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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驹子就做了山寨的苦力,拨去挠罂粟田。
  罂粟田在阳面山坡,营寨的下方。五月,是罂粟生长茂盛的时节。久旱无雨,山上格外干燥,所有苦力都在土匪的监督下挑水浇地。
  这是一座神秘的山,水源不在山下不在山腰却在山的顶峰,那里有一座深得发黑的潭。据老辈人传下的话,说潭里潜居着一条青龙,这条青龙统管着这一方水土。于是每年三月龙抬头的日子,山下的庄稼人便成群结队地上山祭祀,把馍馍、鸡蛋、鱼、肉一古脑倾进潭里,让青龙吃个饱。吃饱了心情舒畅才肯发善心,给百姓赐个风调雨顺年景。自土匪占山后这种祭祀不得不中止,于是每遇灾荒年景便把土匪骂个狗血喷头。
  小时候驹子曾随伯父上山打过几回猎,伯父死后他自己也来过数次,可他从未到过这座水塘边。更未对青龙奉献过什么,因他和伯父对龙王都无所求。现在他站在陡峭的潭壁之上,突然觉得冷气扑面的潭中确有一条凶龙存在,这凶龙在水中潜藏千百年只为今日将他吞噬。这意念使他心惊肉跳脊背发凉,他不由连连倒退……
  这时传来监工土匪的高声咒骂。
  他不敢怠慢,赶紧从潭里提上水,挑着走下山崖。土匪都不是人揍的玩意儿,惹翻了真能把自己丢进潭中淹死,他想。
  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山坡,盛开的罂粟花向很远的地方散发着芳香,招来了山下的蜂蝶,在花丛中嗡嗡飞舞,土匪盘踞之地竟成为繁锦世界。触景生情,驹子无限愤慨。他不由想起早上的审问,二爷不许他挂注,理由竟是他参与了对芦家的抢劫。帮他做了事情,他不领情,反倒骂你是个靠不住的坏蛋,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疲惫与怨恨中捱到日落。
  黑下更不消停。丢下饭碗,众苦力又被土匪赶到一大间庙堂里刮烟膏。这是烟土羼假的勾当:将真烟土和羼料用蒸汽化开后放在一块块光滑的碑石上,每块碑石用四个苦力,各执一柄五、六寸宽的长形大刀,轮流在碑石上刮来刮去,使真假烟土糅合。土匪为防止烟土被盗,苦力在干活时一律脱光衣裳,在昏暗的灯光下,庙堂里蒸汽腾腾,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汉子手持大刀挥来挥去,使人一下子联想到阴曹地府一群魍魉鬼怪在舞蹈。
  几十斤重的大刀擎在手,刮过来刮过去,要刮到六千次以上才能把真假烟土调匀。累得驹子腰酸腿疼口吐白沫,直干到半夜才让去睡觉。
  挑水、刮碑,都不是人干的活,他想逃。
  苦力们的住处是一幢座落于山神庙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山坳里的破败草房。起先,他们也住在庙里,后来土匪和苦力的队伍不断壮大,庙里住不开,他们便被迁移出来。这座无异于牢狱的草房是土匪上山后惟一的建造。
  屋里没有间隔,四堵石墙围出牲畜棚似以的空洞洞一大间,一盏如豆的油灯挂在墙上,昏暗的光线照着地上的麦草和乱七八糟的铺盖,黑咕隆咚,使人感到阴森可怖。
  进屋后,满身疲备的苦力个个焕发精神,动作敏捷地占据了各自的铺位。又一齐脱光了下身,随后以跪姿把屁股高高拱起,用手指往屁眼里小心抠索,伴着怪声怪气的呻吟,直到从里面抠出一团黑糊糊干屎样的东西为止。那是烟土。剥光了衣裳在作坊里干活,这是偷窃的惟一可行之计。各自取出的烟土都被精心珍藏,脸上透出得意之色。有的即刻用自制的烟抢享用起来,烟雾在屋里弥漫开来,沁出怪异的香气。没有烟枪的人不失时机地贪婪地吸着飘在空中的缕缕青烟,如醉如痴。
  解除单独关押的驹子头一次住进这座苦力房,他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开始见苦力用手指往屁眼里抠摸,以为全都得了便秘的病疾。尔后当他清楚他们抠出的是值钱的烟土,便追悔莫及了。他想自己本也可用此法得到一块烟土,这样也算为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挣得一份工钱。但他白白流了一天汗水,这使他烦闷。
  他找到一处闲置的铺位,倒头要睡。这时一个汉子走来,告诉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没有进行,在这之前谁也不能睡觉。驹子只好坐起,心中愈发烦躁。
