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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勃的生活到了这一段反而平静下来了，竟然形成了在他整个一生中的安宁的港湾。 这种日子不费脑子，不免显得有些空泛。他不需要什么，不需要帮助，不需要为一些琐碎问题急得转磨。诸如留学生常有的打工问题，住房问题之类。这些在他的港湾里全都得到解决，他只需要一天天熬日子，让德语日积月累地丰富自己，丰富到一年头上能考上大学便可。他也不需要关心别人，更不需要和别人来往，他本来有和别人交往的机会和时间，但他懒得交往。与中国同学在课间，大家你递我一支烟，我为你端杯咖啡，跟一帮监狱放风的犯人们一样。彭勃放风了也不想参与，即令别人主动上来招呼他讲解课堂内容也懒得回答，哼哈两句算是对付过去。久而久之，别人理也不理他，把他当日本人或别的什么亚洲国家的人，他宁愿和外国学生聊几句，也是用德语交流。谈谈各国的风土人情，也总比用汉语和中国学生谈怎样打工、找房、报考大学、争取长居之类的话题有意义得多。最初和他们聊时，他很惊讶大家的本领，没有中国人想不出做不出的事情。有位个体户，在国内挣了不少钱出来混，钱有的是，就是没大学文凭，想上德国大学没有国内大学文凭怎么行？可他一个电话打回北京，不出三个星期，经济系毕业生的全套文件就到了手，还是公证过的；有位哥们儿腿有点瘸，愣拿着体育学院的文凭报考德国体育研究生。谁知哪一天，有位色盲报考美术系，你也得听着。看见那么多冒牌货，彭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跟他们在一起，真他妈的丢份儿，让自己给他们解答问题，凭什么？ 有时倒是想和王燕聊几句，可一想到她毫无表情的神态就打了退堂鼓，她可是纯粹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他几次拿起电话又都放下，他不想无端地讨那个没趣，等她快活时再说吧。他总是这样想。 哎，看在过去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打个电话给赵薇，也顺便问问谭丽的情况。 “赵薇吗？我是彭勃。谭丽到了没有？” “住在家里，就在我旁边。”赵薇和谭丽刚洗完澡，正靠在沙发上看电影《大决战》。 “她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彭勃还杞人忧天。 “已经做了一个买卖。你要和她讲几句吗？” “也行，让她接电话吧。” “彭勃你好。”谭丽急忙滚爬过来，话筒还没到嘴边就喊起来。 “在北京还习惯吧？我家条件不好，凑合吧，生意做得怎样？” “刚刚挣了十万。” “……噢。” “彭勃，欢迎你到莫斯科来。我过些日子回去一趟，然后长时间在国内干一段。这次把离婚的事情谈妥，下回来办手续。让赵薇跟你谈吧。”谭丽知趣地把话筒还给赵薇。 “王燕好吗？” “还好吧。我有些日子没见到她，我搬到别处，离她那挺远的。” “现在住的条件怎样？” “还好。只是挣钱不多，一个月八百马克，今年一定争取考上大学，就有假期打工许可。一年之内差不多能还上债。你跟朋友们讲，最多一年。” “我会的，你……” “对不起，不能打太长，再跟你联系吧。” “……那，要不然我给你……” 赵薇的“打”字还没说完，电话随着彭勃的一句“再见”断了。她想打回去，又没他的号码。新搬的地方也没电话？他总住没有电话的地方？离开王燕多长时间？赵薇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的慌忙语气里已经暴露出来。他到底搞什么名堂？王燕、徐颖，还联系着谭丽，赵薇茫然地望着电视屏幕，刚好刘伯承对徐州战场上敌我对阵说了一句令人回味无穷的话：这叫吃一个，夹一个，看一个…… 彭勃这头没想到赵薇会有那么多心理活动。他只是被谭丽两个月就挣了十万震惊。难道国内还有钱可挖掘？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挖到？谭丽真像自己判断的那样，能当商人？老天爷有没有搞错？您老人家真给人安排得那么绝？有的人天生就会当官，有的人不用费力气便能赚钱，有的人只能写几篇臭文章度日，有的人只得奔走他乡。