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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改工作队进村,什么都顺,就是在老八娘儿俩这儿出了岔子。说老八和他瞎了眼的娘有意为难这些为穷苦老百姓谋幸福的革命者,实在是有些冤枉,他们也真的没那么大能耐。
  头一个难题是他们的成分。
  老八家原有的十几亩地,早已都姓了邢。去老八的爷爷坟头儿烧纸,都得从人家地里走,踩人家的地垄沟。好在老八从来也不去给爷爷奶奶烧纸,他们在阴间活着,老八在阳世里活着,两不管,两不挂。逢年过节的,老八的娘倒老想着孝敬一下老人,可她从不出门,就在院子里点张破纸,嘟囔几句,算是给阴间里的人送了钱去。中花不中花,她不知道,知道不中花也没法儿。没有地,地主富农之类的沾不上边儿,中农贫农也算不上。雇农?倒有点儿靠近。不过,稍微一较真儿,完。老八从来没给有地的人家种过一天的地,帮过一天的工,压根儿他就没沾过“农”字儿。乡村的人,不沾农字儿,算个什么?不像城里头,没活儿干混饭混日子的特多,不官不商不工不学,八不沾,还能定个居民,正大光明,响亮而恰切。乡村里不干农活儿的,像凤凰蛋似的少,却远没凤凰蛋主贵,贱,人人看不起。老八就是。
  有人建议,干脆,给老八定个坏分子得了。您想,整年家走村庄串门子要饭,溜溜鳅鳅,不劳而食,好吃懒做,还不是剥削阶级坏分子?即便是现在不够标准,也是时早无晚的事儿,早早儿的定上,省得到时候再改再折腾。
  土改工作队队长老曹,是个文化人儿,北京城里头搞地下工作的剧作家。剧作家是官称,其实就是给演员打本子的,老百姓叫编唱本儿的。曹队长脑子活跃,心眼儿特软,想想,不大合适。共产党看人,重在表现,人家好好儿地,既没偷鸡摸狗,又没偷粮摸柴,更没偷情摸奸,凭什么给人定个坏分子?以后变坏了,还说得过去,要是人家一辈子没按照咱定下的这个规律走,偏偏当好人当到死,岂不是冤枉人家对不起人家?
  根据老八家的实际生活水平,剧作家队长中和了所有人的提案,做了所有人的政治思想工作,往上级写了好几份报告。最后,上级派专人来到朱家街,又召开了好多次的大会小会个别会,根据毛主席1925年著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文件精神,认定老八是个“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是人类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定了个“游民无产者”。
  问题并没完。老八在没在秘密组织?在秘密组织里担任什么职务没有?北京周遭儿,兴“在理会”,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理门儿”,有些个类似于四川的“哥老会”,山东安徽一带的“大刀会”等帮派。好多的“游民无产者”都是这个帮派组织里的人。有的看着不起眼儿,还是个小头目—赶上帮会有事儿,往那儿大模似样儿的一坐,还有不少人包括有头有脸的人给他磕头请安呢!试探过老八几次,丫挺的一问三不知,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不过,据多方面调查了解,好像老八在理门儿的证据掌握的还不够充分,有待进一步发现补充,这第二个难题,也只好挂起来,暂时作罢。
  定着成份,就开始斗地主分田地。
  朱梗脖子家的地都是朱家街的,简单,按照成分、政策分就是。邢家大门的地,四邻八乡都有份儿,浮财也是。先分到各村,再分到每一户每一个人。
  在土地和浮财问题上,这娘儿俩,又给工作队出了个难题。
  分浮财的时候,曹队长可没少瞎了功夫费了口舌,说服工作队和村农会,给老八家分了不少的衣服、被褥、粮食、家具等实用物品。谁知道,轰轰隆隆地送到家门口,老八的娘抵死不开门。倒是破例开口说了话:“老八傻,我废物,一辈子也没给梗脖子兄弟中点儿小用处,哪能好意思白要他的东西?”对邢家大门的东西,他干脆一眼也不看,一个字儿也不吐,反正是死不开门,不要。
  碰上这种连起码的阶级觉悟都没有,连最基本的阶级阵线都分不清,还教育不进去的落后分子,谁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八照旧每天早起,锁门,云游,照旧见天儿天擦黑儿晃荡晃荡地夹着打狗棍回家。大要饭口袋用了十几年,不但没有磨坏,反而越来越结实。油腻糊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补了一个又一个,越糊越厚,越补越厚,现如今已经是汤水不漏,并且十分地保暖了。十里八里的,赶上谁给碗热汤热面热乎乎的杂和菜,在“给娘吃”的嘟囔声中,送到娘手里还热乎呢!
