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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13

  约翰王的事情就发生在这期间。
  这是个异常闷热的夏天。伍珍在东百老汇街上一家批发行里找到个临时工作。
  起初她不过是帮忙订货出货的普通雇员,活儿不算重也不算轻。每小时拿5块钱。她每天仍在看招雇广告,准备一有更好的机会就跳槽。
  可是有一天批发行的老板碰巧来店里查帐,见到了伍珍。两天后她就被调任为老板秘书,薪水涨到每小时7块5。
  这位老板便是约翰王。
  约翰王是ABC(生在美国的华人),原名王聚贤,可朋友中不论美国人中国人,全都叫他约翰。虽谈不上商界巨子,约翰王确实腰缠万贯,批发行之外还开了好几家店,而且惯弄股票,又好涉政。在纽约华人界,他也算得上一个知名人物。
  伍珍当然不是约翰王的唯一秘书。
  老实说,她虽对升职提薪喜出望外,但每天却从早到晚捏着一把汗。去年夏天让旅游社一脚踢出来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呵。
  果不其然,三天之内(又是三天!),约翰王的一秘把伍珍的职责改动了好几次——打字、起草文件、帐目信件,然后就冰着一张脸通知伍珍:“王老板请谈话。”
  伍珍心里咯噔一沉。但随后便释然。好比一根早就岌岌可危的弦,断了反而使人死了心、安了心。
  约翰王的办公室是走廊尽头拐角的一个单间。一反前面的明亮忙碌喧嚣,这里幽暗沉稳静谧。使伍珍一进去就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来。
  约翰王正埋头看一份文件。听到推门声并不抬头,只说了声:“请坐”。
  伍珍愀然落座。她并不敢东张西望,只凝视着仍旧埋头批阅的大老板。老板的头发已谢了大半,天门顶光可鉴人,身架壮实,颈上的皮肉却已不甚紧挺。他没穿西装,只在白衬衫外系着条红蓝相间的领带。
  伍珍正推测他的年龄,老板突然抬起头,炯炯地朝她看过来。
  “伍小姐,对不起,让你等了。”
  伍珍堆上笑,等待预料中的宣判。
  老板说:“我们长话短说。请你来,是因为发现目前的工作对你不太适合。伍小姐自己以为如何?”
  伍珍尽量平静地答:“是。我想我不够熟练。也许原先在批发行的工作更适于我……”她采取丢帅保车了。
  老板一挥手:“我不同意。我有个新设想。公司里需要添个公关方面的人。职责上技术性不强,但涉及不少面子上的交涉,譬如公务宴会之类的场合,所以口才风度是头一件,商务方面只要粗通,公司负责专门训练。这职务比秘书重要些,薪水当然也高些。这件事想请伍小姐帮忙。”
  伍珍简直听呆了。
  不及她作答,老板就瞥了一眼手表:“这样吧。离下班还有一小时,伍小姐就不必再继续前头的工作。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一个半小时后请到东六十三街上那家法国餐厅等我。我们晚饭间细谈。”说毕就在一张留言纸片上飞快地写下餐厅地址,递给伍珍。
  那一个半小时,伍珍坐在一家冰淇淋店里,吞下了一只足够三个人吃的大香蕉船。尽管肚子冰凉,两颊却绯红温热,两眼闪闪发光。她太兴奋了。
  难怪王老板不问履历就调我做秘书,原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熟悉熟悉门面的意思,真正的美差现在才开始哩。
  冰淇淋店一面壁上镶满了亮晶晶的镜子,利用视觉幻象,把窄小的店面扩大了一倍。伍珍侧头打量镜里的自己,不觉为那明眸皓齿而动情。也许脸上的皮稍紧了些。伍珍瘪起嘴抻抻脸皮,想,搞公关,今后要常微笑,忌大笑。王顾自流连忘返,“嗖”地一声,店伙计从身后把她面前的空塑料船收走了。明显是催撵的意思。伍珍稍一犹豫,干脆转身叫道:“伙计,上杯冰淇淋苏打,草莓味的。”
  这一声吩咐听上去颇为潇洒。派头再大的公关小姐、名流贵妇,恐怕也不过如此。
  一半是由于冰淇淋吃得过多,伍珍面对昂贵考究的法式大菜竟胃口全无。
  另一半是由于约翰王。
  他一坐下就说:“我们先不谈生意。吃法国菜时谈生意是一种亵渎。”接着话锋一转,以一个美食家的热情向伍珍介绍起菜单来。
