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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茂良跑反得了个大闺女,满庄人都赶来看新娘子。小媳妇大闺女这个扯手那个摸辫子,都说长得俊巴。只夸得环子脸上羞得跟打了洋红胭脂似地。
  突然门外炸雷般一声喝:“姓唐的,你出来──老子跟你拼了!”环子听了发愣,屋里人也不知出了甚事。
  茂良出屋去,见是庄西的汤福山。脸与脖颈胀得血紫,满是红丝的眼睛圆瞪欲裂,嘴含白沫地在门前又跳又叫。见了茂良,便顺手摸一把铁叉要冲过来。被众人拦住,就撒手将铁叉飞过来,紧擦着茂良的小腿肚而过,深深插进门前的地上,叉柄在不甘心地晃抖着。
  二喜“呜──”地一声扑过去,被茂良喝住了。
  环子听着门外“还我女人!”的声音恁样耳熟,象是猛然醒悟了甚似的。只见她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人们慌忙上前掐人中屈身子,顿时乱成一团。
  她哆嗦着的嘴唇由紫发白,老半天才叹出一口闷气。睁开眼时,见身边围满了人,屋外叫骂声仍一声高一声。她周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滚出眼眶。
  “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妇道人家劝她说。环子胀紫了脸,紧咬着的下唇流出鲜红的血。只听凄厉的一声“亲娘啊──!”叫得在场的大娘嫂子闺女们心里一紧,也都拉着衣襟袖口跟着抹泪。
  这一来不大紧,象是给福山的心头火上浇了一瓢油,他在屋外喊得就更凶了:“放开手,让我进去──!”
  “福山!”
  一声厉喝,福山住了叫唤,也停了挣扎。拽福山的人也都撒手了。
  来人身材高大结实,腰间束着宽皮带,上插一把二堂盒子,周身显得英俊利落。他叫汤福奎,是福山的远房堂哥,当地的模范队长。他打门口走来,身后跟着几个队员。
  “有理不在言高,你穷叫唤甚?”
  “大奎哥……”
  “屋里正要死要活的,你先不要闹,再闹她也已是他的人了。”他望望大家:“庄上的老少爷们都在场,我说一句,这事要是怪茂良,不能让他就这么过去了,要是不怪他,福山下回也就不许再找人家麻烦。”
  大家都说这样公平。
  “你……你帮着外姓压自家。”福山一跺脚,冲着屋里嚷:“姓唐的,走着瞧!”便梗着脖子歪着头,一蹶一蹶地走了。
  庄邻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茂良双手抱头,蹲在门里一声也不吭。大喜吓得睁大两眼,躲在墙旮旯里紧偎着二喜。
  环子仍在床上低泣。过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头,失神的眼睛死盯那墙皮剥落的窗洞,木木地象是对着冥冥苍穹,说她与福山的事。棒子地里的那一节,她没敢说。
  “你说眼下怎办?”他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
  一句话问得环子泪水直窜:“怎办?还能怎办?我是你人──死心塌地跟你过一辈子!”
  他叹了一声:“处了多年的庄邻,一下子全砸在你身上了。”
  “你将事情都告诉他,他还会蛮嘛。”她怯怯地劝茂良。
  他猛然抬头看着她:“不行,一说出去,你……”
  她心头一热,接过话说:“不要顾我,只要你能洗清白身子,我现在就去对他说。”说完就朝门外走。
  茂良一把将她扯进屋:“你不要命了!”他将头探到门外张张,回过身来压低了嗓子吼:“你想害死我们爷俩?我们孤门小姓的,要是有人去报告,鬼子能饶过我们?!”
