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七章



    从希望跌到失望,
    比原本没有希望更为痛苦。
    眼前闪烁出一个光点,
    又被重重的黑幕罩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海景湾花园小区笼罩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
  蓊郁的花树如同泼上了墨汁,板结成一块浓黑的暗影,越发凭添几分肃穆和冷寂。掩映在树影中的白色楼宇,也渐渐涂上一层铅灰,和广阔的天宇凝成一片。窗孔里的灯火被窗帷遮盖了,淡淡地从树隙中投射过来。窗棂上的树影婆娑,似影似幻。
  唐发很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恐怖和孤独。陡然有一股凉气从脚板下生发出来,顺着脊梁沟往上爬,穿透心口,浑身不由一阵寒噤。
  如实说,在唐发根这些年的坎坷生涯中,曾有过无数次的失败和落魄,也领略过各种各样的嘲弄和冷遇。但是,他都能将那混合着苦涩和辛酸的人间百味一一吞下。因为他牢记着丑大爷交代他的那句话:“鸭子吞下根铁筷子,扭不过脖颈也得咽下去,非得熬出个人样子来!”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有一种难以忍熬的委屈和悲凉在折磨着他。那就是昔日与他患难与共的恩爱情人,如今竟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一对仇敌。近在咫尺,难以相见。甚至连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一道铁栏,如同天河,遥遥相对,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肯露面。此前还沉醉在一片意满志得温柔乡中的他,犹如打翻了心中的五味瓶子,重新品味着驱赶不散的辛辣和酸苦。
  他的心一时又凉到冰点。他在铁栅栏门前辗转了一圈又一圈,呼叫了一回又一回,嗓子喊哑了,希望破灭了。他是从绝望中找到那一星希望的火光的,并确认那火光是真实的存在。只要他能走近去,再捧出那颗怦怦跳动的心来,放在火光上炙烤,那火光便会腾起烈焰,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倾泻所有的苦难和忏悔,再得到一份应有的谅解,或者遭到暴风骤雨般的责骂或鞭答!即便被那烈焰烧成粉末,他也心甘情愿。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铁门里面过分的死寂,使他感到难以承受的恐怖和悚然。
  从希望跌到失望,比原本没有希望更为痛苦。原来以为透出来的一点希望的光点,如今又被重重的黑幕罩上。
  他形同一个上门求怜的乞丐。但他乞求的不是金钱的施舍和物质的给予。他寻求的是灵魂的慰藉,他乞讨的是心灵的恩赐。这或许才是天地间最珍贵的东西。他曾经得到过,是何等的艰难,又是何等的幸福。他不幸又失掉了,曾经何等的绝望,何等的孤苦,差一点失去求生的勇气和活下去的欲望。然而,他没有去死,而是拼了命去挣扎,忍熬了诸多人世间非人的磨难。确切地说,是为了替那个冥冥中的幽魂宣泄,是为了告慰那个屈死的幽魂而活着。所以,当他发现那个幽魂突然显现时,他除了短暂的惊骇和诧异,就是不顾一切地追寻!他不怕在众人面前丢失体面和尊严,只要能在这个世间找到他的亲人,他情愿重新变成流浪汉、穷光蛋!只要拥有她,他情愿一切从零开始!他彻底悟到了一个道理,只有揪心扯肺的情感,才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失去她,他尽管腰缠亿万,也是一个精神乞丐!如果得不到这份施舍和宽恕,他将永世不得安宁,甚至会重新趴下去,从此站不起来。
  所以,他表现出一种少见的固执。
  所以,他表现出一种超人的倔强。
  从中午到晚上,唐发根的呼叫声一直在绿树掩映的楼群上空回荡。绕着那道铁门紧闭的花园别墅,用撕心裂肺的嗓门喊出种种动人的话语,喊得喉咙嘶哑,喊得声泪俱下。
  天渐渐昏黑。腥潮的海风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浓浓的树冠,压垂了一片片枝叶,呼啦啦浇在他的身上。他依旧不躲不避,湿淋淋地站在雨地里,用悲怆的声音唱起那支足以能勾起回忆的老歌:

    铁打的镣铐九尺九,
    套不住心来套不住手。
    钢刀架在脖子上,
    见了阎王不低头:
    只要还有鬼魂在,
    下辈子还跟哥哥走,
    ……

  这歌是当年何腊月唱给他听的,嗓音甜甜的,袒露出一颗金亮亮的女儿心。他听着,热泪在眼眶里打闪,双手将何腊月搂得更紧,好似要揣在心口上。
  此刻,是他在唱,嗓音是嘶哑的,糅和着男子汉的痴情和赤诚,袒露着一个负罪者深深的愧疚和忏悔。何腊月啊何腊月,你一定听到了,这是凝结着咱们苦恋的歌呀!我是站在雨中呼唤你呀!我又冷又饿又凄恻又孤寂又悲凉又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难道就真的忍心将我拒之门外吗?即便我是陌生人,也该让我进去喝杯热茶吧?何腊月啊何腊月,你不该这么绝情,纵然在你眼中我是负心人绝情汉,你就是让我跪在你面前,痛骂一场,我也心甘情愿哪!
