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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炮楼里的黄狗队很少出窝,夜里经常听到抽风似的枪响,白天也是三五成群枪不离手,跟老鼠似地溜出洞又飞快钻回去。
  保长汤有年见机不妙,溜到镇江靠当团长的二儿子去了。临走前,将紧脑箍似的一保之长乌纱帽套在了唐茂良头上。理由十分充足:跟模范队的人有仇,是靠得住的人;识文解字为人实在,是信得过的人。其实,在汤有年心中却是另一把小算盘:没人应承下这份差事,他就走不了,旁人不好说话,而唐茂良老实巴交孤门小姓,所以就连软带硬地卸了担子。
  茂良找福奎商量,福奎说是好事情,叫他应承下来。打那之后,他就人一阵鬼一阵地两边干着。好在保长的事头也不多,即使一时半间找到,他就看着事大事小,能办且办。难办的就先敷衍,然后再推说自己是小门小户,是在人家屋檐混下日子的。他们看他那不容置疑的满脸难为和可怜的样子,也就拿他没甚法子。
  模范队有任务了,要将集上的炮楼拿下来。这一阵子,黄狗队的跑楼越来越少,稀稀拉拉的跟麦地里没割倒的站棵子,孤立无助地在风中抖抖瑟瑟。
  毒太阳火暴暴地可着腚上烧。模范队员们虾着腰,铁锹草簪翻飞,将战壕渐渐向炮楼延伸。子弹带着尖啸,打在沟沿上“扑扑”响,溅起一团团黄色尘烟,壕沟却如生命力顽强的巨蟒,不屈不挠地向炮楼游去。
  离炮楼越近,巨蟒游得越艰难,到了炮楼的壕沟边不得不停止游动。炮楼上的子弹蝗虫似地飞过来,这边的蝗虫也大片地飞过去,可人上不去。福奎急得抓耳挠腮直转圈圈。
  枪声渐渐稀了,黄狗队想节省子弹,仗着炮楼死撑活挨等援兵。却不知县城来的援兵都叫老八路给截住了,他们自身都难保,哪有心思来打增援。
  可久攻不下也叫人犯难。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给黄狗队摆上一个“臭狗阵”。
  一时间,方圆几十里鸡飞狗跳,一条条黄黑白褐灰花狗顺着土黄色的巨蟒腹中源源不断地流往炮楼,由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轮番苦干,将那些死狗扔在壕沟和土圩子里。六月里的暑气催着死狗腐烂,绿头苍蝇与大尾巴蛆向炮楼发起了猛烈进攻。
  福山带人回蓑衣房打狗。进了茂良家的门,就想起一年前那个夏夜,不由得恶从胆边生。他四下里寻找,抬眼看到在草堆阴凉下的二喜。它见来者不善,也没了那天的张狂,识时务地往屋里溜,福山一个撒手棍砸瘸了它一条后腿。二喜嗷嗷叫着窜进屋内,躲到茂良身后。
  “哪个?”茂良甩下破扇子,站起身刚想出去,福山已经堵在了门口。
  “模范队打炮楼,借你家狗用用。”福山脸朝屋笆,冷冷地说。
  “打炮楼要狗作甚?“
  茂良边说边将二喜推到环子跟前。环子心领神会,放下正吃奶的三喜,一把搂住二喜。衣襟没掩得及,雪白鼓实的奶子在福山面前晃动,晃得他眼睛冒火浑身发软,嗓子里干得一口一口直咽唾沫。
  “你到底给不给!”他狂躁地叫喊着。
  同他一起来的人也劝茂良。茂良晓得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心里也不想将福山那副嘴脸看下去,便硬着心肠,接过人家递过来的绳套,哆嗦着手朝二喜去。
  “你将我套去吧!”环子紧紧搂着二喜,朝茂良福山他们喊。它曾救过她。
  茂良使劲咬着后槽牙,脸上尽力作出平静。他一把推倒环子,将绳套缓缓套在二喜脖子上,又蹲下身来摸摸它头,就跟夜里为大喜掖被似的恁轻。起来转身进了里屋。
  福山见推倒了环子,一步跨上前又站住了。看看人又看看狗,嗓眼里挤出一句:“牵走!”便扭头出了门。
  二喜瘸着后腿拼命挣扎着,赖着不肯离家,两只泪眼绝望地盯着家门,希望再看一眼主人,并巴望得到救援。可最终还是被拉走了,那张含糊不清的狗嘴里一路呜咽,不知它要说些甚。
  环子追出来,求脸色铁青的福山放了二喜。一直跟到庄头,眼睁睁地看二喜被吊上槐树,蹬了几下腿,便软瘫瘫跟没了骨头似地不动了。猩红的舌头长长地歪挂在嘴角,再不能跟往日那样蛇信似地抽拉了,眼珠急鼓鼓地突暴出来,象汤圆上粘了一粒黑豆,白的死白黑的死黑,眼神莫命其妙地看着站一旁流泪的环子。
  二喜和它的同类们,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以特殊的方式作出了最后的贡献。奇臭异味顺风灌满了炮楼。肥肥大大的白蛆象坦克一样肆无忌惮地开往前线,胖胖乎乎的绿蝇跟飞机似地盘旋起落在战场。竟闹得黄狗队们吃不香睡不安,头疼脑热跑肚来稀,搅得天翻地覆。不得不跟丧家狗一样夺路仓皇而逃。
  逃出后与救援的国军会合,又打了一个回马枪。
  茂良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他慌不择路钻着棒子地直奔集上。老远就看见横七竖八地撂着一堆死狗,也来不及多看一眼找找二喜,他怕迟了一步,又要横七竖八地再摞上一堆死人了。
  “站住!”
