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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暗祟


  毕府管家开始铆着劲与蒲松龄较量了。
  他将陈所见、陈所闻兄弟秘密招来,学着蒲松龄的腔调说:“马生骡子,是臣(陈)所见,骡子生马,是臣(陈)所闻。”
  二陈大恼:“我说管家,你也别忘记了:烂铜废铁一小寸,主人抬举做成针。腚上长着一只眼,只认衣衫不认人。”
  管家冷然一笑,立即附着二陈的耳朵轻语一番。
  二陈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
  管家抓住了一次借题发挥的机会。他送走二陈,走进毕府正厅。毕际有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长眉白胡,没有任何表情,整个儿就是一座瓷雕。
  管家进来:“回禀老太爷。都找遍了,三千六百间屋子,还有附近几十里山地,都没有发现公子的踪影。”
  老太爷仍是一动不动。管家迟疑了一下:“老太爷,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老太爷的寿眉耸了一下。
  “那小的就斗胆直说了。咱这西铺毕家,三朝一品,四士同朝,庄子里甲第连云,光石隐园就有十亩之大。吃饭需要敲钟,但‘鼎食’二字却说不上。因为在外做官的多了,十室有九空,在家的人丁并不兴旺。”
  老太爷长眉又耸了一下,管家赶紧打住。
  老太爷:“但说无妨。”
  “咱这毕府荒宅居多,阴气重,现在又来了一个鬼狐居士,擅长谈妖说怪,使得荒宅就格外地多了一层荒凉,这恐怕不是吉兆。”
  老太爷睁开眼睛。管家似乎受到了鼓励,格外来了精神:“那蒲松龄……”
  恰巧蒲松龄从屋外经过,他停下了脚步。
  管家继续说:“那蒲松龄一来之后,把孩子们全都吸引过去了。这偌大的庄园,没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脚步,就格外地荒凉了。”
  老太爷微微点头。
  “再说咱这石隐园三个字,本来就已经够凉凉的了,他又挂了一块聊斋匾,这聊斋两个字,小的怎么看怎么不自在,汗毛直竖。每晚上,在下在窗外这么一看,一盏青灯,一个人影。一握黄卷,小的头皮都会发麻。”
  老太爷垂下长眉:“依你的意思?”
  “请他卷起铺盖滚蛋。这次大公子失踪,他这当先生的就没有责任?说不定下回二公子、三公子……”
  老太爷:“不要说了。”
  窗外的蒲松龄悄悄离去。他回到聊斋,将稿本一叠叠码齐,用一只精致的小竹箱装好,然后卷起铺盖。
  这时管家进来:“蒲先生,现在上课是不是轻松了一些?”
  “什么意思?”
  “因为少了一个学生啊,教七个学生难道不比教八个学生轻松?”
  “照管家这么说,蒲某为了再轻松一些,是不是倒可以掐死几个学生?”
  “蒲先生,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认为大公子失踪与你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在下的弟子失踪,管家大人是不是感到高兴?”
  “要说高兴,那就是为蒲先生的前程感到高兴。”
  蒲松龄大怒:“你给我出去,蒲某的前程犯不着要你高兴。”
  “这里该谁出去,你不明白?蒲先生,恕不远送。”管家说完就走。
  蒲松龄愣了一会,留下一张纸条,背起竹箱真的离开石隐园。
  听说石隐园毕公子失踪,高珩和唐梦赉都前来劝慰毕际有老人。
  毕际有一拍椅背:“有人说老朽的石隐园人烟稀少,过于荒凉。嫌蒲松龄孤高,嫌聊斋二字寒瑟,他以为热闹就是富贵,殊不知大音稀声,寂静就是天籁,荒寒才是大化之境。”
  唐梦赉:“毕大人所言极是。现在词人说词,无非雄放,或者柔情,其实前者是关西大汉病,后者是西施粉黛病。要除掉这二病,唯有峭与雅。峭如雪后晴山,一草一木都带灵气;雅如商彝汉尊,斑驳陆离。蒲先生的聊斋恰在这峭雅之间,那是俗人所无法领悟的!”