  天穹海宇,汇成一片朦胧世界。
  风雨淅沥,幻化出一方苦涩天地。

  如同何腊月所预料的那样,通往山外的十八盘山口上,早有阮书记布下的岗哨,逃亡的路便切断了。
  多亏装疯佯傻的老叔,幽灵一般出现在两个死里逃生的山里娃子面前,也不答话,伸出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一手拽住一个,贴着山崖险道,七折八回爬上了陡峭的老山脊。
  夜色掩饰了逃遁者的行迹。
  几块隆起的石崖,黑压压妖石一般矗立在夜色里,显出几分阴森,几分恐怖。
  那汪水滩,倒映着一片夜空,落下几颗寒星。一群羊挤卧在枯黄的草坡上,没有鸣叫,没有动静,酣然温顺地冬眠、卧坡。“春天随羊走,夏天不松手,秋天忙接羔,冬天卧坡头。”这就是老叔的生涯。这片山脊上的草坡是老叔和羊群生存的领地。
  一直奔到这里,老叔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放开双手紧拽的一对年轻娃子,冷冷瞪了他们一眼,用嘶哑的嗓门说:“根儿,腊月,喘口气,歇歇脚吧!”
  他自己也靠着石崖蹲下来,挖着旱烟包,打上火,大口大口吸了一阵旱烟。那神气,仿佛到了他的辖区,灾难抛到脑后了。
  但是,当他解了几口烟瘾,攒足了精气神儿,又忽地站起,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塞过来,仰望天上的星星,用低沉而又急促的话音说:“根儿,山野谷地不是你们果的地方,这一回,听叔一句话,只管往前走,到死甭回头!混不出人样,也要混个种气!记住了?”
  唐发根扑通一声跪下来,给老叔磕头。
  “叔,俺走!俺就走!俺娘……就托靠你了!”
  老叔一顿足,厉声喝道:“俺跟你娘都是上埋半截的人了,不用你操心!你要有种,就混个人样来,让山野谷地瞪大眼珠瞅瞅!”
  何腊月泪如泉涌,望着老人枯草般蓬乱的头发,也跪下来,悲怆地说:“叔,俺跟你磕头了!从今往后,俺跟着发很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您唐家的人了!”
  老叔弯下腰,周身颤抖得筛糠一般,双手搀起何腊月,说不成一句囫囵话:“妮子,俺认……俺认……快起来……起来……叔……心疼哪!”
  老叔推了唐发根一把,站到崖头上,指着山缝里隐隐约约的石坎,说:“瞅准了,顺着它,下到沟底,再沿着河滩走。趁着夜黑,不能停脚!这条道,没人走,你要护好腊月!”
  唐发根拉着何腊月,背上干粮,正要赶路,又被老叔喝住了。老叔黑黝黝地站在崖石前,手里横着那根紫红发亮的放羊鞭,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根儿,你可记得,这崖石底下埋着谁?”
  “花婶子!”唐发根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花婶子是谁害死的?”老叔恶狠狠地磨着牙。
  “阮大业。”唐发根也恶狠狠地咬着牙。
  老叔把那根放羊鞭子递到唐发根手里,满腔仇恨地说:“这鞭杆是枣木桩子磨出来的,在俺手上磨了二十年了,比铁棒钢杵还结实。你拿着它,讨饭打狗,走路打贼。如能有一天混出人样子了,你就把阮大业押到这座崖石前,打断他的脊梁,敲碎他的骨头!俺跟你花婶子九泉之下也算挤上双眼了。”
  老叔说完,转过头去,重重吼了一声:“快走!”
  唐发根接过枣木鞭杆,如同接过老人临终的托付,大山压顶一般沉重;又如同接过父仇子报的接力棒,心头刀绞一般疼痛。陡然间鼻尖一酸,泪珠便禁不住夺眶而出了。他凄声喊了声:“叔,您的话,俺记下了!”便趴着石缝,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他和何腊月如逃命的野物一般下到沟底时,抬眼望去,陡峭的老山脊上还站着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像根树桩一样顶着满天星斗,一动不动地竖在那里。
  按照老叔指点的小道,他们虽说被石棱割烂了皮肉,被野藤枣刺划伤了面孔,终算逃出了那只摆弄他们命运的魔掌。当他们跑烂了鞋底,跑酸了双腿,疲惫不堪地瘫倒在百里之外一片陌生的坡冈树丛里时,看到了东方丘壑间升起一轮鲜活而又红润的太阳。
  野山野岭,一片恬静。
  一男一女,两个逃难者。
  唐发根看着何腊月,肩头棉絮开了花,袖头、裤角挂了几道口子,额角划出几道血痕,汗湿的头发紧贴在面颊上,不由得一阵心疼。便伸出手去,轻轻擦拭着那几道血痕,呵出热气轻轻吹着,怜惜地说:“腊月,叔说得对,我……让你吃苦了!”