  茂良抬起头,见是福山在炮楼顶上,正阴阳怪气地笑他:“嘿,是来给二喜收尸的吧。”
  “我找福奎!”他不理睬他,喘着气喊着。
  “有甚事就跟我说吧,福奎哥正忙着哩。”
  福奎在炮楼里听了,急忙爬上来:“茂良,有甚事?”
  “黄狗队又打回来了!”
  福奎这时也已发现,大路上卷起一阵阵烟尘,他果断地一挥手:“撤!”
  福山端起枪来大骂:“操你祖宗的唐茂良,你勾黄狗队来打我们,老子饶不了你!”说着“砰──”地一枪,子弹擦着茂良头上飞过去。这一下引出了炒豆般的枪声大作。
  模范队全撤出来了,只有先暴露目标的福山伤了左膀子。
  福山刚抬到庄头,“漏斗”婆嫚就“天哪地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来。福山圆瞪双眼:“人还没死哩,你嚎个甚!”然后一脚将她踢到一边老实了。
  福山伤得不轻,膀子抬不起来,枪眼仍在滴血。福奎决定将他留在庄上养伤。
  几天后,一个黑月头的夜晚,各家门窗里的灯亮跟疲乏的眼睛似地一个挨一个合上了。在一片微细的酣声里,一群黄狼子悄悄地逼近了鸡窝。
  等发现情况后,庄子已经被包围了。
  “漏斗”婆嫚惊慌得束手无策,两手搓着屁股直念叨:“这可怎好、这可怎好……”
  这时有人出个主意,说是将福山抬到茂良家,黄狗队不会怎样搜查保长家的。
  茂良不在家,忙着照应去了。不管环子怎么说“家里没男人,妇道人家不方便”,“漏斗”婆嫚仍是左一口右一口“好大嫂”地她求救救福山,就差跪下磕头了。她叫人将福山抬进屋来,还在不住嘴地说“福山是好人啊”、“你多多担带”,直到怀里的善通哇哇大哭,这才捂起儿子的嘴,一溜烟消失在黑暗里。
  环子站在自家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庄上小孩哭大人喊鸡犬跳牲口叫,明晃晃的火把忽东忽西地乱窜。蛮横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不时惊起一两声尖厉的枪响,脆生生象炸在耳边的响鞭。环子慌忙进屋,就手将门关上。
  福山自进了门就没吭一声,这时见她进来,两只眼直直地瞪着她。环子怕见他那眼,心慌慌地端了针线匾出来,在当间灯下补衣裳。
  门口有了人声,跟着推门进来两个黄狗子,四眼扫了一遍当间又扫了几遍环子,对视一下便收起枪,凶神似的脸上色迷迷地堆起了笑:“大嫂,就你一人在家?你家男人呢?”