  他们坐在角落的格子间里。约翰王说他年轻时曾在巴黎住过两年,几年前与太太分居后又曾独自去尼玛和法国南方的一些小镇游荡了半年。这两年半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他对法国菜特别偏爱。
  伍珍起初急于敲定她的新职位,约翰王似乎有意制造的悬念使她心神不安。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老板,若非赏识自己,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地请客吃饭?此事他既已提出,剩下的只是自己一个点头罢了。心一松,伍珍很快就被约翰王的闲谈吸引住了。他的手宽大肥厚,却优雅轻柔地转动着高脚杯,半杯清冽透明的白葡萄酒悠悠地随着转,而他的话语也如一圈圈悠悠旋转的光波,驮载着伍珍驶向地中海一带与蓝天一样深蓝的海水,蒙玻利埃古老的城堡教堂,尼玛雄壮的角斗场,与塞特港市如画的妩媚风情。
  渐渐地,伍珍的身体仿佛也沉入了一种随水漂浮的幻觉。她竟然几乎是空着肚子就喝下去两杯酒。
  约翰王正在向她面前推过一碟水汪汪的桃子,并解释这是用上好的科涅克酒泡制的。
  伍珍明白晚餐已进入尾声。
  可直到约翰王付了帐,伍珍仍没听到一句关于“正事”的话。她沉不住气了。
  “王先生……”
  约翰王抬抬手止住她:“我送你回家,我们车上谈。”
  车启动后,他们很快就进入曼哈顿中段的闹市区。霓虹灯与交通灯织成一张绚丽的网。车内却一派沉默。一丝不祥之感爬上伍珍的心头。
  约翰王终于开口了:“伍小姐,您知道,按照做生意的原则,我是应该解雇您的。”
  伍珍的心咯噔一跳。
  “可是既然我调您来做秘书时就没有遵循生意人的原则,现在也仍然不会。”
  伍珍如坠五里云雾。
  “坦率地讲,我也并不认为您是做公关小姐的理想人选。您的英文不够理想。”
  伍珍的心沉下去。
  “当然,既然我在秘书部试了您三天,也完全可以在公关部试您三天。”
  如果仅只是坦率,伍珍本可以承受,使她受不了的是坦率中的某种残酷。但她竭力控制自己。“那您何必要费上一晚上……”
  约翰王仍旧直视着路面,语调平静得出奇:“我做事从来对得起人,尤其是对我的雇员。虽然看样子你不仅只是位雇员。”
  方才那位浪漫地描绘着法国南部风情的绅士跑到哪里去了?!
  失望与受愚弄的泪水大潮般地涌上伍珍的喉头。她狠狠咽了一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为什么……”她竟说不下去了。
  约翰王直到这时才首次侧过头来,也只是短暂的一秒钟:“真不明白?”然后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像被炸雷击中的一段焦木,伍珍彻底地蒙了。
   
14

  她必须选择。
  如果她拒绝约翰王,那么她将会在三天后再次被解雇。她得再次在闷热的纽约城中奔波求职,最终很可能又得去一家餐馆端盘子。或者去暗无天日的图书馆。
  如果她答应约翰王,她将成为他的秘密情人。是的,他确实提到已与妻子分居多年,可他毕竟还没有离婚呀。而且他是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了。同这样的人相好,总不是一件可以堂而皇之公诸于众的事情。
  但是……
  他是一位百万富翁,华侨领袖,有钱有势的大老板。与他相好的女人,所得的好处可想而知。对这些好处求之不得的女人,俯拾皆是。这样一个人偏巧喜欢上自己这么一个无钱无势、两手空空的女人。
  这仿佛是命运从中插了一手。
  她正在闯天下,创事业。她需要帮助。她需要决断。她需要崭新的价值标准与眼光。
  而在这里,既没人来窥探她的私事,也没有人来关心她的前程。进退,浮沉,全都系于她这一个单薄的身躯和心灵。她是自由的。
  她又想到临下车前,约翰王把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搭在她肩上。那只手似乎抖了一下。“后天我给你打电话?”他问。“好吧,王老板。”她点点头。“叫我约翰吧。”他又说。
  现在她尽力地去回想约翰王描述的法国南部。想他当时的神情。
  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时,究竟是不是颤抖了一下呢?