  何腊月坐在草坡上,不言语,任凭那双男子汉僵硬的手指在她额角上抚摸,心头一阵舒坦,一阵惬意,一阵瘙痒。她听着他的话,如痴如迷,只是用狂热的、喜悦的、充满解脱的目光看着他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毛茸茸的小胡茬,燃烧着火苗的眼睛,心思便沸腾起来,不由得面色渐渐潮红起来,如一片天边的朝霞。她隐隐感到有一股撩人的烈焰已经扑面而来,灼得她心灵震颤,周身打抖,棉花似地软成了一团。
  “根儿哥,俺……想做你的人……”她终于呢喃着,吐出如丝如烟几个字。
  她说得急切而又撩人,早已忘掉了笼罩在山野谷地里的滚滚杀气,眼前飞旋着五彩的祥云。自从她和他同时在桃花林里遭受了那场劫难之后,似乎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脱了胎,换了骨,越发迷恋山外那片世界,铁了心跟定面前这个山里汉子了。甚至那座禁闭她多日的石头屋,那道让她受尽了屈屏的石头沟,也笼罩着一层淡淡温情,隐藏着诱人的希冀。因为,只要有他在,她就能从那里走出去。她把生命和他紧紧拴在一起,连同希望一起交付给了他。她坚信,只要有他的存在,便不会在泥淖里缓缓沉陷,只会从彩云间渐渐升腾。
  这一刻终于盼到了。
  “根儿哥……你……来呀……”
  何腊月紧紧拽住唐发根的双手,牢牢抱在胸前,压迫着剧烈而又急促的喘息,中风一般哆嗦着。又似雷雨中一根枯藤,缠在大树上。
  唐发根浓眉轻挑,嘴角轻轻抽动着,散发出爱怜、疼惜和说不出根由的叹息。终于经不住欲火的烧撩,将挟带着浓烈男子汉气息的躯体靠过去。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扳住了她的肩胛,宽大的胸怀袒露着,从那里传出的撞击,声声如鼓。他想说什么,喉头颤抖着。燃烧着火苗的眼睛里饱含着期待和乞求,……突然,他猛地挣脱出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不知凭借什么力量挣脱了女人那双牢牢紧箍他的双手,直挺挺地站立起来。
  何腊月一时却又傻了。她缓缓坐起来,等待着。轻轻地梳理着被汗湿成团的秀发,用袖角细细擦拭涂满泥垢的面颊,等待着男子汉充满柔情的抚慰,或是粗野狂蛮的揉搓……然而,什么也没有,眼前一片空落,男子汉不见了!
  何腊月慌了,急忙站起身,四处寻找。
  一片金灿灿的草坡上,耸立着一块顽石。唐发根用手抠起一杯杯黄土,堆起一个枕头大的土堌堆,又将土堌堆拍打得四四方方,周周正正。然后,又拔了几根经过霜打雪压的白茅草,撅成齐齐整整的一扎,又一根一根地插在土堌堆上。直愣愣一排,一根不少,恰是九根。他蹲在地上,沉默不语,认认真真,一丝不乱,如同大年夜在祖宗神位前上香,虔诚而又庄严,眼角悄悄蒙上了泪花。
  何腊月心碎了,浑身筋骨都酥软了。她拚尽全力才踉踉跄跄扑到他的身边,抱住他那石柱子一般结实的双腿,哇地一声哭了。
  她先是低泣,接着是悲号,扯开喉咙,悲声大放。比以往无数个凄凉暗夜中发出的哭声更为豪放、洒脱和惨烈!震撼着面前的山脉,骚动着重重林木,头顶上的陡崖上的险石似要被她震落,摇摇欲坠。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情愿接受这山石的赠予,将她,还有他,一起埋葬,筑一座标志新生却又是埋葬耻辱的坟莹。
  唐发根跳起来,搀着她,两只泪光闪烁的眼睛盯着她那张落满泪水又布满红霞的面孔,分明是将悲哀和狂喜交集在一起,期待她的谅解,期待她的给予。
  “咱要做个人,就得活个样子!面前的山,就是祖宗。天上的日头,就是见证。我唐发根现在虽没能力吹吹打打把你迎进唐家门,也得跟你何腊月拜天地,拜祖宗,堂堂正正做夫妻!”
