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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四

  玲儿到死都弄不明白,王金栓究竟因为什么提出离婚,而且一旦提出就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回想起来,丈夫在大半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变了性情。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部队已经批准了丈夫的离婚申请,只用她陪丈夫到街道办事处走上一趟,签个字,交回两张大红结婚证书,什么都完结了。
  “金栓哥。”结婚后她一直这么叫丈夫,“我去医院检查过了,我能生养。我姐妹兄弟六个,我大哥一儿一女,大姐有两个儿子,二哥有一个儿子,我能生的。你去医院看看,有病咱们治,中不中。”
  王金栓看看玲儿,摇摇头,“昨晚你是同意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我没变,”玲儿擦了一把眼泪,“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王金栓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两年前,他走出市里最大的医院,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天。那时他还抱一线希望。大夫说:“你的精液稀少,精子活力弱,多半是精神方面的郁闷造成的。如果我没猜错,你有不下五年的手淫史,精神上受过创痛,或者已经患有轻度的臆想症。建议你进行一些心理治疗。练练气功也有好处。看你的造化了。我对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缺少研究,像你这种情况在西方比较常见。你和你妻子血清不合的可能性极小。”
  瞒着玲儿医治了一年,王金栓彻底绝望了。那一天,他决定独自消受孤寂。他冷静地回想了和玲儿的情感,知道那不是爱情。从前这份契约靠一股奇特的激情支撑着,如今生长这种激情的土地塌陷了,再维持下去,对玲儿就是一种欺骗。
  玲儿无法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也无法理解。
  王金栓提出离婚后,玲儿做过有限的反抗。每次问原因,王金栓总是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玲儿想这样憋下去,人不是要出毛病吗?结婚以来,玲儿买哪种内裤都要王金栓决定,一见丈夫这样子,玲儿就答应了。
  到了节骨眼上,玲儿心里又盼着丈夫会突然改变主意。看着丈夫不说话,挟着一个公文包站在门口,玲儿就哭起来。想着丈夫对自己和自己家里的恩情,玲儿什么话也不愿说了。丈夫是个好人,这么做总是有原因的。这么一想,她咬咬牙站起来跟着王金栓走了。
  一路上,她死死地抓住王金栓的胳膊,一刻也不放松。
  民政助理有事出去了,说下午上班。玲儿拉着王金栓央求道:“陪我半天吧,你有大半年没陪我逛过街了。”
  两个人沿着草市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信命吗?金栓哥?”
  王金栓不置可否。
  “我信。上高中的时候,一个算命瞎子说我这一辈子会巧遇贵人,这不,下学两年,就遇上了你。”
  “我是个俗人。”
  “不是的,是个怪人。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心里就想着你。真的我去医院查过。”
  王金栓心里烦躁起来,莫明其妙地就说出一句话:“我查过了,我们的血溶不到一起。”
  “血咋会溶不到一起?”
  “有的像油,有的像水,能溶吗?”
  “没法治了?”
  “没法治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万福桥上有个瞎子,算得可准了。”
  “提算命干吗,都是骗人的。”
  “如果瞎子也说不行,我认了。”
  王金栓想了想,问:“真是个瞎子。”
  “真是的。”
  “那就去算算。”
  那个瞎子坐在桥头的栏杆边,满脸长着狰狞的老人斑,一双彩色玻璃球—样的眼珠—动不动,盯在天空上。
  “金栓哥,就是这个先生。你先算吧。”
  “算官运,算钱财,算婚姻。”瞎子说出毫无色泽的声音。
  “算算这次婚姻。”
  瞎子眼珠慢慢一抡,说:“报上生辰八字。”
  王金栓道:“三十四岁,生辰不知。”
  瞎子掐指算了算,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是个多妻之命。”
  玲儿脸变得煞白,喃喃道:“真是命啊。”
  王金栓心想:真是个聪明瞎子,一个“这次婚姻”,一个“三十四岁”,就能判断这么多,可惜你不知这是在算离婚的。他看看发呆的玲儿感到心里扎疼扎疼。自己硬要与玲儿离婚,到底是不是为了玲儿好,为了让玲儿享受完整的生活?这是大可怀疑的。实际上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免今后和玲儿一起生活时自己的尴尬。和从前那些城市姑娘一起时,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某个器官在萎缩着。设想生活,自己总是在让步,像一只斗败的鸡。这种现状使他高傲的心无处存放了。他决定娶一个村姑,说成是对城市的逃避,倒不如说是一种抗争。他娶了玲儿后,心里流动的思绪都是顺畅的,没有丝毫的阻隔,是他才使玲儿拥有了现在的一切,不用下田劳动,每月拿一个本本就可以低价买来几十斤粮食吃。如果再继续下去,河水恐怕就要倒流,宁可去死,他也不愿看到这—天。就要看到结果的时候,他感到这样利用玲儿对自己的顺从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很残忍。但不这样又能怎样?他递给瞎子十元钱,拉起玲儿说:“走吧,咱们去吃麻婆豆腐。”