  伍珍愿意相信那只手抖了一下——这样整个事情便揉进一股温柔情调。
  “约翰”,她喃喃了一声,感觉这比叫“王老板”轻松得多。
  他们再次会面之后,约翰把伍珍正式解雇了。而且当天晚上伍珍就得到一张大支票——足够她整个夏天在批发行的薪水。约翰称此为“赔偿费”。
  还有一点应该说明,伍珍在正式成为约翰的情人之前,还与那位常去粥棚的男友藕断丝连,可是一旦作了选择,她就彻底地和他断了交。无论如何,她还没有开放到同时与两个男人鬼混的地步。
  第一次和约翰王干那件事,伍珍心中溢满了悔恨甚至恶心的感觉。
  一个叱咤风云的大老板,说一不二的领袖人物,竟然如此软弱无能,像个营养不良、无精打采的婴儿。尽管这纯粹是生理现象,伍珍却无法接受这事实。约翰王身上一切显露老态的迹像,仿佛全都成了对她的有意讽刺与污辱。若不是看到他脸上暴露无遗的羞赧之态,她几乎想当场翻悔,拂袖而去。结果,她只拂了拂他额角上的汗。
  “你这是怎么啦?”她想安慰,听上去却像责问。
  “几年前得过场大病,留下点毛病。不是总行……”他听上去像个逃学被罚的小学生。
  她怔了半晌,长长吁出口气。“所以你太太才和你……”
  约翰打断她的话:“我们不是到这儿来谈我太太。”
  伍珍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王老板”。可此刻她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为什么你不愿意带我到你住的地方去?你不是独居吗?”
  约翰干脆也坐起来,“我说过的话,别人信不信我没办法,可我不喜欢让人反复盘问。我早就解释过了,上我公寓来访的客人太多,不方便。所以我们今后要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外面租房子。你若不喜欢这种形式,咱们可以再商议。可如果老犯疑,那我们之间就无诚意,更无情趣可谈。”
  伍珍一时语塞。他居然能在刚才这一幕之后,立即讲出这样强硬的话来!好像伍珍弃他而去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凭什么?就凭他那几个臭钱?!伍珍愤愤然了。她伍珍不是那种贱货!