  “哥,亲哥……俺听你的,俺磕头,俺跟你拜天地!俺今儿才知道,啥叫个人了。”
  何腊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和他并肩跪在一起,泪眼中透出一股幸福和自豪,虔诚而又庄严地将脑门紧紧贴在黄土草坡上。
  如同天际飞送来一支仙乐,唐发根心旌摇动,理智再也支撑不住强壮的躯壳,礼仪再也难以控制沸扬的欲念。顷刻之间,大山倒了,巨石崩塌了,压在何腊月那纤弱的身上。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如同太空和星球那样裹挟得完整而又缜密。何腊月更强烈更迫切,如同地层挤压而出的岩浆,甘愿和这山石一般的唐发根化合为一体,即便用炸药用雷火也轰她不开,即便用凿子用钢钻也撬她不动。
  这一场欲火,将半面草坡夷为平地,成就了一个庄严而又朴素的圣典。
  这片金灿灿的荒草坡,记下了他们生死相恋的情状,成为他们日后刻骨铭心的纪念。

  唐发根又一次从黄河古渡上落荒而逃。
  如同上次脱逃时一样,当他站在沙土起伏的黄河滩上时,还如沉在梦质中一般,默然发怔。当何腊月催他赶路时,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下来,默默地朝着对岸那座虚幻迷茫的山坳又拜了三下。可叹的是,体魄雄健的年轻后生此刻依旧没有勇气面对浊浪翻涌的河面发出一声阳壮的吼喊。
  他从沉默中站起,拉着何腊月,脚步又一次朝茫然不可知的去处迈去。
  风凌渡这个百年千载被人流车流搅和得日夜喧闹不息的水旱码头,依旧难得有安静的日月。依旧是人来人往,时聚时散,店铺林立,生意兴隆。依旧是一派浮华和繁盛。
  但是,唐发根却从一片喧嚣中看出古渡码头与往日的老大不同。往日,人流自东来,再从这里走西口,到口外地广人稀处讨生活。如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仅少了许多中原乡音,反倒蜂拥着许多关中乡党,不卖货,也不赶集,背着铺盖卷朝东走,急匆匆地逆向流动。细一打听,竟闻悉到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东南沿海陡然间拓出一片遍地黄金的好去处,任凭人们去抓挠!只要有几分胆量,是个人头便能发财,心眼活络点便能暴富!滚滚东去的人流都是被金子耀花了眼仁的闯海人!
  接下来他听到种种传闻后,不由得周身颤栗,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恶梦,突然醒来时,却又叫苦不迭,顿足长叹,暗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把目光从黄土窝里抬起来,去看那幻梦中渴盼已久的大海!
  大海原本是他的去处,是他的归宿,为何直到今日,他还沉溺在一片迷津之中?
  也许到了此时此刻,唐发根才真正明白了爹当初站在山口崖石上,看着涧水在乱石滚滚的河床里流淌,一对干涸的眼窝里那对浑浊的瞳孔为何会突然放出光来;也就越发明白了爹望着一条条鲜活闪亮的鱼儿搅着水花游动时,蠕动着那张磨扇般的厚唇,说出那番艰涩话语的深刻含意。
  “根儿,莫轻看这鱼儿!你知它要游到哪里去吗?水不回头,鱼也不回头,一直游到大海去!海上有座龙门,跳得过去,成精成怪。跳不过去,葬身渊谷……根儿,爹这辈子……没指望了。你……这一去,就跳出这片旱坑了。爹送你出了这山口,就没指望你再回来,爹这心思,你懂吗?”
  爹的话,他记得真真切切,倒背如流。这是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诚的祝愿和期盼,也成了爹一生中给他留下的难得的教诲和遗嘱。
  爹的话又苦又涩,爹的目光又热又烫。
  此刻,当他咀嚼爹的遗言和领会其中含意时,不禁羞愧难当,心头又荡起一股男子汉的血性来:难道这辈子就当真跳不过龙门吗?!爹呀,儿对不住你!至今竟连海水都不曾呛上一口哩!
  痛悔良久,唐发根决计要去南方闯海了!
