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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方圆百里


  当灰色庄园的房屋成为一幅结实的剪影贴在一个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时候,我的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这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小学,我已经在夏天紫色的气息中学会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和为数不多的一些汉字。我的姥爷、姥姥、小姨、二姨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经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跃在我周围的人物所替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场景的更换,我头脑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原始,我不需要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从容地再一次把笔插入另一片生活的旧地——一个方圆百里的古朴宁静得犹如一只褐色枣木匣子的小镇。我曾经像一只鸟一样在其中为自然的灵光歌唱过,也曾经像一只苍蝇一样在某一个角落嘤嘤哭闹过。我朝拜那里的日光、雪光、天光,我不愿意我的笔在触动它的神经时弄疼了它,不愿意我的笔在描述它的时候背离了它的本色和初始的声音,我只企望我现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热的逼视下化为一只透明的风筝,牵着我重回旧地,重温旧梦。
   
春天

  这个季节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女人坐在风中淘米的姿态。我重归那个布满黄沙的院落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个时候风吹过树叶,树叶也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好像也在帮着这个女人淘米。
  我的母亲宁静地存在于这个小镇的两间房屋和一个院落中。她的周围环绕着锅台、瓦盆、水缸、针线、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归又为她的生活所环绕着的东西添了一项内容。我们居住着一幢板夹泥房屋当中的两间,因而我家的大门朝南洞开,而居于东头和西头的两户人家,却可以把大门开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们的院落也相对比我们的大。我母亲在阳光下淘米的时候另外两户的女主人也在淘米。淘米声响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风声了,我站在这股奇异芬芳的风中看着白花花的米汤像乳汁一样四溢。
  春天和母亲连同一顿午饭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挡了的拥挤的阳光缩在墙坯上,泛着一块一块油亮的光泽。我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饭桌旁,小心地拿起一双筷子和一只饭碗。我抬头看了一下母亲,发现她正疲惫而温情地冲我点头,我的心底里猛然间涌起一股无边的潮湿的像眼泪一样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里屋外竖着或者躺着,它的身体绿得明滑鲜艳。山丁子树芽中的那种绿嫩让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齐齐的像密密实实的丝绒地毯的绿又给人一种抽筋断骨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只羊走进草丛,你开始觉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丛里活动久了,你就眼花缭乱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满天春色而变成绿的了,你会心惊肉跳地以为羊丢了呢。
  我被这里的春天给实在地威慑住了。这个古老的小镇整个被绿色给统治了。这种统治使得草、路边、墙角不得不在它的怀中温温柔柔地开放绿色。绿色无边无际得像绵绵无期的相思。我实在闹不明白春天是在哪里采来了这么非凡的色彩,使我们祖祖辈辈的人为它而发疯,为它而专注地活着。
  住在我家东头的邻居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气中给她的孩子们洗衣服。她头上的孝已经不见了,她的面色看起来并非那种经历了巨大创痛的土黄色,而是一种隐隐的微微的粉红色。她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觉。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说我比过去长高了,但还是不见长肉,照样一个瘦猴的模样。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过去。接着她问我是乘船回来的,还是乘车回来的?我说是坐船来的。她便问船长的胡子大不大?我说我不知道哪个人是船长,但我在甲板上看见过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说那他一定是船长。我问她你认识船长?她摇摇头。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从天上的月亮讲到地上的蛤蟆,从河里的鱼讲到岸上的石头。她还喜欢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热起来,那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圆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样飘飘曳曳地闪烁。她的那个最大的男孩子对她的脸色和笑声好像极为不平。每当她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了厌恶她的表情,她便以哭声来拯救自己。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婉转悠扬,那里面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哭诉,像配乐诗朗诵一样,我常常听得笑出声来。她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母亲淘米的声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声音却是哗啦啦的,她的手劲仿佛要把米给碾碎了。她对春天有着一种原始的由衷的热爱,她喜欢这个季节馈赠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欢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认出几十种能吃的野菜。母亲一贯认为那是穷人吃的东西,所以我们家的饭桌敞向菜园,而她家的饭桌却大大地开向田野。她从田野上撷取那些野菜养育她的孩子们,使孩子们长得生龙活虎,果然个个都有一身穷人的力气。而她的菜园里的青菜却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优质的牙齿,洁白而匀称,她吃起野菜来有声有色的。