  高珩:“秋天的落叶铺满庭院阶前的石径,春天的竹影在窗前摇曳,夏天的雨滴打着檐下的芭蕉,冬天小泥炉烹茶的雅致,非高人不能撷拾个中的滋味。而蒲先生一管笔游刃其间,酣畅淋漓。真个大俗大雅,有庄有谐,亦真亦幻……”
  这时管家进来:“老太爷,蒲松龄走了。”
  毕际有:“他为什么走啦?怎么不辞而别?”
  “羞于见人呗,大公子不见踪影,他的老脸能在石隐园继续晾着?”
  毕际有:“公子的腿长在公子身上,公子一时不见,与蒲先生何干?”
  “他是公子的先生。”
  毕际有:“你还是公子的管家。”
  “公子一定是被他的什么聊斋迷住了心窍。”
  毕际有:“喝酒喝醉了,能把酿酒师傅赶走?”说着就拄着拐杖霍然立起。
  管家:“老大爷,您?”
  毕老太爷拐杖连顿:“还不赶快给我去找?”
  管家退出门外,对窗户里毕际有的身影啐了一口:“老糊涂,你就等着掉泪去吧。”
  他想了想,转身又闪进了毕公子母亲内室,只不知他说了一些什么,但听得毕夫人恨怒出声:“大少爷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找他算账。”
  管家压低声音:“那蒲松龄狡猾得很,他人已溜了。”
  毕夫人一拍桌子……
  一盏灯笼,孤独地在夜野转悠。
  “毕——公——子——你在哪里?”
  蒲松龄嘶哑的叫声在深山里久久回荡。
  与此同时,毕府的几个孩子齐声嚷嚷着向爷爷索要蒲先生。老人向孩子们解说,蒲先生行前留下条子只是告假数日。孩子们不依不饶。
  毕际有决定亲自去满井庄礼请蒲松龄回来。
  山道上,康仁龙半疯半癫,披头散发,一边走一边骂:“喻成龙,你这个混蛋。你不就是一个布政使吗?不就是从二品吗?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送你银子你不要,送你珠宝你不要。你要什么?”
  一群顽童在后尾随。
  康仁龙见地上有什么就踢什么,一边踢一边继续骂:“他奶奶的,你凭什么罢我的官撤我的职?凭什么抄我的家?就凭你是正蓝旗人?想我当年也是一个县令,一个知府。可现在?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大老婆被我休了,二老婆雪倩死了,三老婆燕子撞死在济南街头。就是那个烂货,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康仁龙忽然看到一抬轿子过来,睁大眼睛,伸着手直奔过去。
  轿子停下,里面走出康利贞。
  康仁龙:“康利贞。”
  康利贞吃一惊吓:“在。”
  他片刻间便感到失态,立即端起架子,咳一声:“你是谁?”
  康仁龙:“康大爷。”
  康利贞:“康大爷?”
  康仁龙:“不,康知县。”
  康利贞:“康知县?”
  康仁龙:“不,康知府。”
  康利贞:“康知府?”
  康仁龙:“是啊,你不认识大爷我啦?你一直跟屁虫似的跟在本大爷后头,怎么连大爷也不认识啦?”
  康利贞:“本大爷眼拙,本大爷这一辈子见的人多了,能个个都记住吗?”
  康仁龙大恼,眼一瞪:“来人。”
  四周没有人答应。他朝后看看,身后也没有跟班。只有轿夫掩嘴窃笑。
  他走到轿子前:“你不是王六指?你不是三槐?你不是刘存家老大?这轿还是本老爷以前坐过的。怎么,你们都不认识本老爷啦?”
  康利贞:“这轿现在还是姓康,但那是康利贞的康,已不是康仁龙的康。你给我走远一些。”
  “大胆,竟敢在本知府面前……”
  “你还本知府。你别本知府了,连我现在都又回到淄川县来了。但我现在还是淄川县的漕运经承,这可是个肥差。”
  “嗨,本大爷撤了,你倒原来的官又当上了。”
  康利贞大拇指一竖:“现在的大爷该轮到我了。我的儿子康得言现在就在邻县当知县。我闺女嫁的是当朝御史孙树白大人的亲侄子。还有刑部尚书王士祯王大人的家里,论起座上客,咱康利贞也是一个……”
  康仁龙突然跪了下来:“康大爷,小的康仁龙叩见康大爷,清康大爷给小的美言几句。”
  “去去,别把晦气沾给本大爷。县令汪大人下乡巡察,本大爷跟着下乡催粮。本大爷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康利贞跨进小轿悠悠而去。康仁龙爬起来,低头朝一棵大树撞去。到了树跟前,身子故意一偏,擦树而过倒在地上。爬起来正欲再撞,看见一双布鞋。
  他一抬头:“好一个蒲秀才,咱们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他又下意识地大声一喝:“来人哪!”