  那汉子说的重要事情即是策划逃跑。驹子初来,他不知道这种策划夜夜都在进行。程序是首先用抓阄的办法找出一个踩盘子(即摸地形)的人,让他按指定的方位往山下逃。一旦成功,这个方位便可供众人逃跑时采用,如失败,下回便另找方位探索,直到成功为止。踩盘子的无非有两种结局,一是率先逃走,二是被土匪抓住砍头,而砍头的可能性更大。这样踩盘子的人便很有些先驱者悲壮的意味,受众人一拜,一旦遭杀身之祸,日后众人将负责供养他的身家妻小,以解后顾之忧。当然,如果抓到阄的人胆小畏死不愿承担使命,也可以请求弃免。这样的后果须吃每人一屁,以泄众人蔑视之气。上述处置适用于所有苦力,没有例外,应该说公平合理。身居匪窝,这些原汤原水的乡巴佬竟也不由自主沾染了不少匪气。
  驹子被喊过去抓阄,甚不情愿,他不想参与这伙人的策划。小时候伯父带他来这座山上狩猎,有时一住月余,山前山后地转悠,他对山上的地形已烂熟于心,他不需别人的探路便可逃下山。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不可违拗众志,只能随应附和。
  抓阄的办法十分简便,在一把黄豆里混进一粒相同大小的青豆,总数目与人数相等。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每人从里面摸出一颗,摸到青豆的人便理所当然是踩盘子的人。
  以不同方式吸食了烟土的人再次兴奋起来,个个眼睛闪亮,吵吵嚷嚷地聚拢成一圈,等着抓阄。
  从头一个抓阄人把手抖抖索索伸进布袋里时,屋里便立时变得无限寂静,寂静中可以听到屋外呼啸的山风以及从山下村落传来微弱的狗吠畜鸣。
  抓了半圈,青豆被抓出来了,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慌无比,抓豆子的手抖得如一只将死的蟹。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究竟踩盘子不踩,他摇了摇头。
  于是众苦力蜂拥而上,将其按在地上,面朝屋顶,然后逐个对着放屁,一时间屁声笑声混成一片。驹子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惊骇无比。
  最终他也放了一个,只是没有放响,招得众人一片嘘声。
  再一天往罂粟田里挑水,驹子被身后的人喊住。他转身见那张脸很熟,却记不起在那里见过,一时两眼迷蒙。那苦力说:“别停,往前走。”他便往前走。又听身后说:“小老乡,干这活儿要几升工钱呢?”接着便是嘿嘿一笑。他恍然醒悟:这人是去年麦收在龙泉汤人市上遇见的那强蛮汉子。说来也奇,此时此刻意外地相逢,他不仅怨恨全无,反倒觉得有一种亲近可依的乡情。他正欲同他搭话,那汉子却抢先说:“别吭声,跟着我。”接着便越他而过,快步奔向山顶水潭。驹子尽管心里纳闷,还是紧随其后。
  到了潭边,那汉子放下水桶,做解裤状向侧方一片小松林走去。驹子立时领会汉子的用意。那松林是苦力“传统”的方便处,不知何时被土匪认可。松林稀疏,挡不住放哨土匪的视线。驹子效法汉子,向松林过去,在距汉子几步远的地方扒下裤子蹲下。他们背对着背,这也是土匪对苦力诸多管束之一。那汉子立刻言简意赅地告诉驹子,他是山下马庄人,姓马,称他马哥便可。他于三个月前被土匪掳上山,因审讯时与匪首顶嘴,被棒打三十,不予挂注。说过这些马汉子开门见山问他可有胆量与他一起逃跑。驹子一怔,心噗噗乱跳,问:“这会儿就跑么?”马汉子说:“黑下”。驹子无语,只觉得有一股冷风通过敞露在外的屁眼向肚中深入。马汉子急躁地再问:“倒底跑是不跑?”驹子说:“跑,我认得下山的路。”马汉子说:“早年那些路全被土匪掐断,处处都有陷阱,瞎跑只有死。”驹子一惊,问:“那怎能跑得成?”马汉子说:“我看了三个月,想了三个月,终是想出了办法。你看见从山顶垂到潭边的那条绳子么?黑下砍断绳子,从后山的崖子上攀下去,这才会有生路。”驹子想了想,说,“黑下门外有岗,出不去。”马汉子说:“还有窗。”驹子问:“就咱两个跑么?”马汉子说:“嗯。人多了会出事。”驹子问:“你为啥只要我?”马汉子嘿嘿一笑,说:“我欠你的哩。”驹子沉默不语。马汉子又说:“人做了好事莫要记,做了缺德事莫要忘ou……”
  这时传来站在高坎上的土匪的高声叫骂:“操个奶奶的,一泡屎要拉到天晌么?!”
