欠了欠身,说:“董事长,我该回去了!”
  胖女人却眼睛一眯,动人地一笑说:“年轻人,就这样走了,你不感到匆忙吗?咱们还没有相互介绍呢?我姓陈,名叫陈徐丽丝,为了方便,就叫我丽丝好了!”
  这种开诚布公的表白,既显示了她的自信和征服力,又传达出几分难以自禁的得意。其实她那始终如一的笑容里早已掺进这些成分,面前这个狂傲而又能干的年轻人已经牢牢把握在她的手心里了。
  唐发根在她的笑脸面前步步退却,表现出一种温顺和驯服,不加掩饰地背诵着自己的履历:“我姓唐,名叫唐云龙。北方人,当过兵,当过盲流,来到南方一年多了,还是个偷渡犯,没啥大出息。”
  陈徐丽丝脸上放出光,笑容越发靓丽。
  “只有磨难才能证明你的才干,只有坎坷才能开掘你的智慧。我对你更加有信心了。阿龙!”
  唐发根说了声“谢谢”,脚步便朝门边挪去。
  陈徐丽丝却扯住他的手,脸上罩着凝固的笑容:“阿龙,你得把那双鞋留下来。我要作为咱们相识的纪念,永久保存!”
  唐发根施展自己的才华一步步赢得了陈徐丽丝的重用和信赖之后,终于按照他立下的誓言,堂而皇之地跨过罗湖桥,踏上了那片他差点为它含了命的岛屿。他的身分从偷渡者一跃成为外资企业的总经理,坐在东亚吼狮鞋业制造公司堂皇而又素洁的办公室里那张软皮高靠背的老板椅上。从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件壮举,成就了爹流着泪水留下的遗言:跳过龙门,成精成怪了!
  当然,他更不会忘记,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还有一个正在苦苦挣扎着的和他生死相恋的情人!每想到这些,他的心就会滴血;每想到这些,他就会对何腊月多一份情愫多一份尊敬;每想到这些,他就对人世对上苍狠狠地诅咒一回!过去有个孟姜女,也不过千里寻夫,而何腊月为了找他,不得不去了异国他乡。天上有七仙女,为了阻隔她和牛郎相会,王母娘娘划了一道天河,每年还有一个“七夕”,两人还能鹊桥相会。而他和何腊月,远隔重洋,音讯全无!这天不公,地不公,人世不公!
  尽管他对何腊月思念得如此惨烈,但只能深深埋在心底。他珍惜来之不易的机遇,珍惜屁股底下这把软皮老板椅,不仅不能轻易丢掉,还必须把它坐得更扎实。于是,他工作得十分勤恳。
  一天,董事长见他忙得明显塌了眼窝,就对他关切地说:“阿龙,做生意最重要的本钱是身体!好了,我陪你到浅水湾去散散心!轻松轻松!”
  平常在公司陈徐丽丝总是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浓黑的头发高高盘起,简洁明快。一套合体的竖条浅咖啡色名牌西装,典雅庄重。只在领口处系一条白色丝领结,衬出涂了淡妆的脸颊华贵而又不失清雅。有时,还要戴一副镶了金丝边的平光镜,更有几分斯文和含蓄。
  而这次陪唐云龙去浅水湾,她特意换了一件月蓝色的丝旗袍。短袖处露出藕节式的白嫩双臂,衣襟开权处时而裸出白皙丰润的大腿,有意无意流露出一股残存的妩媚。
  在浅水湾海滩上游泳,唐发根很开心。他展示着一身雕塑般健美的肌肉,在浪花里上下翻飞,直到尽了兴致,才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海腥味倒在松软的沙滩上。
  陈徐丽丝看花了眼,被这个健壮、剽悍、粗犷和野性的男子汉倾倒了。陈徐丽丝走过去,替他在胸前盖上一条浴巾时,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专注地投在唐发根的肌体上。他映着火辣辣的阳光,半闭半合着,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她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么,又担心他那像钢铁一般凝固的身躯会在沙滩上着凉,却又不便打扰他,生怕破坏了静静观赏他的意境。她很想扑上去拥抱他,确切一点,更期望这条铁打一般的汉子陡然跳起来,紧紧抱起她,一起游到大海深处去。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周围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有点失态,却又按捺不住。这具雄壮的人体,使得一个对男人心灰意冷的女人的情感死灰复燃了。
  回到下榻的酒店,陈徐丽丝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她再一次出现时,换了一副装扮。穿了一套裁剪得体的白色套裙,脖颈上飘着一条白丝围巾,从手臂上垂下来,几乎可以擦到脚跟。脚步轻移,丝中飘飘悠悠,使她雍容华贵的气度上又多出几分生动。不知为什么,她又摇着那把檀香扇,一股浓浓香气便飘散开去。她好久没有这般舒心,也没有着意打扮过自己了。她喜欢白色,从不穿黑色服饰。她憎恨所有的黑颜色,包括浓重的夜幕。白色可以在暗夜里凸现出一片亮丽。她期盼她的生活中能重新出现一片明媚,能重新出现一片真情。