实在太不公平，谭丽回国晃了两个月就挣十万，自己拼命打工才挣多少？虽说和国内工资比起来多一些，但这是在德国，干的是最低贱的工作，和安徽保姆到北京打工有什么两样？ 晚间躺在床上，英特已经睡着，彭勃还在想着白天的电话。谭丽挣钱，八成是赵薇介绍的关系，一定给了她回扣，按百分之十计算，也该有一万元入帐。一万元钱，够在国内生活两年，自己玩了半年命，所积下来的马克能在德国吃多久？半年？八个月？这世道如今是怎么的？跟自己捉迷藏？自己在时，一干就赔；自己一走，种芝麻都能得西瓜，这不是拿自己涮着玩吗！ 几天来，彭勃一直处于反思状态，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流放者？上山下乡的知青？苦役？发配西北的劳教？盲流？国内管留学生叫洋插队，够抬举大家的。如果真要命名的话，应该和土耳其和南斯拉夫涌进来的几百人划为一个阵营——外籍劳工。难道不是吗？出国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挣钱，而那些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有几个不打工？就连有奖学金的公费生，不也一个个背着学校和教授从化验室里，从课堂跑出来打黑工？假期打一个整日工还不过瘾，晚上再打一份至两份清洁工，就是要追求每日的二百马克的进项。所有的人，全都披着学习的外衣去捞钱。自己不也准备步他们的后尘，考上大学，得到合法签证，以后就是卷入所有留学生的打工洪流，豁上一把老骨头，投笔从工。五年后落个衣锦还乡，口袋里揣着二三十万人民币加上镀的一层金，好像是双丰收。往后呢，又怎么样？四十出头的人，哪个单位愿意要你？二三十万人民币养老？能挺几年？你敢买房子，还是轿车？买了车只怕连汽油也买不起。那么好，去做生意，拿着几年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再赌商界，你有几个胆？你没有勇气，更没有经验，在国外当劳工的人，回国只有一条路合适，就是到外企当雇员。因为受的教育就是老老实实干活，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和思想，而且不能偷奸耍滑到哪去，老板随时会炒你的鱿鱼。更可怕的，是被资本主义洗过脑筋的自己，与祖国的隔膜。几年后回国就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问题，是国家认识不认识你的问题。设想一个北京人到外地生活了许多年，最终回来听不懂许多时髦语。连时髦语都听不懂，是否可以理解为被当地的时髦所抛弃了呢？那么就即早悬崖勒马，激流勇退，回国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说法呢？怎么向亲朋好友交待？人家问你文凭呢？总不能说打包太匆忙忘在德国了吧？要是二三十年代，也好说，咱也学一把钱钟书先生《围城》里的方鸿渐，买它一张文凭，花上千把马克。倘若有这机会，自己决不放弃。可惜的是，现在的资本主义，尤其是德国，已经完善得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倘若真有空子，钻吧，钻进去才发现，原来是个陷阱。 彭勃有时真懒得多想，累，还消磨革命意志。误区，已经进去，是冲不出来的。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出这个国，一把年纪，把自己拿到大街上耍猴都没人看。瞧人家大学刚毕业的少男少女们，学什么全容易，干什么也不累，三十来岁时拿张硕士文凭，揣着几十万回国，仍然是一条好坯子。德国人为什么同意给语言生签证呢？还放宽条件到三十多岁？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前途，无非是打工挣钱，那么德国人是否有意解决一批廉价劳务和赚你们的学费？人家美国就不一样，不是大学毕业的不要，托福成绩不够五百八、六百的不要。托福能过关，都是人才，就是说不是人才不让跨进国门。怪不得美国边检人员和海关对每一位检查合格者都要说一句“欢迎您来美利坚”。都是人才，能不欢迎吗？你是为人家做贡献去的。而来德国的这批语言生，能为德意志做的贡献，就是为人家解决廉价劳务。