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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人生三昧



  法国女人那尖尖的手指,一下子拨动了费亭美心上所有的弦,一弦一瑟思华年:
  费亭美突然从那种混沌、麻痹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她曾经在这种昏昏糊糊的状态中过了几十年,什么也不去深思,什么都不去追问,把那似水的年华都装在一只葫芦瓶里。若干年间她不敢把这个葫芦瓶打开,甚至不敢去碰,每日里只是起床、吃饭、糊火柴盒。只有在夜梦中那葫芦瓶自动开启,那些宝马香车,春花秋月,追萤扑蝶,软席卧铺窗外的青山绿水,一一回到了眼前,等到醒来以后那葫芦瓶又会自动关闭。瓶口关闭的时候费亭美没有懊丧,没有眼泪,觉得那过去的一切是属于另外一个人,不是属于现在的费亭美……葫芦瓶飞腾翻滚,没于冥冥,可望而不可即。”
  下放的锣鼓把费亭美的葫芦瓶敲得粉碎,那瓶中的春花秋月突然倒流,明亮清晰,再也无法遏制,无法回避。老年可以把早晨的事情忘掉,可对三十年前的事情却记得每一点细节。费亭美想起自己是怎样嫁到许家来的,那时候她是何等的高傲、自矜、光彩照人,似乎还拥有无上的权力,这权力是来自她那惊人的美丽。她可以用这种美丽操纵任何男人,如果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通过男人来操纵一部国家机器。历史上有许多美丽的女人都干过这样的事,费亭美可没有那样的兴趣,因为那些事都充满了阴谋,缺少点诗意,也担惊受吓地费力气。
  费亭美相信上帝是个美神,她创造世界是从美出发的。无论是山川河流,树木花草,飞禽走兽,明星亮月等等都是美术品,一切美术品之精灵就是美丽的女人。她相信女人的美丽是无形的、网状的、柔韧的,可以用美丽的罗网去同罗住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她所需要的男人在内。
  费亭美没有想到,上帝对他的子民是一视同仁,不分国籍。他集天地之灵秀于女人时,不限于中国,也包括法兰西;不限于苏州的费亭美,也包括巴黎的黛丝妮。当许春葳逗留巴黎不返时,费亭美已经感到事情不妙,她的绳索已经拴不住自己的男人了,所以她那时很想知道法国女人到底有什么奇异的魅力。
  上帝把美丽给女人,是一种短期的租赁,到时候就要收回,永葆青春只是一句美丽的谎言月。那一年朱品给胡妈画像的时候,费亭美已经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请朱品为她画一幅肖像,想把她的美丽留在画布里。那幅美丽的画像在抄家时丢失了,可她昨天在整理衣物时,却发现了当年朱品为胡妈画的那幅丑陋的速写,那幅使胡妈又哭又闹的速写,却夹在她当年绣花的白绫里。
  费亭美把胡妈的速写像摊开来,又用镜子看看自己,看着看着就觉得浑身发麻,头脑轰鸣。镜子里的费亭美已经和画上的胡妈差不多了,所差的也只是费亭美尚有稀稀的白发,胡妈前额却是光秃的。那网状的皱纹,昏暗的眼睛,骷髅似的面颊,瘪陷的嘴唇,甚至那佝偻的身躯,皮囊似的双乳都和当年的胡妈没有什么区分。上帝是无情的,一旦租赁到期时,他会全部收回,荡然无存!谁叫你在租赁期间不留火种,使其传之于永恒?
  说到底,费亭美也不是十分害怕农村里的冰雪。如果她还有阿妹那火一样的青春,花一样的美丽和燃烧着的爱情,她也许会把这种下放当作一种浪漫的冒险;如果她能像柳梅那样把丈夫和孩子当作第一生命,她也会为此而去追尝人世的艰辛。她还有什么呢,上帝已经无情地收回了一切租赁,使她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妇人。人活着是为了等待,等待和希望是同义的。费亭美还能等待什么?许春葳不会回来了,回来了也不能相见,许春葳所爱的不是罗丹笔下的丑妇,不是现在的费亭美……没有了等待也就没有了希望,何必再去经受农村的风霜?