  如今我回忆起野菜就像刚刚听完一场交响乐,心中的情绪仍然停留在某一乐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无与伦比的妖冶的美态永久地令我销魂。它身上散发着的气息是一顶年岁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阳底下最强烈的一次绚烂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丽的泪水。它的落落寡合,独立不羁,处于山野的野性风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样永远地为我所眷恋。
  我跟着她学会了辨认野菜。田间地头上油亮、光滑而瘦削着的是艾蒿,在水泡子边的塔头墩上长着的小树形态的是鸭子嘴,生长在松树林地上的有一掐茎杆就冒出白浆的三叶菜和形如棕榈的野鸡膀子,专爱拣洼地繁衍自己的是水芹菜,喜欢一片片站在春天黄昏中戴着漂亮的绿色公主帽的是猫爪子菜,通身长满白色细茸毛的是老桑芹……
  我们的小镇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坛子一样封存着许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打开,会看到许多融化为深红色的散发着吓人幽香的花泥,它们是许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叹息。这悠久的叹息像圣诞节的雪花一样总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春天该安排在哪一个日子。
  那个寡妇的淘米声又像牛车一样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记着她竹筐里没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飞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诉我,晚饭之后她要把母猪赶出去配种,所以她现在要把晚饭弄得简单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里捞一些咸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说:“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给母猪配种。”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说。
  “配种不好看吗?”我惴惴地问。
  “难看——难看极了!”她忽然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我有些发毛,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地又说,“好看。”
  我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这么神经质地颠三倒四地说胡话,想必配种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饭的炊烟将熄的时候我一听见她吆喝母猪出栏的声音就扔了饭碗猴急地跟着她走。她赶着那头情绪亢奋的白猪,在前面忽东忽西地走着,我和她的几个孩子则像跟屁虫一样紧紧尾随着。路过很多人家门口的时候偶尔见一两个人的影子闪一下,影子绝不说话,似乎都懂得一个寡妇在这时候赶一头母猪出去做什么。等到天色灰蒙蒙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想看到的奥妙,一头黑猪与一头白猪相碰撞的剪影。白猪像一块风化了亿万年的坚硬的花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着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来奇峰突起。
  当我们赶着母猪回来时星星已经先后出现了。母猪走得很慢,样子显得很疲倦。女主人说到了腊月有雪的时候,它就会生下一窝猪崽来。我听见这话的时候觉得很累,觉得跑了一次冤枉路,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让人醒神的事情。她见我不语,便又捡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般的老话题,问我回来坐的是否是船,我恹恹地答“船”。又问船长的胡子果真大么,我又软软而无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母亲早就等候在那儿了。她温和地告诉我说家里的舅舅来了,要我回去让舅舅看看,然后晚上就寄宿到寡妇家,因为家里睡不下。寡妇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封上猪栏,不再说什么。
  和舅舅见过面后我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后母亲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时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独她还半醒着。她安顿我睡在她旁边,我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似乎心里在害怕着什么。很晚很晚,才感觉到瞌睡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因为奇异的宁静,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荡荡的。但没有多久一种奇怪的声音就使空荡荡的宁静奇妙地变动起来。我仿佛听见两只鸟喁喁私语的声音,声音听起来亲切踏实。我在朦胧中吃力地睁开双眼,恍惚看见一个瘦瘦的刀条形的脸像鬼一样狰狞可怖,沉重的呼吸声和滞浊的汗昧使人怀疑半夜之间屋子里钻进来一只吃人的野兽。我睡意全消,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呼吸声渐渐息下去,我的眼泪把自己的脸给烫着了。
  许久许久的沉寂消失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的声音小心地响了起来,我看见一个人从炕上悄悄地屏着呼吸走到地下。窗帘挡着迷乱的月光,可半掩的门泄漏进的那一小片宁静的泛着乳色光泽的亮光却使我清楚地看见了一个人的脚丫。他光着脚丫,像小偷一样谨慎而熟练地走出屋门,轻轻将门带上,然后他裹挟着一身热情消逝了。我很快听见草场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我明白那个偷情的人是草场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条脸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样一直惨淡地竖立在那个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后寡妇早已起来了,我下地的时候她正在灶间忙活做饭。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逃掉了。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愿意和父母同住一间房子。就这样,春天不知不觉地疲倦了,野菜渐渐长成粗壮的植物,我的脚丫始终在春天正在光顾的这个小镇的每一寸土地上缓缓地踏着。我开始讨厌这个寡妇,直到她的两个孩子相继在一个月内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镇的女人都为她的命运哭泣不已的时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给我的一些好感。后来那个在草场当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见她神情黯然地看着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动的躯壳再后来,她不再打听船长的消息,而春天却使每一条河流都冰雪消融,许多大胡子的船长都驾着船远行了。而她却孤独地被抛在春天的河畔,她守着惟一的孩子,头发慢慢花白起来、稀疏起来,脚下却渐渐地鲜艳起来,她驻足之地落英缤纷。
   
