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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金栓小传:王金栓,男,河南涅阳人,1948年10月生,1968年12月
  入伍,1971年10月入党,1972年4月提干。历任战士、正排职参谋、副连
  职参谋。正连职参谋、副营职参谋、正营职参谋、副团职参谋、正团职参
  谋。1991年9月,被授予上校军衔。入伍以来,困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二
  等功一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获得各级嘉奖十九次。没有受过任何处分。

                  一

  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队神秘地开赴到××铁路×号和沁号涵洞间驻扎了下来。这是一支小分队,有六七十人,由全军区各个部队挑选,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们的任务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测量并设制一个定时爆破行动方案。
  从伏牛山脚下走进部队的高中肄业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种紧张感,执行任务的神秘,使他感觉到某种机会就要来临了。读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材生,内心盛的全是鸿鹄之志,包括老师在内,都觉得王金栓进县一中读书,仿佛是寻一个走进清华园、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个停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传来,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两年,他走进了军营。
  到部队—看,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长出来,又一茬茬被割掉,若无非常的机遇,凭他那还在戳牛屁股的父母亲,很难让他开出一朵菜花来。
  靠他那张高中肄业文凭入选小分队后,王金栓隐约感觉到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机会,自己毕竟已经二十二周岁了。
  进入山区后,他受了重用,高中时学的数学和物理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磁场。十天后,他俨然一个权威在小分队指手画脚了。计算出结果后,王金栓提议进行一次模拟实验。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了批准。模拟实验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离穿四个口袋的衣服不会太远了。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现欲。一个多月没见别人,简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里的风寒,一干人都在发牢骚。多半在说连个女人都看不见之类的话。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几十个人窝在这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要紧的还不知干这活有什么用。”
  “这个你还不清楚?”王金性接道,“谋杀用。”
  木板房内一片唏嘘声。静了一阵有人问: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没爆发战争是不是?便是已经暴发了,也只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轨,涵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毁的,到了战略反攻阶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这样子是炸列车,不是谋杀又能是什么?”
  “我们是解放军,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你怎么能想到是谋杀呢?”白净战士严肃起来。
  “这……”王金栓一急,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个严厉而宏亮的声音在门口响了。
  王金栓一扭头,分队教导员正站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说:“我算过两个涵洞的爆炸时间差,按列车在这种路段最高时速,能逃出第一个洞,也逃不出第二个洞。这只能是……”
  二十分钟后,他被隔离起来。第二天,王金栓成了“8·23”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接受审讯。
  在一间幽暗潮湿的小黑屋中,他写出了长达数万字的交待材料。他隐约觉得这可能已是生命的尽头,把这次书面交待当做辉煌的绝笔来看待,详尽地分析了自己如何产生这种判断的因由,甚至列举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谋杀做参照,指出这次秘密行动的各种漏洞。完成这份材料后,他判断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处决掉。因为他无法交待出这件事的主谋,只能承担—切责任。在那个漫长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对王家的内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场梦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却为了前途中还残存的渺茫的希望,无限制地推迟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着小屋门缝里挤进的一缕阳光,一个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来,几日后便像是有了灵性,跳动在他眼前的一缕缕杂着尘埃的光晕之中。他认定这就是那个只见过两面,总共说了十来句话的枝子姑娘,尽管他对那个枝子已无任何确实的印象。
  后来的几天里,这个经过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梦中造访。那一次次的访问尽管模糊而朦胧,也让他饱尝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这样,在清晨醒来后,免不了又要袭来浓浓的一层伤感。
  又过几日,房门被打开了,他走出小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泪流满面,透过泪水,他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忽然间,他对生命生出了强烈的留恋感,他后退几步,请求道:“能不能代我转两封信?”
