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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那回之后,“漏斗”婆嫚的鞋底就再没跨过茂良家的门槛。
  她那天除了是借题发挥,解解自家心里的委屈外,也是想为男人洗个清白,抱抱男人的粗腿,反遭男人一顿好打。她觉得面子上下不去。再说,环子平时待他不孬,这时她却翻脸不认人,将尿屎朝人家头上扣,良心上觉着不过意。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找环子了。
  福山的伤口恶化,左膀被齐着胳肢锯了。从此,“汤秃膀”就在当地叫开了。
  福山虽然秃了一只膀子,却一点也不软劲。走起路来浑身精神,风刮起那只空袖舞来舞去,倒在他那五短三粗的身板平添几分洒脱。见到茂良还是恨得两眼滴血。打起仗来还是冲在前退在后。那仅剩的右手放枪上子弹,做得干脆利索顺顺当当。
  多长了几岁,性子也有些改变。那就是对“漏斗”婆嫚要比往常好些了。他晓得她是贴心贴意跟他过日子的。那晚在茂良家忠心保主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过,他觉得她该骂唐茂良,而不该骂环子)。虽然这样,但平时对女人还是没一句软和话,有点春风雨露也全在晚间那一阵子使。
  那女人的肚子鼓了又消,消了又鼓,连着又给福山生了二通、三通。碰巧又赶上土地改革,按人口也比人家多分地,真是人财两旺。“漏斗”婆嫚在家里地位也一天天高起来。
  而茂良划成份时定了个中农,土改时不得不出。自那晚之后,他没再干模范队,也没干保长,守着环子孩子和地,起早睡晚地做生活过日子。他凭着力气养家,夹紧尾巴做人,邻里相处和和气气,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倒也心安理得。
  早些见了福山,他心里也憋着气,对那双血红的眼珠报以冷若冰霜的目光。随着年岁的增长,冰霜也渐渐化为不清不浑的两汪水。他算了一下帐,自己终归赚了一个可人的婆嫚,而福山则要陪着那两个漏斗过一辈子,心里也就有了两分谅解,甚至还带有一分同情。
  十年耕种,十年收成。可他们家踹了十年的碓,红红鼓鼓的芦粒丢下去不少,出来的却全是杂色碎渣。这也难怪,环子自月子里惹出病来,就没了生养。这可是她的一大心病。
  女人是宽厚的,她们很容易好了伤疤就忘疼,这只不过要有一定的时间。九个月的身负重任倒还经得起,可是分娩时的巨痛令她们胆战心惊。好多婆嫚赌咒发誓,再也不养了。不过,要不了多长时间,她们那颗慈爱的心里,又在希冀着创造另一个新生命了。而环子的理由好象比旁人更充足,那就是她还没将茂良下的种发出芽来。茂良是她的男人,他没能为他生育,反倒养出一个叫他大可又不是他骨血的闺女来要他养活。这使她原已逐渐濒于消失的负罪感又重回心上,她灰心沮丧,为失去女人的报答能力中的关键部分。
  看男人抱着三喜又疼又亲,不由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红,泪水尽往肚里淌。她就加倍地疼大喜,割草喂猪烧锅刷碗甚的尽叫三喜,三喜说妈偏心眼。茂良见了叫大喜做,说是大的要晓得疼爱小的。大喜也懂事,只要娘叫妹妹割草,他就忙着摸镰刀,娘叫妹妹烧锅,他就抢着抄火叉。越这样,环子就越喜欢大喜,心里也越是不安。