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我故乡的月光更令人销魂。那是怎样的月光呀,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它们喜欢选择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来分娩它们的美丽。在上帝赐予人间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热烈的胭体前被烧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这样透过漏洞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
  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种科学地解释自然的说法。我一向认为地球是不动的,因为球体的旋转会使我联想到许多危险,想到悲剧。我宁愿认为我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众生。我们是上帝抛弃下来的一群美丽的弃婴,经历战争、瘟疫、饥荒,却仍然眷恋月光,为月光而憔悴。
  我说过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阴历十五,是月亮来潮的日子。月光澎湃着,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为月光的惊吓。月光从我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就笼罩我的哭声,这使我长大以后有了悲伤的时候愿意对着它倾洒泪水,月光是我哭声的惟一知音。
  我父亲是我见到的这世界上最热爱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时,月光正缤纷着滑向两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汹涌,仿佛他一生被压抑的激情的一次灿烂的爆炸。月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让人捕捉的琴弦,它纯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琴手,他心灵的音乐曾经像一匹旅途的马一样驮着他远行流浪。他出生时月光湿润,而房屋的贫困之气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过于枯燥,使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无法走进那个音乐丛生的世界。
  父亲六岁时失去母爱,那时他身下还有两个弟弟,他被迫长大。他对音乐和月光有一种天生的敏感,音乐和月光仿佛他的同胞兄弟一样令他痴爱。他曾经考上过音乐学院,可因为家里供不起他,他的愿望最终付之东流。他被远逐在音乐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凄凉,他走进了寒冷的人烟寂寥的森林。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异地他乡,带着漂泊无定的情绪见到森林时的那幅情景。那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当一个人在月光充分呈现它魅力的地方驻留,我想泪水是对他风尘的最好的洗礼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那个夜晚哭泣过,我只记得他在一次微醉后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来时一贫如洗的形象:脚上蹬着一双花七毛钱买来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蓝的衣裳,因为白布和颜料的总价值比买纯蓝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画面:爷爷站在一口锅前笨手笨脚地为父亲染布,爷爷的周围热气腾腾,父亲站在不远处湿漉漉地看着这一切。父亲走时生他的女人无法从墓室中伸出手来给她儿子的脸留下一片慈爱。
  白天所有的工作结束之后,夜晚就降临了。父亲可以从容地坐在月亮地里想他的心事。他心事苍茫,他歌声忧郁,他饮酒大醉,他逍遥无边。他这样在月光反复照临的土地上坐了几年之后,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亲终于顶着密麻麻的胡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这个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为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对妻子的温柔如月光的温柔,他对孩子的慈爱也如月光的慈爱。他们的房屋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十分朴素、宁静、温暖。
  我曾经在一篇童话作品中抒发过我的一种奇想。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浓厚,我用一只小铲子去铲,月光就像奶油那样堆卷在一起,然后我把它们抬起来装在桦皮篓中,背回去用它来当柴烧。月光燃烧得无声无息,火焰温存,它散发的春意持之永恒。你听到这儿也许会发笑吧,可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有这样的幻想。我生于一个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脚掌上永远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着月光走来的人,月光像良药一样早已注入我的双脚,这使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被荆棘划破脚掌后不至于太痛苦。
  父亲是上帝赐予我的我来到人间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他对遗憾所表现出的超脱使我的笔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们是以怎样的医术拯救着人类?父亲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时出现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无华,可窗外的月光却生动辉煌。婵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却如落花匆匆。他是否在慨叹人世沧桑,我无从揣测。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后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泪垂。
  这样描述他连我自己也变得忧郁起来。所以我情愿再透露给你们一些亮色。他在我们那个小镇当了二十几年的校长,他是那个学校的创建者,学校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是他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热爱孩子,他在世期间每天起床后都要先去学校走一趟。他在每一个早晨走进校园,在凹凸不平的操场上散步,有时会哼着一支曲子。学校简朴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学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学校总也看不厌那些在常人看来是人间最呆板的风景,想必他的生命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得到很好的延续吧。我深深地记得他病逝的前几天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该是期末考试的时候了,孩子们准备得怎样了?”