  一个带枪的军官脸上朝他绽出了笑容,温和地对他说:“回部队后自己寄吧。”
  又过半月,他听了林彪叛逃的情况传达。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与自己获得自由有什么联系。当天晚上,指导员递给他一张入党志愿书。半年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一项命令:调任王金栓为军区作战部副排职参谋。
  入党、提干,已经算是梦寐以求,一下子又进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这种巨变有点失真,临行前忍不住问了指导员。
  “会不会弄错了?”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用那种苟富贵毋相忘的口气对他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听过了,说是你与林彪反党集团斗争过,主要是看中你有军事才干,别的我也不清楚。到军区好好干,少说话,多干事,吸取教训,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王金栓听得懵里懵懂,一一答应着。
  若干年后,已是副团职参谋的王金栓无意中看到一份绝密材料,知道当年小分队执行的任务,是“5·71工程”中的一部分,用来谋杀毛泽东用的。这时候王金栓早无心仕途,并不后悔当年没有充分利用这种资本。福兮祸所倚,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二

  这次人生奇遇,彻底更改了王金栓对自己人生道路的设计。最重要的一条经验是要把路走得坚实安稳一些。第一次随首长坐飞机,在飞机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张望,满街的人变得比蚂蚁还小,他感到有些恐惧。加之政治风云瞬息万变,自己又是一个倔强而少变通的人,便一头扎进军事学术研究中去了。
  他决定做—个合格的参谋人员。汉光武帝刘秀发迹前,说过两句表达志向的话,“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华丽”,执金吾是王爷以上皇室成员出行时负责指挥鸣锣开道的小官,阴华丽是刘秀在逛山时路遇的一个眉清目秀的村姑。这段典故流传在王金栓家乡一带,王金栓并不觉着汉光武帝这么想叫没志向。
  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手脚勤快、不问自家门前之少事的青年军官。时间一久,连部长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着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开导他:“那件事当时他们没结论,也就用不着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边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写在另册上。振作起来,我不喜欢年轻人弄得一脸暮气。”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于更加兢兢业业,年底又放弃休假,主动值班。第一个三等功就这么不疼不痒地得来了。
  王金栓认定自己的处境中再无陷阱后,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部里的首长和同事已多次过问过他的终身大事。一次、两次可用“不急”来搪塞,多了就会让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这些充满温情的关怀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点尴尬,心中多少有点十五只吊桶七个上八个下的感觉。提干之后,他莫名其妙地隐瞒了和核子的那种似恋爱非恋爱的关系。发现自己这种不诚实后,他知道不能改口了。关键在于这个枝子姑娘与他现在的生活再无关连,梦中有女子前来,多半也是那种白天在街头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闲暇的时候,就是那一个个黄昏,他的目光总要被偶尔遇见的一对青年男女牵引良久。他知道自己与核子的关系应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他用了三个晚上认真回忆和枝子的两次接触。和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在一个中年妇女走进大门,只睃他一眼,便一直勾头坐在右面一扇门的阴影里,连黑白胖瘦都没辨出来。
  第二次技子来为他送行,和一个年轻媳妇一起来到他家。事先他并不知道,去县城和几个老师同学告别,回来时已是黄昏。青年媳妇说:“你们快说说话,俺们还要赶回去。”王金栓说了一句话。“出去走走吧。”枝子点点头,跟着他一起沿着家门前的一条小路走到赵河岸边的槐林中。‘你初中毕业没有‘!”枝子说:“毕业了,没考上高中。”“坐会儿吧。你家那边有河吗?”枝子说:‘有,没有赵河大。”“你一天挣几个工分?”枝子说:“八分。”“一个工能顶多少粮?”枝子说:“不知道,没算过,一年一个人能分百十来斤麦子,两百斤玉米,五百斤红薯。”王金栓看了一会槐花,突然扭头去看枝子,只见两条粗大的辫子黑亮黑亮,一条留在枝子宽厚结实的背上,一条正掠过浑圆的肩头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头扭正了,急急地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毛病很多……”还没说完,枝子接道:“牙跟舌头有时还打架哩。”王金栓说:“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这不难算是恋爱。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只通了两封信,见面连手都没拉一下,也都没谈婚姻问题,提干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她……为什么没告诉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干时已存了分手的心,顿时感到脸颊发热。在这种时候提出分手的问题,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呢?王金栓最后决定这件事得分几步走。