  蒲松龄:“康大人还那么威风?”
  “妈的,都是你,都是你坏了老子好事,是你害得老子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蒲松龄冷冷一笑:“害你的应该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你胡说,我会把我敲诈勒索的事告诉人家?你会把我贪污行贿的事告诉上头?”
  “你自己不做下那些事,能会有今天这样子?”
  康仁龙大笑:“今天这样子又怎么的?你知道我二十年前干什么的吗?就是现在这样的落魄,这样的浑球一个,尔后才当了山匪,才慢慢出山。”
  他忽然操起一根树棍:“好你一个蒲松龄,老子今天、老子今天……”
  蒲松龄瞥一眼邻近的村子:“你敢大喊三声我是康仁龙?”
  康仁龙脖子一鲠:“老天爷没有什么不敢。”
  蒲松龄:“你敢。”
  康仁龙疯笑起来:“我是老天爷,老天爷有什么不敢。”
  蒲松龄:“那就试试。”
  康仁龙的疯劲来了,破着喉咙大喊:“我是康仁龙,我是康——仁——龙……”
  村庄顿时骚动起来:“康仁龙来了,快逃。”
  “他现在不当知县了,还怕他什么?”
  “去打死他。打死他……”
  村民们蜂拥过来,康仁龙吓得转身就逃。
  蒲松龄朝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
  山地里,有一个汉子在拍地大哭。蒲松龄路过这里,觉得奇怪,便立下不走。
  汉子身前的山地,约有二亩左右,地边上竖着姓康的界石。山地中间有一座老坟,坟碑上有字。
  汉子哭了一会,见蒲松龄不言不语地立在身后,不免有些生气:“你这过路的也真是古怪,怎么总是站在我背后?人家在哭又有什么好看的?”
  蒲松龄:“对不起,我有一件事想请问老弟,因见老弟哭声不断,不敢动问。我的东家的少爷丢了,不知老弟有没有见到。那是一个漂亮的公子,十八九岁,眉心有一粒红痣。”
  汉子:“没有见到。这你该走了吧。”
  蒲松龄:“我走了之后,你就可以一个人继续再哭,是不是这个意思?只不知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能不能说来听听。”
  汉子道:“那我说给你听听。你看见那坟了吗?那是我爹。这两亩山地也是我爹给人家扛活打短工挣下的。那个康利贞你知道吗?”
  蒲松龄:“请继续说。”
  “那个康利贞见我刘家这两亩地和他康家那一大片地紧挨着,就起了吞并之心,先是用免我刘家一年漕粮作为条件,换我刘家这两亩山地。结果遭到了我爹拒绝。我爹说,漕粮是上缴国家的,是小民百姓的义务和责任,该缴的,一两也不能少。可地是我刘家的,我刘家有地契在,不该让给人家的,一分也不能让……”
  蒲松龄:“且慢,且慢。”汉子愕然。
  蒲松龄朝着老坟跪了下来,遥遥一拜:“刘老先生,就凭你这几句话,该受晚生蒲松龄一拜。”
  汉子将他瞧了又瞧:“你就是蒲松龄?”
  蒲松龄:“说吧,继续说。”
  汉子继续说:“这下可惹恼了那康利贞康经承,他随便捏造一个借口就把我爹给抓了,我爹宁死不肯拿出地契,结果一次一次被毒打,打得半死才放出。我爹临死前嘱付我将他葬在自家地里,死后也要守住自己一辈子辛苦挣来的两亩山地。可是后来、后来……”
  他说到这里捂脸痛哭,跪爬到坟前,大声说:“爹,孩儿对不起你。孩儿后来又被康利贞以迟缴漕粮为名关到您坐过的那间牢里,孩儿吃不住毒打,交出了地契,孩儿无能,孩儿不孝……孩儿听说县太爷今天下乡巡察,孩儿要拦轿喊冤告状……”
  蒲松龄:“我说老弟,县太爷公务繁忙,这种吞田霸屋的事算得什么?”
