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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合唱在继续进行,歌的首尾相接,无始无终,如同做道场的僧人在诵唱经文:山上有个王王山下来个娘娘王王离不了娘娘娘娘离不了王王……
  夜愈来愈深,一切声息都淹没于合唱声中。
  马汉子的逃跑计划以失败告终。
  他选错了伙伴,关键时刻驹子熄灭他眼前的一线光明,使他落入土匪的魔掌。
  开始尚十分顺利,他们由窗子跳出鼾声如雷的苦力屋,没被任何人察觉。山野万籁俱寂,他们沿一道事先选定的矮沟向水潭那边迂回,没碰上夜里巡山的哨匪。到达靠近潭边的松林里,马汉子停下,在一棵树下挖掘,很快挖出一把刀。他把刀交给驹子,让他到山顶把绳子砍断,他自己下到潭边接住,以防掉进潭中。驹子便开始向山顶爬去。这时他心里十分慌张,夜里虽然看不见山的坡度,但白天他是见过的,绳子系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巨石下面便是垂直的石壁,砍绳时稍不留意,便会掉进下面的深潭。驹子心里愈是害怕,手脚的动作便愈是迟缓,马汉子在潭边急得抓耳挠腮,却无能为力,他不敢喊叫。
  不知过了多久,驹子总算爬到那块巨石下面,他刚伸手摸到了绳子,这时从山寨方向传来脚步声,他心里一惊。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马汉子曾叮嘱他遇上哨匪巡山,千万镇定,立刻隐蔽,万不能乱跑乱动,待哨匪过去一切照常进行。可驹子从未经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只知道惶恐,只知道被土匪抓住要砍头。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便再也把持不住,拔腿便跑,由于山坡太陡,刚一抬脚便摔倒在地,然后顺坡滚下。这声响使不远处的哨匪警觉,立刻向这边奔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驹子的神志竟突然变得十分机敏,他努力使身子停止滚动,然后扬手将刀扔下崖头。刀于黑暗中落入潭中,发出清晰可怕的声响。
  这声响将哨匪引到了潭边。
  借着夜色的庇护,驹子逃回苦力屋。
  马汉子在潭边就擒。
  一切如此明了简单,马汉子旷日持久的谋划化为泡影。
  行刑地点设在庙前空地。昨晚还在这里为二爷的初合歌唱的马汉子如今已被捆在高耸入云的古柏树下,等候大限的到来。
  太阳已从东面升起,大山的雾气一丝一丝向天空升腾,变得愈来愈清晰、碧绿。山下的村落在阳光下闪耀,时而传来一两声驴鸣狗吠。
  一大早,苦力们便被带到庙前。杀一儆百,他们将在这里看自己的伙伴怎样死去。此刻驹子己被吓得面如死灰,他混在人群中,不敢正视树下的马汉子。只要马汉子把他供出来,他必死无疑,他十分后悔,当初便不该答应与马汉子一起逃跑。他也痛恨自己昨晚的可耻行为,如若那时刻依了马汉子的话做。此时早与马汉子逃之夭夭了……
  驹子欲哭无声。他心里清楚:是他害了马汉子,马汉子肯定放不过他。这是天理。
  二爷、七爷等一干匪首都无例外参加歹今日的行刑,他们站在庙前的台阶上,个个面呈杀气。偻luo们将整个庙前空地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二爷的记性好,他认出逃跑的苦力即是那个敢与他顶嘴的壮汉,顿生不悦,他决定亲自审问处置。二爷行事一向开门见山。他看了绑在树上的马汉子一眼,问道:“你知道山上的规矩么?”
  马汉子说:“知道。”
  二爷说:“知道为啥还要跑?”
  马汉子说:“山上的日子我过不惯。”
  二爷哼了一声:“山上有吃有喝,享不尽的福,倒说过不惯,真不知好歹。”
  马汉子嘿嘿一笑。
  二爷又问:“你的同谋是谁,如实招来!”驹子魂飞魄散。
  马汉子答:“没同谋。”
  二爷说:“招出同谋免你一死。”
  马汉子答:“没同谋。”
  二爷冷笑一声,“不招同谋,就得叫你死!”