                  五

  机关党委会议纪录(之一)

  参加人负:梁部长、朱副部长、辛主任、林副主任……刘处长(列席)、正处长(列席)、董满仓(记录员)。
  ……
  梁部长:下面,再议议王金栓同志的离婚问题。这个问题已经非正式地议过多次,看来是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刘处长、辛主任,林副主任对王金栓的问题知道不多,你再把情况介绍一下。
  刘处长:王金栓和刘玲儿结婚五六年了,在机关大院里,这个家庭不显山不露水,过得平平稳稳,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夫妻。半年前王金栓同志突然提出离婚问题,我感到非常震惊,不可理解,当天就把这事给朱部长作了汇报。
  朱副部长:第二天我批评了他,和他谈了两个小时,他没多的话,没想到他的抵触情绪还蛮大。他的婚姻恋爱,我知道一些,他谈的第一个对象,还是我老伴介绍的。后来又谈了多个,在我的印象中,王金栓对待婚姻问题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谁想他固执起来竟是这种样子,出乎我的意料。
  刘处长:后来,隔三差五,他就找我谈这个问题,半个月交来一份离婚申请。开始,我们一直认为这是小夫妻闹别扭,到了这种程度,我觉得该认真对待了。处里对他的问题研究过多次,进行过十多次的调解,都没效果。
  辛主任:他们是不是父母包办?
  梁部长:是王金栓回去自己挑的,从认识到结婚,不足一个月时间。
  林副主任:闪电式,这可能是根源,感情基础不牢嘛。
  梁部长:好像也不是,当时我问过他,那些天他很高兴像是娶了个七仙女,对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叫先结婚后恋爱。我想想也有道理,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
  辛主任:无风不起浪,总该有个原因吧?譬如,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地位变了,思想改造没有跟上,脑子里出了问题,譬如,女方不孝敬父母,对自己丈夫不忠诚。我调来时间不长,不知会不会是这方面的原因。如果是的,那就不能同意他们离婚,要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成何体统?我们是军队,更要注意社会影响。
  王处长:我认为王金捡出现今天的问题,是有根源的,他当年对待恋爱问题,很不慎重,挑挑捡捡多年,会不会是旧病复发?
  朱副部长:我倒认为当年他是太慎重了,把他对待工作的认真劲儿用到了对付恋爱上。对待这个问题,还是难得糊涂啊。
  刘处长:我和王金栓相处多年,应该说他是个严谨的同志,生活一直很俭朴,婚后更是谨慎小心。刘玲儿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婚后对王金栓的工作十分支持,一个人承担了赡养两个老人的重担,王金栓父母去世前,她都精心照顾了好几个月。随军后对王金栓一直很很尊重,几年来,王金栓连个袜子都没洗。刘玲儿和左右邻居关系处得也不错,在造纸厂人缘也极好。
  朴副主任:就是造纸厂那条梳着两个大辫子,见人面带三分笑,走路总是低着头那个女子吧。
  梁部长:正是这个女子。结婚四五年,也没生个孩子,问题可能出在这儿。
  林副主任:月有阴晴圆缺,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夫妻俩结婚多年没个孩子确实也是个问题。
  正处长:若真不会生,领养一个也行,这不是理由。
  朱副部长:早计划生育了,再说这又是城市,领养一个谈何容易。
  辛主任:改变旧观念,是个大工程。要搞改革开放了,思想政治工作更得抓紧,要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林副主任:中原一带,多子多福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梁部长:王金栓又是个独儿子。