  汉子一听,又要哭出声来:“蒲先生,您说怎么办?求你给我想想办法。”
  蒲松龄想了想:“我来给你出一个主意。你去拿一匝绳子,借几条牛来。”
  “牛和绳子?有什么用?”
  蒲松龄:“如果信得过我,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于是乎,三根绳子分别捆住坟堆。三条牛的三副轭头将三根绳子绷得紧紧的。
  汉子朝来路张望。蒲松龄倚躺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大腿跷着二腿,一顶破帽遮着脑门。不一会,汉子望见远处有灰尘滚动,便转身对三头牛一甩鞭子。
  三条牛一齐奋力。三条牛三根绳子力拔一座老坟。
  这是一个古怪的场面,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汉子仍然奋力挥鞭,大声吆喝。三条牛都喘着粗气,渐渐汗如水淋。老坟仍纹丝不动。
  这时一顶官轿来到。汪知县一撩帘子,见场面古怪,便喝令停轿。
  知县走出轿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汉子跪下:“回禀老爷。这坟是小民的家坟,这坟里的鬼是小民的爹。”
  汪知县:“俗话说入土为安,既然是你爹的坟,你又何必惊动他老人家呢?用牛来将坟拔走,更是荒唐。”
  “回老爷。小的爹糊涂,他死得不是地方,他躺到人家的地方来了。”
  汪知县:“此话怎讲?”
  “老爷,你看,这地是康家的地,这坟是我爹的坟。”
  汪知县:“嗯,果然如此。”
  这时候蒲松龄从树下过来,仍旧破帽遮颜:“既然地是康家的地,坟是刘家的坟。要么就是刘家的坟错进了康家的地,要么是康家的人吞吃了刘家的地。”
  汪知县:“这坟是老坟,如果当初葬错,那地主康家当时又怎会不提异议?如果没有葬错,地块现在又怎么成了康家的了,要么就是刘家把地卖给了康家,或者卖给别人,别人又转手给了康家。无论哪一种情况,康家都应该有买地的契约。”
  汉子:“回大人,康家绝对拿不出买地的契约。”
  汪知县:“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冤情?”
  蒲松龄:“人说汪知县是淄川当今最为贤德清明的好官。果然如此,淄川百姓实是三生有幸。”
  “承蒙谬奖,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蒲松龄抛开破帽。“哎啊,原是聊斋先生。汪某正在找你。”
  汉子叩头:“请大人替小民做主。”
  蒲松龄一指地界:“那康家,正是你的漕粮经承康利贞。”
  汪知县神色略变,沉吟了一下:“本官想找蒲先生正为康某之事。走,我们回县衙再叙。”
  蒲松龄想到自己进山寻人之事,答应数日后再来县衙,一边将那汉子推进汪大人的轿子,以备汪大人路上细询,自己则去了另一条山道。
  再说毕公子入山迷路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正倚树休息。狐狸又在附近出现,两眼炯炯地望着毕公子。
  毕公子跳起来:“青凤、青凤……”
  狐狸又钻进灌木丛中。毕公子遍寻无着。正在懊恼之际,背后出现一个白衣女郎,由一个丫环陪着,袅袅婷婷而来。
  “请问公子找谁?”白衣女郎率先动问。
  “我找我的青凤。”
  “你看我是谁?”
  毕公子摇头:“在下不认识姑娘。”
  “小女子比起公子要找的什么青凤,谁更漂亮。”
  “你是谁?”毕公子将她细看了一番。
  女郎嫣然一笑:“你们男人不是一见到女人就两眼发绿,公子何必问我是谁?如蒙公子不弃,我想我们应该去找一个什么地方云雨一番。所谓‘野合’二字,不正是你们男人所喜欢的吗?”
  毕公子断然拒绝:“不,我要找我的青凤。”
  远处的蒲松龄也一路张望着寻找而来。
  白衣女郎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公子要找青凤,小女子或许能够帮你。”
  毕公子忙问:“你知道她在哪里?”
  白衣女郎:“是的,公子请跟我来。”
  说着施然而去,毕公子紧随其后。
  女郎的衣袋里探出一个蛇头。她悄悄用手一打,“咄”,蛇头又缩了回去。
  毕公子一扭头:“你说什么?”