  老八已不是一般的要饭花子了。
  自从牛秃子收他做了高徒,出师第一声的出门炮又放得嘎巴脆,风光露脸,落了个满堂好儿,就预示了老八的走运。
  牛秃子和老八有缘,一心一意地爱老八,就一门心思地调教老八,干脆,连地铳子也传给了老八。爷儿俩一个指点一个动手,配合默契,成为方圆一二十里村村庄庄红白喜事儿不可缺少的炮手。
  炮手比一般的要饭花子高出一个等级。因为他们要饭不是伸空手儿,而是奉献了火药、胆量,更重要的是给了主儿家气氛和威风。
  老八的要饭袋子,改善了一如既往的贫穷生活,经常地见着荤腥了。
  剧作家队长是个人之中年性仍和善的革命家,为了把老八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几乎天天都要等老八回家后就来访贫问苦。他和老八谈心,从革命大道理谈到中国老百姓勤劳节俭的美德,从苏联的集体农庄谈到眼见不远就能实现的共产主义,从邢家大少爷不劳而获剥削别人遭到人民政府镇压又谈到邢小格和地主家庭划清阶级界限成了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革命者……见天儿说的嗓子发干,声音发哑,胸腔子里柔情的水几乎流了个干干净净,再怎么着也接续不上。老八和他娘并排坐在床沿上,木偶似的,只是听,不动,也不吭。既不反抗官家,也不答官家的话茬儿。
  曹队长没办法儿,最后用了一记狠招:按照政策的许可,分给了老八9亩4分3厘7毫地。并且和民兵队长一起正式通知老八:明天一大早到县上集中,参加二流子改造集训班,去学习种庄稼!
  第二天,老八照样日出而作,开门,锁门,转身,开步走。一转身,没等开步走,两个民兵一边儿一个,曹队长和区助理员、村农会主任,一拉溜儿堵上了出路,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架势。
  剧作家队长说:“老八,今儿个是你参加二流子改造集训班的头一天,大家都来送你。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把自己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正常人!啊!乡亲们在等着欢迎你!”
  区助理员说:“希望你能认真按政府的安排接受改造,不要抗拒政府!”两个民兵握了握拳头。
  村农会主任冲老八的脸前头吐了一口浓痰,“哼”了一声,寻思了半天,才说:“老八,这些个年,你受罪你憋屈,咱爷们儿都门儿清!咱穷人不当家,有什么法子?现如今咱穷人做主子了,你得争口气,改好!造好!听见没?我日你奶奶的!”主任辈分儿高,是老八的爷爷辈儿,所以他不能骂老八的娘,只能骂老八的奶奶,不乱辈儿,亲切。
  老八把头低得比平时更低,脑袋几乎和身子成了九十度角。打狗棍的后头也撅起老高。他想快点儿走。牛秃子师傅昨儿个已打听到准信儿:赵家沟赵聋子今儿一大早要娶媳妇儿,等放新媳妇儿下轿三声炮呢。铳子在老八的怀里揣着哪,没铳子,师傅的火药往哪儿装?装不上药,炮怎么响?炮不响,主儿家能赏饭吗?不赏饭,娘吃什么?老八急,急出了汗。闷着头,想转,转不开,想往外冲,没那个胆儿。
  区助理员一板脸,一瞪眼,两个民兵心领神会,一边儿一个,老鹰抓小鸡子似的,抓住了老八。老八挣扎,身子乱拧咕,拧咕一脑门子汗,没用。
  老八忽然掉泪,泪珠子挺大挺大,嘟囔着说:“别闹别闹,俺娘在家等呢!”
  村农会主任拿出家长的威风,冲上前,庄严地揍了老八一个充满着亲切与温情地巴掌:“你奶奶在家也得叫你学好走正道儿!日他个眼眼子的,抗拒,没好儿!”
  剧作家队长干的是琢磨人心理的职业,揣摩人的心思最快最明白。他没有助理员这种政府权力,也没有农会主任这种家长权力,加上文人心态,心肠子太软,有权力也不愿意板起脸子训人伸出巴掌教育人—他在老百姓眼里也是官家,官家打老百姓还不是像老爹揍孩子,该?——他相信“感化改造”的文化魅力。他连忙对老八说:“老八呀,你就放心去参加改造吧,回头我们研究研究,给你娘送点儿粮食来,不行再派个人照顾她几天。”
  老八不挣扎了,只是仍然嘟嘟囔囊的不住腔儿:“俺娘在家等呢,我不走远,得回来给娘暖脚……”
  老八就这样被押送到了二流子改造集训班。
  开学典礼上,大干部小干部在上头坐了一大溜儿。主持会议的是公安局长。二流子的代表上台发言,虽然磕磕巴巴的,却有那么多的干部给他鼓掌,特别是他说不出话来,光擦泪擤鼻涕的当口儿。后来,县长都亲自上台讲话啦,说欢迎他们,说他们大有希望,多风光!
  可是,老八不知道县长是个什么,也就没感动起来。上头讲话,他就心急火燎地想他的娘。
  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儿。集训班给二流子学员们特意做了顿丰盛的晚宴:炸的丸子。白面搀玉米面,居然还放了点儿绿豆面—这可是穷人连过年也吃不着的好东西!
  刚组织起来的二流子们,没过过集体生活,都想着严肃正规点儿,都嫌乎着别人不行,乱哄哄的。排个队,排了半拉钟头,分饭,认不清是那个组的,又闹哄了半天。等到丸子到老八手里,天已经轰黑轰黑的了。老八连丸子带汤到进要饭口袋里,自个儿嘟囔着“给娘吃,给娘吃”,离开了集训班,竟没人发现。
  老八一溜小跑,一气儿跑了几十里路,跑回了朱家街。
  跑回家,半夜了。老八的娘在别人的照顾下,已经吃完了晚上饭。只是还没睡,在床沿儿上坐着,等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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