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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冬天,解放军百万大军围困北京城。
  围城的事儿,还是二黑鸭子带回来的消息。
  二黑鸭子如今和他老爹一道儿拉脚儿,出息得膀大腰圆。仗着年轻火气足底气壮,一气儿走上个十几里路不带喘的。就凭这,比他老爹还高出一等去。他出了个长差,拉着邢家大少奶奶和邢家千金邢小格,去城里头前门外大栅栏儿,闲逛逛,顺脚儿买点儿上讲究的年货。没成想,离城门楼子还远着呢,就看见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闪着蓝光、红光、白光的刺刀,到处都是冲天伸着脖子的大炮。好家伙,那口张的,多大个儿的冬瓜,从上头装进去,一准“扑哧”一声从底下漏出来。还敢进城?乖乖往回颠儿,留着点儿命吧您哪。
  老八在方圆二三十里转悠了10年。方圆二三十里的大小村庄,没有他走不到的。穷家富户,冬稀秋稠,无论谁家的饭,没有他没吃过的。老八由最初的害怕到慢慢的适应,再到慢慢地爱上这一行,不光是思想上有了个升华,连要饭的技术也大有长进,简直可以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在一个门儿前站定,他立马儿就能感觉出是能得到半碗稀粥,还是能得到半个窝头,连窝头是什么面的都能感觉出来。刚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搁不住一试再试,一灵再灵,总能灵验个八九成,老八才知道自个儿很了不起,原来还有这种能掐会算的特异功能。
  天下要变了。
  虽然从来不会有人正经八百地和老八聊这些个事儿,可是,老八也能时不常地“特异”一下子。没人的时候,一个人走道儿,自己给自己聊几句:“伙计,乱哄哄的!”“敢情天下得变!”“朱洪武偷穷人家的锅干嘛?他娘……什么他娘的窟窿子眼眼子的!”“别闹别闹……”
  老八成了名人。四里八乡的百家饭养活了他,养活了他娘,四里八乡的乡亲都认识他。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乡亲们闲呆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拿他逗着玩儿,开开心。
  孩子们在村头玩儿,远远地看见了老八来,就停下来等着。老八走近了,孩子们便开始拍着手笑,拍着手嚷:
  “老八的腿,
  走一顺儿,
  老八的脚巴鸭子—
  专、踩、水——!“
  老八便把两腿故意地抬起老高老高走路,像英国白金汉宫皇家卫队换岗的士兵,一耸一耸的,“扑嚓”,绕着拐着踩进一个小水坑,泥水溅了一腿一裤子。孩子们就开心的乐,不远处盯着的大人们也乐。
  碰上一拨儿晒暖儿的或者卖呆儿扯闲篇儿的大老爷们儿,老八的表演就更精彩了:走近人群,老八必定皱皱起脸,把嘴角往上一勒,把要饭棍子往夹肢窝一挤,胡撸胡撸满是灰土的脑袋,冲大伙儿一呲牙—这就算乐。人堆里必定有人喊:“老八老八,倒啦倒啦!”老八于是就开始两腿发抖,抖抖地走几步路,抖抖地跌倒在地上,浑身抽抽。
  大家真的很开心,真的乐。
  乐个差不多了,老八就爬起来,一边儿走,一边儿闷声闷气地自言自语:“别闹别闹,俺娘还在家等呢!”
  有人就问:“老八,还给你娘暖脚不?”
  老八总是回答:“不暖哪行?冷!”