  提干后,王金栓一直觉得像做一场大梦,这事连家里也没告知,他怕将来空欢喜。他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编了一些理由,把—年前的经历当成正在发生的事写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几天后,他给枝子写了一封短信,明确提出分手的事。
  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础上进行的。枝子一个月后回信了,信很短,只写“同意”两字。王金栓心里过意不去,咬咬牙又写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类的话,最后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画出两条出路,一条有那么一点光明,一条干脆已到悬崖边缘,枝子再过—个月,写来一封长信,称自己已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像王金栓这样的人是能出人头地的,怪只怪自己不该存这样的幻想,今后婚姻事一定要想实在一点。信的最后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满如意,前途无量。
  解决了这个难题,感觉上并不像是卸掉了一个什么包袱,唯一的变化是,在某条街道、某个商店,或是影院、车站,长时间仔细窥视一个较为出众的女子时,心中多出了几分坦然。这个结果与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轻松、无拘无束的行动,相距还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他仍没答应约见任何—个城市的姑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增加了到公共场所去的次数和停留时间,一个不太明晰的目的诱惑着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恋爱,就像保尔初遇冬妮亚那种的。王金栓固执地认为,介绍谈对象,仍有一种包办的阴影笼罩,一见面就拿着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个姑娘,破坏了一种雾中看花的独特感觉,这种起码的待遇,自己作为一个大都市的青年军官,享受一下干脆就是份内的事,就像每周六进行的党日活动,填了党表后想一想,已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的肉。
  实践了多次,有数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动后,又迅速消失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佯装问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办法,重复了多次,不过多了一种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经验,下面就无以为继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缺乏必备的智慧。他无法一眼分辨出一个女子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更别说判断出对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
  一个叫林娜的姑娘,经处长爱人引见,走进王金栓的生活。终于有了一天。
  这是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土生土长的本市姑娘,身材适中,该笑的时候总是要笑,言语不多,差不多都要击中要害,谈的全是婚姻中的问题。王金栓逐步调整了自己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第二次见面已经可以和林娜平等对话了。譬如家将来安在那里,林娜觉得这不是个问题,应该老死在这个都市里,王金栓也不反对,只是补充应该赡养老人,林娜通情达理,就说:“那就每月寄一些钱回去。”问题就妥善解决了。
  接着就一起看一些电影和样板戏,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王金栓时不时觉察到一种亏空,一想今后的日子还长,就把充实寄希望于未来了。一次,林娜约王金栓陪她去买一块布料,在店门前突然就碰上一阵风,一粒或是两粒尘土飞进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林娜浅浅一笑接过,一只独眼一看,手像触了黄蜂,颤抖一下,手帕就飘然坠地,一个声音响起了:“脏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领!”