  她坚信自己对他的判断不会错。当然,也对可能出现的失败留有余地。但是,她决计使用全部力量,来完成她蓄谋已久的计划,那就是从精神到力量牢牢把他握在自己手里,并且在肉体上占有他,填充自己的空虚,弥补生活给她带来的不幸。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她有这个耐心。她是把他当成一件作品来铸造的,从选材、加温到铸打、雕刻,她都要亲手制作。她将倾尽心力,重新塑立起一个永恒,只有这样,她才死心。因为她需要一个归宿,一个家园,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然而,自从在海滩上看到他那副铜铸铁打的肌体之后,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如果今天不再见他一面,不仅难以入眠,甚至会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所吞没。她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间,朝他住的房间走去。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为了使自己见到他时不至于因激动而失态,她把窗全部打开。让海上飘来的凉风吹一吹膨胀的大脑和冒火的心胸,又把扇子握在手中,好掩饰万一发生的尴尬。
  她心想着要抑制自己的情绪,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刚要到达他住的房前,又下意识地退回来。这么往复几次,在走廊里徘徊良久。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如此胆小怯懦,如此犹豫猥琐,即便过去在鲜血和利刃面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心态。即便在被抛弃、面临厄运的时刻,也不曾这般下贱。多少年来不曾乞求别人恩赐,或者多少年来早已忘记“乞求”这两个字眼的陈徐丽丝,重新尝到了尴尬的滋味。
  可是,当她想到这是一种征服,这是对人生一种希望的接纳时,她便又坦然地整了整头发,拉了拉领口,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她本想隔着房门说一句亲切的话,嗓子又被涌上来的热浪堵住了,只是犹豫地喊出两个字:“阿龙……”
  唐发根拉开房门,看着她,嘴角蠕动着,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无言地站着。
  陈徐丽丝踏进门去的脚步陡然停住了。她眼前一片迷离,看不清他的面孔,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轻轻闭上双眼,用手捂着胸口,唯恐对方听到自己的心跳。
  “董……哦,阿丽……”
  她终于听到对方迟疑的呼喊声,只见他朝房间后退着脚步。
  “嗯……”她赶忙发出呻吟一般的回应。旋即,她叫了一声“阿龙……”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把自己那双柔软发烫的嫩手紧紧抱住他那双冰铁一般坚硬的肩膀。
  她感到自己浑身发软,连呼吸都要停顿。
  唐发根赶紧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身体。她便觉得有股热流电击一般传遍全身,浑身瑟瑟颤抖,软软的身体棉团一般没了筋骨。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钩住他的脖颈,发出一阵“阿龙……阿龙……”急促的呼喊,泉涌般的热泪便晒落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董事长,您……这是……怎么了?”
  唐发根沉重的声音有点嘶哑,在她身边闪雷似地轰响。那语气,那称呼,令她突然感到寒心,感到失望。
  她终于从他怀里脱出身来,极力平静自己的情绪,轻轻地问:“你还在盼着那个何腊月,是这样吗?”
  这句话平平常常,唐发根听了,真好似如中雷击。他陡然挑起一双剑眉,睁大一双挟着电火的眼睛,足足把她看了半晌,额角几道不安分的青筋鼓凸起来。他突然感到面前这个女人分明是个巫婆,时而施用媚术,迷人心志。时而施用心术,扼人喉管。
  既然被她看破,不如索性挑明。于是他脱口而出道:“何腊月是我的情人。这是我的私事。不会因此而妨碍本公司的利益吧?”
  “唉,可怜的人,你误会了!”陈徐丽丝脸上一阵苍白,浮上一层凄楚的哀怜。“阿龙,你还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死了!”
  “什么……”唐发根如迎面中了枪弹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突然,他暴跳起来,如同一头公牛,猛然耸起那颗高傲的头颅,双颊紫涨起来,瞪大一双藏着风雷的眼睛,大声发问:“你……怎么知道的?你不要骗人!”