  林副主任:这也是不小的压力,刘处长,到底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刘处长:真是这方面的原因,怎么好说出口。他只说感情不和,别的就没话了。我猜想这种原因占主要,王金栓家已经三代单传,闹洞房时我还和那个刘玲儿玩笑,说她任务艰巨。
  正处长:谁又不是谁肚里的蛔虫,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副部长:恐怕是难以启齿的原因。
  辛主任:这件事对王金栓的工作影响不小吧?
  刘处长:怪就怪在这里。别人都叫闹离婚,王金栓像是在等离婚多少年了,他每次都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扫扫地,打打开水,办完手头的工作,就闷头看书。处里离了他还真不行。
  梁部长:是个难得的人才。知识面广。思路开阔,放在战争年代,会有大出息的。有时候我想,他在大军区有点可惜,应该到外交部去搞国际关系。不过真要调他,我还舍不得,有他在身边,根本不用找材料,把王金栓叫来一问,准错不了。
  辛主任:在南京时,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奇人,能通过测试爆破涵洞,看出林彪暗害毛主席的阴谋。是不是这个王金栓?
  朱副部长:正是。当年他还是个战士,如今更是羽毛丰满了。搞了几十年军事,很少遇见这样的人。
  辛主任:南面正在打仗,应该派他到前线去,锻炼锻炼。
  梁部长:他提过多次,找个机会吧。
  林副主任:感情的问题,说不清楚,钻到牛角尖,可能会毁掉一个人才。如果双方都同意,我看还是以大局为重,不要影响到工作,强扭的瓜不甜,拖久了无益。社会发展到今天,离婚也不是件丢人的事。
  辛主任:也不光荣。
  正处长:还是再调解调解。
  刘处长:刘玲儿先不同意,最近也同意离婚了。前些日子我去他家,王金栓已经搬到书房住了。
  辛主任:吃了秤砣,铁了心。
  朱副部长:王金栓对我说,他可以不调职调级,可以不要房子,一定要离。
  梁部长:我看差不多了,我同意王金栓和刘玲儿离婚。谁不同意?
  正处长:我保留意见。
  梁部长:董秘书,起草一个证明材料。
  董满仓:写上那几条?
  朱副部长:婚姻感情基础不牢,感情破裂……还有……
  林副主任:性格不合,缺少共同语言。
  辛主任:要写上组织多次调解无效,这表明组织对一个同志前途的关怀。
  梁部长:还是辛主任考虑得周全。为了照顾群众影响,王金栓提前晋级的事就算了吧。刘处长,你负责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林副主任:功是功,过是过,再说离婚这是家务事,说不上是过不是过。不要为这事影响王金栓的前途。
  辛主任:还是考虑周全。
  王处长:各个处也得平衡一下,这么做也让他吸取教训。
  梁部长:以后还有提升机会。看来思想问题得重视重视了。

  附件1:
  机关党委:
  我与涅阳靠河屯农民刘玲儿结婚三年,在东城区较场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去年九月,我被调整为副营职参谋,按三总部文件规定,可以带家属随军。请组织为我爱人办理随军手续。

                          申请人:王金栓

  附件2:
  机关党委:
  我爱人刘玲儿的户口已从河南涅阳迁入东城区。她高中毕业,现年二十三岁,中共团员,请组织安排其就业。

                         申请人:王金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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