  看了老八表演的人,总是很慷慨地施舍饭食。
  这10年,老八的娘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没出过大门。
  头几年,慢慢地,女人们淡忘了她的脏被窝儿,怀念她的为人和手艺,开始隔三岔五地有人来推她的门,敲她的门,隔着门缝儿叫她,试图和她恢复外交关系。任谁把大门拍得山响,喊得口干舌燥,她抵死不开门,谁也不见。后来,就让老八临出门时把大门锁上。老八不透灵,老记不住,老八的娘就骂:“忘了锁门,不怕你娘那眼眼子被狗咬了去呀!”老八对眼眼子之类的最敏感不过,几次就记得死牢死牢地。每逢外出,吧哒把门一锁,钥匙往脖子上一挂,云游四方去了。老八的娘,就摸索着把老八要来的残羹剩饭放锅里,熬一熬,中午吃一顿。等到天擦黑儿,老八回来,娘儿俩再对付顿晚饭。
  二黑鸭子往四乡拉脚儿,时不常地和云游四方的老八碰面。每逢遇上,二黑鸭子总是居高临下地教训老八一番,就像一个大有成就的爹教训没出息的儿子一般。
  “瞧你丫挺的熊操性!”二黑鸭子瞪圆了眼睛,一只手指点着老八满是灰土的脸,“年纪轻轻的干点儿啥不好?非要溜溜鳅鳅地满处讨饭?咹?有两膀子力气还怕没饭吃?嘁!”
  老八闷着头,不答咯他。一会儿,就开溜,一边儿挪步儿,一边儿嘟囔:“别闹别闹,俺娘还在家等呢!”
  二黑鸭子冲上去揪住他,厉声地说:“赶明儿个我上城里,你跟我去!到城里头找个事儿干—那儿事儿好找,越不是正经人越容易活……”
  老八躲不过,挣扎不开,就仄愣过来身子,把打狗棍横过来,挡着二黑鸭子那随时要扑过来的巴掌,一边儿躲躲闪闪,一边儿还没忘了给强者陪笑脸:“别闹别闹,我得见天儿给俺娘暖脚,她冷……”
  二黑鸭子直着眼看着老八运气。心里在琢磨,是不是要煽他几个巴掌,把他煽透灵?
  老八已经走出好远。
  “暖你娘个……!”二黑鸭子想恶狠狠地痛骂一气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无奈和老八属同辈,没有骂娘的特权,望着老八一摇三晃远去的背影儿,只得作罢。
  二黑鸭子前年娶的媳妇儿,今年已经举着大胖小子串门子了。小时候的伙伴最不济的也已经定了亲,眼看着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人生最辉煌最得意的时刻。唯独剩下个老八。
  老八不是不想。有时候,晚上做梦,小格在路上遇见他,冲着他笑,冲着他招手,他跟她走到一个背静地方,小格就神手掏他那已不算小的玩意儿。小格的手软乎乎的,暖和和的,一捏,那玩意儿不知怎么地就往外滋东西。滋完了,他也就醒了,裤子上被子上粘乎乎的湿一片,浑身酸酸的,懒懒的,从心里头透着舒服。有时候,他娘也知道,什么也不说,只是尽量压低声儿地咳声叹气。可是,白天见了女人,即使是见了小格,他也总觉着一阵子一阵子的恶心反胃。所以,老八又是从来不想。娶媳妇儿?干什么用呢?老八自言自语地骂:“娘的!什么他娘的窟窿子眼眼子的,害人!”
  老八出门要饭有个规矩,八个方向轮着班儿来。初一初二去正北,初三初四去西北,初五初六去正西,初七初八去西南……有一天,老八要饭要到太平集。正巧停在德善堂门口。已经把坐堂应诊的主要工作都移交给了儿子的老中医,出门送客—现在能惊动他老人家的大驾的,必定都是贵客。客人走后,老中医一转身,发现了老八。
  不知是老中医天性仁慈,还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是老年怀旧,还是想起两服药卖了老八的爷爷一分地的麦子钱确实太贵了点儿,竟屹立于寒风之中,捋着雪白的长须,对老八絮絮叨叨地摆乎了半天,讲老八的爷爷勤劳俭朴的丰功伟绩,讲老八的奶奶强忍病痛的坚强。末末了,招呼小伙计,把客人送来的大八件点心拿出来,亲自赛到老八的手里,摇一摇头,捋一捋长须,捋一捋长须,再摇一摇头,运了半天斯文之气,才说道:“这叫点心。点者,聊表吃意而已;心者,一时之兴趣也,非果腹之物也。没吃过吧?回家慢慢和你娘一块堆儿品去吧。唉!这人哪,都不容易,且得受罪哪!”