  用不着为这样的话再去哭泣,因为重温一个人的善良和博大实在需要一种冷静和勇气。把这样的话仔细体味一番,谁会说离析出来的不是月光呢?
  我愿意再告诉你我父亲的一些特征。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阔脸,头发浓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满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异常粗壮,而我的手指与脚趾也如他一般粗壮,绝少秀气,我知道我该像父亲那样走路。
  许多人踏着月光去了,许多人又踏着月光来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们生活在人间,我们无法不热爱月光。不管脱胎换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临人间,就无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亲永别了我们之后,母亲、我还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概没有谁会不热爱父亲用一生爱过的月光吧。我们必须把院落打扫干净,把玻璃窗擦得透明,把瓦盆里装满清水,让月光有美满的栖息之所。这样,父亲的灵魂会得到深深的慰藉。
  月光是无法消失的。既然阳光使人间的许多丑陋原形毕露,那么谁不愿意在朦胧时分的月下让自己的心有稍许的宁静呢?我这样写的时候父亲好像正站在我背后偷偷地窥视我,他似乎在责备我不该走到这样一个月光稀薄的地方。这个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样弥漫,使那么好的月光无法真实地投进你的窗口。
  还要说一说我父亲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这同寒冷同忧郁有关。医生说他的病与饮酒有关。我不知道这是否科学,我宁愿把它认为不科学,因为我不愿意承认父亲饮酒是一种罪过。酒同月光一样是父亲的知心朋友,他拥抱它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去世后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他离去了/亲人们别去追赶他/让他裹着月光/在天亮以前/顺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会在那里重辟家园/等着被他一时丢弃的你们/再一个个回到他身边/他还是你的丈夫/他还是你的父亲。
  无论什么时候,月光都会依稀浮现。过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忆起实在困难。可是,每当我想起父亲,月光也就不会遗漏,月光会像一个好朋友一样推门进来,深情地站在我身边,如一条长久地挂在我屋门口的珠帘,与我朝夕相伴。
  我永远不认为地球是旋转的,因为我希望父亲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纪里,我想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大雪

  只有在吃厌了五月的樱桃和草莓之后,我才会嘟着红艳艳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这北国冬季里埋藏着的最漫长的谎言,使多少人疯狂地背负雪橇艰难谋生。当我的笔开始触摸它的时候,唇齿间依稀生出寒意,而一个老人的脚步声也寸寸朝我逼近。
  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是一觉醒来,觉得并不是该亮天的时辰,可天却已经凛冽着亮了,房屋因为这早来的天色而被迫终止黑暗横行。这种突如其来的光明出现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欢在夜晚时袭击人间,它们美丽的飞舞行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们仿佛是为了抛弃黎明才赶在黎明前争夺天色的。
  我喜欢在这样不同寻常的黎明时去推屋门。门里装着一家人的生计和温暖,而门外的雪景则妖娆林立,雪光使朝霞失去了鲜艳。我推开屋门的时候可以听见门的底边与雪相摩擦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声音让人想起春风在掀动白桦树身上半开的桦皮,当然这是在雪厚的时候才可以感觉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较薄,那么门推开的只是单调的寒气。
  在我对生命雪天的回顾中,总是伫立着一位老人的影子。这是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这个老人在许多年前一直过着孤居的日子。他没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没有拥有过女人,而是因为想成为他老婆的人他不动心,而他爱的女人却无法成为他老婆。我们小镇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年轻时风流放纵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认为他过去的泛滥风流导致了晚年的灾难。他高而瘦弱,胡须斑白,眼睛小得仿佛没生眼睛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麦穗的被雪压弯的麦秸。他喜欢大雪如他孤独的存在一样执著。