  天慢慢地暗下来了,暗中有些亮色,似乎也要下雪。
  柳梅推门进来,亮亮和明明跟在后面,他们是为奶奶送晚饭来的。费亭美不和家里的人一起吃晚饭,冬天的夜晚她欢喜坐在火炉旁,喝几盅黄酒,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让她的那个记忆的葫芦瓶自动开启。
  柳梅把一个小钢精锅放在煤炉旁,那锅里有稀饭和馒头。亮亮和明明端来四样小菜:糖醋萝卜丝、玫瑰红乳腐、小葱拌豆腐,还有一条可以连着吃几天的冷冻了的红烧鱼。酒瓶和温酒的壶是费亭美自己收藏的,就在那工作台的下面。
  柳梅把一双红木筷放到费亭美的面前:“你吃完了就放着,我们明天来收拾,反正明天要来把西屋里的东西装箱、打包。”
  费亭美点点头:“走吧,我自己会收拾的。”
  “奶奶,你吃完了早点睡,别等我们,我们今晚要在东屋里帮着搬东西。”亮亮和明明平日里是睡在费亭美的旁边。
  费亭美还是点点头:“好吧,我不会等你们的。”
  柳梅回到东房里,忙得也顾不上吃,两个孩子吃点泡饭,她和许达伟啃了两个冷馒头。他们要赶着把东西收拾好,让明天早晨来帮忙的人打包。
  我和张南奎也在催促着柳梅和许达伟,要他们赶快把屋子空出来,让我们把林阿五家的东西搬进来。我的阴谋诡计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认为替林阿五把东厢房抢占下来是一种正义的行为,如果要打架的话,也不惜跟他们拚个头破血流。连从来就反对暴力的许达伟也十分赞同;
  “小弟,你算是出了一个好主意。当初我想把这大院子分给天下的寒士时,其中就有林阿五在内。”
  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达伟,你别再提什么寒士了,我看现在的寒士就是你,那沙滩能有广厦千万间,庇得你这个寒士有欢颜吗?”
  “有,肯定会有,那得靠自己动手。寒士们不能靠救世主了,包括我这个不中用的救世主在内。”许达伟好像还很有信心,实属死不改悔。
  我们没有时间了,不能像当年兄弟八人坐在餐桌上来讨论广厦千万间和先有黄金屋等等的话题。我和张南奎要赶紧去帮林阿五偷运东西,许达伟家空一块地方出来,我们就要从林阿五家搬一点东西进去,这就叫抢占。可是林阿五却又不能亲自动手,整个的许家大院夜间都在骚动,彻夜灯火不灭,有人家是准备搬出来,有人家是准备搬进去。备弄里人来人往,你挤我,我碰你。林阿五家又没人下放,他家的人如果也在搬东西的话,我们的抢占计划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林主任也在抢房子了!”大院里倒真的会引发一场格斗。我们尽量避免事态扩大,由我和张南奎负责搬运,因为大院子里没有人认识我,认识张南奎的人也不多,即使看见我们搬家具,也认为我们是别人家请来帮忙的。
  我们一趟又一趟地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搬到下半夜实在不能动弹了,只好坐在许达伟家的那些包装箱上休息。柳梅替我们泡壶茶,喝一口,缓缓气。亮亮和明明早就累够了,在那一堆旧棉花胎上呼呼大睡。
  我正想和许达伟再谈谈茅屋和寒士,却突然发现我们的老对头汪永富到了门口,这使我们感到非常突然,以为他是发现了我们的“阴谋诡计”,又来找岔子的。
  汪永富浑身酒气,可是说话清楚,脚步也稳健。“噢,你们几个好朋友都在这里,还是你们那个时候的朋友好,现在的朋友都他妈的狗屁。许达伟,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和我都是下放在一个公社里,走的时候我们也是同在一个船队,你家是一号船的船头,我是二号船的船尾。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算我汪永富错,也不算你许达伟对,我们大家都是上当受骗。从现在开始,我们重新做一个好邻居。你家上有老,下有小,到农村去了样样都得肩挑手提,放心好了,我汪永富光杆一人,有的是力气,保证随叫随到。还有,听说农村里的干部都是土皇帝,可能会欺侮你,别怕,我们同时下放的还有几十个小兄弟,到时候也是一帮势力,大刀长矛没有了,拳头还是我们自己的!”汪永富边说边往后退,还鞠了一个躬,表现得彬彬有礼:“再见,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走了。
  我们有点莫名其妙,汪永富来是做啥的?是修好,是道歉,还是来探听虚实的?他在前运五金零件厂里还有几个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兄弟没有下放,是不是也想先行一步,抢占厢房。