  环子压住恐慌的心,答他们:“我男人是保长,刚出去见你们长官了。”
  “哟,原来是保长娘子。”其中一个嘻皮笑脸地蹭过来,伸手就要摸环子的脸。
  “哎哟!”那黄狗子捂着挨针攮疼的手尖叫起来,另一个又一步步逼近:“嘿嘿,大嫂直会闹,今天兄弟陪你闹个痛快。”
  环子抄起手边的剪子,对准了他们,身子紧紧贴在墙上,两条腿一阵阵抖个不停。
  三下里正瞅着。忽然里屋传来三喜的哭声。大喜叫喊着打里屋跑出来,一见外头这阵势便又吓呆了。两个黄狗子端起枪就要往里屋去,环子抢过来一步,将大喜护在身后,紧握着剪子不要命地叫:“要是动一动小孩,我今天就跟你们拼了!”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就象护崽的母狗。
  “真他妈的扫兴,碰上这么个厉害女人,连个嘴都没捞到嘬嘬。”两个黄狗子悻悻地拉开门走了。
  环子叫大喜关上门,这才软软地叹出一口气来,忽又听里屋“轰”地一声就象倒了一堵墙。环子忙端了油灯进屋去,见福山跌倒在门边,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负伤的膀子上正汨汨地流血。
  环子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拿下他手里的刀,又好不容易将他拽到床上,找来布条包扎伤口。醒过来的福山老老实实地躺着,任凭环子为他包扎。枪伤不是那么疼得难忍了,灯头也比往常亮了许多。
  大喜三喜睡着了,跟小猪似地打着呼。福山望望三喜,又看看环子。豆粒大的灯头被夜风吹得幽幽欲熄,映在墙上的影子忽而小见人形,忽而膨胀得象是屋也要盛放不下,上下左右摇晃得人心里如一团乱麻。他心里甚至冒出些许庆幸,好象自己的负伤和黄狗队的“清乡”都值得庆幸。离家干模范队,只图了眼前的清静,可心里终归还是丢不下,有时在“漏斗”婆嫚身上得意忘了形,便“亲环子肉环子”地乱叫一气。就是“漏斗”婆嫚遛门回去,提到环子做些甚说些甚,他心里边也要舒坦半天(他哪里晓得自家婆嫚为了讨好他,背地里淌了多少眼泪水)。在他眼里,环子就是十全十美的女人。刚才那两个黄狗子要是真动起手脚,他非上去砍倒他们不可。可是现在看着三喜,他心里不由酸不溜溜的。他闭上眼,想这就是自己的家,身边坐着自己的婆嫚,床里睡着自己的闺女。不管怎么假设,心里总是不能承认,得到的只是一回又一回的懊丧。
  他抬头见到满脸泪水环子,猛地又想起那天棒子地的事情,一股热潮冲击着周身每个角落。他象又回到了棒子地,伸出手要为她揩泪。她跟挨火烫似地挡住他的手,惊迅地跳下床。他挺起身来,刮旋风似地一把将她搂到床上。她抓着他的膀子往外推,听他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停住手。
  “不要胡来,你有伤。”环子正色说到。
  哪知他想岔了:“你到底还是疼我的,亲环子……”
  灯头跳了几下,熄了,只剩下一星暗红。
  庄上发生的事情,屋里的人甚也不晓得。
  茂良出去应付一下,便借故走开,找人送信给模范队。福奎带人打回来,在庄外虚虚实实放了一阵枪,将黄狗队吓跑了。
  茂良刚回到家门口,见灯熄了,屋里又有男人说话和挣扎声,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脚踹开门,跳进门摸着就打,刚两下那人就瘫了下去。
  等点上灯,“漏斗”婆嫚带福奎他们也到了。那婆嫚见自家男人死狗似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嗷──”的一声嚎着扑过去,怀里的善通也吓得狂叫。
  环子头发凌乱,衣裳撕破好几处,呆呆地站在一旁,看那婆嫚哭喊。
  茂良冷冷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姓汤的,最后将目光停在福奎脸上。他咬着牙,腮帮上的肉在抽搐跳动,一个声音象是发自渺渺穹庐:你们看着办吧,老子再也不受了!
  那婆嫚倏而跳起,指着环子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个烂婊子,臭不要脸的,自家有男人还要勾人家的,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家好苦噢……”
  环子颤抖着双唇,睁大一双冤屈的眼睛,指着地上的福山:“他……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脸憋得由紫发白,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啪!”茂良着急地打了她一个嘴巴:“你是哑巴?你是死人?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一巴掌打出了她心里的屈气,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福山在地上醒过来,指着茂良咬牙切齿地骂道:“姓唐的,我操你祖宗八代!”说着,趔趄着要爬起来。
  有人想上前搀他一下,就听福奎一声喝:“不许扶!”
  福山晃着身子站起来,甩起一巴掌,把骂得正起劲的“漏斗”婆嫚打趴下了,又抬起腿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直打得那婆嫚缩成一团,亲大活妈地喊。
  茂良觉得解恨的痛快,环子觉得无名的忧愁。而福山得到了尽情地发泄,又觉得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
  他停住打,也不抬头看人,拖着疲虚的身子,跟醉汉似地打着踉呛,独自出了茂良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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