  在北国是无法阻止大雪降临的。上帝把寒冷季节中最温柔最灿烂的景色播在这里,本身就造成了一种雄壮和神秘的气氛。雪的色彩极为绚丽,它时而玫红,时而幽蓝,时而乳黄。雪光呈现玫红时是朝霞初升时分,那时炊烟在鸡啼之后升起。雪光展现幽蓝时是傍晚时刻,这时所有的恋人都在祈祷黄昏的消失。雪光隐现乳黄时星月稠密,树林中所有的鸟都因眷恋美丽的景色而放弃歌唱。
  在异乡每一个日子的苍茫时分,当我无法驾驭自己身上那份浓浓的伤感时,我便将伤感放逐出来,让它回故乡的雪天去休息。这时伤感会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盖着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气燃烧,伤感显得十分渺小和孤单。最后,终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时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时人们平静得如同去田里劳动。他的坟墓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坟墓,也只有他才承担得起这份荒凉。我总是无法忘怀他那个在雪天中显得光彩勃发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飞翔的出发点。在雪天的日子中,他会站在那里堆出许多种雪人。他喜欢堆兔子、野鸡、白熊和狐狸。他塑的狐狸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爱狐狸或者是深受其害,他才会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塑女人,雪花仿佛是这世界上雕塑女人的最好的材料。因为我见过的最让人动情的女人就是在那个老人院子中,她们总是坐在漫长冬天的每一场大雪中,态度安详温和,体态丰腴,神采超然,仿佛已有了呼吸。
  我总认为雪花拥挤在一起涌向地面是因为它们自身无法承受寂寞。它们以寂寞来拥抱寂寞,所以才有胆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气接触尘土。看破红尘的人在大雪来人间的路上与它们擦肩而过,庙堂里烛火辉映。你挽着衣袖来到河边,看到许多女人的形象如红鱼一样游在水里,你才明白男人为什么少了为他们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后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风景,那是黄昏时分,我担心老人没有出来塑雪人。然而当我走进他院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里面像马戏团一样热闹。有个高大明艳的女人正牵着一只短尾巴的狗朝栅栏方向走去,她仪态万方,似乎已过中年,但风韵依然锐利,这个女人的身后躲着一只白熊。在白熊的东侧,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后,又有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袅袅婷婷地举着一盏灯给她脚下的一双乳白的羊羔照着亮。那时黄昏正把它满满荡荡的柔和之色厚厚地涂在这些雪人身上,这些雪人显得格外深情,仿佛想打开老人院子的门走出来做我们这个小镇新的公民。这片景色迷人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不敢贸然涉足她们的居住之地以免践踏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美丽。
  当时那个塑造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门前茫然地想着什么,他的样子显得极其疲惫,你可以想见一个激情消逝的人面对黄昏时的神情。他的瘦弱总使善良人想起他经历过的饥饿和揣测现在他仓中的粮食是否殷实,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联想到他年轻时采花的狂热。要走完人的一生并不容易,这同一个男人是否能真正拥有女人一样不容易。我看到那个老人坐着的表情和他房顶上黯淡的炊烟时,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饥饿。他一定是累得眼花缭乱了,他的棉衣棉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女人来给翻新了,所以棉衣棉裤看起来死板滞郁,也正是这样的外衣包裹着一个老人起满褶皱的灵魂。我站在他的院子外无法忍受黄昏消失之后那些雪人显得更加幽美的情景,我便赶回家为他取来一个馒头。当我再次返回时,老人已经站在那个高大的女人面前为她的嘴唇涂胭脂。不知是因为天色的缘故还是因为胭脂存得太久了,胭脂看上去一点也不鲜艳,但那个女人的风韵却依然绰约动人,是我们镇子中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拉开他的院子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边,然后把馒头放在他手上。他接过馒头后胡须像风那样游动了一番,接着我看见他的眼睛像星光那样跳了一下,仿佛他在生长眼睛。他问我是否喜欢这些雪人,我告诉他我喜欢得要死掉了。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这是一种结束某种东西的笑声,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给那个姑娘也涂上胭脂?”我问。
  “不,不不。”他说。
  “你的胭脂不够用了吗?”我又问。
  “胭脂很多,可不是这个姑娘该用的。”他说。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说,“那个举灯的姑娘是谁家的?”
