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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哀乐


  哀乐。我听出喇叭里在播哀乐。
  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村里的人没把这段最高指示当回事。村里人死了,吃豆腐。城里倒是开追悼会的。当然,死人得有一点身分。比如市长、局长、厂长、书记、经理。平头百姓用命换个烈士当当,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谁死了呢?
  我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卤水里泡了十年八载的猪头,沉甸甸,麻乎乎,动弹不得。
  眼睛倒还睁着。让我看看,哪位不幸归天了呢?啊呀,主编躺着。主编殉节了么?就为人家看了一下光身子么?怎么老现也躺下了。就为轻隆隆下了浴缸么?怎么,怎么,老福、阿鸣也都躺着……不不,都站着,走着。躺着的是我,我,庄有相。我怎么躺下了呢?
  莫非我的脑子又犯病了?犯病就犯病,干嘛放哀乐呢?干嘛戴黑纱?干嘛一个个低着头弄出一副副神情肃穆的嘴脸呢?天,厅堂里还拉着个大布条儿:
  庄有相同志永垂不朽。
  真他妈昏了头了,我不好好地躺在这儿么?
  我这是躺在哪儿呢?
  怎么四面是都是黑乌乌的木板?
  喂。喂。
  我发现我喊不出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大腿粗了几倍,我的肚子圆溜溜象是泡烂了的死猪。
  我死了。淹死了。
  我终于明白。
  “老福,快请个师傅,把有相眼睛合上。”主编泪汪汪的。
  “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按摩、热敷……”老福怔怔地望着主编。
  “唉……”主编用手绢擦擦眼睛。手绢早已湿了。
  “主编,您千万别难过……”我的嘴纹丝不动,腮帮子连嘴唇泡成了一只烂西瓜。
  “也真奇怪,就眼睛不烂,睁着。”老福叹口气说。
  “他还想当开一代先河的大文豪呢。人啊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喏喏,一只《蝙蝠》都没飞出来,自己就先烂了。”阿鸣瞅瞅两边,突然闭嘴,嘴缝里挤出一口气,“唉,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能瞑目吗?我才三十。扪心自问,这三十年,我没害过人,没主动进攻过人,我只是想娶个老婆,只是喜欢小说,只是无休无止地写什么现代派小说……又没妨碍过别人……没妨碍过……没妨碍过一句话就暴露了伪现代派实质……你知道叔本华说每一个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普遍地是人们行为的准则。因此人类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你说说伪现代派能写出现代派小说?
  “小初,你怎么没哭!”老福忽然指着小初嚷起来。
  小初眼圈一点儿也不红,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挺幽默挺沉得住气,浑身上下没一丝五年前一见我就脸红就叫我叔叔的稚气劲儿。
  “可你以前说,你参加你们副社长的追悼会,忽然想起若是有相躺在那里,你说你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我说的吗?”
  小初早就当众否认过这句话了。这太使他难堪了。
  我说:“老福,打人不打脸……”你知道我发不出声。
  小初冲老福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呢?你以前不是叫有相‘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死了,就象父亲死了,你怎么不哭?”
  老福一愣,挠挠脑袋,说:“他也叫过我老师,两想抵过了。”
  “他叫你老师?”小初伸手托住下巴,做嘲笑状。
  “他向我求教文学问题时主动叫的。”
  “真是恬不知耻。”
  “真的。说谎就是小狗。他当时想写通俗小说,向我求教。”
  “他这个文疯子会去写通俗小说?蒙鬼去呢!”小初嘴角撇撇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让老福蒙我这个淹死鬼。
  我说:“求求你们,别吵了。”
  你知道我还是发不出声。我的嗓子眼儿早就泡成一根烂肠子似的东西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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