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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初秋天气了。岭南的秋风虽然来得特别晚些,但善感的词人,多病的旅客却早已经在七月将尽的时候,觉得秋意的确已经来临了。霍之远这时正立在S大学的宿舍楼栏里面。是晚饭后时候,斜阳光很美丽的,凄静的,回照在明远楼的涂红色的墙上,在木棉树的繁密的绿叶上。这种软弱无力的光,令人一见便觉得凄然,寂然,茫然,颓然,怅然!霍之远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着:
  “终古闲情归落照!”
  他的眼睛远视着在一个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烦闷似的。他似乎很焦燥,很无耐性的样子。在这儿立了一会便跑到那儿;在那儿立了一会,便又跑回这儿来。他的眉紧蹙着,脸色有些为情爱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迹。学校里上夜课的钟快打了,一群在游戏着,喧哗着的附小的儿童渐渐地散完了。广场上只余着一片寂寞。楼栏里只站着一个憔悴的他。
  他的心脏的脉膊跳跃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点困难。有些时候,他几乎想到他的心脏病的复发是可能的事。他觉得有点骇怕。他所骇怕并不是心脏病的复发,而是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已经有点难于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爱着林妙婵,一心却想早些和她离开。他俩是太亲密了,那种亲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合理。
  林妙婵已于二星期前从黄克业家中搬到广九车站边的一座漂亮的洋楼的二层楼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还有一个男学生名叫张子粱。一星期前,妙婵的未婚夫也从他的旧乡到C城来,现时同她一起住在这座洋楼里面。
  林妙婵所以迁居的原因,说起来很是滑稽而有趣。原来黄克业的老婆是个旧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开通。她的年纪约三十岁,为着时髦起见,她也跟人家剪了发;但除开时髦的短头发而外,周身不能发现第二处配称时髦的地方。她生得很丑,很像一个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样子。她有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的短小而仰天的鼻,双眼灰浊而呆滞,嘴大而唇厚,额小而肤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举动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丑态成正比例!
  林妙婵刚搬进她的家里时,她的美丽本身已大足令她妒忌。当黄克业和林妙婵在谈话时,她更是妒忌得脸色青白,印第安式的鼻更翘高起来,喃喃地说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说话。后来,她又看见霍之远和林妙婵很是爱好,更加愤恨,整日指桑骂槐地在攻击着她。攻击的结果,便促成林妙婵的迁居。
  她迁居后,出入愈加自由,她和霍之远的踪迹便亦日加亲密起来。
  前天晚上,林妙婵和霍之远一道到电戏院去。院里一对一对的情人咭咭咕咕在谈话。他俩当然亦是一样的未能免俗了。这晚,她身上穿着白竹纱衫,黑丝裙,全身非常圆满,曲线十分明显。她的易羞的表情,含怨含情的双眼,尤易令人迷醉。
  这晚X电戏院演的是《茶花女》,剧情十分缱绻缠绵。霍之远坐在他的皇后身边,过细地欣赏着她的一双盈握的乳峰。他觉得她全身之美似乎全部集中在这乳峰上。它们这时在他的皇后的胸前微微闪现着。他有点昏迷失次,全身的血都沸热了。
  她的两只灼热的眼睛,含情而低垂。她的脸羞红着。膝部压在他的膝部上,心上一阵阵的急跳。她是不能自持的了,全身倾俯在他的身上。
  “糟糕”,霍之远昏乱间向着自己说着。“现在更加证实我和她已经是在恋爱着了,啊!啊!这将怎么办呢?一个有妇的男人和一个有夫的女子恋爱,这一定是不吉利的!Oh!To Love Another Man's Wife it is very dangerous,very dangerous indced!”
  他觉得有点临阵退缩了;他恨今晚不该和她一同来看电戏。但,他的另一个心,却感到无论如何再也不愿离开她。
  “老天爷!”他想着。“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我的悲酸的,Ruin的生命!我!我!我既不能忘弃旧情,又那里能够拒绝新欢!唉!唉!在情场上我完全成了一个俘虏了!我不知怎样干,但天天又是于下去;这便是我的陷溺的最大原因!唉!我不能寻求什么意义,我始终为着爱而堕落,而沉沦!老天爷,明知这样干下去是犯罪,但不是这样干下去,简直便不有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觉得一阵阵凄郁,他的手已经在数分钟前摸摸索索,从她的短衣袖里面探进,冒险地去摸着她的令人爱得发昏的乳峰了!
