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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革命胜利以后,杨三虎曾两次回到他的家乡,山西省偏关县黑石村。那里的落后、闭塞自不必说,第一次是全国解放前夕,国民党大势所趋,气数已尽,杨三虎在家乡的附近执行任务。任务完成以后,他意外地搞到一麻袋盐,便带着通讯员,快马加鞭地往黑石村赶,因为村里缺盐,他把盐交给村长,叫他给大伙分分。
  乡亲们围着他不让走,摸着他的枣红马、驳壳枪、通讯员的嫩脸蛋。杨三虎出身雇农,家里除了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分别叫个一狗、二羊。三虎偷跑出去当兵,还只有十五岁,他母亲天天到村头去张望,想他都想病了,不久就死了,却还有人说,晚上能听见他母亲的声音,远远的,虎子虎子地叫。
  现在虎子回来,大家都觉得光荣,觉得他给他妈妈争了脸。有人说,放两枪听听嘛。杨三虎就拔出枪朝天开了两枪,大伙也觉得格外清脆些。
  第二次回家乡是他父亲过世,他和邹星华回来奔丧,本来他跟机要秘书邹星华结婚以后,一直想一块回来看看,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到底是父亲死的时候也没见到儿媳妇。他回来的时候,一狗和秋芬已经结婚,生了个儿子叫志高;二羊糊糊涂涂的,用现在的话说是有点弱智,因为没人跟他,便邋邋遢遢的活不成个人样。三虎对村里人说,谁嫁了二羊,我就送给她一架缝纫机。聪明能干的巧娥知道自己不值一架缝纫机,挺身而出地嫁给二羊,邹星华又给了她些钱,她哥结婚也有望了。晚上,秋芬跟一狗埋怨,早知这样,还不如我嫁给二羊呢,跟了你,什么都没有,还欠一屁股债,三虎媳妇也就给了咱几件旧衣服,一狗说,那是呢子的呢,三虎说叫将校呢,秋芬撇嘴道,那你穿上就成三虎啦?
  邹星华是城里人,尽管做了些思想准备,还是极不习惯乡下的生活。比如吃饭时女人不许上桌;因为缺水,吃过饭喝过粥的碗不洗,风干之后用手刮刮里面的嘎巴,下顿再吃,她的文胸被女人们当作稀罕物摸来摸去,卫生纸也被她们拿去分给孩子写字了,她们告诉她,平时就用些破布,生孩子就缝一个大大的沙袋来吸血……
  虽说杨三虎是一介武夫,却有些惧内。看到邹星华眉头微锁,就不想再为难她,决定提前离开。走前问村长村里还要点什么,村长说不要什么。后来他们到县城坐上火车,村长又气喘吁吁地赶来说想起来了,还是要盐嘛。
  杨三虎拿出钱来,叫前来送行的县委书记办妥这件事,县委书记满口答应了。村长对三虎和三虎媳妇说:“有空多回来看看。”他的手像一把钢锉,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杨三虎和邹星华心里都不好受,因为,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们都很难再回来了。
  火车开动了,杨三虎在软卧车箱里良久地沉默。邹星华安慰他说,你已经尽到心了。这是一九六四年的事,经过大饥饿的农村,贫穷的令杨三虎触目惊心,他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买盐,他连毛票都掏出来了,竟也是杯水车薪。想当年,黑石村交军鞋成了支前模范,乡亲们把炕上的被子,身上的衣服剪了,做成鞋邦,捺成鞋底。可他们现在还是这么穷,为了一架缝纫机,人尖子巧娥肯跟二羊结婚,村长跑几十里的山路要一点盐……
  这时的杨三虎并不知道,他再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是整整三十年之后。
  杨三虎和邹星华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是志东,志南、志西、北萍。北萍是女孩,又最小,杨三虎有些偏爱她,其次是志东,志东长得很像杨三虎,伟岸、英武,又很成材,是空军某部的飞行员。邹星华最疼爱的是志西,因为他从小有重度的糖尿病,根本就是一个残废,他做不了什么事,只能闲置在家,如果不是靠部队医院从国外高价买回的胰岛素,他哪能活到今天呢?邹星华也喜欢志南,他长得完全不像杨三虎,瘦高、白净,像个风流小生,人也十分潇洒,他在机关作战处当参谋,虽然离家很近,但杨三虎坚持叫他住集体宿舍。
  北萍长着一双单凤眼,小鼻子翘翘的,面颊白净,樱唇鲜丽,身材也如风中杨柳,婀娜多姿。不像许多首长家的女孩,不是五大三粗,就是相貌平平。北萍没有去当兵,也没有下乡,而是在造船厂当工人,穿着工装背带裙,有一种那个时代特殊的美——朴素,本色,毫不雕琢,真正的天生丽质。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杨三虎下部队去了。邹星华叫老保姆潘姨做了几个菜,又打电话叫志南回家吃晚饭。“你爸不在,”她先这样说,然后才说道,“潘姨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焖牛尾。”
