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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生生不息



  我和张南奎昨夜都睡得很迟,早晨不肯起,蒙眬中听到有人乓乓地敲门,敲得很重、很急。
  我起身把门一开,阿妹尖叫着扑了进来:“阿哥,不得了,许师母上吊死了!”
  “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楚似的。其实是听清楚了,只是一时间呆在那里。我的姨妈啊,你何必出此下策呢,农村里再苦,柳梅和许达伟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的。
  阿妹跺脚了:“快点走呀,许大哥在等你们哩!”
  我和张南奎都慌了手脚,披上衣服就走,一路上扣钮扣。
  阿妹出了门向左转,弯进藏书里。我以为是阿妹昏了头,急叫着:“阿妹,走这里!”进许家大院的前门是向右转的。
  “你走啊,许师母吊死在上房的楼上,吊在那走廊的横梁上。”阿妹一路走一路讲,音短气急,“我早晨起来刷牙,我总是在花坛旁边的墙脚下刷牙的,刷过牙回身要进屋,无意中抬起头来,见一件白色的东西在楼上飘荡,我先以为是谁把衣服晾在外走廊上,仔细一看,不得了,是一个人吊在那里。我吓得瘫下来了,大喊朱品:‘不得了,有人上吊!’亏得朱品胆大,三脚两步就奔上了楼。他在楼上大喊不好,是许师母吊死了……”
  我不明白了:“你们昨晚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关大门,她老人家怎么会跑到你们的楼上去的?”因为当年夏海连是用围墙把上房和许家大院隔开的,院子里的人要想到上房去,必须先从备弄里出边门,经前远巷,进百丈街,再拐进藏书里,从那高高的石阶上进大门,然后才能爬到楼上去。如果藏书里的大门关了的话,老太太怎能爬墙头?
  阿妹跺着脚:“这是我闯的祸啊!‘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为了到院子里来方便,就在围墙上掏了个洞,爬进爬出。后来给亮亮和明明发现了,他们索性掏得大点,一个人可以走进走出,可以到上房的树上去捉知了,到墙脚下去捉蟋蟀。老太太当然会想到从哪里走罗,人到要死的时候是很聪明的。”
  我和张南奎赶到时,上房的外走廊上已经站了很多人,包括林阿五、朱老头和王先生。许达伟的脸色铁青,默默地看了看我们。柳梅站在旁边,无声地擦眼泪。亮亮和明明好像吓坏了,紧依在柳梅的身边。小孩子怕死人,因为人死了就是鬼,人鬼之间只差一口气。
  费亭美已经被放到地上了,躺在一块床板上面。她着意打扮过,穿一件湖绿色琵琶襟的上衣,金线墨绿的盘香钮扣。一条淡灰丝绉的百折裙,白色绸缎的大管裤,裤管上镶着黑边。黄麂皮软底平口鞋,鞋帮上还洒了金点。这一套打扮似乎在三十年代的月份牌上见过,也许就是费亭美当年的嫁衣,谁知道呢。奇怪的是这一套“四旧”服装倒没有被红卫兵抄出来烧掉,老年人藏东西往往会藏得谁也找不到,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是藏在哪里。费亭美还没有忘掉,也许是阿妹说得对,人到要死的时候是很聪明的。
  费亭美是吊在外走廊的横梁上,当年那是挂鸟笼的地方,我记得她每日里总是坐在这里抽香烟,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和笼中的画眉,坐久了就回到房中去,伏在棚架上不知道绣些什么东西。她那棚架上的白绫总是用丝绵纸遮住,不让别人看见。
  吊死费亭美的正是那一丈多长的白绫,那白绫还在横梁上,随着晨风飘荡,有时卷曲,有时上扬,好像还在召唤着第二个死鬼。阿妹相信吊死鬼是要找替身的,连忙把那白绫抽下来,她也认出来了,那白绫原来是当年棚架上的绣品。费亭美也许曾经在上面绣了些什么,后来却又拆得光光,留下了空白一片,用来套在自己的脖子里。
  我和许达伟把费亭美抬起来,柳梅和阿妹扶着两边,慢慢地从楼上下来,还是从那个墙洞里回到了西厢房,免得从藏书里出来再进前远巷,惹得沸沸扬扬。“文化大革命”期间不能自杀,自杀就是与人民为敌,是反革命的行为。
  我们用两张长凳把费亭美搁高,用一方白布遮住了她的脸。
  大院子里的人听到消息都来了,平时有过往的人进入屋内,向死者弯弯腰,算是送别。平时疏远的人都站在外面,外面的那空场上站了一大片。
  朱益老头家的小脚大妈搀着王师母来了,她们两个人走到费亭美的身旁,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擦眼泪。王师母叹了口气:“去吧,这样躺着也安逸。”她的话是针对着下放说的。