  马汉子说:“给个痛快。”
  二爷再一声冷笑,“要痛快就没痛快。”
  说起来,这山上的土匪处死人犯的刑法是远近闻名的,极独特,依五行之法,金木水火土,即砍头、吊死、沉潭、火烧、活埋。受刑人可从中任选其一。土匪的逻辑是:死罪不可免,死法可任选。这是一种怪异的自由。马汉子说给个痛快,谁都清楚他选择的是砍头,刀起头落,痛痛快快。看来二爷决计剥夺马汉子本可享用的那点有限的自由。
  马汉子说:“那就随便了。”
  二爷选了“木”。
  所谓的木死,并非指通常意义的吊死,而是将人犯高悬于古柏的梢头,令其饥渴而死,最终让鹰鸟啄食殆尽。这是五行死中最漫长又最残酷的死法。
  不大工夫,马汉子便被行刑的偻luo用滑轮升到树上。由于离地面很高,他那本来十分魁梧的身子一下子缩得很小,如同一个孩子。
  直到这时,驹子才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马汉子没把他供出来,他免了一死。他会永远感激马汉子对他的大仁大义。是他害了马汉子,理应遭到惩罚,可马汉子没有以怨报怨。想到这些他真想大哭一场,但他不敢。空中的马汉子在山风的吹动下如钟摆样荡来荡去,却无声无息,死去一般。
  苦力们又被驱赶到罂粟田里干活。
  傍晚,当西天上的晚霞重新燃起时,苦力们发现古柏上空有成百上千只鹰鸟在盘旋,“哇哇”的鸣叫组成一曲雄壮的合唱,并试图向那个荡来荡去的躯体进攻,所有人的心都提紧了。
  几只凶悍的鹰已开始向马汉子的躯体俯冲,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
  “好凉爽呵--”空中飘来雷样的一吼。
  鹰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所威慑。它们疾速地飞回群体之中,然后充满余悸地向发出奇声的怪物观望。
  一切复归平静。
  鹰鸟们渐渐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这种恢复似乎更增添了对它们所觊觎猎物的仇恨,它们再次发起攻击。
  “好凉爽呵--”
  鹰们再一次退却。
  天渐渐黑下去。
  这个夜晚是驹子上山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夜,庙前上空鹰鸟进攻的嘶叫及马汉子抗击的呼嚎彻夜不息。
  搏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天的傍晚,马汉子的呼声渐渐变弱,月亮升起来时,他的声音完全停止了。惟听得鹰鸟们兴奋无比的嘶鸣响彻夜空。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马汉子的身躯已从空中消失,无影无踪,惟见得地上一簇簇如同鸡冠花开放的血迹,以及在风中飘来刮去的碎布片……
  驹子在山上见到小媳妇玉珠是在马汉子被鹰鸟吃尽的半个月之后。干旱仍然没有解除,天气渐渐炎热,穿梭于山道上挑水的苦力们苦不堪言,明晃晃的阳光投进心里的却是一片浓厚的阴影。
  驹子头一眼看见玉珠的身影心不由冷丁一颤。
  玉珠站在罂粟田上方的一条路径上,两眼望着田地里开放正盛的花朵。
  罂粟花异常美丽,玉珠头一次见惊异得几乎忘记心中的悲痛。她张大眼望着漫山遍野随风起伏的红、紫、白小花。
  她不知道这就是罂粟花。
  她不会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正是让这美得炫目的花夺去了性命。爷爷死那年她十岁,只记得一些细节,爷爷入殓后,爹把爷爷用了半辈子的烟枪放在爷爷身旁,以往爷爷留给她的全部印象就是抱着这杆烟枪蜷缩在炕榻上。躺进棺材里的爷爷那弯曲的身子虽叫人理直了,可看上去似仍不及那杆烟枪长。那时她还不晓得爷爷抽的烟与别人抽的烟有什么不同,但在她长大之后,她才知道正由于爷爷带走了这杆烟枪,他们宫家才得以复苏。爹一辈子都对大烟深恶痛绝,他甚至连黄烟也不吸。爹的惟一嗜好是听京剧,百听不厌,每每在晴朗日子,爹便备上骡子,骑上去镇上看外埠来的戏班的演出。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京胡,心情好时,便搬一把椅子在院里,自拉自唱,观众便是妈和她,还有家里的伙计。记得在她出嫁的前一天,爹为她唱了《龙凤呈祥》里的段子,以此为她祝福……