  王金栓下意识地缩缩脖子,诚心诚意接受了这种批评,衬衣约有两个星期没洗,那张手帕一个月前买来,记忆中从没沾过水。在林娜约他吃汤圆的时候,王金栓没有忘记换一件干净衬衣,临出门又带上了新买的手帕。
  在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后,王金栓恰如时机地掏出手帕沾沾额头,其时天气并不热,林娜捉住这个动作后,回报一个八分满意的微笑。王金栓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林娜善解人意的优点,一时高兴,跑堂的端来汤圆,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烫,一倾斜,白瓷碗跌在桌面碰出一声响,面汤溅了出去,有几滴直飞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过去,才发现那几滴面汤落在不宜在大庭广众眼皮下由别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进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两个人都红了脸。这一瞬间,王金栓品尝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许面汤沾着。家乡人在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朝鞋底揩去。这种经验这时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变了方向,抓住了窗帘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里就飘出一声“哼”,手帕带着明显的不满,划过一个弧线抛了过来。
  这些磕磕碰碰时有发生,但终于没能阻止这种关系歪歪斜斜地前进。两人认识后三个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顿饭。王金栓明白,过了这—关,下面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辗转反侧大半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感冒了。胡乱吃些点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饭菜正在准备中,林娜父亲还没下班,母女俩陪王金栓说了一会儿话,都下厨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客厅内独自翻些旧报纸。时间久了,便觉咽喉处奇痒,下咽几口后,肚内感觉很不好。第三口痰涌上来的时候,他决定去一趟厕所。
  里面是坐式的抽水马桶,王金栓仔细研究后,果断地掀开那个黑色的盖子,吐了一口。转身出来后,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没有拽开关拉水冲洗。路过厨房门口,林娜偷闲狠狠剜了他—眼。他再到那个古怪的旧沙发上坐下,一抬头,便看见准岳母大人的身影闪到厕所那边去了。不一时,他便听到了一阵短促的流水声。他的内心不禁一紧,喉咙又不争气地痒了起来,低头一看脚下,墨绿的旧地毯蔓延了屋子的四周,再去厕所解决很不明智。他又看了一张批《水浒》的旧报,小心地在屋内踱起步来,四处寻找下口的地方。门外又有脚步声,他急中生智,跑到一个墙角,揭开旧地毯,把一口痰吐了出来。
  难题又被他顺利解决。后来他就如法炮制了。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气氛有点异常,母女两个终不露一丝笑脸。倒是那个做大官的父亲对王金栓的谈话很感兴趣。吃了一半,王金栓发现准岳母大人的目光一直盯在墙脚的那片地毯上,顿时冒了一身汗,谈话也乱了方寸。吃完饭,他忙逃之夭夭。林娜送他到门口就果断地停住了脚步。
  第三天,处长夫人传来一句话:王金栓这个人本性难移。
  这次失败的恋爱,带给王金栓的是对洁癖的苦心培养。在他感觉在卫生习惯上完全等同一个城市人后,他又开始了与城市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触。
  重复的都是失败。五六年中,他和十几个姑娘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逛过破烂不堪的公园,最后终因意想不到的原因和这些姑娘分了手。原因大同小异,或因经济、或因王金栓的双亲,或因王金栓已显得古板的个性,或因王金栓对爱情程式化的解释。连在做工会工作的初中生都主动离开了他。
  不久,王金栓对城市姑娘的恐惧成功地转化成一种仇恨。回想起这些女人,竟一时分不出嘴脸,除了第一个姑娘的洁癖和最后一个姑娘近乎无耻的大胆,他再也寻找不到城市姑娘的什么独特性了。王金栓心中又重新产生了在小黑屋接受审讯时那种感觉,一个被他叫做枝子的姑娘终日在不经意当中,出现在他的幻觉中,重复做着一个动作:姑娘眼睛两道电光一闪,只见两条粗大的辫子黑亮黑亮,一条滚入呈弧状的后背沟,一条正掠过浑圆的肩头滑向饱满、健康、结实的前胸,在那里飘来荡去。
  最后,王金栓得出结论:这些自命不凡的城市姑娘,全部的财宝,不过是她们偶然的出身和三大差别带给她们更多的,也更容易成功的机遇。被她们挑来捡去,简直就是耻辱。

                  三

  王金栓提前晋升正连职参谋后,他找来三总部颁发的一份文件,用毛笔把最重的一条写成条幅,贴在自己单身宿舍书桌一面的墙上。
  文件规定:职务副营以上;军龄十五年以上,家属可以随军。
  王金栓每次默念这十九个字,心中总要产生一种走了弯路的感觉。有了这一条规定,便可以忠孝两全了。父母亲体弱多病,三个姐姐远嫁他乡,不能经常照看。这一直是王金栓的一块心病,也是王金栓多次恋爱失败的主要原因。有了这条军规,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王金栓突然回家,宣布了要在家乡娶妻的决定。两个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打发人去叫三个女儿回来商量。
  父亲说:“凭咱这条件,三十里五十里,随便挑。”
  母亲说:“我早说咱这里俊女子多的是。”
  王金栓不搭这个茬,抽了几支烟后,突然问道:“枝子还在不在?”