  “阿龙!”她也扬开嗓门喊了一声,转过身去,眼泪汪汪地说:“你不要怪我,我既然重用你,就不能对你一无所知。阿光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就派专人打探腊月的下落。一心想帮你把腊月找回来……可是,那个叫阿蛮的蛇头,最后得到确切的消息,说那批人蛇在美国上岸时,腊月不慎落水,死在海上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个月前。我怕你伤心,不让阿光告诉你。”
  “腊月……我的……腊月……”他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沙发里。
  “阿龙……阿龙……”她轻轻地急促地呼喊着,扑到他身上,捶着他的胸口,低声抽泣着,劝慰着:“阿龙,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为公司着想啊!”
  “啊,董事长,您是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哪!”他发出惨烈的嘶号,眼里流着真诚和悲痛的泪水。“腊月……我要去祭奠腊月!董事长,我求你了……”
  “阿龙,可怜的阿龙!你该叫我阿丽!”
  “哦,阿丽,帮帮我,帮帮我吧!”
  他弓着身子,大虾一般佝偻在她面前。
  她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突然,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脑门,紧紧搂在怀里,如同搂抱一头受伤的猛兽。她用温柔的舌尖舔吮着他脸颊、胸膛。她用柔媚的面颊贴在他的胸脯上,抚慰着一颗残破的灵魂。又用白皙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他周身颤抖的肌肉,好似从苦海里打捞出垂死的恋人,用整个身心去呼唤他,重新为他注入生命的汁液。
  “阿龙,你受苦了。”
  “不,不,腊月比我苦。”
  “阿龙,你太孤独了。”
  “不,不,腊月比我更孤独。”
  “这些日子,你一个人……”
  “不,不,我有腊月……”
  忽然,唐发根挣扎起来,从她的怀抱中挣脱,站到房间当中,用生硬的目光看着她,发出冷冷的声音:“不,腊月没有死!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啊……阿龙,你……太让我寒心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了整零乱的头发和衣裙,抹了抹被泪水冲出泪痕的面孔,脸上浮起一层苦笑。
  这个男人的态度,她事先曾经预料过。她从来正视这个事实,从不指望他到了香港并对他讲明真相就能够立刻忘掉那个和他生死相依的山村女子。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他是那种态度,也许更会让她失望。一个连感情都不懂得珍惜的人,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她给他留下了经历挣扎和痛苦的时间和空间,也为自己和他建立默契乃至感情作出了长期的铺垫和安排。当然,这第一次单刀直入的接触她不奢望有太大的收获。但是,自己对他那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却显得有些软弱。但她不后悔,既然要走这步棋,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尽管如此,这个男人直言不讳的冲撞使她的自尊委实有点支撑不住。
  她拉开房门,疾步走回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到枕上抽泣起来。一种若有所失或是曾经有过的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在她心头翻滚。顷刻,整个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四周灰蒙蒙的一片,她的灵魂就在黑暗中飞旋。她那主宰自己的力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对这个男人的控制,她一开始就充满了自信。对这个男人的洞察,她一眼就看个透彻。她断定他不是一个孤独的流浪汉,他身上有着特殊的成熟。他眼睛里燃烧着撩人的野火,他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光彩,都是有过异性体验的男人才有的特质。那种对异性的爱形成的磁场,才是冒险精神的原动力。事实证明了她判断的准确,她终于找到这个男子汉原动力的所在。应该说,她调查那个女人的本意,是为了牢牢地把握住他,实心实意做一回月下老。而当她得知那个女人不幸死去时,她的神思有点迷乱了。她推想,如果这个男人能够死心塌地地追随她,那么,从金钱、财富、事业、美色,乃至肉体,她都能让他得到充分的满足。自己一个女人,单枪匹马闯下这片天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继续这么闯下去,更是艰难,到了应该找一个得力的帮手和安全的倚仗的时候了。凭感觉,这个男人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个男人是个千年等一回的如意郎君。既然已经套入网中的猎物,岂能让他轻易溜掉?所以,从他一到香港,便想面对面谈这件事。如何谈呢?这使她颇费踌躇。直截了当谈何腊月的死,最坏的结果是反作用,他会趁机从身边走掉,为了殉情而继续漂泊。拖延和隐瞒,也非长久之计。他一旦羽翼丰满,再大的笼子也锁不住一头苍龙。单刀直入地摊牌,未免有失体面。更何况一厢情愿,强人所难。另外,委实有点卑鄙和残忍。这种不讲情义,从别人手中夺取幸福的事,她还没有干过,也不忍心去干。那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最佳的选择,就是以心换心,让自已逐渐取代那个山村女子在他心中的位置,从而割断那段情丝,编织新的情网。
  人的一生大都是在烦恼中度过的,她也没能逃出这片樊篱。她并非如她展示在人前的那般平静和幸运。她也是一个被遗弃、被冷落的女人。但她从不相信人生的轨迹,认为一切都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这一点,她和唐发根有相似之处,却又自认为高他一筹,否则他怎么会落入她设下的网里呢?