  那个老得直不起腰来的许逸民也来了,他由两个年青人搀着,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即使如此,他的头也只能离地二尺多一点。人们都闪开一条路让他进来,他走到费亭美的身边用拐杖在地板上捣了两下,竟然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一种无泪的干嚎,听了使人毛骨悚然。
  胖阿嫂也来了,她今天的心情很好,已经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到汪永富的屋里去了。她对费亭美的死毫不惋惜,这个女人过了一辈子的快活日子,从小到死都住着那么多的大房子,好房子,连上吊也要吊在上房的过梁上,死得阔气。可是胖阿嫂又不敢走到费亭美的身边去,因为她曾经为了房子的事情诅咒过费亭美,害怕死鬼知道了以后会把她也拖到阴间去。她现在不想死,好不容易自己一个人能住一间半房子,要舒舒眼眼地过几年,消消气,那气胖了的身躯也许会变得苗条点。
  忽然有人大声叫喊:“散开散开,都给我回去,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她是与人民为敌!”负责前远居委会下放工作的顾炳来了,他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年青力壮的人来,好像是来防止有人乘机闹事似的。
  人们见是顾炳,都不敢和他纠缠。谁都觉得这个人不好惹,因为他有无上的权力,他能决定谁下放谁不下放,只要他歪歪嘴,就能叫你的全家也光荣光荣,七天之内搬出苏州。
  顾炳拨开闲人,径直走到许达伟的身边:“许达伟同志。”顾炳称许达伟同志了:“你现在已经光荣下放,已经回到了人民教师的队伍里。你要和你的母亲划清界限,她是坚决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至死还要与人民为敌。现在我们也不追究了,作正常死亡处理,赶快把她送去火化,不要扩大影响,就说她是昨晚上生病死的。这么大年纪的人,睡睡觉也会死的,没有什么稀奇。”顾炳又把声音放低点,附在许达伟的耳朵上说:“这也是对你有利,她到底是你的母亲,她与人民为敌,你身上也有污点。”
  许达伟没有反应,还是铁青着脸。
  顾炳也不等回答:“就这样,你准备一下,火葬场的搬尸车已经停在藏书里。尸体还是从墙洞里过去,不要到大门外招摇过市。”
  顾炳风风火火的,就这样处理掉了费亭美,转过身来又站到人群里,高声大喊:“哎,这里有没有叫朱品和孙阿妹的?”
  人们的眼睛都看着朱品和阿妹,不过,阿妹是否姓孙,许家大院里的人都不清楚,连我也不清楚。当年胡妈把她领来的时候就叫阿妹,好像这阿妹二字就是名字和姓氏。
  朱品微笑着,把阿妹拉到自己的身边,表示孙阿妹就是阿妹,二人双双走到顾炳的面前:“什么事?”
  顾炳立刻换了面颜:“啊,你们原来就是朱品和孙阿妹,好样儿的!”他张开双臂,拍拍朱品和阿妹的肩膀:“好,你们为前远居委会所有的人作出了榜样,我们要对你们好好地进行表扬。”顾炳说着,就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拉出一叠报纸,在人群中散发了一通,然后拍着手中的报纸说:“大家都看见啦,这报纸上两个戴大红花的人,就是朱品和孙阿妹。朱品是哪个单位的我不知道,孙阿妹可是我们前远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她为了响应伟大的号召,坚决要求到农村去,特地提前办理结婚登记,和新婚的丈夫一起下去。她的行动是正确的,光荣的。不像有些人,为了想逃避下放,还想去办离婚。孙阿妹是全市的下放典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一定要对她进行表扬!”顾炳把报纸高高举起,晃了几晃,接着说:“现在我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三点钟,在大院门前的空场上召开前远巷全体居民大会,再一次和大家谈谈下放的问题,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进一步做好城市居民的下放工作,争取彻底胜利!到时候一个都不得缺席。”顾炳说完就带着两个人走了,好像是忙得起了烟。
  我把朱品和阿妹拉到身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你们两个人是怎样上去的?”
  朱品有点哭笑不得:“别提了,昨天我们到民政部门去办结婚登记,正好碰到有一个记者在那里采访,了解有人为了逃避下放而闹离婚的情况。发现我们是为了一同下放而办理结婚登记时,就像发现了什么宝贝,替我们戴红花,拍照片。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他是个新闻记者,以为办结婚登记一定要戴红花,拍照片。”
  我指着报纸上的文章说:“还有这些豪言壮语呢,都是你们说的?”
