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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节奏很好。
  蔡干事住软卧。不是他级别高,而是身负机密——他携带着西北军区赴包括S市在内的中原某省全体转业干部档案。挺秀气的一个小提包里,拘禁着能够装备偌大一个师团的军官。从排连营团到司务长外科医生参谋干事电台台长,一应俱全。蔡干事生怕弄丢了,对不起戍边的弟兄,吃饭都不敢去餐车,一盒快餐打发了事。上厕所也提着棕黑色的小提包。
  蔡干事是做复转联系工作的行家里手,颇有经验。他长着一个象瘪嘴老太那样的反颔,就是“地包天”,这使他的脸显出很和善很无能的样子,极容易给人一个信任感。
  桑平原从硬卧车厢穿行而来,一路上是重重叠叠的脚。当你在火车通道行走的时候,看不到人们的其它部位,只有脚。
  桑平原四年一次的探亲假正好到期,便同老蔡一同去S市。安排工作时,也好提前知道点信息。他以前就同老蔡很熟,一路作伴。
  进了软卧,只见云遮雾罩,镇静片刻,才看清里面坐着三个人。
  老蔡象搂着老婆一样搂着小提包。对面铺位是个抽着很长外烟的年轻人,他有一个不安份的前额,额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
  第三个人个子很高大,低悬的上层卧铺压抑了他的头颅,更显得腰背佝偻。见桑平原进来,忙站起身,头上碰撞上卧的同时,脚下也传出铿锵的响声。
  “邱井,是你?多年不见,你小子进步不慢,都有坐软卧的资格了!”桑平原抢先招呼。
  邱井和桑平原是同一年入伍,家在S市郊县农村。
  “哪的话,”邱井一脸尴尬,“咱们俩是难兄难弟,我也是今年转业回S市。”他说着蹲下身去整理被踢乱了的物品:“那边硬座车厢搁东西不保险,我就转移到老蔡这儿。”
  老蔡连连点头:“没事。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说着,下意识拍拍个提包。
  桑平原皱眉头:“怎么能坐硬座?三天三夜哪!”
  邱井苦笑:“你还赶上四年一趟,我去年老父亲死,刚回去过。这次是纯粹自费。路上苦点,能省不少钱呢!”
  “那就相信组织安排吧!老蔡肯定会为咱们着想的。”
  “我跟你还不一样,你是S市入伍的,再孬也安排在市里。我是底下县里的,这回想进S市,就得自己跑了。”邱井心事重重。
  他是军区偏远兵站的一个站长,每天的事务就是安排过往车辆的食宿,并无任何业务专长。
  三个军人沉默着,闷着头抽烟,烟便象牛奶一样把大家浸泡起来。
  “老桑,你还有什么关系?再想想。如今安排转业干部的工作,提倡个人、组织两条腿走路,到处人满为患,能沟通信息,多几条渠道,也多几分把握。说不定哪块云彩会下雨。”蔡干事念念不忘他的职责。
  桑平原不想让老蔡伤心,便装作想的样子。过了一两秒钟,觉得这样表演太劳神,便说:“老蔡,我是一心吊死在组织这棵树上了。我18岁离家,中学同学四十几个,能叫出名字的没有十个,还尽是些钉鞋卖货当售票员的。别说帮我联系饭碗,他们还指望我当个师长旅长的提拔提拔他们呢!”
  桑平原想起王五一,第一次探家时他想去找他,又怕五一因为没当上兵触景生情伤心,便没有去。以后再去找时,他们家已经拆迁搬走了。
  “咱们的编制没旅。”蔡干事是个认真的人,忍不住纠正。
  “是啊,没旅。可他们的国防知识是从军棋上学来的。”
  “我倒是有几个关系,这回就全仰仗他们了。小孩他舅妈的姑父,还有一个叔伯哥哥的兄弟媳妇的小学同学,都是管人事,手里有实权的,平原,等我的事有点眉目了,就再联系你的。”邱井挺仗义。
  桑平原只不住哈哈笑起来:“我说老邱,你从哪捣腾出这些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八百竿子打不着,都成了阿凡提的兔子的汤的汤了……
  邱井黑瘦而小的头颅和他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此时堆满了神秘的笑容:“我能让这兔子汤热乎起来,你们瞧——”
  他象变古彩戏法似地拉出床下的木箱子。不出桑平原所料,整整一箱名烟名酒还有葡萄干。
  “这是什么?”