  老八抱着点心,嘟囔着“给娘吃,给娘吃”,顺着官道儿就往家跑。跑到半道儿,下起了小雨。老八不怕淋,但他不知道点心怕不怕淋,觉着还是别淋了好。前头有个场屋,他就钻到了场屋房檐底下,找到一个干松地儿,脸冲着墙,把点心捂到心口窝子上,躲雨。雨淋着他的后背,却淋不着准备给娘吃的点心。
  要饭的有个规矩,不进人家的门。
  点心的香甜味儿,从心口窝儿里一股子一股子地散发出来。老八闻着,直流口水。他使劲儿抽着鼻子,使劲地嘟囔着:“给娘吃,给娘吃……”
  “这讨厌的雨,不定什么时候停呢!”场屋里间,草堆上,忽然传来女人的声儿。好像听见过。
  “管他呢!下它三天三夜才过瘾!”是男人的声音。听着耳熟。
  “真要下三天三夜怎么办?”
  “咱俩住这儿呗。”
  “呸!”
  老八对上号了。男人是二黑鸭子,女人是邢家大门的小姐邢小格。
  邢小格长相儿一般,不算太漂亮,但是穿章打扮都是一流,没的挑。就那一条裤子,就够小户人家吃一年。最特别的,还是她的品行和别的富贵人家闺女不一样。她不像其他大户人家的大闺女,故意地躲着人,装着学绣花,装着学礼节。没人的时候,恨不得把想起来的男人都吃了,在人前头,又低着脑袋装文静,装正经。她爱到处逛,爱到处看,还挺喜欢看老八。看见老八,她就咯咯地乐,特开心。
  老八从来不去邢家大门要饭,连邢家大门附近的几家也不去。但只要他一进邢家街,邢小格一准儿知道,一准儿追着撵着看。有时候,还拿东西给老八。不小心,她的手碰上了老八的手,软乎乎的,热乎乎的,把老八闹的,骨头都快酥了。
  不用说,一准儿是小格雇二黑鸭子拉脚儿,逛街赶集买东西去了。
  北方的场屋,一般都有三四间房大小。干打垒,没窗户,正中间儿可着一间大小开一门,但不安门,敞着。最讲究的,也不过是用几根柴棒秫秸拦一下,怕猪呀羊呀鸡呀什么的进去祸害柴草。柴草都堆在两边儿地上。
  老八没动。他没想着进去。没人凑着和他聊天儿,他也从来不扎堆凑群儿地找别人说话。
  “小格,咱俩来不?”
  “呸!不要脸!”
  “你呸呀?再呸点儿吐沫星儿给我,乐意!”
  “呸呸呸!”
  “呸吧,再呸我一下,赶明儿个你嫁给老八。”
  老八吓了一机灵。
  “嘻嘻,嫁给了老八,我就和你好。”
  “好一辈子?”
  “好两辈子,好三辈子。”
  “我现在就想和你好……”
  “不成。有了,人知道了,我怎么活呀?”
  “我想你,想你的那个……小眼眼子……”
  “不要脸不要脸,我恼了!”