  晚上,邹星华和志南、志西、北萍围在餐桌前吃饭,说了一轮闲话之后,邹星华对志南说道,“你今晚就住家里吧,明天还要见一个人。”志南警惕道:“什么人?”邹星华道,“就是我跟你提了很多次的尚莉莉,我约了她明天到家里来玩。”志南一听就烦了,“妈,爸叫我下坦克营当连指导员,我自己想准备准备上军校,你是忙不迭地给我找对象,这叫什么事啊,我又不是困难户……”话未落音,他已知道失口,看了一眼志西,志西仍在低头吃菜,脸上无任何表情。
  以邹星华的精明,她当然知道不需要过早为志南的个人问题着急。但尚莉莉的父亲在中央军委任要职,她本人又在广州第一军医大学读书,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跟志南合适,就等于稳住了三虎的根基,还有可能往上升。三虎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天到晚下部队,你就是长在部队,又有谁知道呢?又顶什么用呢?像军区的刘副政委,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为什么破格提拔到北京?不就是他的女儿先嫁到北京了吗?什么叫朝里有人?这层关系没有人会点破,但又实实在在地产生作用。邹星华心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有不搞政治婚姻的。
  “你们见见再说嘛,我也没说一定成。”邹星华想说服儿子,“别以为人家没人要,手上有儿子的,都打她的主意呢。”志南没兴趣道,“就算是政治联姻,那也应该是北萍的事,反正按照你的意思,北萍得嫁给皇亲国戚。”不等邹星华说话,北萍已啪地放下筷子,杏眼溜圆道,“你少放屁!谁敢打我的主意,我就当姑子去!”说完不解恨,又加了一句,“我又不是杨巧娥!”邹星华斥道,“北萍,哪有这么说你二怕妈的?”北萍翻了个白鸽眼,扭身走了。
  邹星华叹了口气,北萍是她的另一块心病。
  杨三虎家的小院座落在军区大院北面的小山坡上,一墙之隔就是军区杂技团,团员们每天早上散落在小山坡上练功,拿大鼎什么的。北萍跟父亲搬进小院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没事就探头看杂技团学员班的孩子们练功。
  学员班有个男孩子叫江俊生,长得眉清目秀,当时只有十五岁,北萍跟他认识以后,两个人颇投缘。俊生练功练得很辛苦,又不让吃饱,怕他们小小年龄发胖,俊生饿得两眼冒金星,北萍就偷家里的包子给他吃。
  不练功,不排练的时候,俊生就约北萍出去玩。俊生在围墙上放一只军用茶缸,北萍看见茶缸,就跑过去玩。有一次,整整一个星期,围墙上都没有茶缸的影子,北萍趴在墙头,练功的人里又没有俊生,她问学员班的锤子,俊生呢?锤子说:“前几天练功,俊生晕了头,一脑袋撞到墙上,流了好多血,在宿舍躺着呢。”
  北萍急忙跑到杂技团的集体宿舍看俊生,俊生果然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纱布,渗出一片殷红的血。北萍说:“你是不是转圈子转晕了头?”俊生说:“我没晕,是我成心往墙上撞。”北萍惊奇地眼又睁大了。俊生说:“练功太累了,不让歇,撞破了头,疼一点,总还能歇两天吧,我就是想歇,我练不动了。”北萍把从家拿的桔子递给俊生,想了想说:“要不你偷跑回家吧,我跟谁也不说。”俊生道:“那不行,我家穷,没饭吃。再说我都当兵了,当兵的开小差,是要军法处治的。”
  俊生的头好了以后,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练功,翻跟头、倒立、下腰……北萍在墙头看着,特别心疼。
  玩的时候,俊生也教北萍两手,比如小魔术、杂耍什么的。北萍回到家,拿三个鸡蛋练杂耍,鸡蛋抛向空中,两个落在地上,一个落在北萍的脑袋上。潘姨破口大骂,你疯了!这么糟践东西?潘姨因来杨家早,一手带大了四个孩子,有时比邹星华还要凶。
  一年一年的,两个孩子都大了,自然心里都有了对方。俊生还送给北萍一张戎装的照片,北萍藏在枕头套里,被潘姨换洗枕套的时候发现了,立刻上交邹星华。邹星华肯定不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钻地圈的,但北萍生性刚烈,想好的事,牛拉不回头。把她惹翻了,她可什么事都敢干。想来想去,邹星华叫杨三虎的秘书天牧给杂技团打了电话,想问一下汪俊生的表现,若在团里可有可无,就把他调走或复员处理了算了。但团领导把俊生夸了一顿,说他的钻地圈节目在全军比赛中得了奖,是又红又专的典型。
  对于这件事,邹星华有些无计可施,时间拖下来,怎么不是她的一块心病呢?