  正在这时,约翰汗湿的额头突然叩到了她膝上。他的声音也像换了个人。他的双臂有力地围住她的腰,像一个溺水的壮汉。他絮絮地请求伍珍原谅,说委屈了她,说她太可爱了,说他要好好照顾她,永远地爱护她,说他在这样的年纪上有这样一个小宝贝真是幸运得让人不敢相信,说他简直崇拜她。
  她被这铺天盖地的亲热话说晕了头,又糊里糊涂地感觉到十个光溜溜的脚趾头正受到热烈的亲吻。恍惚间她想起了父亲,还有余宝发。不知怎的,一股委屈涌上喉头,心里一酸,在迷乱中她朝眼前这扇宽阔的后背贴靠上去。一种着陆的依托感油然升起。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同时找到了父亲与情人。
  一个月之后,伍珍与约翰已经谈到了他的离婚与他俩最终的结合。约翰还答应一定要帮伍珍办到“绿卡”。
  有了这些关于未来的计划,目前的秘密状态似乎就合情合理。连约翰每周必给伍珍的一小笔钱,仿佛也没有什么不正常。何况每次给钱他都会翻出新名目,找出新借口,使得伍珍俨然在接受来自亲人爱人的美好礼品。
   
15

  直到中央公园里已经有了斑驳的红叶,伍珍才开始怀疑自己上了当。
  事情很简单。她发现约翰极不情愿与她在外过夜。偶尔的一两次过夜,他索性带来一只旅行包和文件箱,在旅馆里一住三天,连与商号的联系都只在电话上进行。
  伍珍不解,问他为何不直接去商号。他大笑说:“商号里认为王老板现在正在南加州休假哩。”伍珍眨眨眼:“南加州?商号里又管不着你的私生活,跟他们打什么埋伏?”约翰说:“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然后就搂住伍珍的肩膀:“你还没去过加州吧?下次我带你去,就咱们俩,好好放松一下。”接着就描述起南加州的热带风情,如同以前描述法国南部一样。
  伍珍没有再追问,可心底的疑云却久久不散。此后她接二连三地在约翰的行迹中察觉到一些不太对头之处。综合所有这些,她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约翰并没有与他太太分居,他始终在瞒着他太太与自己来往,瞒着自己与他太太同居。
  想通了这一点,她觉得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约翰一直没给她他的住址,而他的公寓电话几乎永远没人接。他总说他公务商务忙得除了睡觉极少在家;他还说他的大儿大女有时会上门访问,他不愿伍珍在那里撞上他们。
  至今为止她还从没在半夜给他打过电话。但现在她非要弄个水落石出。闹钟凌晨三点在她被窝里响起来。她希望小上海没被吵醒。如今她俩是各怀鬼胎了。她的“姑妈”、她的“老师”。(她把约翰说成“老师”。)她不再怕付高房租。也不再关心小上海的品德。她伸出滚热的一条胳膊去拿电话筒,心里有片刻蓦然异样的清醒:我这是抽的什么疯?半夜三更为了一个老头子干这种下贱事,难道我真到了嫉妒他结发老伴的地步?那多半是个满脸皱纹、懦弱多疑的女人。约翰王多半怕她怕得要命。伍珍的胳膊在电话筒上停了两秒钟。不行,她不能这么让他糊弄下去。是人是鬼,她非得弄明白。若真是鬼,她就豁出去,也得出这口气,让他现原形。她拨了那串致命的号码。
  没有人接。
  她让电话铃响了十几次。夜阑人静。想像得出那一串串嘹亮刺耳的铃声在那间空洞洞的公寓房里长久地冲撞,活像一个深夜游访人间的怨鬼。一个瞎了眼睛、四处冲撞的怨鬼。
  熄了灯,她将冰凉的胳膊缩回被窝,用另一只胳膊来悟着。此刻她感觉到两条胳膊全部瘦如麻杆儿。蜷缩成一团,她自己都觉得浑身的骨头相互略得生疼。牙齿也咬得咯咯响。一股阴凉之气顺着肠子朝上走,死命抵挡也抵它不住,只得由着它一步步把体内残余的热气往上赶。到清晨时辰,这股热气全部集中到额头。伍珍唇干舌燥,觉得头上顶着一团巨大沉重的火球。
  三天以后,约翰王见到伍珍,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她脸上那片苍白沉静的气色。
  “你没有不舒服吧,小宝贝?”他用一只手摸摸伍珍的额头。
  “小小病了一场。已经好透了。”她轻轻把他的手拂开。
  “咳,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也怪我这些天忙昏了头。”他一脸真挚的关切。
  “是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伍珍轻描淡写地说。
  “噢,怪我难找。白天不在,夜里又总是拔掉电话线,怕让人吵醒。以后你有急事,最好直接往公司里打,只要说珍妮找,我就知道了。”他脸上气色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任何鬼鬼祟祟。
  伍珍不禁朝他认真看过去一眼,可心底却一片冰凉地回荡着几声冷笑。她决定了,不管他多么老练狡猾,她不会再上他的圈套。因为她已经彻底醒悟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与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从相识的第一秒钟开始,这个老奸巨猾的富翁就是在利用她,欺骗她。什么结婚,什么绿卡,不过是烟雾弹。在这场交易中她真正所得的,仅只是那些无足轻重的“礼品”。而她付出的代价,噢,她付出的代价!她像是他私养的一个妓女。这牺牲太惨重了!