  驹子和马汉子赶紧提上裤子跑向潭边去。
  整整一天驹子的心都被恐惧所占据。他一想再想,尽管马汉子的逃跑计划是可行的,但也十分冒险,稍有差错便性命不保,想到这种结局不由得浑身发冷。
  然而这天的阳光是明媚的,蓝色的天空不见一丝云迹,山坡上罂粟花在温暖的微风中摇曳。几乎所有的挑水苦力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来往于田地与水潭间。马汉子早已消失在人流中。驹子知道,他只能在黑下的行动中再见到他了。
  晚饭后苦力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驱赶到作坊里刮烟膏,而是到山寨存放柴草处每人取一根松材。然后被带到土匪的营寨--山神庙前。这时日头已经落下,山西面的天空布满鲜艳的晚霞。
  驹子更觉出异样,他看见庙门两侧挂了一排大红灯笼,尚未点燃,每只灯笼下都站立着一名持火把的喽(口娄)。因天尚未黑下,火把显得并不明亮。
  按照土匪的指挥,苦力们将带来的松材在庙前空地上搭成三堆,然后围绕而坐,不许出声,不许乱动。驹子心中疑惑不解,便向身旁的一个苦力询问。那苦力悄悄告诉他:今晚二爷要与新来的女人合房。驹子心里震惊:新女人?莫非是小媳妇玉珠不成?答案很快在心中明确:是玉珠,肯定是玉珠!狗日的土匪头子不会放过她去。驹子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无力搭救玉珠。他恶恶地诅咒二爷。
  这是驹子自上山以来最烦乱的时刻。
  山上总是静悄悄的,此刻也同样,惟听得山风从头顶经过的呼啸声,再就是一两声归巢的鸟鸣。
  驹子向庙内侧耳细听,庙内同样无声无息。
  晚霞的颜色在一点一点变暗,山寨渐渐沉于黑幔中。
  驹子冷得浑身打颤。
  这一刻,他忽然记起十几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发生在这座山里,在这座山神庙外。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朗日子,他与伯父连续三天的狩猎一无所获。这天下午,他们在山坳干枯的树丛中发现一只狐狸,伯父的头一枪没有击中,狐狸便从树丛里一跃而起,向山上逃窜。持枪的伯父兴奋无比,紧追不舍。严冬刚过的大山一片苍凉,无遮无拦,狐狸先是由山坳转向后山,依然没有藏身之处。又绕山向上奔逃,一直逃到山神庙外,黄绒绒的身子一闪,消失了。他和伯父都清楚狐狸是进到庙里了,只要把门关住,狐狸再无处可逃。可这时伯父却没行动,满脸沮丧无奈的神情。他催促伯父进庙,伯父摇摇头,说狐狸已寻求到神爷的佑护,再追杀便是罪过了。对伯父的话他似懂非懂,却不由在心中对神爷生出一种敬畏之情,他和伯父下山时,西面将落的日头变得又红又大……
  天再黑些时持火把的喽啰点燃了灯笼,随后又把火把投到柴草堆上,很快三堆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火舌舔向暗色天空,照耀得庙前一片明亮。驹子感到脸被火焰灼得很疼,向后退退,遭到土匪偻luo的斥骂,只得再往前靠靠。为避开火焰的灼烤,他低下头去,合上了眼。
  “眶当”一声庙门大敞,驹子治头见一队十几名喽啰拥一匪首出来。那匪首满身披挂,大步走到火堆前面。他认出是七爷,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恨意。在火光的映照下,七爷的脸显得很大很怪异。在人们眼里七爷确是个怪异之辈,他不好色,而每次下山都不忘掳一两个女人,然后无条件献给二爷受用。他也不爱金钱,每次抢来金银珠宝都如数交付山寨银库,他惟一的嗜好便是习武以及替二爷张罗房事。
  七爷在火堆前站了片刻,大声说:“二爷今晚辛苦,大伙一齐加油卖力呵!”
  驹子不懂七爷说的是什么。
  七爷又说:“完事后赏银照旧。”
  苦力们吆喝:“多谢七爷恩典。”
  七爷嘿嘿一笑,随之把脸转向西天。驹子也向西天看看,一片黑暗,晚霞也逃逸得无影无踪,已是夜晚。
  “是时候了。”七爷说。
  七爷的话音落下,歌声便升起来了。偻luo们与苦力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合唱队,一齐引吭高唱。寂静的大山顿时喧闹起来。
  驹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骇了,他侧耳倾听着出自众口的古怪歌声:

  山上有个王王,山下来了个娘娘。
  王王离不了娘娘呵娘娘离不了王王
  ……

  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词。
  七爷带着他的人回到庙里了,庙门关闭。外面只剩下歌唱的苦力以及看守他们的匪兵。
  再就是三堆火,一字排开的大红灯笼。
  望着大红灯笼,驹子不由想起与自己有染的“满园春”里的仙鹤,由仙鹤又想起小媳妇玉珠。玉珠今晚是在劫难逃了。七爷说二爷今晚辛苦,这活如今像一把长刀穿透他的胸背。狗日的二爷,千刀万剐的狗强盗!
  在这瞬间,他心中生出将玉珠救下山去的念头。这念头使他的心里像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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