  她很富有,并不太老,身上的魅力足以招来无数的追求者。但她很传统。虽然生活在香港,却难以苟同西方人对性爱的追求那么随意、没有理性和不顾一切。她浑身上下流荡着的东方血液和遗传基因,以及在情场上饱尝的辛酸苦涩,约束着她没有那样去做。不过,在她把那颗火种在心田里埋藏了许多年之后,在一场春风中又开始呼呼燃烧了。如果真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心灵相通的男人,她也愿不顾一切地爱它个你死我活,爱它一场轰轰烈烈。
  她确认自己找到了这个意中人。他真真切切站在面前,却又扑朔迷离地相距遥远。于是便懊悔自己的冒昧和唐突,没有把握好掀盒的时机和火候,以致招来一场优烦和没趣。
  整整一夜,她在悲怨中熬煎,忍受着灵魂的鞭答和拷问。难道,我的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吗?难道,我一生就注定必须承受这难言的悲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得到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爱?难道,我的命运注定要白天做富姐夜里做孤鬼?难道,上天果真要把女人最珍贵的东西从我心中抽去,而把一个虚假的外壳留给我?
  她靠在床头苦思冥想,思维成了一团乱麻。

  唐发根自从得知何腊月死去的消息之后,变得面色阴郁,情绪浮躁起来。过去,这属于他的隐私,只能牢牢封存在脑子里。现在,被老板一言道破,他便不需要掩饰。
  在浅水湾,陈徐丽丝向他摊牌。她需要他的才能和智慧,更需要他的肉体和情感。她需要他当助手,更需要他做她的男人。她对他进行的调查,周密而不露声色;连自己一手提拔到东莞公司销售部经理的阿光,都对他守口如瓶。当然,这来自董事长的交代。阿光端的也是人家的饭碗。这是一场经过准备的摊牌,用何腊月的死切断这段情丝。同时,把他放在一架天平上,一边是“自我十情感”,一边是“前程十驯从”,由他选择。
  这种选择对他来说,是残酷的。如果不是为了前者,他不可能挣扎到现在。如果选择后者,就等于是一种出卖和欺骗。所以,那个夜晚,他陷于对何腊月的思念、愧疚和无限的痛苦之中。如果何腊月真的不存在了,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除了对何腊月的苦恋和钟爱,除了他们发誓要共同去追逐的目标,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选择的呢?
  阴谋!圈套!他对那位贵夫人狠狠诅咒。
  欺骗!卑鄙!他对那位董事长切齿愤骂。
  在一阵哀哀悲泣和撕心裂肺的呼号之后,他认定了何腊月没有死,并且隐隐约约看见何腊月纤巧的身影站在大洋彼岸的礁石上,频频向他招手,发出由衷的呼喊:“根哥,我活着!我是为了你才活着!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等着你接我回去哩!”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拉开房门,就要一头冲到黑暗中去。是呀,何腊月为了找我,不惜远涉重洋,我为什么就不能那样做呢?我不能欺骗何腊月,更不能出卖自己,因为我不仅属于自己,也属于何腊月!