  复仇的火焰将她的骨髓烧成一片惨淡的青绿。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已经死过去一次了。但她不甘心,她要从火焰中一跃而起,变成一只光彩照人的凤凰!
  这一个回合,至少要扳成平手!
  ——描述伍珍如何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脸上堆着笑,脚底下使绊子,似乎嫌过于啰嗦了。我们只需知道,伍珍最后的得手,是通过一张印着约翰王与他太太两人姓名的双人户头支票。这是她费尽心机,把约翰骗离身旁长达十分钟之久,在他留下的公文箱夹层里发现的。虽然不过是一张撕下来的空白支票,但上面印着双人姓名和同一个家庭地址及电话,仅此一点,它就足以成为伍珍的王牌。
  因为再没有任何理由等待,她很快就把这张王牌亮出来了。为防止不测,她预先将支票复印了五张,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原件掖在马桶盖的丝绒套子里。去见约翰王之前,她摘下他送的一对玛瑙耳环,一洗脂粉气,换上了一套朴实的学生装。一切就像真正的惊险小说一样味道十足。
  对伍珍来说,这最后一章的全过程都浸染在一片超现实主义的气氛中。尤其是约翰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那张支票的最初反应。
  他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血色。这种异样的死人白,仿佛是向伍珍冰凉的心底注了一剂强心针,强烈的快感竟使她浑身微微一抖。她无畏地站在垂下的窗帘前,等待着他的爆发,他的哀求,他的忏悔,甚至是他的暴怒。
  她豁出去了。
  可是他却稳稳地坐下了。接着点起一支烟,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闷声不响地抽起来。
  她把要说的话统统抛到了他头上,像一堆铺天盖地的垃圾。她的疑心,她的证据,她的愤恨。她威胁说她要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把这见不得人的一切勾当全部告诉他的太太。她还要给华人组织写匿名信。他毁了她的名誉,骗了她,她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仍旧默默地吸烟,一口接一口。沙发旁的台灯把他的身影打到壁上,凝然不动一大块,像泼上去的污迹板结了。他看也不着她,仿佛一个过于疲惫的人陷进无法自拔的呆想。她忽然发现他实在是很苍老的了,简直可以做她的祖父。他的头发几乎全部脱尽,额上的纹路雕出的一般分明。她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这样的风烛残年仍旧能萌发出浪漫的新芽,居然傻乎乎地踩进了他的圈套。于是他此刻的沉默也变得格外可憎。她渴望看到他的窘态,听到他的辩解和哀求。他完全可以说这不过是一张旧支票。或者说他早已不住那个地址了。倒不是伍珍仍旧愿意相信他的话,愿意重新和好。不是。她只是渴望在攫取最后胜利前吮吸进每一滴复仇的甘露。
  这时约翰把吸得短短的烟屁股捻灭在烟缸里。他第一次抬头正视她:“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伍珍被激怒了。他的语调里居然还透出一种尊严!真的岂有此理!她顾不得再想,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我要你赔偿我的全部损失!我要赔偿费!”