  女郎连忙指着附近一座空阔的坟圹掩饰:“我说快到了,你看,青凤姑娘就在里头。”
  “怎么会呢?她是山神的花鸟使者,她该住山神庙里。”毕公子不觉起疑。
  “是还不是,在还不在,公子进去看看不就知道啦。”
  毕公子果真钻了进去。女郎和丫环相视一笑,也跟了进去。
  毕公子问青凤究竟在哪里。女郎大笑:“傻瓜,管她什么青凤、白凤,女人还不都是一样。”说着便在毕公子的脸上印下两个血红的嘴唇印。毕公子左推右拒。
  远处传来蒲松龄焦急的呼唤。毕公子听到了叫声,正要回应。
  白衣女郎忙将他的嘴捂住,另一只手则悄悄地摸出蛇来。
  蛇头倏然朝前一窜,毕公子惊叫出声,颓然倒地。白衣女郎奔出坟穴与丫环仓皇而逃。
  蒲松龄听到叫声,大步奔来。他闯进坟穴,一把抱起毕公子。及至回到毕府,毕公子已面如死灰,奄奄一息。
  毕母见儿子死了,顿时捶胸顿足大哭,并在管家阴险的挑唆下,将一股怨怒劈头盖脸地倾泻到蒲松龄身上。
  管家的暗示似乎非常有力,因为毕公子的脸上有女人的红唇印,那就是一定被女人所害,而能害死男人的女人非狐即鬼,鬼有阴气,狐有媚邪,都能把男人吸干。毕母竟信以为真,扭住蒲松龄要他还她的儿子,因为是他的聊斋故事给石隐园带来了狐鬼。
  幸得这时蒲刘氏赶到,她出身医家,发现毕公子中了蛇毒,立即命人采了三叶黄花草,将毕公子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管家的一次借题发挥的诡计归于失败。
  蒲松龄非常感谢夫人,又对她的突然出现在毕家感到不解。原来毕老太爷在蒲松龄走后亲自去满井庄礼请他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回家,蒲刘氏焦急起来,连忙又去张笃庆和李希梅家寻找,结果追寻无着,这才又转身来到石隐园。
  蒲松龄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急忙回书房留下一张纸条,拉着妻子就离开了蒲家。
  听说蒲松龄这一次真的走了,毕际有站在振衣阁里,一根拐杖使劲在地上顿戳。佣人丫环欲劝不敢。
  毕际有终于挥起拐杖一阵乱扫,瓶罐破碎粉飞。
  白发老人弃杖于地,双手捂脸:“蒲先生走了,蒲先生走了……”
  这时远处的康家,三只酒杯一碰,酒花四溅。康得言和陈氏兄弟哈哈大笑。
  康利贞和毕府管家走进,康利贞逐一夺下他们手中酒杯,狠狠地砸在桌上。
  再说蒲松龄离开石隐园,打发夫人回家之后,自己则径去了县衙会见汪县令。
  原来那康利贞曾任淄川漕粮经承,结果百姓怨声载道。康仁龙丢官之后,已经离开淄川的康利贞与孙树白攀上亲戚,走了王士祯的门路,在二位大人的举荐下又回到了淄川再度担任漕粮经承。汪县令想拿掉康利贞,却又投鼠忌器。他想到蒲松龄与孙树白私交甚厚,又与王士祯颇为相得,故请他前来商议。
  蒲松龄立即向王、孙二位大人各修书一封,历数康利贞的种种劣迹,立即派快马进京。信差很快带回王士祯的两封回函。
  蒲松龄拆开一封回函:“蒲先生,《聊斋》一书,篇目编次一俟粗定,即请掷下,士祯引颈仰望,以期先睹为快,切切盼之。”
  他又拆开另一封:“主考大人,兹有文章同道蒲松龄秀才,文采斐然,文理严谨,还望闱中多加垂顾,以免遗珠之憾。”
  蒲松龄两只手甩着两封回函:“康利贞之事,王大人就未置一辞?”
  信差:“王大人看了先生的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嘴角笑了一下。”
  “那孙树白孙大人呢?”
  “小的能不能不说?”