  老八一阵子冷汗,一阵子特恶心。怎么八不沾地把自个儿和小格、小格的什么小眼眼子搅和到一块堆了?还有个不要脸的二黑鸭子……猛然,老八听见头顶上滚过一声震破耳膜的炸雷,清清亮亮地听见天皇爷爷和众家神仙一阵子惊天动地的哄笑大笑狂笑疯笑,明明白白地觉着有人朝自个儿心口窝就是一杀猪刀……血!老八一声鬼嚎,霎时变成一只躲刀的疯猪,撒鸭子就往家蹿。
  蹿到家,魂儿还没定下来。连点心掉在哪儿了都不知道。
  谁知道,就这么巧这么寸,没多少天,邢大少爷还真地带着几十里富户盼穿眼的邢家千金小格上门求亲来了。
  邢家大门亲自登一个穷家门,千金小姐又亲自跟着被相看,真是亘古少有的稀罕事儿。
  邢家大门的老爷子,已经大驾西征。是去了三山瑶池神仙府,还是去了极乐世界莲花座,或是去了十八层地狱受割舌油烹之苦,再或是当了孤魂野鬼捧着水烟袋耷拉着肿眼泡儿东游西逛,没个准信儿。反正邢家大门现如今是邢大少爷当家,大少爷已经荣升老爷。平时忙,忙的再也顾不上笑嘻嘻。
  老八出道儿走上要饭的第一步,头一个奔的就是邢家大少爷。一呢,他喜欢邢大少爷;这二呢,邢大少爷毕竟和他算有来往有交情—不是还来钻被窝儿暖和过吗?那时候,老八还不知道要饭也需要装备和行头—要饭篮子和打狗棍之类的必备之物,空张着两只手儿跑到邢家大门。看门的不让他进,他就等,傻等死等。邢大少爷终于出门来了,老八高兴地上前打招呼。谁知道,邢大少爷看着整天笑嘻嘻的,关键时刻特别不够哥们儿。他倏地换上一付怒目金刚的模样儿,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哪村的?谁家的野种?敢来邢家大门撒野找碴儿?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喂狗!”
  “咣当”!大门关上了。
  “咣当”!看门儿的冲老八飞来一脚。
  “咣当”!老八摇晃着倒退十几步,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粗壮的拴马桩上。
  “哇”地一声,老八喷出一口血。看门儿的见了血,觉得过了瘾,缩回到大门里头。
  老八看见血,傻了。想想,血是从自个儿肚子里喷出来的,再想想,还是让它回肚子里去好。娘说,咱穷人不缺骨头,缺血。老八想趴下舔起那血,觉着晕,挣扎着一低头,胸口一热,“哇”的又喷出一口。老八急了,眼一黑,一头栽到地上,迷迷糊糊就死过去了。正好赵掌柜的给邢家大少奶奶来送绣花线,出门看见死在地上的老八。瞅瞅大门关上了,装作没事儿人,转悠着欣赏了一会儿石狮子,确认大门里没有人在监视着,便偷东西一般把老八抱了回去。
  赵掌柜的怕落闲话,不敢在老八家大门外停留,又不敢大声叫门,放下老八走吧,看看一会儿倒气儿一会儿打颤的老八,又于心不忍。好半天,大概老八的娘听见了老八的呻吟,才摸摸索索地开开门。赵掌柜的不敢进老八家的门,把老八交给她,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有两炷香的功夫,老八才苏醒,是让滴到脸上的泪给激醒的。一醒,就听见娘在哽咽,在唠叨:“傻八儿呀,傻老八呀,你还以为人家邢大少爷当真,当真喜欢你娘个×眼眼子呀!人家是城里头的老太太挑黄瓜……”
  娘哭,老八就没敢哭。浑身上下,胸腔子里外,那个疼,疼得钻心。一咬牙,出了一身的虚汗。最让老八寒心害怕一辈子想起来就打寒战的,是嘴里又喷出了一大口血。这会儿,他才品出来,血是咸的,还有股子铁腥味儿。
  一见血,老八怕极了,是在是憋不住,想放开嗓子哭几声。可是,老八的娘好像眼泪比老八来得更快更现成更顺溜,一见老八吐血,一下子又大哭起来,哭了个昏天黑地没完没了。老八只好再咬牙,硬忍着,硬挺着,不哭,瞅机会。
  机会不多,不知道是娘没给他留还是他没注意。后来,老八也就忘了哭。