  约翰站起身,缓缓地但是沉着地朝她走过来。
  伍珍的心蓦然大跳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自己走近,一直到面对面地站在她面前。
  她身后是遮得死死的厚丝绒窗帘,面前是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膛。仿佛电影中的一张无声大特写。他粗重的呼吸直喷到她脸颊上,从他颈上那根绿筋的突跳,她能感觉此刻一股野性的力量正聚集在他体内,只待他一声令下,它就可以喷涌而出,将她撕裂成碎片。此刻的约翰,仿佛突然倒退了一个时代,一股青春的光芒从他瞳孔里放射出来,使她几乎不敢直视。极深的恐惧涌上心头,可是她无路可退。纽约城无数强奸、凶杀案突然蹦跳而出,狰狞在目,她猛然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下场,身子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
  潜在的暴徒仿佛恰好在这一刹那泄了精凶之气,约翰突然掉开眼去:“就算我瞎了眼,迷了魂吧。我以为此生还能真心爱一次,也被人爱一次。现在你替我开了眼,替我醒了梦。珍妮,我谢谢你了!”说罢他猛然放声大笑起来。伍珍呆立着,恍惚看见他因狂笑眼睛里积满了水。然后他说:“放心好了,我王某做事从不亏待人,我会重重谢你的。”言毕,不等她垂下头去,伍珍就觉得左脸颊上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在一片金星乱舞之际,约翰王扬长而去。
   
16

  三天之后,伍珍收到了一张支票。票面没有印花,是最普通的那种。但支付的数额后面,赫然地拖着四个肥大方正的“○”。
  伍珍注意到这张支票既非公司公用支票,又非她偷到手的那种夫妻户头支票,而只是约翰王的单人私用支票。有一秒钟的功夫,约翰王确实早已与太太分居的可能性从她脑际闪过。但这仅止是一瞬间。她深信若不是她的威胁击中了约翰王的致命之处,他决不会出手如此痛快大方。
  左脸颊上那五个鲜红的指印已经消退了,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是巨大的五位数字。这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看着看着,伍珍不觉惊叹那四个零点占据的空间竟然如此庞大,她简直可以从它们中央的孔钻进去。把整个身子、脑袋都钻进去。
  毕业近在眼前。商学院所有的应届生全都削尖了脑壳四处钻营。打字机日夜响成一片机关枪,求职信向全美各大公司雪片一般地洋洋飞洒。有人稳操胜券,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灰心丧气。
  伍珍也参加了求职大军,也鸣响了进攻的锣鼓。
  她的心境不能用上述任何一种人来概括。三年的商学院她读得艰苦卓绝,也只落得成绩平平。而且她又是个外国人。能否很快找到工作她没有多大把握。可她并不紧张忧虑。她早已听说了获得绿卡的另一条途径。那就是用钱买。从理论上讲,这样干当然是非法的。可理论在实践面前永远会碰得头破血流,这她不是早就看清了么。走这条路当然也肯定得大大破费一次,可她如今也不再吝惜钱了。钱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舍命地去挣它,但若不舍命地去花它,那它就屁也不值。所以钱不过是过往之物,是虚的;钱能换来的东西才是实的。钱是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润滑油、中介物。你先以实换虚,再以虚换实,虚虚实实,人生就是这么一出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交易闹剧。
  她近来正在留意住房广告。准备一拿到绿卡,就搬出小上海的辖制,自己独住。房地产历来只涨不跌,即使开始贵些,只要她挺得住,将来这笔投资迟早会给她带来收益。
  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再一次来到张丰的公寓。张丰听说伍珍在找房子,叫她来会一位想换房的朋友。