  可是,就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朝他逼过来时,他猛然冷静下来,这样间下去能成功吗?这样走出去,又会是什么结果呢?何腊月到底是死是活,他不知晓。何腊月到底身居何处,一无所知。更何况,他现在还寄人篱下,甚至还控制在别人的掌股之中,一个无形的网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重重包围着他。陈徐丽丝既然能千方百计把他套住,就决不会让他轻易脱逃。
  唐发根猛然顿住脚步,眼泪涌泉一般淌在铁板一般的面颊上。
  “腊月……”他朝黑暗中悲泣着喊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又压抑,难以自禁地周身又是一阵瑟瑟颤抖,如同楼前一丛半枯的芭蕉,在夜风中摇撼出骇人的震响。此刻,他如同当初站在黄河边上一样,面对波浪翻滚的滔滔海面,依旧没能发出一声阳壮的吼喊。
  他在沉默中站了好久,显得格外孤独和悲凉。他在心中祈祷着:“腊月,你等着我,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像往日那样,拼命读书,拼命工作,甘心情愿按照陈徐丽丝为他设计的轨迹运转着。同时,他心中隐藏的那个目标越发清晰明亮了。以前,是那位面容宽和的女人牢牢把握着这个进程,现在,他自己要牢牢把握着这个进程。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在他心中膨胀起来。
  尽管,他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陈徐丽丝的视线之中,但他还是拨动了东莞公司的电话,直截了当向阿光询问了有关何腊月下落的调查情况。
  阿光的回答和董事长如出一辙,而且讲得更为详尽。董事长为了找到何腊月,给了阿光一笔钱,让他贿赂蛇头阿蛮,不惜代价也要打探个水落石出。阿蛮先通过关系找到偷渡的那艘货轮,又通过销货的蛇头得到确切的回答——有一位年轻俊俏的女人在到达美国,上岸时落水,葬身在大海里……
  唐发根听完阿光的陈述,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骂:“阿光,你是个混蛋!你知道不知道,你送出去的人是你嫂子!偷渡的人里死了一个女人,你怎么敢确认那是你嫂子?你竟敢对我隐瞒真情,你还有点人味没有?告诉你,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捅了你!”
  阿光等他骂完,不喜不怒地解释着:“总经理,不,根哥,你别误会,董事长完全是一片好心。她让我调查情况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嫂子,把她接回来,让你们团圆!她不让我告诉你,是怕你着急,怕你伤心……我阿光要是有一点歹心,天打五雷轰!”
  唐发根默默磨着牙,不便把事情挑破,但是,却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命令:“既然现在没有秘密了,我便交办一件事,让那个蛇头去替我找腊月。你告诉他,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胆敢胡弄我,我就剁了他的脑袋!”
  他清楚,这个电话保不了密。但他并不怕陈徐丽丝,这件事到目前还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谁先张扬出去,谁就是笨蛋、傻瓜。
  陈徐丽丝比他精明,懂得割断情丝的最佳手段就是时间。她应该有这个耐性。
  这天,他的助理婕尼拿着一张《纽约时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指点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读给他听。那是一则《寻人启事》,寻找的对象是何腊月,身材、长相、年龄、性格特征都写得准确无误。寻找人的署名是“唐云龙”,联系地址是“香港吼狮鞋业制造公司”。
  他拿着报纸,一时发傻。尽管他读不懂英文,但他相信婕尼那双蓝色的眼珠不会骗他。
  “这则《寻人启事》是谁发的?”
  “董事长。”婕尼注视着他,轻松地耸了耸肩。
  他心头一热,一种感激和愧疚的混合物便涌上喉头,一张宽容大度的女人笑脸立即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捧着报纸,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暗暗在心中谴责自己,错把美意当恶意,或者把别人一时的冲动和垂怜看作险恶的阴谋,太有点孟浪,太有点小肚鸡肠了。
  “阿龙,你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
  当他坐在董事长对面椅子上,把自己的感激之情倾诉一遍后,陈徐丽丝脸上堆满宽和妩媚的笑容,投来一股充满爱怜的目光,用柔和的音调赞叹着。
  她站起身,走到壁橱前,打开一瓶洋酒,自己喝了一口,便把瓶子递过去。
  “阿龙,我真心喜欢你,我的事业也离不开你。”她说得真诚、坚决而又坦荡。她的神色执着、冷傲而又不容置疑。
  他仰起脖子,把大半瓶酒一古脑儿灌入肚里,想为自己壮胆。
  “阿龙,我喜欢……”她紧紧抱住他,用丰满的乳房堵住他的嘴唇,宛如慈母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龙把深埋在她双乳间的面孔抬起来,怔怔地望着她,酒精早已迷乱了他的心性。
  她安慰着他,百般抚慰着他。她用白嫩的手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胸肌、大腿……宛如苦恋的情人,呈现出一片焦渴,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女人所拥有的一切魅力……
  他神情彻底迷乱了,一边喊着“腊月”的名字,一边紧紧搂抱着她,用那张滚烫的嘴唇在她的面颊上发出一阵狂烈的鸣咂,双手拥着那对丰满的胸乳。于是,他那雄性的旋风呼啸起来。
  他付出的是真情和投入,她体味到的是温存和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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