  “啊呀呀,都是他诌的。”朱品摇摇头。
  阿妹说:“不,也不完全是他诌的,是他说给我听,我听了也点过头。他问我是不是为了响应伟大的号召来提前登记的;我说不是,是为了能跟我的男人一起走。他说这就是响应伟大的号召,不响应号召你怎么能走呢?我说这话也对,那人就写了进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情,随他去。”
  阿妹的话也对,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相反,看看那报纸上的文章和照片,朱品还有大红花戴在胸前,这个老右派,一贯带黑袖章和低头认罪的家伙,居然也有戴红花的时候,应该要为他高兴的。只是回头又见到了费亭美的尸体,真的是啼笑皆非。
  下午三点钟,许家大院的大门口果然开起了居民大会。来的人不少,因为所有的人都关心着下放的事,又有人传说,要把与人民为敌的费亭美的尸体拉到大会上来批斗,吓唬那些不肯下放的,这种谣传也很有吸引力。
  会场就在批斗林阿五的地方,这一次没有搭台,却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当然没有费亭美的尸体,却有锣鼓、标语和红旗。
  顾炳站在卡车上,挥舞着那张载有朱品和阿妹的报纸,在滔滔不绝地做报告:“……总之,我们前远巷的下放工作已经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啊,成绩是巨大的!而且出现了像孙阿妹这样全市的先进典型,她为了响应伟大的号召,坚决要求到农村去,便提前办理结婚登记。”顾炳又挥动着那张报纸:“大家已经看到了,报纸上全文报道了他们的先进事迹,还有照片……今天召开这样的一个群众大会,就是要号召大家向孙阿妹学习,为他们披红戴花,乘上这辆光荣的汽车走遍全苏州,把他们的先进事迹推广到全市的每个角落里去!来,把锣鼓敲起来,把横幅撑起来,请孙阿妹夫妇上来!”
  许多人纷纷地爬上汽车,锣鼓家伙打得闹翻了天。横幅标语上写着:“争取全家下放,提前结婚登记。”这条标语现在的人都不会懂,那时的人却都是能够理解而且很有说服力。
  朱品和阿妹被人拥上车。阿妹还有些忸怩,朱品却一反常态、拉着阿妹的手,昂首挺胸地站在卡车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庄严,没有玩世不恭,颇有英雄气概。
  我和张南奎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居然也有身佩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特别是朱品,也不能老是戴着黑袖章在那里低头认罪,也得有个扬眉吐气的时侯,管它是结婚登记还是有什么英雄业迹。我对着张南奎挥了挥手,两个人一齐跳上卡车,抢过那鼓棒和锣槌,把那锣鼓敲得惊天动地!
  顾炳此人,对做群众工作颇有点经验。“文化大革命”前夕,他在部队里,被抽调下乡去搞“四清”运动,推广“桃园经验”。他为了争做典型,便采取逼供信,结果逼出了两条人命,一个生产队长被逼得吊死在牛车棚里。在运动中逼死了人总不是好事,何况他又和那个生产队长的未亡人睡到了一起,这就引起了乡民的反对。部队的领导本来想调查清楚后对他进行处分,后来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就马马虎虎地把他复员回家。他回到了苏州的郊区以后,立即以复员军人的身份参加了造反,他比汪永富高明多了,从来没有站错过队。现在他已经进了区革委会,再做点表现总是会有个一官半职的。忽然听到费亭美上吊,他心里有点不安了,他对吊死人本来就有点条件反射,何况上级在布置工作时就曾经强调过,要把下放运动搞得喜气洋洋,轰轰烈烈,不要死人。当然,像费亭美这样的地主婆即使吊死十个也与他无涉,可把风声传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的。所以他关照许达伟立即把费亭美的尸体火化,而且是作正常死亡处理,其目的就是不让消息传出去。幸亏报纸帮了他的忙,竟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妹去提前结婚登记,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就出在他的工作范围内。有一个老“走资派”曾经向顾炳传过经,说是在工作中要懂得以一好遮百丑,要让好事传四方,那坏事自然就关在大门内。好事吹得越大,坏事就缩得越小,最后就可以略而不计,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所以他特地召开群众大会,让阿妹和朱品戴花游街,明天还要安排领导接见,索性把文章做得大点。
  当卡车开出了前远巷之后,马路上的人被我们的锣鼓声惊动了,也被这一辆奇怪的游行卡车吸引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天天都有牛鬼蛇神被押在卡车上游街示众,车上的标语大多是打倒×××,坚决镇压反革命等等。那些被押在车上的牛鬼蛇神一个个都是被人揪住头发,揿住头,反拉着手,面部呈死灰色,痛苦得龇牙咧嘴,还流着口水和鼻涕,那形象很不美。现在站在卡车上却是一对喜气洋洋的青年男女,朱品本来就是一表人材,阿妹更是绽开的红梅。更为奇怪的是那横幅标语却是写着什么结婚登记,结婚也能游街,从来没有看见。人们呼朋引类:
  “快来看啊,结婚的!”
  “唷,那新娘娘蛮漂亮。”
  “那新郎官也不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汽车只能慢慢地向前开。
  朱品越发得意了,还向人群挥挥手,好像是在检阅似的。我觉得有点可笑,你小子只不过是结婚登记罢了,又不是为国家建功立业,凯旋而归,无怪那阿Q在押赴刑场的时候还想唱京戏。
  卡车的前后左右都围着人,车子只好停在那里,我又觉得这卡车就像一个舞台,人生的悲剧、喜剧、讽刺剧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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