  一进门,她就看到坐在客厅里的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柴荣。张丰之外的另一个,她认出是一年前晚会上见过的卖饺子的颀长青年。
  她张张嘴,叫:“上帝,是你要换房么?”她问的是柴荣。
  张丰抬抬手:“是这位,李子湘。柴荣是路过这儿进来坐坐的。”
  她哦了一声,朝颀长青年点点头。冷丁在此撞上柴荣,她先是一愣,接下来便隐隐地觉得狼狈。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裙子上已经布满了皱折,可以想像自己的一脸倦容。没坐几分钟,她就借口上了厕所。
  插上门,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盒,一样样取出来又扑又抹又描,把一张脸重新装扮起来。虽然经过那场美容革命,旧的痕迹仍没被完全消灭,尤其是困乏之时,伍珍的脸庞总给人一种赤裸裸无防卫的感觉,令人不忍目睹。这种时候她必用浓妆。只有经过这样的否定之否定,伍珍才觉得放心,才觉得强壮。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派了用场之后,她手忙脚乱地又翻出一只小盒子,用指尖挑出一点油,撩起裙子,又够进长统丝袜,朝臀部抹去。各位读者,此非伍珍化妆过细,乃痔疮是也。
  按说经过这番周密处理,伍珍的脸与臀坚持上几个钟头没问题。可事实上半个多小时之后她就告辞了。
  李子湘说他要由独居调换到一间合住公寓去,是因为他下半年排舞剧,要暂时脱离饺子公司,钱袋会紧张一段,而且排戏的地点是城南,他希望住得近些,他目前的房子在皇后区。
  于是谈了会儿换房的技术问题,房价,水电,区域,诸如此类。
  伍珍问他排的是不是去年晚会时谈起的那个舞剧。见她居然记得这事,李子湘顿时显出极快乐的样子。索性大谈起写本、作曲、集资、组团的首尾来。他夸口这个剧从形式到内容,从作曲到造型全是一流,简直就是古今中外相互结合的杰作,搞出来肯定会一炮打响。伍珍一肚子不以为然。看他那疯样儿,张牙舞爪,哪像要搞告别演出,倒像初出茅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他讲得如此激情迸发,神采飞扬,显然把坐在旁边一直默默无言的柴荣给吸引住了。
  伍珍是在暗中琢磨要不要告诉李子湘关于房租的真相。她料想自己一搬出,小上海肯定又会乘机抬房租。可是李子湘的房子情况听上去相当理想,自己这方面一说破,这事八成要黄。她决定按下不说。反正李子湘又不算什么熟朋友。
  做完这个决定,她的注意力就移到柴荣身上。这倒不全因为柴荣正好坐在她对面,而是长久未见之后,她对他生出一种形容不出的陌生感。这种感觉相当意外而新鲜,成了一个带点诱惑性的谜。
  他恰好坐在台灯的暗影里,脸部显得黑魆魆的,毛毛拉拉的胡茬子爬满了下巴,使他的表情轮廓比她记忆中显得强悍了许多。半年多不见,柴荣长老成了,浑身上下褪去了那层骚动不安的气息。伍珍发现他其实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而且决非纨袴少年的那种轻薄风流之美。
  她不禁怦然心跳。
  此时的柴荣的确今非昔比。到现在为止他不仅没对伍珍讲过一句客套之外的话,而且根本不朝她的方向看。他神态既不做作也不紧张,仿佛纯粹是被李子湘的话吸引住了,并非刻意冷落伍珍。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过。伍珍的脑袋里如有群蜂乱舞。她既对李子湘的演剧毫无兴致,又受不住柴荣这种挟带着挑逗性的冷落——他那双眼睛粘定在李子湘脸上拨不开来了。
  她终于站起身,客气地告辞。张丰并不苦留。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了,她听到背后柴荣的声音,“我跟她讲几句话就回来。”
  他替她拉开楼道口的大玻璃门。
  他俩便肩并肩走在既不寒冷也不清幽的街道上了。她早料定会这样。柴荣从来都是彬彬君子,在女人面前他永远只能是一位绅士。
  半天,柴荣才问:“毕业后的工作有眉目了么?”