  此刻,她站在这座山上,目光从大片罂粟花上抬起,越过在阳光下绿得苍翠的原野。她看见天地融汇处那迷蒙的一抹,那就是她的家--宫家埠。她年迈的爹妈一定听到了他们芦家的噩耗……
  她哭了。
  她想逃走。
  自那夜被土匪头子二爷霸占,她已万念俱灰,只求早死,整个精神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二爷白天忙山寨公务,黑下回到后帐与她交合。每次二爷把她抱到床上她都有一种即将死去的感觉,这是她惟一无二的愿望,死去。但此刻,她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玉珠擦去泪,目光四觅,搜寻着可逃之路。这是一座大山,峰岭重叠,沟涧交错,土匪把守着每条通向山下的路径。
  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一群蓬头垢面的苦力来来回回往罂粟田里挑水,四下有背枪的土匪监视。她自己也有人监视,这她知道。二爷应允她离开后帐到山上转转,同时也告诉她将派人跟随,以防意外。她明白他说的意外是怕她寻死或逃跑。她出了寨门便看见一个小崽尾随,那是二爷的心腹。此时小崽就站在侧面一块大石头上向她这边张望。她转身朝一道山垭口走去,她看见了那座潭。
  “二少奶奶”。驹子轻声唤。
  玉珠吓了一跳,浑身颤抖不止,很久才回过神来。她看见一个挑水的苦力站在前面的路上望着她。
  “二少奶奶,是我。你认不出我啦?”驹子说。
  玉珠不言语,仍怔怔地看着那人。
  “忘了你在龙泉汤集上雇我拔麦?”
  玉珠这才认出驹子,差点喊出声来。
  驹子警惕地回头朝站在山梁上的土匪望望,然后快步奔到路旁一道石崖下同时招手让女人过去。
  玉珠跟过去。
  “大兄弟,你咋到的山上?”她问。
  “土匪抓我上山当苦力。”他答。从女人的问话他知道那夜上山她没有发现他,便暗自庆幸,于是又作出对一切全然不知的样子问:“二少奶奶,你是怎么上山的呢?”
  玉珠掩面哭泣起来,哭得凄惨。泪水顺着指缝向下滴落。
  驹子的心被揪了一下。一种的所未有的负疚感油然生出,他知道不论自己怎样谋求开脱,这女人的厄运都与自己有着干系。这想法使他感到沉重。
  “二少奶奶,你以后打算咋办呢?”他问。
  “我要逃走。”女人哭泣着说。
  驹子的心颤栗了,他想到自己与马汉子逃跑的结局,马汉子惨烈的死至今仍使他心有余悸。苦力们已停止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他们没勇气再步马汉子的后尘。他自己亦同样。
  他说:“二少奶奶,逃跑只有死。”
  “我宁可死,也要逃!”玉珠说,她停止了哭泣,问,“大兄弟,你不逃么?”
  驹子不知怎样回答,两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山野。
  “我可是要逃的,死我也要逃的。”女人说,说完又掩面哭泣起来。
  驹子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破碎,呼吸被阻塞着。他看着女人哭泣时不断抽搐的瘦削的双肩,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同节拍在抽搐。他品出了心中的苦涩。这是他将近三十年充满荒凉生涯中头一次体验出来的陌生情感,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在这瞬间他产生出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一种模糊不定的冲动。
  “二少奶奶,今天黑下跟我下山,可好?”他说。
  女人泪眼模糊地望着驹子。
  “黑下么?”
  “只能在黑下。”他说。他知道,马汉子虽死,但土匪并不清楚他们欲以逃脱的伎俩,逃跑,也只能是故伎重演。惟此才有一线生机。
  “黑下出得来么?”驹子问。
  女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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