  环子听了,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吓得脸色灰白。
  经这一折腾,天就到晌午了。茂良拍拍屁股上的土,无奈地直起身来:“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光愁也不是个事啊。”他看一眼趴在地上睡着的大喜,说了句:“弄饭吧。”
  天象是在下火。虽然树叶遮出一片阴凉,可是太阳仍从叶缝间射过来,在茂良的身上燎来燎去。他心里烦,越烦越燥,汗水顺着身子往下淌。他脚底一下下踹着碓,眼却愣愣地望着用刷把撮粮食的环子。他弄不清救她留她是对还是错,只知道得罪了汤家,往后的日子不易过安稳。尤其是福山难敷衍。遇上说话来理的还好些,偏偏这福山是死犟筋的蛮牯牛,环子要是配了他就真亏了。
  他打量正忙活着的环子。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舍不得离开这女人了。那挽起袖子的嫩白手臂灵巧地在碓上扫来刷去,汗将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出奈看的女人身段,随风飘来诱人的体香,嗅得茂良一阵阵心跳。
  “哎──。”
  “甚?”
  “你……你要是看上他……就去……”
  她满眼惊诧地猛抬起头,正撞在上下起落的碓头上,殷红的血从脑门渗出。茂良赶紧抓来锅脐灰捂起伤口,又用布条包好。她呆呆地看他,在他眼里寻找着甚么。
  他赧然扭过脸去。
  夕阳施尽了一天最后的暴虐,不甘心地挣扎着抖动两下,便从西天沉落了。孩子们赤条条地打水塘里爬上岸,带着几根水草的黝黑身子在余辉里缎子似地闪光,头发湿淋淋地挓巴着象个遭雨的喜鹊窝。他们骑着牛背着篓,一路欢笑一路唱,开心地嬉戏追逐往回走。暮色的帷幕也在悄悄拉起。
  正当人们沉眠酣梦时,一声尖厉的枪响划破夜空。顿时庄上鸡飞狗跳人喊驴叫乱糟糟搅成一团。
  鬼子这回来得突然。刚走天把又转回来,之前从未有过。要不是模范队岗哨发现得早,全庄一个也跑不出去。
  几天后,跑反的人回来了。满庄尽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房屋烧了十之七八,到处迷漫着烟熏火燎的焦味,不时还有房子訇然倒塌;猪圈牛槽空荡荡的,地上乱七八糟地撒满粮食;西头三奶被烧死在房里,人蜷在门槛旁,只剩一堆糊炭;福山他大被刺刀挑死在庄后的棒子地头,白花花的肠子让狗叼得东一截西一段,好大一片棒叶上都溅满了鲜血;最惨的要数福来家婆嫚,肚皮被剖开,一揸多长的胎儿拉出来仍在一边,赤身露体的女人身下还有一滩白糊糊粘稠稠的东西浸在血水里。
  庄上鬼哭人嚎悲声大放,中间还夹杂着挣扎着要去拚命的喊叫,乱哄哄直闹到深夜。
  夜风象惊掉魂的幽灵,胆怯且无目的地游窜着,梦呓般地诉说着所见所闻。
  在茂良家烧剩的屋里,睡着了的大喜不时魇住似地突然哭叫几声,在静无声响的深夜里听了觉着发瘆。茂良和环子默默对坐,没点灯。墙角偶尔有一两只“叫官”低鸣,发出惊恐的颤音。
  “蓑衣房这回倒楣了。”过了好一阵环子才开口。
  茂良两腿夹着头,两眼直瞪地上:“我度思这回是来找那两个死鬼子的。”
  环子听了,身子在黑暗里哆嗦一下,不再吱声了。
  他抬起脸,看着眼前的黑影说:“我想说出去。”
  “你──”她愣住了:“你发迷了?现在说出去,那姓汤的还不将我们剁成肉糊!”