彭勃突然有一种被诱捕的感觉。人家下了套，自己就往里钻，要钻还不如在国内钻哩，至少不受歧视不打工。 “彭，你的信。” 那天刚一进家门，英特领他到写字台前，两封信躺在桌上等着彭勃。彭勃一边拆信一边想，准是徐颖和高文他们听了自己的要求，保持联系。令他失望的是信很薄，看着不过瘾。英特好奇地坐在他身旁，方格字，对她来说头一次看到，手写的，更新奇。英特啧啧地嘬着牙，实在不理解，中国人怎么这么不嫌麻烦，写字非要横平竖直左撇右捺连点带句，还能变化出成千上万个字来。在彭勃看来，外国人就有些低智商，只能用画圈表达意思，是否不太严肃。懒人有懒办法，外国人就总结出转圈文字，不信你就注意，当小孩有生以来头一次拿笔在纸上画，准是转圈。英特笑着问他别人都转圈你们为什么不能？彭勃也笑着问了一句，本来吃饭从树上折下两根树枝就能对付，而你们非要造出刀、叉、勺，累不累？ 彭勃没心思给英特逐字逐句讲解中国方体字都包含着哪些伟大意义，而是拆开后选择了徐颖的信读。徐颖的意思是在那个家庭自己陷入某种矛盾之中，她和男主人说几句中国话，女主人就吃醋，用徐颖的话讲“眼睛里冒妒火能把牛肉烤熟”。最后写了几句什么日子过得很平淡，只不过法语进步挺快，就是烦，真想到德国来玩，大家在一起聚聚，哪怕只有十几分钟…… 同样是给人家当保姆，连挣钱带学语言，她就没有紧迫感和压力。她比自己小十二岁，有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的时间。法国语言学校的签证是两年，两年内像她这般年轻聪明记忆力又好的人闲着眼就能考上大学预科班。自己时间为一年，年纪又大，记忆力明显渐弱，劣势就显了出来。六年后徐颖硕士拿下来，不过才三十岁，法国方面会有公司要她。嫁人也是一条出路，也许熬不到大学毕业，她嫁一回，当个中产阶级的太太，不愁吃喝，假期里陪着老公全世界转悠，搞定。退一万步说，在法国呆烦，回国，起码也是个外企的高级雇员，月薪怎么不得四千五千？国内大款大亨们把追求假洋鬼子当成时尚，等待她的就是灯红酒绿。那时，她山花烂漫，自己在丛中笑。命运这东西也真怪，偏偏让自己和她认识，还整出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来，实在是开玩笑。这信读着让人心酸。 再看看高文克虎的情吧。很短，字写得漂亮，不定哪位“秘书”捉刀代笔哩。信中说哥儿俩刚做了笔生意，很赚了几个钱，要不是西欧签证困难，早就开车找自己搓麻将来了。他们还有心思打麻将？自己都快成酱了，彭勃越看越有气。信的最后还是热烈欢迎自己去匈牙利主持挣钱的事项云云。自己能主持他们挣钱，有没有搞错？多少次了，他俩都让自己去捞钱，这匈牙利到底是怎么回事？彭勃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去一趟。 把信装回信封，动手做饭时，彭勃一直还在想，看来他俩的路数是对的，就是挣钱，单纯军事观点。不要文凭，不要知识，不要文化，要那干什么？然而他们是对的，给中国争了光。你想呀，他们不仅把别人的钱赚到自己的口袋，而且能把外国人的钱赚到自己口袋。屈才噗，将来他们当不了李嘉诚第二，国务院也应聘他们为外贸部正副部长。这俩孙子，命真大，多瑙河也游，红灯区也转，钱也挣，也是一个活。 晚上没事，回信。给徐颖写信累一些，要措词。什么要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为炎黄子孙争气。但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后是自己也在拼搏下定决心非跟资本主义见个高低不可。当然，一定找机会去巴黎会师，以利再战。给高文他俩回信就很简单：把欧洲的钱赚到口袋，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后凯旋回国，世界经济的重心就不可改变地偏移到中国，你俩应肩负起这个历史使命。 贴邮票时，彭勃就骂自己，哪还有一点点的真诚？整个一个卖片汤的。没办法，得顾自己的一张脸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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