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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砍棒子时,鬼子投降了。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甩起银镰,放倒了一片又一片红缨枪般的棒秸,一堆堆丛集起来。旷野上荡漾着成熟的馥郁芳香,火爆爆的夏风刮过火爆爆的欢笑,笑得爽气,笑得宽心。颇有一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景象。
  这里早先是水乡泽国,因祖宗的遗传,人们仍将盛饭说成装饭,尊称老大而不喊老板,把下地做生活称作下湖。其实,在湖里做生活水上混饭吃,差不多是曾祖的曾祖的事了。
  自打下湖,茂良就没直过腰。看到镰刀,不由想起那死鬼子,手抡得就特别快,刀下得也就分外狠。他虾腰翘头朝前砍,象顶风破浪的船,棒子如水似地劈倒两旁。烈日恶毒毒地施着淫威,他脊上烙糊了似地滚烫,汗珠象伏天里的雨点,大滴大滴砸在棒叶上,“砰砰”作响。
  环子来了──他忽然有这种感觉。平时,他也时常有类似的感觉。有了她要说甚做甚的预感,往往就被证实了。他说给环子听,她说她也是这样。茂良说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羞涩地笑,说这是缘份,老人们说了,人在托生时,月老用红线将一对男女的脚趾扣在一块,这两人将来就成了夫妻。她说得那么认真,满脸的虔诚。
  她肩扛草簪手提瓦罐,身后跟着大喜二喜,在白云蓝天下悠悠走来。茂良迎上去,摘下斗蓬给她戴。她望望四周,拿下来当扇子一下下为他扇风。望着男人满是汗水的皮肤紫缎似的闪光,端过一碗水来,责怪他不疼自身。茂良接过水,歇在棒秸上。满湖的棒子砍倒后,使人顿觉地更远了,天更亮了。
  大喜忙着扑蚂蚱逮草婆婆,二喜却躲在背阴处抽拉着舌头。环子拾起草簪刨棒子根,刨一个就拎起在柄上掼去泥土,然后撂在一堆,做得快且利落。她度思棒秸棒根够烧上一寒的,省下豆秸麦秸能卖几个钱。有了钱怎么也要给大喜扯件新棉袄,她晓得没娘的苦处,是打心里头真疼大喜。
  听得一声吆喝,她抬头见是福山在远处装车,慌忙又低下头。过一阵拿眼望望,见茂良已喝过水,仍接着朝前砍,大喜仍在玩着,二喜仍在喘着。她便仍在刨着。
  福山得空就围着茂良家前屋后地骂,骂得疯牛般吐着白沫。后来福奎告诉他事情缘由,他不相信,眼看就要进门的如花似玉婆嫚,转眼归了人家,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整天满脑瓜都是环子。
  走了鬼子,来了国军。模范队事不见少。
  福山晓得茂良今晚出去,就趁黑摸了过来。庄里庄邻熟人熟路。他推推门,门抵得严严实实。又趴在窗洞往里望,黑笼笼甚也看不清,只听到屋里起伏均匀的细细鼻息声,还有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嘹亮虫鸣。
  福山有些犹豫。来的时侯,心里也说不清是来干甚的,昏头昏脑地随着两条腿就来了。他想退回去,可又觉得既来了就……就干甚?正发愣,屋里有了动静,他赶紧将身子贴在墙上。象是有人下床,接着是瓦器的碰磕声,再接着便是一阵“哗哗”好响。响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刺耳,对屋外的福山来说,又是格外地动魄惊心。按捺不住的欲火腾然燎遍周身,炙得他心焦口干。棒地里的故事,一股堆涌上心来,那翘翘撩人的物件,那恳切央求的娇态,自己手拍胸膛的赌咒发誓,如拍岸的河水一下下冲击着他。他急转身扑向窗洞。屋里已静了下来,仍然黑笼笼甚也看不清,呼吸喘息声通畅匀称不紧不慢。
  “环子。”
  他抖着嗓子轻轻地喊,哪知粗声拉调惯了,竟让这股细气呛得直咳嗽。他骂自己下贱,又放大些声音喊。
  床上有了响动,一个睡意浓浓的声音说:“回来啦,我开门去。”
  福山狂跳的心忽然停住了。听到屋里在黑暗中用脚摸鞋的声音,他慌忙改了主意:“不、不要……”
  屋里陡然也停了动作,环子惶惶地问:“你……你是哪个?”
  “环子,我是福山。”他迫不及待地答。
  “你来做甚?”
  “我……你、你开门吧。”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心里没准。
  屋里好半天没吱声,他趴在窗洞口“环子、环子”一声声地叫。
  过了一阵子,才听到环子哭腔哭调地说:“福山,我对不起你,你就饶了我们吧,来世变牛变马我再服侍你。福山,我这里给你磕头了!”
  屋里真的传出“咚咚”声,象碓头一下下踹疼福山的心:“你起来!”他声音猛然提高,忙向四下里张张,又压低了嗓门:“环子,我问你,这究竟是怎回事?”
  “他说的是实话,真的。”屋里擤了一把鼻子说。
  “不、我不相信!”他的蛮劲又上来了。
  “要我怎样说你才相信,非要我死给你看么?”刚停了哭泣的环子,又欷嘘起来。
  “环子。”福山隔墙委屈地说:“我是真心对你好,你不是不知道,疼你都疼不过来,哪能逼你哩。”
  “你要不是逼我,就家去吧。”
  “不,我要同你说话。”
  “还有甚好说的?”
  “你放门。”
  “放不得。”她又接上一句:“我已是唐家的人了。”
  “那我夺门了。”
  环子一愣,平静且果断地说:“你要夺门我就喊了,外头都是乘凉的人。”
  “环子,你要狠心你就喊吧。”福山说着就朝门口去。
  突然一串“汪汪”狗叫,打外头回家的二喜窜上来又撕又咬,吓得福山仓皇地逃了。要不是环子断喝,二喜还要撵上去撕搏。
  福山身上被二喜咬了几处,又气又恼,一病卧床好些天。
  一家人看了光着急也想不出甚法子,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请媒人给福山说了一门亲事。成亲那天,全庄人热热闹闹去看新娘子。茂良也去出了喜礼,支客怎么拉也没在那喝喜酒,怕福山见了他再闹出点甚,搅了大家的兴。
  福山见新娘子身材苗苗条条的,那手也白嫩,顶着的红盖头颤颤微微,心里想里头不知是甚样俊人哩。喜欢得他忙里忙外兴致极好。
  送走了客人,也顾不得收拾碗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喜房。刚伸手挑下红盖头便呆了:新娘子哪里都好,就是没鼻子,漂漂亮亮的脸蛋上平平的,只有两个窟窿透气。他傻了眼愣站着,就觉得三九天掉进了冰窟里,周身凉个通透。有甚法子,挑了盖头就是他的人了。
  福山一想到要同这个“漏斗”女人睡一床上,过一辈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吃也不喝地蒙头大睡三天,夜里摸到茂良家放了一把火,过后找到福奎,进了模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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