  桑平原指着箱旮旯里墨水瓶大的两个黑疙瘩。
  “麝香。我都打听好了,有一个关系户的老婆有妇科病,咱这叫对症下药。”邱井得意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桑平原又羡慕又懊悔,自己可是两手空空,没有见面礼。看着邱井被旅途疲顿煎熬成青黄的长脸,不忍地说:“东西搁这儿,老蔡给你看着丢不了。你先到我那铺上打个吨吧。”
  “没啥没啥。”老邱连连摇头,“这点苦算什么。能在S市落下户,对老婆孩子也有个交待,老婆在家里,替我把二位老人送的终,跟我到部队上,一天福没捞着享,这回咱一总报答了。”
  蔡干事说:“老邱,你这情况特殊,还真需自己多费心。得保重身体。”
  坐在对面铺上的蜈蚣脸小伙子,眯着眼,仿佛刚睡醒:“几位大哥想必是回S市找工作的喽?”
  桑平原、老邱没有跟这号人打交道的经验,冷冷地注视着他。蔡干事勉强点了一下头。
  “不认识人怕什么,有了钱,谁都认识。”小伙子指点迷津般地告诫几个军人。
  桑平原乜斜着眼。要是在国境线附近发现这种人,他会提防他偷越国境。他不愿理这种人。
  蔡干事昏昏欲睡。联系工作是件很繁累的事,还没开始,他就身心俱乏了。
  只有老邱,连连点头:“听口音,你也象是S市的?”
  蜈蚣避而不答:“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咱俩就上餐车曝一顿。我请客,您带上瓶酒就齐了。我在市里还真有几个铁哥们。”说完,贪婪地扫了一眼茅台。
  老邱习惯于缓慢思维的脑筋被这突然的变故,搅得停止了运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喃喃道:“茅台我就两瓶,沪州老窖多,有五瓶……”
  桑平原不耐烦了:“老邱,你还不如把茅台卖给乘务员,换回钱来买个卧铺睡了。”
  蔡干事也睁开眼:“你是S市哪个部门的?”
  蜈蚣脸倒不介意,嘲讽地一笑:“就这样你们还想办成事?”说完,甩手而去。
  “咱这点血汗钱置办的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老邱解释。
  “军区为什么不给你订个包厢?和这种人掺和着住,晦气。”桑平原悻悻然。
  “老桑,不要明知故问。军费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坐软卧我还是沾了它的光。”蔡干事拍拍怀里的小提包。
  列车匀速向前。窝外干燥的平顶土房,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高脊的瓦房所置换。这说明他们已经脱离了风沙肆虐的西部进入雨水较为充沛的中部地区了。
  为了让老邱倚靠的稍微宽敞些,桑平原坐在蜈蚣的铺位上。
  门开了,蜈蚣回来了,还跟着乘务员。桑平原唰的立起身,挤回蔡干事的铺位。
  “坐。坐。我看几位兵大哥有点看不上我,我就调了个房间,到隔壁去了。咱们还是邻居。”蜈蚣笑嘻嘻地说。
  军人们的好恶一旦被人说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出门在外,各有所爱,蜈蚣并没有妨害过他们。
  桑平原帮着蜈蚣收拾物品,就算是拥政爱民吧。
  “不敢劳驾。请留步,小人我送三位首长一件小小的礼物,这个铺位的钱我已经交过了就请你们随便坐坐吧。”蜈蚣的脸扬得挺高,桑平原看到他的伤疤一共缝了七针,还留有依稀的浅色针痕。
  “这算怎么回事?”桑平原谅异不解。
  “咱们同病相怜吗!我是待业青年,您是待业中年,彼此彼此吗!祝您早点找上个如意工作!实在不行,就在这条线上跑单帮,怎么也比穷当兵强。拜拜了您哪!”
  蜈蚣扬长而去。桑平原真想照他的后背点一梭子,让他透明凉快凉快。
  不管怎么说,老邱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老邱并没有睡觉,他到隔壁找蜈蚣聊天去了。迟疑了一下,终于没带茅台酒,拎了一瓶沪州老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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