  再说北萍扔了筷子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俊生的照片左看右看,她是真喜欢俊生。本来,两个人好是好,并没有挑明这件事。只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阿姨,长得白白胖胖的,妈妈对她也是少有的客气,这个阿姨东聊西聊,一口一个首长首长的。后来见到北萍。拉着她的手瞧了半天,说,首长还张罗什么选妃子啊,这不是一个现成的儿媳妇。北萍不知道她们说什么,笑一笑就走了。事后她问母亲,你们老是首长首长的,哪个首长啊?母亲说,还有哪个?林副主席嘛,这个阿姨可是通天的人物,比我们跟首长的关系还要近一层。
  那时给林立果选妃子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邹星华不能自己把女儿献上去,便跟那个阿姨走动的很勤,还叫报社的摄影记者给北萍拍了不少照片。
  一天晚上,北萍和俊生在小山坡约会。北萍很严肃地问俊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俊生说:“喜欢啊。”北萍说:“将来是不是咱俩在一块生活?”俊生说:“当然是啊!”北萍说:“那你亲我一下,这件事就算定了。”俊生四下里看看,北萍道:“这么黑,你当真有人是火眼金睛啊!”俊生亲了北萍一下,闪电般地快,心还直跳。其实北萍还就是喜欢俊生对女孩怯怯的样子。北萍对俊生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亲别的女孩,我也不跟别人好。”
  北萍那会儿还不知道,这就叫私定终身。
  经不住母亲左说右说,志南决定留在家里睡觉,星期天应付地见见尚莉莉,这事就算完了。
  志南有睡懒觉的习惯,逢到星期天,如果不叫他,他能一直睡到中午。
  志南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他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来到客厅,见妈妈、志西正在和一个女孩说话。看到他,母亲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这样跑出来了?”志南揉着眼睛,“你们又不叫我。”志西道:“妈叫你第三次了,每回都说你已经坐起来,一会又没动静了。”女孩子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邹星华觉得很没面子,催着志南去换衣服,洗漱。
  志南再次出来,已是帅气的小军官一个。不等母亲介绍,他便主动向女孩伸出右手,“尚莉莉吧。”尚莉莉笑着跟他握握手。邹星华嗔道:“什么时候又学会自来熟了?”志南道,“反正我怎么做你都是一个不顺眼。”
  其实志南所以态度和缓,外加一份不显山露水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对尚莉莉估计过低,尚莉莉倒也并不漂亮,但小鼻子小眼的颇为温文雅致,尤其是皮肤白细如瓷,且体态单薄,我见尤怜。她身上没有高官子女的傲气,喜欢笑和细声地说话,甚至她还问了志西的病情。
  尚莉莉只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起身告辞,邹星华反复地留她吃饭,可她是一个有分寸的女孩,初次到别人家,她是不会留下来吃饭的。
  志南把莉莉送到门口,她只说了一声再见,就匆匆离去了。志南也没想到,他对莉莉的印象会这么好。
  回到家中,邹星华更是对莉莉赞许有加,说这样的儿媳妇带出去是最体面的。志南不快道,“哪儿挨哪儿啊。”邹星华道,“志南你要主动一点,比如,先写封信什么的……”志南道:“不行,那多傻啊,见人家一面就写信,也太掉价了。”志西出主意道,“我抄了不少诗,不如你挑一首寄给她,也不俗啊。”志南道:“我不是那么肉麻的人吧。”志西不快道,“你看过《西去列车的窗口》,看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吗?不见得诗就一定肉麻。”志南道:“再说吧。”
  老实说,志南也没觉得莉莉好到让他立马就追的地步,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比如上军校。他不能总是当瞎参谋烂干事。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军区礼堂上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是上海京剧团来演,原汁原味的板团板戏。志南和北萍都没兴趣,北萍道:“妈,我给你来一段小常宝吧。”邹星华扬手道,“去去去。”志西道,“当然没有杂技好看了。”北萍道,“就是没有杂技好看。”志西反倒没话说了,坚持要去看《智取威虎山》,邹星华也只好陪他去。
