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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过了两个礼拜,蔡炜煌因为害着肠炎病已于几天前入H路的C医院求医去。林妙婵本来已考进党立的G校。并且搬进校里面去;这时只得向学校告假,日夜去看守着她的未婚夫的病。
  C医院离K中央党部不远,它在C城的东门外,洋式的建筑物,甚是漂亮。在医院面前留着一片有剪齐的细草平铺着的旷地;旷地上杂植着一些西洋式的异草名花。晚上有许多白衣的看护在这儿蹁跹着,坐谈着。
  医院是红色的砖砌成一个十字式;现出坚固,高峭,和危屹的样子。屋顶栽着几个绿色的小塔,像戏台上的丑角戴着的“店家帽”一样,很滑稽而有趣。医院内满着各种药水的气味;气象异常阴沉而幽郁。
  蔡炜煌住的是这座医院的三层楼340号房。房的方向,是坐北朝南。房里的壁都涂上白色,陈设简单。一个给病人安息的有弹弓床板的榻。榻的四脚下有铁的旋转轮,可以任意移动。朝着病榻的他端靠墙有一张小榻专给看病人的人睡着的。林妙婵现在每晚便是在这样的榻上睡着。
  这医院因为是在郊外,故此每夜虫声如雨,窗外的黑影,像巨鬼的异像一样,令人一见十分恐怖。要是,在这里睡着的人,中夜从梦中惊醒,一阵凄楚的,恐怖的情绪便会使他透不过气来。
  林妙婵因为病人的坏脾气,和惊人的险状,夹杂着她自己的失眠,恐怖,忧急,弄得很憔悴。她每天抽闲的一二个钟头便走到霍之远面前去啜泣。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全宇宙都是漆黑,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光明;觉得全宇宙都是冰冷,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暖和;觉得全宇宙都是魔鬼,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保护。她的被病人吓得像萤光一样的脸,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她的玫瑰花的颜色。她的被病人蹂躏得刺痛的心,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它本来的恬静和甜醉。她的被病人叱责和诅咒的受伤的灵魂,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得到它的安息的家乡。
  霍之远,因为要避免蔡炜煌的妒忌起见,到医院去的时候很少。但,林妙婵的凄凉无依的状态和恳切真挚的祈求终使他对这医院的病室不能绝迹。
  这晚,他在部里放工,吃了晚饭之后,照例地走到医院去看他一看。他害的是“小肠坏”;一入室便听到他不断的呻吟。他的脸完全无生气,深深的眼眶,嵌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他现出焦逼,烦躁,苦楚。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定。斜阳光无力地照入病室,在他的完全樵黄的脸上演漾着。他流着眼泪对着霍之远说:
  “兄弟——我——很——感谢——你——你时常来看——我!——我——想——我——是——不能活——下去!……唉!……”
  霍之远很受感动,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他说:
  “不会的!你的病并不是十分厉害;只要你能够安心将息。医生说,多一二个礼拜你便可以完全好了。——总之,无论如何,你这时应当心平气和,神舒意爽。死生之念,得丧之怀,应当置之度外。——医生只能够医你的病的一部份,你自己医自己的部分比较还要大了一些呢。……”
  病人点着头,只是呻吟;他的病显然不单是“小肠坏”那么简单;好像他的身心各部份都病起来似的。
  林妙婵这时穿着淡红色的衫衣,脸上因为废枕忘餐而苍白,神色有些恍惚不定。霍之远望着她,眼上一热说:
  “婵妹!你亦要珍重些!
  林妙婵望着他,觉得凄然,怅然,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霍之远向着病人辞别说:
  “煌兄,请你珍重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病人点着头,表示感激的样子。
  林妙婵这时也站起身来向着病人说:
  “我送之远哥下去吧,一会子便回来!”
  这句话刚说完时,她已和霍之远一道走到病室的门口了。他俩在走廊上走动时,挤得比平常特别紧。他把他的左手按在她大腿上,她左手挽着他的腰。他们的脸都涨红着。
  当他们行近楼梯口时,四面无人;她忽然故意地停住脚步,他也凝眸看她。
  “之远哥!你亦要珍重呢!你近来瘦削得多了!……”
  她说着热热的珠泪,迸涌着她的眼眶。一阵软弱使她全身的重量都载在霍之远的身上。
  他挽着她再向前行。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她说:
  “可怜的妹妹!……你好苦啊!……”
  “之远哥!”她说:“我怕得要命呢!他的病时常发昏,说神说鬼!我日夜被他吓得透不过气来。——他平时的脾气已经是很坏。每一不如意,便捶胸撞头。现在更凶了,大小便不能够起身,都要我服伺他;稍一不如他意时,便破口大骂!——唉!……”
  霍之远这时在一种沉醉而又发昏的苦痛中,心里为一种深厚的同情和销魂的痴迷所惑乱!他的青春的热力,在这样阴沉的,愁惨的,迷惑的状况中焦灼着,压抑着。他被一种又是缠绵又是急促的情调纠缠着。一阵阵娇喘的声音,从林妙婵的胸口裂出来,刺入他的耳朵里,他的涨满着血的脸上,登时变成苍白。
  “我爱!你怎么这样悲哀呢!”他喃喃地说着不自禁地吻着她的膀臂。
  他们已是走到医院门口了,在杂植着相思柳,紫丁香,洋紫荆,洋朱藤,和各种杂花的草地上只是踌橱着。夜色混合著花香,洒满着他们的襟颜。这儿,那儿有许多白衣,白裙的看护妇的迷离的笑声和倩影。
  忽然,一个惨裂的,悲嘶的声音从病人的室里冲出来。这个声音是这样愁惨可怜的,正如一只山猪给猛虎衔去时的悲鸣一样。他们都为这声音所震动,因为这个声音似乎有些像他们熟识的病人吐裂出来的声音一样。他们即刻跑回三进四十号房去。当他们走近三百四十号房时,这种尖锐的,悲惨的声音,继续由房里冲出,中间杂着一二句咒诅的话头。
  他们冒险走进房里面去,蔡炜煌在榻上抽搐着,口里的惨叫停止了。忽然他把他死死的眼睛钉视着他们两人。随即喘着气向着林妙婵大声叱骂:
  “你!——嗐!你——死——去——了吗?!你——这——嗐——小——娼——妇!——嗐!——嗐!——泼货!——你——快——些——把我——勒——死—一罢!——”
  他一字一喘,骂了这几句,便又狠狠地瞪着他们一眼,随即昏去。
  林妙婵只是哭,急得连半点主意都没有,紧紧在挤在霍之远身上,全身抽搐得愈加厉害。她把双手遮着目,不敢再望榻上的病人。
  霍之远这时也急得心寒胆战,他一面安慰着林妙婵,一面在筹思着办法。过了一会,他觉得非打电给病人的家属不可。他很确信,病人已是没有活起来的希望了,一个深刻的怜悯之念,来到他心头,热热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并出。
  “唉!唉!悲哀!悲哀之极;”他下意识似地说着。这时,他的脸吓得像幽磷一样凄绿,额上浴着冷汗。病人昏迷的时间是这么悠长,有些时候霍之远以为他是完全死去了。他急遽间从抽屉里抽出一片纸来,用自来水笔写着:

  “厦门XX街XX号转,述兄:煌病危,速来!C城,C医院林。”

  他抽了一口气,对着这张电稿打了几个寒噤。辞别了林妙婵,他抱着这张电稿,走向电报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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