  但老八记住了血。从此,老八再也不喜欢邢大少爷,再也不到邢家大门要饭。对赵掌柜的尊重,却又加重了好多。加重的明显标志,就是“俺”什么什么,至今不改。
  邢大少爷亲率千金小姐来老八家攀亲,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鬼神差使,而是经过精心算计细心抠账后才下了决心的。
  “华北剿总”总司令兼察哈尔省主席、张垣绥靖公署主任傅作义将军的秘书,代表傅将军前往南京开会,接受机密,正巧碰上了老八的哥哥,那位海防司令。蒋介石先生此时已经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开始大批往台湾运送各种机密文件、金银财宝、精英人才,为大撤退作积极准备。老八的哥哥此时已经升任少将衔总统府台海建设委员会的一个部门主任,主管台湾后勤事务。临去台湾前儿,听说北平傅作义将军的秘书来南京开会,心里就直琢磨。虽然傅将军的部队驻防北平并不能算是北平乡亲,但总是家乡地方来的人,见不着家乡人,家乡驻军也可以聊慰乡情吧。便抽空儿一晤。
  说来奇怪,朱主任少小离家,走南闯北,刀山火海里闯荡这么多年,死都死了几回,极少极少想家,想娘。临去台湾了,忽然有说不尽的眷恋,老想着回家看看,看一看小村庄,看一看娘。无奈军务繁忙,军法严明,看看娘只能是个梦了。一去台湾,谁知道哪年哪月才有机会到北平?
  少将在秦淮酒楼摆席,特别宴请傅将军的秘书。酒酣耳热,竟回忆起不少小时乡里趣事。并一再说:“鄙人以党国公务为第一大事,是决不能回乡叩拜高堂的了。仁兄回北平,如能抽出片刻闲暇,到敝里贱门看上一眼,替在下问候一声家母,兄弟在台湾一辈子感激不尽了!”说着,泪如雨下。
  秘书回北平,向傅作义将军汇报完公事,特意提起朱主任的拳拳孝心。傅将军大为感动,命秘书携带礼物,会同当地县府一道儿前去拜望朱老夫人。秘书还未出发,傅将军感动加激动,意犹未尽,又亲自打电话给县驻军张师长,傅将军的把兄弟,命他务必放下一切军务公务,一道儿拜偈朱家。
  于是,长官秘书,县府太爷,驻军师长,带着一个连的兵,连汽车带马车加步行地来到朱家街。
  满街的兵,满街的官,朱家街吓得家家关门闭户。朱家街最富有最有头有脸儿的人物是朱梗脖子,一看这阵势,吓得尿了一裤裆,趴在床上起不来。幸亏邢大少爷听说了,急忙赶来,打听明来意,熟门熟路地把各位长官领到老八家门口儿。“梆梆梆”拍门,没动静。一看,锁着门呢。邢大少爷把客人带到自己家,说了一遍又一遍“长官光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的话,他倒没说累,师长坐不住了。秘书赶紧说了句“打扰,改日再登门”告别,县府长官又特别加上一句“朱主任为党国日夜操劳,无暇顾家,实为我等楷模。尔等乡绅,务必多施援手,帮助其眷属”的恳切嘱咐。满街的兵,满街的官,“忽啦”一声,潮水般撤的无影无踪。
  邢大少爷隐隐约约地感觉着国民党不把牢。没办法,不把牢也得靠着。共产党倒是一天比一天兴旺,可是共产党得了济能有自个儿的好果子吃?何况,人家共产党从来就不在明面儿上干事儿,就是想和共产党套近乎,想把女儿嫁给个共产党,哪儿找去?他盘算着,老爷子那会儿,靠日本人,当维持会长,没少捞了没少搂了。搂个差不多了,小日本儿也滚蛋玩完儿。幸亏小日本儿玩完儿,老爷子也玩完儿,邢家大门的汉奸牌子也就一笔勾销抹个干干净净。说实在的,邢大少爷对老爷子替日本人办事儿收拾中国人,也感觉着不舒服。自个儿是中国人,欺负中国的老百姓,应当应份,谁叫他娘的穷鬼没能耐来着?可是,帮着隔洋过海专门来中国欺负人的日本鬼子整治中国老百姓,怎么说怎么算也不该是多争脸的事儿。所以,老爷子死,他还实打实地松了口气。