  “唉──,老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这命怎恁坏,自己受罪倒也罢了,还要拖累上你们,就不如先前让我死了干净。”环子眼神直直地自言自语。
  茂良听了,将环子拉到怀里,摸着她的头说:“人托生到世上来也不容易,能有一口气喘,也不要去想死。”
  环子贴着男人的胸口上,央求道:“茂良,不要说出去吧,我怕……”
  她不光只是为自己着想,也是为了这个家。女人一但有了家,就将它看成是自己的归宿和天堂。这个家再穷在破,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奋不顾身地去死命守护,即使是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其实,男人何尝又不是这样,只不过男人是理智多于感情,而女人则是感情多于理智。
  茂良紧紧地搂着婆嫚:“放心吧。”他虽然嘴里说着宽心话,心里却在暗自盘算着。婆嫚枕着他的膀子睡着了,他仍大睁两眼对着窗洞望到天明。
  几天的工夫,内火冲了他满嘴水泡,明晃晃照得出人影子,眉间的皱纹深得象山芋沟,疲倦的眼睛里布满了罗蛛网似的血丝。他微佝的肩上背着粪箕,脚步缓沉地踏在带露的青草上,发着“噗噗”的闷响。二喜不解人意地前后撒欢,不时还立起前爪搭到主人身上,在裤褂上印下了朵朵梅花。他无丝毫表示,只顾低头朝前走。二喜窜到前头,纳闷地打量着他。搁在往日,高兴了他就摸它,生气了他就踢它。可今天到底是怎回事?
  茂良来到一家屋后站住脚,然后来回不知转了多少趟,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
  “哎──”
  他吓了一跳。调头一看,见福奎打棒地里出来,边提裤子边出趣说:“你在这里转了半天,是不是等我这泡屎?”
  “嘿嘿。”茂良惊魂未定,尴尬地笑着放下粪箕,又忙说:“大奎哥,我是来找你的。”
  福奎看他一脸的正经样,问:“有事?”
  “嗯哪。”
  福奎走出茅厕:“到家里说吧。”
  “就这里吧。”他脑子飞块地转着。
  “别吞吞吐吐的,有甚就说吧。”
  “我有个事要向你报告。”话一出口,连茂良自己也吃一惊,但又无法挽回,只好顺着舌头说下去:“庄北棒子地里有枪!”
  福奎听了睁大两眼,跟不认得他似的。
  “上回跑反,我躲在棒子地里,傍晚时听到有动静,就朝跟前靠,只见两个人将两个鬼子弄死了,连人带枪全埋在棒子地了。”
  “好啊!”
  茂良心头一震,脸色陡然由变白。
  福奎叫上两个模范队员,让茂良带路去棒子地起枪。茂良不知是祸是福,觉得两腿老打摽。度思来度思去,刚才的话里没甚漏洞。
  “茂良,那女人是怎回事?”福奎用手挡着前头的棒叶,回头问他。
  茂良被问得一愣。棒叶上的露水将人衣服都打湿了,他借挡棒叶的手掩盖着失态的脸。心里灵机一动,现编着故事对着福奎讲一遍。没敢说死鬼子。
  到了那块棒子地,茂良傻眼了:埋鬼子的地方成了大坑,周围的棒子歪三倒四糟蹋了一大片。
  “是这吗?”他们问。
  “没错啊。”茂良仍不死心地用粪勺乱刨。二喜象闻到了甚似的,蹬着两条后腿直叫唤。
  “哦──”福奎恍然大悟,拿二堂盒子点着那坑说:“早上来人说鬼子这回抬走两个死尸,看样子就是打这里挖去的。我说狗日的这回怎撒恁大的野哩。”他围着坑转悠,嘴里念叨着:“光打死人不要枪,会是甚人干的呢?”