  唐发根和何腊月用所有的积蓄买了几斤蝎子,牢牢装在瓦罐里,搭上了南下的火车。据说在南方,蝎子和金子一样贵重,他们期望蝎子能成为站稳脚跟的基石,打出一片天下来。但是,到了广州不久,便被几个南方人骗了,他们换来的不是金子,而是几个冒充金元宝的铜疙瘩。生活无情地折磨着一对冒失的闯海人。唐发根连连吃了几次亏,输尽了所有的本钱。后来他们流落到郊外农舍,结识了房东阿婆和她的儿子阿光。
  阿光个头不高,面皮黝黑,骨骼却强壮,有一双炯炯发光的大眼睛和一副豪爽侠义的性格。很少呆在家里,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也是四出奔走,忙碌不停。虽不知他在干什么,却从他家轩敞的房舍,富庶的日子,看出他在做很能挣钱的买卖。
  房东老阿婆看出了他们的艰难和窘迫。开初仅仅出于同情,不时多煮两碗白饭端过来,或是多买点青菜送过来,絮絮叨叨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呆在屋里,油灯也会熬干的!守着海,不去撒网,哪能捞上鱼来?”老阿婆话不多,眼神却充满和善,让唐发根和何腊月听了好生感激。
  后来,老阿婆一连喊了几天牙疼,干瘪的腮帮子都肿了起来。恰巧阿光又不在,何腊月便鼓动唐发根说:“你就试试吧,万一瞎猫撞个死老鼠,也不愧老阿婆平日对咱一片情意。”唐发很便鼓起勇气,拾起了那一套追随丑大爷闯江湖混饭吃的手艺,在这日暮图穷时分又使他们的生活出现了一线转机。
  其实,老阿婆的牙病很简单,只是长了几颗虫牙,没有及时拔除,引起牙床发炎。唐发很不仅帮老阿婆拔掉了病牙,还认真帮她做了一口假牙。等到阿光回家时,不仅听到了一番感人肺腑的描述,还从老阿婆的口腔里看到两排齐整的新牙。
  又黑又壮的南方汉子走到唐发根面前,一双深深的眼窝里闪着两道火辣辣的光芒,他伸出一只被海水和阳光铸炼得粗壮结实如同野山葵一般的手掌,将一大叠钞票塞到唐发根怀里。
  钞票又被推回来,唐发根话说得和北方石头一样结实:“兄弟,这些日子,阿婆待我们如同亲人,做这点份内小事也能收钱吗?你要再外气,就拿巴掌扇我的脸吧!”
  阿光又把钞票塞过去,一腔感激如同南国滚滚热浪一般炙人:“阿哥,你们是外乡人,两手空空也要吃饭吧?这点钱你不收下,让我阿光怎么出门去见人!”
  推来让去,一叠钱落在地上,白花花一层。
  老阿婆颤巍巍跑来,眼窝里都急出了两汪泪水,说:“阿根,你是个好仔!阿婆知道你们上了贼仔的当,亏了本钱,连吃饭的碗都捧不起了!既然这钱你不肯收,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让阿光帮你,再大的浪也俺不死人的!”
  既然被老阿婆捅透了那层遮羞的窗户纸,唐发根也不好隐瞒,便将和何腊月上当受骗的事全盘托出,除了心头蒙着一层淡淡的懊悔,整个面孔依旧是一副倔强和坚毅。一双看透了人间时世的目光隐含着一丝自愧,依然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冷傲之光,不仅在鄙薄几个可怜的贼仔,也在鄙薄自己无知的昨天。
  闯惯了惊涛骇浪的南方汉子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不肯服输的韧劲,用厚厚的巴掌拍拍他的肩膀,说:“阿哥,好样的!上当受骗,常有的事。亏几个本钱,只当缴点学费。摔个跟斗,爬起来再走!不过这几个鬼仔太黑,哪天撞上,帮你剁他一条胳膊解气!”
  一盘鲜蟹,几条活鱼,阿婆烧了几盘菜。
  一瓶白酒,倒在大碗里,阿光一把将唐发根接到椅子上,豪爽地说:“阿哥,看样子就知你来历不凡。听话音,就闻出你一腔子才学。需要我帮什么忙,我阿光为你踏浪闯水!”
  唐发根看他是个爽快人,但还是把自己的来历埋在心里,只是淡淡地说:“兄弟,有你这番话,我便交上了好运。我们那里实在穷得活不下去,才到南方找活路。只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脚步该朝哪里迈都看不准哩!”
  阿光把一块蟹肉夹到唐发根碗里,笑道:“阿哥会说笑话!你有这把治牙病的手艺,何愁捧个金饭碗讨饭吃?我出房子出本钱,帮你开个诊所,咳,脚板不出门就能发财!”
  唐发根摇摇头说:“兄弟,我这点手艺根本挂不到嘴上。再说治病解难,图的是尽一份做人的道义,我不想再挣这种钱!既然跑到南方来了,就想干点新鲜事,混出个人样子来,有朝一日见了家乡人,也好说话!这是实话,也是掏心话!”
  阿光见唐发根说得实诚,便把半碗酒吞下肚去,拍着膝盖说:“阿哥说实话,我也不相瞒,你看着我们捞钱容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阿光鼓着亮晶晶的小眼珠,直直地盯着唐发根看,尽量说出一口让唐发根能够听懂的白话:“我也是个驾船贩水货的贼仔!”