眼下,国民党跟共产党没完没了,窝里斗,打个血丝呼啦,你死我活,打吧,怎么着也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再打100年,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就像一家子亲兄弟闹家窝子,打完闹完,气儿也消完,转脸又是哥们儿,没啥大仇。当年冯玉祥凶不凶?几十万大兵夜袭北京城,那兵,一溜儿小跑,唰唰唰地从村里过,整整过了一天一宿。怎么着?宣统不当皇帝了,还享受皇帝待遇,住皇宫,吃皇粮。高贵人家儿,王爷啦,大臣啦,还不是都靠着“优待皇室”?这还隔着族呢!可见只要官儿大了,身份高了,兴什么法儿,换什么朝代,都得敬你三分。
  方圆几十里上百里,邢大少爷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能和邢家大门抗膀子齐名的,也就是个探花刘家。可是,要论家财,探花刘家算什么东西?探花刘家名气是大,可名气大,产业少,一窝子穷酸饿醋假斯文,咂巴咂巴都不值得占个锅煮—邢家大小姐还能没罪受找罪受给放进个醋缸里去?其他的呐,甭他妈念叨了,不是小财主,就是破落户,实在是没有一户人家能和邢家大门门当户对,更甭说保护邢家大门了。论官位,大概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百多里一直到城墙根儿,就数着这位朱主任、朱将军大了。国民党不倒,这是棵大树;共产党得济—估摸着共产党得济也就是眼巴前儿的事儿—国民党非得认输,国民党一认输,再来个国共合作,朱主任是国民党要员,怎么着共产党也得高看他三分。算来算去,小格天经地义地是要饭花子老八的媳妇儿。
  大少爷亲自带着千金登门求亲,朱家街算获得了至高的荣誉,义无旁贷地该老族长出面迎接陪同。无奈老族长脸皮儿太薄,老觉着脸面上有碍,于是朱梗脖子便全权代表,出面作陪。老八姓朱不姓朱,另说着吧。可老八的哥哥,是洪武爷的血缘子孙,确凿无疑,您就是滴血认亲去,也没跑儿。何况,老八家还住在朱家街,就得朱家爷们儿尽这个接待义务,撑这个脸面排场,行这个规矩礼节儿。再者说了,朱主任朱将军确确实实为朱家街老少爷们儿挣了大脸面—要不,人家邢家大少爷会屈尊光临朱家街,还给送个比鲜花儿还水灵的千金小姐来?
  朱梗脖子知道老八的娘在家,锁,是个摆设。为了讨好,不,为了进一步巩固和邢家大门的友谊,他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和力量,动员老八的娘答话,开门。老八的娘耳朵特尖特灵,听见是听见了,就是不答话。朱梗脖子曾暗示大少爷先回去,改天再说,谁知道大少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不走,不见不散,愣耗。一直耗到老爷儿落山,老八一摇三晃地夹着打狗棍回家。
  邢大少爷和朱梗脖子忙着给老八打招呼。老八木木地翻了翻白眼珠子,没反应。摸钥匙就开门,开门就喊娘。求亲的不等让,拥进了院子。
  院子早已经不像个院子,满院子干枯的黄草,索索地发着抖,倒像个荒庙。屋子也破得不能再破了,屋门的缝能钻进去只大狼狗,木板儿张张着,眼看就要掉下来。屋里的味儿,不知道是什么味儿,馊?臊?腥?膻?霉?臭?应有尽有。瞎老太婆一身油腻一身腥臊地坐在屋门口,活像个刚从大粪坑里拉出来的泥胎。离着还有好几尺远,邢大少爷都觉着受不了,反胃,恶心,想吐。
  小格“咯咯”地乐。东看看,西瞅瞅。看着院子屋子,觉着挺好玩儿;看看骷髅似的老八的娘,也觉着挺好玩儿。金玉奴嫁了个花子,李亚仙嫁了个花子,邢小格也要嫁个花子啦!以后邢小格也可以钻戏台上进戏里头去,还可以和二黑鸭子在这儿偷偷地“来”那个……
  朱梗脖子照旧称呼老八的娘“嫂子”,虽然十几年没叫过,口有些打蹩。她给嫂子大概齐讲了邢大少爷的来意,把小格递到她手里,让她摸摸,品品,相相,看中意不中意。