  庄上成立了互助组,之后又办起了初级社。福奎多次来找茂良,要他入组投社,可踏坏了鞋底说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应。他不想跟汤家人搅到一起,福奎不会讹他,哪个能保旁人不讹他?眼下守着自家的地够吃够喝,哪晓得将地拢到一起又会甚样?他不想朝迷套里钻。直到翻过年来,乡里又搞小社并大社,家家户户都投社,他才随了大流。社里很看重他,因他是使牛的一把好手。再拧再拗的犟牛,到他手里都使唤得服服贴贴跟绵羊似的。那小碗口粗的鞭柄,丈把长的鞭子,他玩得得心应手,抡起来甩出去,牛耳旁就炸起一个脆生生的响来,且是指哪打哪打哪响哪。
  更特别的是他扯着嗓子打起嘞嘞,不要说牛听了提精神,就是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听了也住手入迷。
  他那嘞嘞打起来粗野且悠扬,在秋天的田野里伴着金风,响遏行云。枯叶瑟瑟而下,象一只激流中失舵的小舟随意漂零,坠落在地上“咔咔”作响。天地间充满了成熟的芬芳,同时也夹带着些许幽幽的哀愁。这哀愁就象那慑人心魄的秋声,那秋声就象一首古老的丧歌,那丧歌就象茂良打起的嘞嘞。
  茂良将自己整个埋在嘞嘞里了。只要一开口,他便忘了一切烦恼一切忧愁一切苦累。心头的一层层重压豁然掀翻,一口舒坦气喘出去,那嘞嘞便油然而至。这时,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牛,世界清清乾坤朗朗,再没有其它活物了。他对牛倾诉着自己的苦楚,那嘞嘞如泣如诉,难怪有时老太太听了,会不声不响是揩眼泪。他想到得意处,那嘞嘞也会恁响亮,人们能听出里头的嬉笑与俏皮。直听得那牛亮起蹄子飞跑,听得环子跟吃了蜜似地“哧哧”笑。
  女人的心,六月的天,晴朗朗的空中,飘来一朵云彩就下雨。
  这一天,环子听着嘞嘞边笑边想,要是自己能养出个小伙来,跟茂良一模一样,长大了也能打出这么好听的嘞嘞来,那该多好哇。心里想着,手上忙着,连嘞嘞停了也没听见。只想得眼泪扑簌簌地打在锅膛前的棒穰子上。
  “锅潽啦!”
  她慌忙抬起头,只见锅盖被稀饭顶起老高,四溢的稀饭顺着锅台沥沥拉拉往下淌。她飞快揭起锅盖,将一小瓢凉水栽进锅,又赶紧用火叉压住火。
  “怎的?”茂良见她脸上挂着泪痕,不知出了甚事。
  “没甚。”她低头弄火掩饰着。
  他不相信地盯着她脸,关切地问:“身子哪里不好过?”
  这女人平时有了头疼脑热,总是拖着挨着,舍不得花打药的钱。
  环子不吱声,眼只盯着搅锅的铜勺。忽然抬起头,满眶的泪水盈盈欲出。她急促地说一句:“我要跟你生个儿子就好了。”话音没落,泪水就决口而涌,大滴大滴地掉进翻开的稀饭锅里。她忙转过脸,扯起衣襟揩眼。
  “三喜不是一样嘛。”
  这话跟刀子似地剜她的心。眼看着他无言的背影出了锅屋。
  大喜和三喜还没放学,家里显得有些冷清。只有烟囱里冒出的缕缕淡褐色的炊烟,在屋顶上踌躇。
  茂良靠在门空坐着,身边不再有二喜打伴了。刚才婆嫚的话,在他头脑里翻过来磨过去地折腾。
  他也曾渴望再有个儿子,甚至几个儿子。自己无兄无弟,吃够了孤独的苦。家里有事找不着人合计,地里生活没人分担,就是在庄上汤姓人面前说句话,也没一个帮衬的人。要是有兄弟五六个,姓汤的不会这样没眼看他,他汤福山也不敢如此无理。自己这辈倒也罢了,可到了大喜又是单传一人,儿子还得照老子的脚印走下去。三喜终归是人家的人,虽说一样孝顺,可不能指望她为唐家接烟火。
  为了达到目的,茂良也曾不懈地努力过。有一阵子,他发了迷似地没日没夜地作,直作得精疲力尽,浑是轻若无肉,一阵风也能将他刮倒。可环子的肚子上不见丝毫动静。他只看到婆嫚在黑暗中鼓励的眼光,却不知道婆嫚在他死猪般倒头便睡后偷淌的眼泪。他在外头听来什么法子,来家说给婆嫚听,环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催他试试,结果却总是泥牛入海。