  坐在前五排的首长席里,邹星华意外地看到军区政治部顾主任的儿子顾海涛、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一块来看戏了,海涛和莉莉熟稔地聊着。快开演的时候,顾主任来了,他是今天观摩演出的主要首长,演出结束后要上台跟演员握手、合影的。他坐下来之后,还回头亲切地跟莉莉说了几句什么,莉莉一边回答,一边点头。
  顾家的动作真快啊,邹星华这样想到,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官场如战场啊。对于北京来的一批干部子女,邹星华大致地摸了摸底,其中也不乏优秀的人材,但大部分,不是过份跋扈,太不成熟;就是形象太差,不敢恭维。莉莉是相当全面的女孩,实在难得。
  这场戏邹星华没有看好。
  其实她误会和错想了顾家。顾主任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他是印尼的归国华侨出身,本人的学历高,有“军中秀才”之称。根本不屑于去想什么花拳绣腿的小玩艺儿,他的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在军医大学是同班同学,同时又是好朋友,认识顾海涛就变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顾海涛也在家门口当兵,在空军技术五团搞侦听,他这个人稳重、有礼、风趣,就是个子不高,作为年轻人,他也显得太敦实了。
  第二天,邹星华买了些水果,又叫潘姨炒了些榨菜肉丝,放在广口瓶里,加上几听凤尾鱼的罐头,叫志南给莉莉送去,“就不要派车了。你骑自行车去,别年纪轻轻的一身纨绔气。”邹星华说道。志南道,“这样也太婆妈了吧!”邹星华道,“是显得婆妈了点,你就推到我头上,重要的是你们要熟起来。”
  志南还是有点犹豫,他其实相当爱面子。邹星华道,“海涛可在追莉莉呢,你要是晚了,再想也没用了。再说就是上军校,你跟莉莉好,选择的余地只会更大。”志南道,“我也不是说莉莉不好,但爱情毕竟是纯洁的,掺杂着这些东西不是味……。”“所以你爸爸说你缺乏政治头脑,”邹星华厉声地训斥儿子,“什么纯洁的爱情,你也太小资产了,你要想大事,做大事,婚姻也要为政治服务,这对你非常重要,只会如虎添翼。”志南也被母亲说昏了头,当天晚上就去了军医大学。
  他找到尚莉莉时,莉莉刚洗完头,她穿一件米白色的军用长袖衬衣,下摆束在绿军裤里,腰身盈盈一握。她披散着头发跑出来,带着微微的茉莉花香。见到杨志南,她的脸刷一下红了。
  杨三虎从部队检查工作回来,星期天在家看见杨志南,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在机关里混?什么时候给我下到坦克营去?”志南小声道,“我在准备考军校嘛。”杨三虎:“上军校更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基层连队呆过,就是上西点军校,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
  邹星华心想,儿子如果现在就去了山沟沟,和莉莉的关系可能就放下了,海涛守得这么近,人总是在一起容易有感情。于是她对杨三虎说道,“志南是一定要去坦克营的,但是他最近胃有些不舒服,治疗一段时间再去,我们也放心嘛。”杨三虎气道,“他有没有沙眼?是不是也需要治疗?星华你这样做是害了他,他有什么胃病?刚才吃饭比我吃得还多。”邹星华还想说什么,杨三虎断然道,“别啰嗦了,下个礼拜志南就到坦克营报到。”说完就赶着去开会了。
  家里的许多事情,杨三虎也听邹星华的,但原则问题,还是杨三虎说了算。
  志南到军医大学跟莉莉道别,莉莉说你到了那边就给我来信。志南点点头,他觉得莉莉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反而激发了他追求莉莉的决心。莉莉说你到下面锻炼锻炼,再上军校,将来会很有前途的。志南说我不是怕苦,就是觉得现在去有点不是时候……莉莉不说话,脸又红了。
  莉莉送志南到军区大学门口,碰上海青,海青道,“杨志南,还上什么军校啊,就到咱们学院学外科吧。”志南道,“女孩才学医呢。”海青道,“那你总往我们医学院跑,是不是你妈妈又给莉莉送榨菜了?!”志南看了莉莉一眼,有些尴尬,海青装作没看见,只对莉莉道:“我哥说这个星期天去划船,到时他来接我们。”莉莉笑道,“也好。”海青头也不回地走了。志南也一时无话,人家星期天划船,他不知在坦克营干嘛呢。