  唐发根瞪着眼看他,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阿光又吞下一口酒,眼膜上都网满了血丝,喷出浓浓酒气说:“阿哥,你们守在内地的肥田没饭吃,我们也是守着海边饿肚子哟!这是前几年。这两年,稍稍松动了,我们的胆子也大了,驾着飞船闯海,贩点水货,挣点风险钱。地方上的稽查睁只眼闭只眼,大家才像发疯一般朝风浪里钻,尽快捞一把,日子才渐渐富起来。这些水货倒往内地,其实就是赚了内地的钱,发了海边人的家!”
  他见唐发根听得入神,突然问了一句:“阿哥,赚这种钱要冒风险,甚至要豁出性命,你干得了吗?”
  不待唐发根说话,老阿婆便拦住阿光,急急地晃着手说:“阿光,你莫出这主意!他们干不得,干不得!”
  何腊月从阿婆嘴里知道,去年,阿光的媳妇阿莲跟着一起到海上去贩水货,被巡逻的稽查发现了。阿光驾船飞逃,因为海上风高浪急,飞船驶得又急又快,阿莲便不幸落入大海了……老阿婆怜惜这一对人地两生又不习水性的北方仔,不忍心儿子教唆着去做这种冒风险的勾当。
  阿光喝着酒,眼珠都发红了,喷着酒气说:“我知道你们做不得!我就能做得?舍得命才能活命,我也是逼出来的!”
  阿光把半碗酒没在地上,望着酒在地上冒泡,半日不语,好似在默默心祭他的阿莲。
  唐发根也把半碗酒浇在地上,心头蒙上一层浓浓的同情。
  “阿哥,人的命只有一条,不为着活命,谁舍得拿命去换钱?”阿光看着唐发根,眼睛发潮了。“这条路阿妈说走不得,别的路能走,可我又走不了!你看四边这些荒坡野岭,原来草树不生的,现在都造起楼屋,修起厂房,有钱人回来办公司,当老板了!阿哥,你两手空空的,干得了吗?”
  唐发根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淡淡一笑说:“现在干不了,未必将来干不了!”
  阿光把厚厚的巴掌重重地拍在膝盖上,发出一声脆响。“阿哥说得有志气!我也这么想过,那些有钱人,过去也是穷光蛋。不就是拚上命逃港,在那边发了财,赶到这边又当老板?还是句话,舍得命才能活命,他们也是逼出来的!”
  阿光的话像一把火,在唐发根心中烧开一腔沸水,额头、鼻尖都滚出大颗汗珠。他急切地问:“兄弟,听说逃港的人只要到了那边,都能发财,这话可当真?”
  阿光把脑门一仰,说:“当真。那边如今富得流油,傻子也能发财!不瞒你说,我贩的水货也是从那边烂仔们手中贩来的,他们黑了大钱,黑得容易!我赚这点钱可要顶风冒险豁出命来干哟!”
  阿光的话不仅证实了唐发根这些日子从书本上得到的禅悟,也使他认准了一条选择。多少年来,他和祖宗先人的脚步套着一条坚实的镣铐,被牢牢囚困在那片四面环山的山野谷地里,不知道山外边的大千世界。当他终于挣断镣铐闯到海边来寻找希望时,发现这里的人们活得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轻松。他们脚上同样套着一副镣铐,被浩瀚的大海围困在一片贫瘠而又落后的土地上。他们只是早于他知道海那边有一片繁华富庶之地,早于他对那里产生向往和付诸于冒险的冲刺,但是,浩瀚的大海和崇山峻险一样不可逾越,一旦被逮回来,不仅加上脚镣,还要戴上手铐,还得扣上一顶“偷渡犯”的罪名,去服苦役。这和他被揪斗、被囚禁、被称作流窜犯的待遇几乎没有差别。这里的人望着海那边的繁华富贵之乡,虽说近在咫尺,竟如同他和何腊月在大沙漠中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渺茫,一样虚幻,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唐发根还知道得很清楚,当地人对那片富庶之地的冲刺,有过几次剧烈的高潮。早在五十年代,当地的富人和财主恐惧日近逼来的枪炮声,更恐惧镇压反革命的厄运降临头上,便携家带口,仓皇出逃,逃到海那边去寻找活路,创家立业。到了六十年代,大灾荒造成的大饥饿胁迫着这里的人如飞蝗一般冲过风浪,飘过海面,登上那片岛屿。据说这一次情势紧急,官方采取了相对开明的对策,开笼放鸟,网开一面,使得成千上万人在那里找到了活路,创下了艰辛的基业。到了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浪涛排山倒海,不少人的目光又盯住对面那片越发繁华和富饶起来的岛屿,包括许多血气方刚的下放知青在内,一起加入了又一次大逃港的行例。后来,随着这些当年的偷渡者不时西装革履、腰缠万贯地回到这边来时,那片岛屿对人们的诱惑便越来越强烈了,任凭海边上荷枪实弹的军警的围追堵截,也难以再把偷渡者的脚步吓退。
  懂得了这些之后,到了海边的唐发很便难以控制自己的脚步,似乎不闯到那片岛屿上去,他便没有找到真正的大海,便没有按照爹的遗嘱去实现“跳过龙门,成龙成精”的理想。如今已近在咫尺,他若望而却步,那么,他不仅辜负了爹,也将辜负自己。
  于是,他试探着问:“兄弟,海那边活路宽,你为何不到那边去?”