  她把她的手从竹纱衫外压着他的手;这样一来,她的乳头便是更受摩擦得着力了。
  在这样状况之下,他和她昏迷了一个钟头,才清醒着!……
  霍之远在S大学里面的宿舍楼栏上,回忆着这些新鲜的往事,觉得怅惘,凄郁。林妙婵的未婚夫,他已晤面几次了;他的年纪约莫二十二三岁;高大的身材,脸膛阔大,衣着漂亮。全身看起来,有点粗猛的表情,虽然他的样子还不算坏。他在上海的一个私立大学毕业。他本想在本年暑假期内和林妙婵结婚;但林妙婵不愿意,偷偷地逃到C城来升学。现在他自己跑到C城来,依旧要求她回去结婚。林妙婵依旧不愿意。他没有办法,只得守着她住着;一面托霍之远替他寻找一件职业。
  霍之远自见林妙婵的丈夫和她同居之后,他便不太愿意和她见面了。但,他老是觉得寂寞。他这时候站立在幽昏里,异常焦燥,双手抱着他的头,不住地,踱来踱去。
  “革命!努力地去干着革命工作!我要从朝到暮,从冬到夏的工作着!工作着!把我的筋肉弄疲倦了,把我的精神弄昏沉了,那样,那样,我便将再不会被寂寞袭击着了!……
  他最后,终于这样决定了。他的心头轻了一些,觉得这个办法是消弥他的幽哀的坦途大道。
  他大踏步走进房里面去。蓦然间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一封信;那些娟秀的字迹一触到他眼帘时,他便知道那是谁写给他的,他踌躇了一会,便把它撕开,看着:

  “亲爱的之远哥哥:我今晚真是寂寞得很啊!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坐谈呢?真是……唉!难道我俩的友谊你已经怀疑着么!亲爱的之远哥哥,便请你忆起在大草原间的晚上我们俩是怎样的感动地呵!……
  我想不到你不来和我相见,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来,我恍惚堕入黑暗的坟墓里面去了,我感到异常悲哀!我真是……唉,快来看我吧,亲爱的哥哥!……
                     你的妹妹,妙婵。”

  他看完这几行短短的信以后,脑中觉得异常混乱。
  “去呢!还是不去呢?唉!一个善于怀春的少女!一个善良的灵魂!她真是令我完全失却理性,不知怎样办才好了!糟糕!刚才千锤百炼的决心,这时候已经是完全动摇的了!……去吧!但是她的丈夫很令我讨厌;很妒忌!他见我和她在一处是不大能够容忍的。实在说,我和她也真是有点太亲密了!唉!……不去吧!那她可太难为情了!唉!为安慰着她起见,就是冒许多危险和不名誉,也不能够退缩的!……
  他终于这样决定了,立起身来,雄赳赳地立即跑向夜色幽深的街上去。过了十五分钟以后,他便到了他的情人住着的楼前了。他踌躇了一会,便走进去。
  她住着一个街面的大房,林雪卿和章昭君和她同住在这大房里面。她的未婚夫住在一个后房,张子杰住在毗连厨房的一个小房里。这时候,他们都在厅上聚谈,厅上灯光照耀,亮如白昼。
  林妙婵和蔡炜煌,这时也在厅上坐着。他们的神色很不和谐;男的有些凶猛粗算,像一只野兽预备搏食一只弱小的羔羊似的。但他显然地,流露着失望;因为他的强力,不能得到一个处女的心。女的有些仓惶失措,恐怖和悲哀压损了她的心灵;她的色苍白得和一张纸一样。
  霍之远和他们闲谈了一会,林妙婵便走到厨房里面煮水去。厨房离这厅上不过十几步远,林妙婵在那儿站立了一会便高声喊道:
  “之远哥!之远哥!”
  霍之远随着这个声音,走到厨房里面去。
  厨房里面火光熊熊,壁上挂着一个藏盘碗筷子和各种杂物的柜;入门靠墙的左边,离地面二尺来高,有一个安放火炉和杂物的架。林妙婵正立在这架前烧炉呢。她一见霍之远,便现出怪可怜的样子来。她的脸色一阵阵红热,眼睛里闪出一层娇怯的,恳挚的,销魂的薄羞。她是很受感动了,一种感激的,恩爱的,心弦同鸣的表情来到她的脸上。
  “之远哥!”她低声说:“你这几天生气么?为什么老是不肯到这儿来呢!……现在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还不至于摈弃了你的可怜的妹妹啊……”说到这儿,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胸部在唤着气,声音窒塞着。
  “妹妹!”霍之远说,他这时觉得一阵销魂的混乱,在他面前这个泪美人,这个为他而寂寞的少女,他觉得有拥抱和热吻的权利;但暗中有了一种力量禁止他这样做,那力量便是礼教的余威。“我很对不起你!……但我不能时常来这儿和你谈话的苦衷,你当然亦能够知道的。我……今晚本来也想不来这儿呢。不过……唉!我那里能……”他的声音也窒塞了,他的销魂的混乱,因他的每句话而增加他的烦恼的搅扰。他的心似乎是裂着了。
  淬然地,不能忍耐地,她把她的一只美丽的纤手伸给他。他的手儿颤动得很厉害,不自觉地去握着她的手。两人的血都增高沸热了。各人把畏羞的,飞红的脸低垂。在不期然的偷眼相望中,各人都增加几分郁倡和不安。
  “在这儿谈话太久,终是不便;我们到公园散步一会去吧!……”这个声音在霍之远的喉头回旋许多,终于迸裂出来。
  一种新鲜的喜悦,似乎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倏然间得到一星星光明似的喜悦在她的脸上跃现着。她似乎更有生气了,更活泼了,好像一朵玫瑰花在阴雨的愁惨憔悴中忽然得到一段暖和的阳光照在它的脸上一样。它把含情的,灼热的媚眼望着他,轻轻地点着头。这个要求,她分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从厨房里走到自己的卧室中穿着得更齐整一些,便到众人依然正谈着话的厅上来。她很自然地,庄严地对着她的未婚夫说;
  “我和之远哥到街上散步一会去便回来!