  志南下到坦克营,每天无非是出操、训练、政治学习,文娱活功是学唱歌、拔河、扳手碗什么的。指导员要处理的事就更加鸡毛蒜皮,炊事班做病号饭的鸡蛋丢了,晚点名的时候,志南对战士们说:“丢两个鸡蛋事小,但一个军人的道德品质是大问题,希望偷吃鸡蛋的同志不好意思坦白,就单独来找我谈一谈,我一定给他保密,大伙也要从思想的高度认识这个问题,吸取教训。”
  连长唬着脸说:“新指导员刚来,就发生了偷鸡蛋的事件,我都替你们脸红!总共就那么两个鸡蛋,你吃了,拿什么做病号饭?你一个人胖胖的,全连同志都瘦瘦的,你好意思吗?呆会儿下去开生活检讨会,先自查,再互查,看谁去过炊事班。”
  连里新提了一个排长,不到两个月,他对象从农村给连里来信,说排长把她甩了,她在村里没法做人。志南找新排长说了两个晚上,新排长一口咬定,两人的关系是包办,没感情。志南拿《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陈喜做例子,希望新排长不要忘本,新排长说,她要长得像春妮,我会像陈喜那么傻!
  连长火了,在连部对志南说:“你跟他废什么话?没感情,你当战士的时候怎么不甩人家,提了干、入了党,人家就成包办的了!好,下一批转业就是他,你是要军级党级还是要自由恋爱!我还治不了他了!”
  新排长很快就跟对象恢复了关系,偷鸡蛋吃的战士也在全连的会上做了检讨。
  杨志南内心里对连长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但他也承认他有带兵的经验。
  在这样的穷山僻壤,杨志南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莉莉写信,读莉莉的回信,两个人都是写一些生活流水账,信头一段毛主席语录,信尾一句“祝你红、专、健。”
  连部有一架手摇电话机,接听任何电话都得高八度,重复三四遍。一天傍晚,有要求入党的战士向指导员汇报思想,志南坐着小板凳在院子里跟战士促膝谈心。电话铃响,通讯员接听以后从连部冲出来,大叫,连长、指导员,中央军委来的电话!在场的人都傻了,因为顶到天也就是旅部打来个电话,大军区都没来过什么电话,更别说北京了。连长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心想,说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关心着我们边防战士。全连在几秒钟内就排好了队伍,连部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连长的手心直冒汗,声音都颤抖了,听了一会儿,他说,叫杨志南听电话。
  志南也糊涂了,电话线的那一端飘来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是莉莉。志南万分惊喜,连长把队伍解散了,还瞪了通讯员一眼。
  莉莉对志南说,学校放假了,她在信中已告诉过志南,她现在在北京,不一节一节的走军线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她说很想听到志南的声音,又说可能会提前回校,也许去坦克营看看志南。
  那一个晚上,志南久久没有入睡。
  放暑假的时候,莉莉才真的到坦克营来,志南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在招待所打刷了一间房,他来连队以后和战士们一样剃了平头,不穿袜子。莉莉来,头发一时是长不起来了,但他还是找了双尼龙袜子穿。莉莉是从北京过来,带了许多果脯、米花糖、高粱饴,战士们一批一批地到她那去,把东西都吃光了,反映高粱饴最好吃,志南纠正他们是高粱饴。
  莉莉还给志南带了一只特大家庭号的美加净牙膏,大伙都觉得新奇,又听说这是中国最高级的牙膏,都要试试,就排着队到连部去挤,用过的都说好,清凉。
  吃过晚饭的时间,志南就陪莉莉到野外散步,野地里有淡淡的风和摇曳的小花。莉莉的额发温柔地飘起来,像一只小手抓痒了志南的心,她的脸蛋在夕阳的映照下白皙生动,吹弹得破。志南道:“海涛还追你吗?”莉莉道:“他也没跟我说过什么,就是老搞些活动。”志南又道:“你喜欢他吗?”莉莉不快道:“我喜欢他还到你这儿来干吗?”志南劝道:“你别生气,我看你对我不冷不热的,对他反而自然、热情,所以……”莉莉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你这么风流倜傥,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老实说,莉莉也没有觉得海涛不好,但是见到志南,便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她喜欢的劲儿,什么劲儿,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对于志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去靠近,亲近。