  阿光看看唐发根,又看看阿婆,垂下被海浪阳光磨砺得黑亮的脑门,长长叹口气说:“开初是离不开阿莲,现在离不开阿妈……”
  唐发根把热辣辣的目光投过去,说:“兄弟,我如果要到那边去,你肯帮忙吗?”
  阿光倏地睁大眼睛,愕然地望着他,厚厚的嘴唇蠕动着,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唐发根的目光没有退缩,喷出的烈焰如同电火,要在阿光粗糙的面孔上烙出血疤。
  “兄弟,我打听清楚了,也想明白了,无论在哪里,要想闯出一条路,都得豁出命去干。我看不如就到那边闯一闯!到那边发了财,整个人便镀了金,就成了香港同胞,别人再也不敢欺侮你!”
  阿光的神色缓和下来,却又充满忧虑地说:“阿哥,逃港是冒险的事哟,万一被抓回来,要上铐子关笼子的!”
  唐发根铁着一张脸说:“兄弟,你那句话说得好,舍得命才能活命。这一脚我是退不回去了!”
  阿光便不再劝说,阿婆也抹着泪交代阿光帮着唐发根联络蛇头,说是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万万不能苦害了这个北方好仔。当老阿婆听说何腊月也要一同过海时,却死拖着苦劝着,说了一晚的风险话,流了一夜担心泪,终究没能拦住,反倒被这个生死相随的北方靓妹子的坚贞和胆气感动了。
  阿婆佝偻着腰杆,翻开沾满尘垢的粗木老柜,摸摸索索从柜底拿出一片黑油油的东西,供在神龛前边,燃起三炷香,屈腿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了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天地全神,列祖列宗,都睁开你们的眼睛吧!我身边站着两个苦命的乖仔,是从北方逃来的呀,是从祖宗身边逃来的呀!现在他们要舍命去渡海,明摆着是去冒险哟,祖宗先人可要听明白!八百年前连着筋,八百年后连着心,你们可要显显灵,伸伸手,保佑这对乖仔平安无事啊!”
  阿婆祈祷了一遍又一遍,连神龛上的红烛都抖颤地跳了几下,香烟袅袅中,供在神龛里的神像烘托出一片神圣。唐发根不忍看阿婆这般劳神,过去搀扶她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供在神龛上那块黑油油的东西,竟是一片古旧陈年的瓦釜!
  他一时心跳怦怦,记忆中关于山野谷地的传说便浮在眼前,脱口问道:“阿婆,莫非你老人家也是从北方来的?”
  老阿婆望着唐发根,轻轻摇摇头,又重重点点头,喃喃地说:“那是古老洪荒的故事了!我爷爷活着,便供这块宝贝,说是祖宗先人留下的信物,老祖宗家在北方大山里,躲灾逃往四面八方,只要认识这件宝贝的,便供着一个老祖宗,便是一家人!乖仔,你从北方来,莫非认得这宝贝吗?”
  唐发根按住心跳,把那片瓦釜捧在手心里,细细辨认,脱口说道:“认得,认得!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认亲的信物!我爹活着时,领我到山神庙里磕头,供的就是一片瓦釜!阿婆,原来咱们是一家人!”
  唐发根便跪在神龛前,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响头,又拉了何腊月跪下,朝祖宗膜拜。这一来,阿光也挨身跪倒,拜了祖宗,又一起拜了老阿婆,相互认了亲。
  老阿婆悲喜交加,满面折皱淌满泪。
  “哎哟哟,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抽了筋还连着心。从你们一进门,我就嗅出点气味来,这下好了,我们田家又人了兴旺了!”
  从遥远的故事回到真切的现实,唐发根兴奋不已,仿佛从茫茫雪原回到温暖的家门,又体味到人间的那份亲情,不由两眼泪汪汪的。
  老阿婆便板起面孔,叮嘱道:“既是一家人,渡海也要争气,不能给先人丢脸!”