  她的未婚夫的脸色即刻变得很难看了,他恨恨地望着他们,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在街上跑了一会,冷冷的街灯,凉凉的晚风,澹澹的疏星,镇静了他们的情绪。他们是手挽着手的走着,当经过S大学时,霍之远心中一阵阵急跳,他害怕他给他的同学看见。……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们发见他们自己已在第一公园里面了。一盏一盏的套着圆罩的电灯挂满在此处彼处的树腰上。全公园好像一个蔚蓝的天体,这些圆罩的电灯便是满天的月亮。人们在这天体间游行的,便是一些无愁的天仙。这儿,那儿屹立着的大树,便是在撑持夭体使之不坠的巨人。这是何等地美丽,何等地神秘的一个公园啊!
  他俩这时拣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那儿有繁花作帐,翠叶为幕。他们在这种帐幕间相倚地坐下。这时,两人都似乎窒息着,喘着气;彼此的肉体故意地摩擦着,紧挤着。拥抱和接吻的要求在各人的心窝里都想迸发出来;但这种要求被制死着,被紧紧间住着。在这种状况下,他们都觉得有一阵销魂的疼痛,烦闷的快感,柔腻的酸辛。两人的脸烧红着,额上有点发热。女的微微隆起的胸部,芳馥的肉香,纤纤的皓腕,黑貂般的眼睫,丰满的臀部在男性的感官里刺痛!男的英伟的表情,一只富有引诱性的灵活的眼睛,强健有力的两臂,很有弹性的坚实的躯体对于女性的憧憬着的男女间的秘密的刺激,令她有些难以忍耐。
  在电戏院表演过那场鲁莽的举动,他们这时都不敢再轻于尝试了。沉默了五分钟以后,霍之远望着远远的碧空,想着些远远的事物,极力分散他的藏在脑海里的不洁的想像。他的努力,并非全归无效;他觉得他的确是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地用着一种幽深的,渺远的神气很感动地向着他面前的女后说:
  “亲爱的妹妹!……我是个堕落过的人,颓丧到极点的人,我想我不应该领受你的纯洁的爱!……我一向被无情的社会,恶劣的境遇压逼着,侵害着,刺伤着,我的沸热的心情,只使我变成支离的病骨!我的天真无邪的行动,只使我剩下一个破碎的,荒凉的心在我!唉!被诅咒的我!被魔鬼抓住的我!我的被毁坏的大原因,是因为我的同情心太丰富,我对于一切虚伪的,欺诈的,冷酷的权威和偶像太过不能讨好!和不忍讨好!我真是宁溘死以流亡,不愿向那腐败的,恶劣的旧社会的一切妥协!……在这旧社会里面,父亲和母亲牺牲了我,我的妻被我牺牲,同时我也被她牺牲!我的心爱的病卿!唉!唉!现在她的呻吟多病又是给谁牺牲呢?……以前我的所以颓废,堕落,一步一步走向魔鬼手里去,走向坟墓里面去,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我的所以想戮力革命,把全身的气力,把剩余的血的沸热倾向革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嘶了,便歇息着。他望着林妙婵,澹澹的星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色变得分外苍白;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血管里的血被同情涨热了。
  “我一向,”他继续说着。“好像在人踪绝灭的荒林里过活一样,好像在渺无边际的大海里的孤舟中过活一样!人家永远不把同情给我,我也永远不想求得到人家的同情。有许多时候,我根本也怀疑“同情”这件东西了。我以为“同情”这两个字大概是不能于人类中求之!…但是,亲爱的妹妹!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呢?不要这样的爱我,我想我是值不得你这样的怜爱呢!……而且,你这样的爱我,你的未婚夫会觉得不快意。是的,他今晚的表情不快意到极点了,我是知道的。亲爱的妹妹,我的不敢时常到你那边去坐谈,为的是恐怕对你的幸福有所损害!……但是,我敢向你坚决的表示,我始终是爱你的!爱着你好像爱着我的亲妹妹一样!……”
  林妙婵的身体抽搐得很厉害,她全身倾倒在霍之远的怀上,脸色死死地凝望着霍之远。一阵伤心的啜泣,不可调解的哀怨,压倒了她。她想起她的未来的黑暗的命运,结婚后种种不堪设想的痛苦和被污辱!……她和霍之远的终有隔绝之日!她在他的怀里昏迷了。过了一刻,她才用软弱的声音说:
  “哥哥!我爱你,我虽不能和你……;但我的……一颗鲜红的心……早已捧给你!捧给你了!……”
  她的悲酸的声音,在微风里抖战着。……他们在这儿坐谈着,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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