  志南也喜欢上了莉莉,这他简直没想到,通常他母亲掺乎的事,他就先反感了三分,这回他还真得感谢母亲,莉莉虽然不是艳丽的女孩,但她是特别的女性,女性的单薄、温文、矜持,这都是他喜欢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极易亲和,是一种环境下生长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感到陌生,不感到反差或交流障碍,莉莉的一笑一颦是懂得他的,他感觉到莉莉也颇欣赏他。
  莉莉快走的时候对志南说:“我还不知道坦克里面是什么样子呢?”志南说:“那我带你去看看。”
  一天下午政治学习,志南带着莉莉去看坦克,两个人钻到坦克里去,莉莉觉得特别新奇,东摸摸,西看看,还戴上坦克兵防震的帽子,她的脸更细小了,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调皮。志南忍不住拉住了莉莉,他喘息着寻找莉莉的嘴唇,莉莉的嘴唇非常柔软,润泽。
  莉莉因受了惊吓,拼命地躲闪,这客观上是一种强烈的挑逗,她被志南越抱越紧,越吻越深。
  之后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也不知说什么好,志南贴着莉莉的耳朵,“相不相信我是真心的?”莉莉撒娇地打了他一下,但却扑到了志南怀里。
  没有感觉,已耽搁到晚上,南关晓月,在冷冰冰的坦克群里,有一架坦克里发生了故事,故事里的年轻人在钢铁的怀抱里,放心地相依相偎,享受着初恋的甜蜜,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他们的生命轨迹将发生怎样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
  一狗给三虎来了封信,信是请人代笔的。其实小时候一狗和三虎一样,都读了几年私塾,认识几个字,一狗老也不用,就组不成句了。三虎在部队上文化课,后来又读了抗日军政大学,水平就不一样了。一狗写信是为了儿子志高当兵的事,他说这两年,年轻人喜欢往部队跑,武装部成了菩萨庙,都是去求去拜的。秋芬想让志高当兵,天天催一狗去县里,县武装部的领导对他说,三虎子官大,把志高往哪儿一塞不行,就别占咱们这儿的名额了。秋芬就又催一狗给三虎写信。
  一狗说,他知道三虎忙,本不想打搅他,但秋芬老是提他的那一段,让他臊得慌。杨三虎知道他哥的“那一段”有点不光彩,本来他们俩一块跑出来当兵,一狗比他进步快,入了党,当了排长,可他负了点小伤出院后没归队,跑回家去了。怕乡苏维埃发现,还在老梢林子里藏了几个月。秋芬说:“你怎么就挺不住,现在叫三虎子一个人风光?反正志高得当兵,不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窝囊!”
  秋芬最不满意的是三虎给巧娥一架缝纫机,村里人也势利,想着要用机器,平时都跟巧娥好,秋芬心里不痛快,有时巧娥做了好吃的,请他们一家三口过去,秋芬怎么请也请不动。
  她想来想去,志高当兵学了技术,比如开汽车什么的,才算不吃亏。
  巧娥跟二羊生了个儿子也是弱智,取名老命,想他活得容易些。秋芬觉得她能比过巧娥的,就是儿子。
  巧娥也给三虎来了封信,信是自己写的。巧娥信上说,秋芬对她和二羊好像有阶级仇恨似的,有事没事就刺她几句,队里叫大伙凑钱买驴,分摊到家里的钱,秋芬让巧娥拿大头,说三虎给你们二羊寄钱,又没给我们一狗寄。她还背着巧娥跟二羊借钱,知道二羊记不住,不会让她还。巧娥说,三虎寄回的钱,都拿去给老命看病去了,哪是我杨巧娥吃了花了?所以要写信跟三虎说一声。再就是家里的油麦下来了,寄两斤给你尝尝鲜。
  杨三虎叫程秘书把包裹取回来,嘀咕道:“豆腐盘成个肉价钱。”他叫潘姨把油麦做成猫耳朵,连汤带水吃得很香,志西、北萍、邹星华皱着眉头尝了两口,就都不吃了。程秘书吃了一碗说有嚼头,还吃出了麦香,北萍听了,下意识地撤了撇嘴。
  杨三虎叫程天牧把志高的事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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