  伍珍点点头:“有希望。”
  柴荣也点点头。又是半晌无语。伍珍舌尖上跳着一句:“你呢?你活得怎么样?”可是她知道这种时刻沉默的重要。她觉得心口有点发胀,很想张口笑一下。这,她也忍住了。她记得柴荣不喜欢她那种又高又尖的笑。
  默默走了一段,已经望得见地铁站口幽幽的灯光。柴荣才又开口说:“伍珍,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和C.B.订婚了。我们不打算大办,也不去教堂,到时候请几个好友聚一聚就行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来。”他的声音平缓而恳切。他侧过头来望伍珍。
  一辆救护车尖锐地呼啸而过,刺耳的警铃划破夜空——两条街外有一家大医院。柴荣看见伍珍的脸难看地歪了歪,嘴里嘟嚷了几句什么,他明白她是在祝福他。
  回到公寓里,伍珍连灯都没开就跌到床上,而且很快就坠入一场疲惫沉重的昏睡。
  醒来时她被滚滚黑暗包裹着,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时,已为何物。这样迷迷沌沌躺了许久,才渐渐有一串串不连贯的记忆、思想、画片闪过脑际。
  她记起幼儿园时代顽皮的恶作剧;洁白带藕色花朵的和服;第一次来月经时的惊恐绝望;嘈杂的粥棚;满脸涕泪的父亲;骗走了她一个硬币的黑人;后母举办的“家庭学习班”;四个巨大的零;陕北山脊上她看到地狱之谷的一瞬间;两只缝在一起的高粱枕头;一个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男人……
  到此处记忆的长流猛然打了个漩涡。伍珍刷地坐起身,拧开灯,急急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呀找呀找出一张纸面已开始发暗的短简。她阅读时的贪婪神情活像一个溺水之人望着一根飘浮的芦苇:
  “我还是想你。有时候想得厉害。不过你只管放心学习,往前走吧。水总要往下流,人总要朝上走。只要你活得好,我在这边总是替你高兴,替你祝福……”
  眼泪冰凉地淌了一脸。伍珍还是直看下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此时此刻,对她来说,这些话并不是一声声遥远的倾诉,而确实是真真切切的抚爱。她双手抱住瘦成瓦片似的肩膀,湿淋淋的脸庞上浮现出充满童稚气的感激喜悦。浑身快意地哆嗦着,在半幻觉的状态下她感到一只男性的坚实大手正温柔地抚弄她裸露的胸脯,而且从那儿缓缓向肚脐滑去。身下一热,来不及反应过来这只手究竟属于谁(余宝发?柴荣?约翰王?山姆?),她就惊慌失措地腾出双手去护住那致命所在,同时放出一声无比痛苦的尖锐喊叫……
   
尾声

  朋友最后一次对我讲起伍珍,我们恰好又是在中央公园里。那天太阳确实少见地好。当然你也就甭想找到一块安静背人的角落。草地上到处四仰八叉着来晒“tau”的年轻人,都是一副不到酱色非好汉的神气。这些红男绿女四周蹦跳着耀眼的阳光、音乐、可口可乐筒,使我无端地觉得苍老无比。朋友和我的单车都停在公园入口处。此时我俩就像万紫千红中一白一黑两株小野花。无巧不成书,又是朋友穿白,我穿黑。
  朋友透过墨镜研究天空,嘴里噙着一根细茅草。他告诉我伍珍现在很发达。毕业后找到一个蛮不错的职位,调芝加哥训练了三个多月就安排回纽约来。她已经拿到了绿卡。怎么拿的不得而知,但非法买来的可能性极小。因为伍珍不仅租下了李子湘的公寓,而且表现出颇为不凡的投资才能,对大笔的资金在外运转毫不发怵。据说她正在筹划创立自己的生意。
  我不禁问道:“她在商学院时不是成绩平平吗?”
  朋友笑起来,说你这人到底是一介迂书生。于是开导我:真正的商业与商学院里的商业毫无关系,就像真实的人生与小说中舞台上的人生一样毫无关系。
  见我大摇其头,朋友便用一根草棍戳戳点点地说:“怎么样,戳痛了还是点醒了?”接着又傻里傻气地笑。
  我不分辩。我还有问题。我问:“柴荣真和C.B.结婚了?”朋友点头。我便问:“那他那将来回国去办大学的野心呢?”
  朋友耸耸肩。
  我又问:“伍珍呢?”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我知道朋友会明白。
  果然,朋友望着天说:“订婚了。”
  我问:“和谁?”
  朋友摘下墨镜,慢慢转过头来,摊开双手。
  阳光恰好在这一瞬间斜射进朋友的瞳孔,使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原载《文汇月刊》198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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