  我和张南奎都不放心,便尾随在汪永富的身后,看看他是回一号门内的住处去呢,还是再到其他的地方去串连。
  汪永富挺胸凸肚地在备弄里走着,嘴里还哼着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当英雄的人是从来不肯承认失败的。
  汪永富突然一转身,进了二号门。他到二号门里去找谁?他的小弟兄没有一个是住在二号门里的。我对张南奎挥挥手,叫他先走,我也跟着进了二号门,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看汪永富到底是干什么的。
  想不到汪永富却去敲打胖阿嫂的门,咚咚地重敲了几下。
  胖阿嫂大概已经睡了,应答的声音有点呜哩呜哩:“谁呀,这深更半夜的。”
  “是我,快起来,有好事情要告诉你。”
  胖阿嫂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好事,听到好事当然也就不问是谁,披着衣裳拉开门,看见了汪永富,习惯性地大吃一惊:“汪……汪司令……”
  “汪永富……”汪永富加以纠正。
  胖阿嫂明白过来了:“汪永富,你个狗娘养的,又来找老娘做啥?上一次听了你的鬼话,当人面众地活现形,差点儿把老命进在你的手里。你害得我还不够……”胖阿嫂把披着的棉袄拍下来,要抽打汪永富的脸。
  汪永富向后一退,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头,他打架还是有两下子的:“胖阿嫂,别误会,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道歉有什么用,能值几个钱?”胖阿嫂是讲究实用的。
  “你听着,我要下放了……”
  “活该,这是便宜了你!”
  “我走了以后,就把我住的那间房子交给你,你一个人去住,别跟儿孙挤在一起活受罪。”
  “啊呀,汪……汪司令。”胖阿嫂把棉袄穿起来了,一把拉住汪永富的手,“你这话是真的来还是假的?”
  “绝对是真的。当初我曾经答应过你,说是在这个天井里搭一间小房子,现在不必了,我那里有一间半,已经修理过,而且是独门独户,你一个人进去享享老福吧,不必再和女儿女婿搞在一起,两面受气。”汪永富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胖阿嫂的心里。
  胖阿嫂感动得哭起来了,是真哭,决不是假装的。她一辈子都在为房子受气,几十年费尽心机,道路是如此的漫长而又曲折,到了绝望之处,却又出现了生机。她喜极而悲:“我的天啊,你老人家可不是又在骗我吧!汪……汪同志,你请进来,喝杯茶,抽支烟,再把事情对我说一遍。”她深怕自己是听错了,或者是听漏了什么要点。
  汪永富摇摇手:“不必了,明天你就先搬点东西进去,把它占下来。”
  “这,这不是抢房子吗!”胖阿嫂腰杆子不硬,她不敢瞎来,深怕又要拉出去游街示众,或者是出示那张做妓女时的照片,那个该死的东西。
  汪永富拍拍胸脯:“你怕啥,这个大院子里谁不在做抢占的准备,林阿五也在偷偷地抢占许家的东厢了,何况是你……”
  我在黑暗中也吃了一惊,汪永富怎么会知道我们的“阴谋诡计”,这家伙还是有能量的。
  胖阿嫂更是欢喜不迭:“真的?这一来林阿五可管不住了,怕只怕别人有意见……”
  “别人有意见?你就说是我汪永富给的,你是替我汪永富看房子的。谁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妈的,老虎不吃人威风还在呢!”汪永富索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来了,这把钥匙大概是他从陶伶娣那里收回来的,“喏,把你的手伸出来,手心朝天。”
  胖阿嫂不知何意,只好伸出右手,手心朝天。汪永富把钥匙向胖阿嫂的手心里一拍,叭叭叭三击掌:“现在就把钥匙给你,说话算数,永不反悔!”汪永富颇有点江湖气。
  胖阿嫂把钥匙攥在手掌心里,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他相信汪永富的话,因为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耿龙彪,耿龙彪当流氓的时候没人敢惹,不当流氓的时候也没人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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