  茂良冷汗直淌,本来就湿的褂裤紧贴在身上。
  回到庄上,茂良将福奎拉到一边,说想进模范队打鬼子。福奎满脸狐疑地盯着他瞅,瞅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毛。他说早先因为大喜没人照料,眼下有了婆嫚就能丢开手了。福奎擓着头皮说: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你女人初来乍到,还摸不着锅碗瓢灶。还有福山那头也没了,等这事解决了再出来。你识文解字的,先给我们干联络吧。
  茂良这几天跟拾到金子似的,走里走外都哼着小调。晚上睡到床上,心里竟觉出当初刚成亲时的心情。他直勾勾地打量着环子,她让他看得满脸绯红,转脸去逗大喜玩。在茂良眼里,这更添了几分娇态。大喜偎到娘怀里,嚷着说看见西边铁蛋吃奶了,他也要吃。说着就要伸手摸。她拍着小手躲过去。大喜放赖地叮着不让。看得茂良眼圈发红,说你就给他吃一口吧。环子满脸带羞地望他一眼,将大喜的小手牵到衣下。娘俩“咯咯”地嬉闹着,不一会她就软瘫瘫地倒在床上了。
  这夜里,她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她晓得男人疼她,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肌肤他的腑脏他的骨髓。她舒坦地张开每一个毛孔,晕乎乎地觉得自己化成了水化成了雾化成了轻烟,紧紧地依附在他身上。她在这黑古隆冬屋里看到了夜空升起金光熠熠的太阳,又亮又暖,照清了她往后的日子。她忘情地挣扎着。
  两只老鼠在梁上“吱吱”地翻滚撕咬,打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忽而掉到地上,又满屋子追逐撒野,甚至胆敢闹到另一个战场上来。
  二喜识趣地不管闲事,溜下床钻出门,去寻找自己的乐趣了。
  吃了早饭,茂良借来一头小黑驴,又备上几包礼物,紧催着环子上路。
  环子正请福奎家的给她开脸。几根白线上下翻动,绞得她搽了石灰的脸上冒出许多细小血珠,疼得龇牙咧嘴。白线无情地为她打上做媳妇的烙印。环子心里又想笑又想哭。
  待剪掉辫子窝了鬏,又换上海昌兰的裤花洋布的褂,脚上还是那双绣花鞋,打扮得干净利落光彩照人,人人见了都夸是十里方圆的俊媳妇。
  大喜围着驴唱:“小黑驴,驮黑豆,一头走,一头漏。”
  兴高采烈的茂良拍了一下儿子屁股:“那是驴拉屎哩。”
  茂良将大喜托给庄邻,同环子上路了。他跟在驴后,看婆嫚那轻盈盈的腰肢叫驴背颠得一扭一扭,柔得跟没了骨头似的。不由自主地傻笑出了声。
  驴背起起伏伏,环子心里也不恁平静。出庄头时,她见福山的身影晃进了棒子地,心里还一动。这也难怪,福山到底是头一个跟她好的,怎能一下就打心里抹去呢?不过,她现在担心的,还是怕福山不放过茂良,她知道福山的脾气,怕他没轻重地伤害了他。看茂良摇着鞭子乐呵呵地敲着驴屁股,环子心里一阵暖哄哄的。
  可想起瘸大,她的心又凉了半截。瘸大认不认这门亲事,她一点数也没有,要是瘸大来了火,在气头上将他们臭骂一顿拒之门外,那可怎办?她盘算着先到她大爷家。
  谁知进了门,大爷大娘见了她,二话没说就眼泪哗哗地淌。原来,她离家的当天晚上,瘸大跑反刚出庄头,便叫鬼子开枪打死了。环子听了,发疯似地往家跑,撞进门不见人,又回身家前屋后地找,扯起嗓子叫:“大!大──!我亲大──你在哪里啊!”叫得满庄人都心酸落泪。
  到了坟上,她扑过去就要扒土,被茂良拽住了。她拼命地又挣又喊,凄惨惨的哭号惊飞了树桠的鸪鸪。绣花鞋蹬落了,刚窝的鬏也散了,滚了浑身泥,脸上被眼泪鼻涕粘满了乱发,直到折腾得有气无力,两个眼珠木呆呆的,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嗫嚅。
  礼品当供品,精疲力尽的茂良对着丈人的坟跪下去,“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然后爬起身,将死狗似的婆嫚抱上驴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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