  “照实说吧。”
  “那孙大人将信看了两遍。”
  蒲松龄点头道:“树白兄是认真之人。”
  “还往下说吗?”
  “说。”
  信差:“那孙大人突然将桌子一拍。”
  蒲松龄:“以后呢?”
  “以后孙大人就嘘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再以后呢?”
  信差:“再以后,孙大人将蒲先生的信又看了一遍,就慢慢地撕掉了。”
  蒲松龄:“你就没有向孙大人讨一封回函?”
  “小的讨了。孙大人挥挥手:‘你回去吧’。小的仍然跪着不动。孙大人突然吼道:康利贞的闺女嫁给孙某的侄儿为妻,那康利贞就是孙某的亲家……小的吓得抱着头赶紧出来。”
  汪、蒲对望了一眼。
  蒲松龄:“汪大人,松龄告辞了。”
  汪知县:“蒲先生知难而退了。”
  “既然两位大人态度暧昧,康利贞也就只有任其逍遥了。老爷是官场中人物,日后少不得需要两位大人的提携,老爷何必为了一个漕粮经承康利贞而冒犯两位大人?”
  汪知县:“在蒲先生眼里,汪某就是这样一个品性卑下的知县?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造福二字,无非兴利除弊。康利贞现为本县小吏,民愤极大。此人不去,汪某为官,愧为七品正堂,为人则愧为七尺男子。”
  蒲松龄单膝着地:“就凭汪县令此言,当受蒲某一拜。”
  汪知县忙将蒲松龄扶起。
  蒲松龄:“俗话说,任凭你官清如水,难禁他吏滑如油。所谓虎之威风威在爪牙。我大清朝是官员与晋吏共天下。官声贤否固然重要,吏治好坏更是非同小可。县官不如现管,百姓所憎所恶所怕,往往就是没有顶戴花翎的衙门胥吏。汪大人如果决意肃清吏治,先拿康利贞开刀,蒲某愿助一臂之力。”
  汪知县道:“孙树白大人往日待蒲先生不薄,蒲先生就不怕开罪孙大人?”
  蒲松龄朝北对空一揖:“孙大人在上,蒲松龄昔日落难,曾得孙大人收留救助,蒲松龄没齿难忘。但此是私恩,蒲某助汪大人向康利贞问罪,却是为除公害。松龄不能因私废公,还请孙大人见谅。”
  汪知县又道:“那王大人又如何交代?王大人向主考官亲笔举荐,蒲先生可算多试中的三场已经通过了两场。”
  蒲松龄拿出举荐信:“王大人引荐之情,蒲某心领了。”说着,慢慢将信撕碎。
  汪知县脸色一凛,便也在蒲松龄面前单膝跪下:“蒲先生请受汪某一拜。”
  蒲松龄扶起汪知县:“大人要除康利贞,就拿漕粮开刀。”
  汪知县:“蒲先生慢慢说来。”
  蒲松龄:“向国家上缴漕粮是百姓的义务,但官府征收漕粮的多少却有定额,不能少收也不得多征。明末清初,咱淄川有一个贤明的知县,拟定了一个征收漕粮的《一条鞭法》。规定每户摊派的漕浪可以折银上缴。县衙每年收粮之前,派人去德州府打听粮价,然后让百姓按价折银交纳,再由县衙漕粮经承人员去德州买粮交进德州官仓。这办法简便易行,那一任知县就将这一条鞭法刻石立碑,竖在县衙门前,作为漕粮纳税大法,让官民共守。以取消中间环节,防止层层盘剥,缓解百姓负担。可是在康仁龙任上,那石碑神秘地失踪了。”
  汪知县:“这一来,漕粮经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混账的人最不愿意有规章制度,更不愿意向百姓公开规章制度。”
  蒲松龄:“从此以后,百姓上缴漕粮就不能用银子折算了。百姓将粮食送到县衙,由漕粮经承再将粮食送到德州官仓。于是乎,问题来了,上送粮食的打包费、麻袋费、水脚费、损耗费、搬运费,每石粮食附加收费一两二钱银子。过去每石漕粮总共也就折合一两二钱银子,如今百姓负担增加了一倍,而漕粮经承的财源也就来了。因此,百姓怨声载道。”
  汪知县一拍桌子:“传康利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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