  在以后的几天里,阿光东奔西走,去完成他承担的职责。唐发根便日日拖着何腊月跑到海边,教她游水,教她踩浪,还常常把她推到翻滚的潮涌处,任她自己在浪涡里挣扎和搏击,有时眼看她没顶和呛水也视若不见,表现出一种冷酷和残忍。何腊月顶着能把肉皮烤出血疱的烈日,泡在腥涩的苦海里,她懂得要想征服大海,先要征服自己,要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征服面前的大海。几日过来,嫩生生的北方妞变成了肤色如铁的南方妹子,从没让海水湿过脚的北方旱鸭子,竟然变成能在连天碧浪中翻飞的水中鸥鸟了。

  一切准备都在隐秘中完成之后,行动便在不易被人觉察的掩饰中开始了。
  蛇头常年做这种帮人过海的勾当。求他帮忙的人照例要付一笔钱,他负责把过海人带到最理想的位置,还要帮你躲过巡逻岗哨的眼睛,在暗礁处埋伏下来,告诉你过海的捷径,再指挥你在最恰当的时候下水。这全凭他的经验,海水夜间涨潮,凌晨退潮,如果时间掌握得好,一个潮头就会将你推送到离海岸几百米处。再凭借另一个潮头,又推送几百米,这样一浪接一浪,才能轻松到达彼岸。单凭水性和体力想偷渡浩瀚的水面并不是想当然的事情。他的责任在潮头推你离岸时便告完成,能否成就梦想全靠个人运气了。
  唐发根和同行的十几个偷渡客就这样跟着蛇头,在夜幕掩护下躲过巡逻队,野猫子一般爬到海边,躲在礁石缝里。他的手紧紧拉着何腊月,如同紧紧攥着自己的生命。嘴里轻轻鼓励着:“腊月,不要怕,只要闯过这一关,咱们就能熬出头了!”何腊月也紧紧揪住唐发根的胳膊,如同结在藤上的瓜,只要瓜儿连着藤,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怕。
  海水很凉,加上有风,偷渡客们又冷又怕,不由得浑身打抖。按照蛇头的吩咐,汉子们都光着脊梁,只穿着短短的裤头,女人们也不过多了一件薄薄的上衣,为的是到了水中减少阻力。他们身上都带着几个猪尿泡,蛇头小声叮嘱大家吹足了气,扎好口子,拴在腰上,过海时好借些水的浮力。接着蛇头又吩咐大家吃干粮,那是随身带着的炒米和炒面。多亏老阿婆想得周到,帮他们用塑料袋包好,替何腊月缠在身上。
  一想到老阿婆,何腊月的鼻子便发酸,轻轻哽咽起来。
  唐发根赶忙捂住她的嘴,安慰道:“腊月,咬咬牙,咱的命就攥在自己的巴掌心里!吞几口,填饱肚子,下了水就得在海上漂浮五六个钟头,没有力气可不中!”
  蛇头和阿光相熟,又多得了阿光的钱,所以对唐发根和何腊月格外尽心,紧紧把他俩拉到身边,生怕有个闪失,回头对阿光不好交代。便也劝慰说:“妹子,到了海上,力气就是命!不吃饱肚子,谁也救不了谁!”
  渡海人如同海龟一般缩在礁石缝里,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却又在黑暗中努力盯着蛇头的影子,倾听着他发出的每一句关系自己生死存亡的交代和嘱咐。
  眼看潮水越卷越急,浪越翻越大,一片排浪山呼海啸一般卷起来,把海边礁石连同龟缩其间的人群一起吞没,转眼间又席卷千军般退回大海,平沙如盘的海滩上只剩下一摊摊雪白的泡沫,发出女人悲泣般的叹息。
  蛇头重重拍了一把唐发根的脊背,断然发出一声低吼:“退潮了!下水!”
  几乎是同时,海岸线上亮起一串耀眼的灯火,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呼喊声和亢奋刺耳的犬吠声,灯火组成一条弧线,拉网一般朝他们躲藏的礁石缝里裹挟过来。凄厉的枪声也在空中发出脆响,爆烈的弹火在黑暗的天空上炸出惨烈的火花!
  躲藏在礁石缝中的偷渡客顿时成了乱群之蜂,早把蛇头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求生的个体意识取代了逃亡的群体意识,有的往海里跳,有的往礁石缝中拱,更多的是呼叫着朝灯火稀疏处夺命般地奔逃,任凭蛇头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唤,也阻挡不住人们各自求生的本能。
  命运就在转眼之间发生了始料不及的逆转。
  海滩上的灯火随着奔腾如鼓的脚步声追逐着奔逃的人群,蛇头却紧紧拽住何腊月和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继续龟缩在礁石缝中,不许她们发出一点声响。等到岸上的灯火流逝过去,他便紧紧拽拽她们,从一个礁石缝又转到另一个礁石缝中,凭着他的经验和老道,在冰凉的海水中东回西绕地苦行了半宿之后,终于在黎明时分逃离了那片风险四伏的灾难之地。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