  听说集上来了个好手先生,便上门求医。那先生问过了茂良,说管用没事。问了环子之后,咂咂了长几根老鼠胡子的尖嘴巴,说是有毛病,要看看才能开方子。
  茂良看看这个精瘦蔫巴的小老头,绿豆大的小眼睛里发着邪光,咳得核桃壳似的窄脸上涨满潮红,吐出一泡绿莹莹的浓痰后,喘了半天才平心静气,红了一圈的小眼睛却始终盯在环子的身上。茂良说不看了。那先生嗤着鼻子收了一块光洋,淫秽的目光转为贪婪,倾心地听赏着银子的美妙。
  他俩默不作声地在集上挤着,川流不息的人丛里到处都是汗味屁味烟叶味,熏得人头脑发昏。
  走到集头上,环子看一眼满脸怅色的男人,停了脚步,咬着牙怯怯地说:“要不,就再去看看吧。”
  他望着女人闪着泪花的眼睛,难为地不知该说些甚。
  环子一跺脚扭头便回,茂良无声地跟在后头,迈大了脚步也赶不上她。
  她冲到那蔫巴先生跟前,一拍桌子:“今天给你看,吃你药,要是不管用,我非砸了你牌子!”茂良还没见过她起过这么大的性子。
  先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抖着双手说:“我……我不看你这病了。”
  “不行!”茂良也竖起眉毛说:“收下钱就得看。”
  那先生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慌忙看看,捏着毛笔开了方子。喘了一口气之后,又叮咛几句忌嘴的话,用细长而干瘪得尽是皱皮的手指叠起方子,眼睛偷瞟一下环子,嘴里念叨着:“字朝外,好得快。”
  可吃了好些剂后,不但没见好兆头,反倒将胃子吃坏了。平常省得一个铜角掰开花,可是为了烟火大事,不得不忍着心疼将钱送进药铺。一年三百六十天,吃到三十年晚封药壶,过了正月初一又接上吃,还是一点不见效,气得茂良将药壶摔得粉碎。
  头几回去找那先生,还给换几味药,后来就不见人影了。想必是怕环子砸他的牌子,卷铺盖溜了。只得又换先生,先生换了好几个,还是没个结果,也难怪茂良摔药壶。
  环子的心也随着药壶碎了,她心疼那圆正釉亮的药壶,更心疼撂进壶里的药钱。最叫她伤心的是,朝思暮想的唯一希望也破灭了,破灭得连一点残片也找不着,连那把药壶都不如。
  茂良也就死了这条心。哪知女人今天又引起这个头来。他心里也不责怪女人,只是认命。想到自己能有环子这样的女人,也算是福气了。再说,大喜眼下还有个三喜打伴,命也比他好得多。他正自安自慰地往宽处想,门空里的太阳地忽然遮上了一片阴影。还没等他回量过来,上来一伙人推推攘攘就要将他带走。
  环子在锅屋弄饭,听自家院里嘈嘈嚷嚷不知出了甚事,忙搁下铜勺钻出来。只见几个背枪的民兵要带走茂良,急上前拦住,问是怎回事。
  茂良也莫名其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愤愤地扯住一个民兵的前襟,说是不讲清楚就不能带人。嘴里不停地数落着:“我家喜他大是一辈子依牢把本的,又没偷又没抢,犯了哪家的王法?你们一不吱声二不吭气,到这就要带人……”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锅膛里的火出来了!”
  环子忙回头,见锅屋门口直冒浓烟,忙撒手钻进锅屋,摸起火叉乱砸一通。
  民兵乘空将茂良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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