  母亲说:“你不愿了,当年就嫁了人,算来该有几个娃了吧。出嫁前来了咱家一趟,哭成了泪人,死活要要你一张照片。我没给,断都断了,留个照片,惹事。”
  第二天,三个姐姐都回来了,兴高采烈领了选妃的任务。吃完饭,三个姐姐都问王金栓有啥条件。
  王金栓道:“不要凶恶的,咱父母都是老实人,家景不要太好的,要找那种梳两条大辫子的,身体要找那种结实的。对了,一定要问清上没上高中,这很重要。”
  五天后,三个姐姐带回十几张照片。王金栓挑了三张,说,“见见这三个。”
  那个叫玲儿的姑娘地幸运地被安排在第一天。当她披着夕阳,踩着雨后松软的河堤小路,嗅着苦甜苦甜的槐花香,走出槐林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一个浓眉大眼,高她多半个头的白白净净的军官并排和她走着,不时扭头和她说着至关重要的话。
  “回去和你爹妈说一声,开上介绍信和我一起去部队结婚。”
  玲儿拼命点头。点着头,继续走,不由地想扭头看看几小时前自己还一无所知的军官的表清。刚竣一眼,这男人就扭头过来,她忙把头一低,一条粗黑的辫子滑过肩头,在自己的胸前飘来荡去。
  军官说:“你二十,我二十八,都到了法律规定年龄,家里穷,就不在家里办了,请你父母能谅解。”
  玲儿又是点头。
  军官说:“再过两三年,等我调到副营,你就可以随军了。这几年复习复习高中的课本,将来总是有用的。”
  玲儿不停地点头。
  军官说:“我爹妈身体不好,家里这几年就交给你了。”
  玲儿猛地转身,站下了,问一句:“大哥,这是真的吗?”
  王金栓说,“是真的,我就不信你比不了城里姑娘。”
  玲儿顿时泪流满面,饮泣着:“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王金栓用手拍拍玲儿的肩膀,没说话。
  一个月后,王金栓和玲儿在王金栓的单身宿舍举行了婚礼。部长做的主婚人,致辞的最后四个字也是白头偕老。
  玲儿在部队住了一个月,主动要求回去照顾二老。行前,王金栓叮嘱这样几件事。不要剪掉辫子。工分是次要的,家务事为重。不要过早发胖,要扎皮带。
  婚后第三年,父母带着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缺憾,在半年内先后撒手西去。三年来,玲儿一直没有生养,农闲的时候,两个老人总要赶玲儿去部队住上一段,结果仍不尽人意。王金栓的父亲去城北娘娘庵苦等一夜,偷来一个泥塑男孩,回来染上伤风,一病不起。办完父亲的丧事,母亲积劳成疾,也没能熬过年关。
  到了春天,玲儿办了随军手续,水到渠成地成了都市人。
  王金栓早年渴望的宁静而扎实的生活已经来临了,可他分明觉得胸中仍有一块空空荡荡的。
  现实决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事参谋,而决不会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这一点,王金栓早就弄明白了。时势造英雄这条法则亘古不变。而对于浮躁而多变的仕途,王金栓自从出了小黑屋,就没有产生过兴趣。那么,生命将用什么方式来消磨呢?
  望尽天涯路,只能投入过多的精力进行平庸生活的营造,使它开出繁荣的花朵,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在生命的延续中以寻慰藉。王金栓从来没有像这个阶段那样渴望有个儿子。
  他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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