  老八的娘一言不发,白瞪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大眼睛,听。听明白了,还是一声不言语,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本来是想忍着,不想叹来着,没憋住。
  老八今儿个得了个他想不到的好儿。
  牛庄出嫁闺女,窝囊了一辈子的老炮手牛秃子,奉命放出门炮,想在本村爷们儿面前显排显排,一激动,心跳,一跳,过速。撑不住,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好不容易爬起来,手抖抖索索地怎么也不听使唤,怎么也点不了炮。那种炮又叫地铳子,黑不溜球的,又矮又粗,特墩壮,像个小钢炮。装满了药,看着就瘆人,离老远地抽烟都心里发抖。平时耍膘逞能比大胆儿的年轻人,都知道地铳子的厉害,这个当口,没一个敢上去逞能的。老八赶上了,人们就拿老八起哄。老八倒不怕。时候不等人,牛秃子一咬牙,在老八耳朵边儿交待了几句,这就算入门拜师传艺了。
  老八按照牛秃子的秘传,在地铳子的前头撒了一溜儿火药,拿取灯儿一点,“梆”“梆”“梆”三声,那个脆生,满堂好儿。主家儿赏给了老八两个点着红点儿的夹肉馍,还外带着一碗酥肉丸子杂和菜。
  老八把杂和菜吃了,两个夹肉馍看了半天,没舍得吃,还是给娘带回了来。自从要饭以来,老八从来都是把要到的好一点儿的饭食留给娘吃。
  老八不知道这么一大班子人是来干什么的,但是,看哪个都搓火。搓火归搓火,可不敢把火搓到明处。这些年,他敢给谁吐过半句气话,说过一个“不”字儿?老八就在心尖尖子上的最低下,找个角落自个儿嘟囔:朱梗脖子,要不是给你家四凤儿做活……邢家大少爷,你不够哥儿们意思……小格,你和二黑鸭子怎么着都行,干什么死乞白赖地把我和你那什么拉扯在一起……眼眼子!娘的!老八忽地出了一身地冷汗。
  老八的娘直笑。不知道是笑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笑,笑的总让人听着不得劲,可又说不出不得劲在哪儿。她笑着问老八:“八儿,邢大少爷给你送媳妇儿来了,你看上了不?”
  老八就盯着小格看。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又一个镜头:杂货铺里男人惊天动地的哄笑,大笑,狂笑,疯笑;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们惊天动地的哄笑,大笑,狂笑,疯笑;小格和二黑鸭子的小声笑……怪物!老八像掉进了灶火里,浑身发热。女人都是怪物!小格也是个怪物!看她那圆圆的嘴,一张嘴就是个窟窿!还有……她把眼睛移到小格的腿叉处,定住了。小格的裤子料是在城里头前门大栅栏瑞蚨祥买的,布料好,闪亮儿,做工也好,整齐。那里边儿呢?准是……她娘的!老八盯着,烦躁透了,一着急,自个儿给自个儿嘟囔:“熊玩意儿!一准儿又是什么害人的眼眼子!就二黑鸭子……”
  小格脸“唰”地一红,“唰”地一白,惊恐万状,“嗷”地一声,扭头就往外跑。邢大少爷不明就里,跟在女儿后头就追,急忙中把手中的礼物—官家送的,自家送的,都忘了放下。
  朱梗脖子瞥了老八一眼,瞥了老八的娘一眼,念叨着:“不透灵,不透灵”,回家去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给老八提过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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