  “她是我年轻时在一个河边遇见的姑娘,她很胆小,她一到晚间出门时就要举起灯来,不敢暗夜行路。”
  “她从小被吓着过?”我问。
  “不,她天生胆小。姑娘胆小才美,她总是举着灯,你长大了也要学会举灯。”他说。
  “可我不喜欢羊羔,羊羔的叫声太难听了,这一点我不能学她,我喜欢兔子。不过胆小我可以学会,因为老有事情要吓着我。”我问他,“那个姑娘后来去哪儿了?”
  “她丢失了。”他说。
  “她举着灯还会丢吗?”我说,“是不是走在河边的人爱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问了他多少个问题。后来我的问题把这个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他并不太喜欢一个孩子来打扰他的寂寞。当我走出院子时他告诫我长大以后不要询问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领悟地说见了男人不要问有关他女人的事,见了女人也不问有关她的男人的事,这样就对了,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在星光灿烂的时分将我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独自与这些雪人苦恋相依。
  老人死的时候我的童年已经像伤口一样结痂了,我在疼痛中长大了。封闭他院落的时候我出奇的伤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来越热闹的坟场里,他没有墓碑,他的墓志铭除了那些与季节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破译出来。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是因为老死,因苍老而死是一种什么样的福气啊。
  他那个举灯的小女孩是否已经在他去的路上举着一盏灯等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雪使人间许多龌龊的景色拥覆上苍白的谎言时,老人曾经用心塑过的雪人会像刚刚刑满的人一样纷纷走出心灵的牢狱,以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回忆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乡森林的时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样弥漫,炉火正旺。男人女人都守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联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个梦:我拉着一个巨大的雪橇行走在山间,是冬天的时令,寒气袭人。我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拉不动这雪橇,我低头四顾,蓦然发现我的雪橇原来行走在无雪的土地上。
  是谁使我背负雪橇,而又远逐我于雪原之外?请大雪来回答。
   
葬礼

  蜡烛点起来了,是祈祷亡灵走向天堂的时刻了。穿丧服的人越聚越多。是什么时候,我跪在一个寒冷季节中亲人的棺材前对着苍茫的寒气和香火缭绕的祭品默想灵魂的归宿。葬礼,这是上帝赐予人们的崇高殊荣,是人们在人间度过的最后节日。
  我不想把葬礼说得多么庄严,那是因为我参加过的故乡人的葬礼大都充满着阳光和澄净的空气以及细碎的鸟语。每一个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样去意已定,他们留给自己亲人的只是缠绵的哀思和无穷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十分恐惧葬礼。丧钟一旦低沉地在我们小镇敲响,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觉得大人们又要像死去的人一样耍花招来抛弃他们了。孩子们总是认为大人们很自私,他们想死就死,他们看上了一个好日子就没命地追逐死神,一去不复返。这样的日子倒霉地出现在我们小镇的日历上时,许多女人的哭声很让人忧伤。尤其是夜间,我很怕出门,怕行走在某一条幽巷会撞上鬼魂。在丧葬的日子里,我总觉得鬼魂会像火苗一样熊熊燃烧。
  据我们小镇那个专门主持葬礼的人讲,任何一个死者的灵魂都是朝着天堂或地狱这两个方向去了。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里四季鲜花环绕,生活空灵而富足。所以活着的人拼命做善事积德以此来安排来世的道路。
  听说去天堂的时辰大都是在日出之前,天光不十分明朗,春天尤其好上路。如果田野里植物泛黄,那么死者穿过秋天的大雾会迷失方向,死者会被寒露所围困。所以春天的葬礼像节日,而秋天的葬礼才更像葬礼。
  傍晚的灰暗和冷雨无情地笼罩着我们小镇,送葬的队伍在众多伞的覆盖下缓缓出发了。伞与伞相组接,湿意盎然。这是夏天,雨季,被送走的人是我们的老师。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消亡,他的影子从讲台柔曼地飘向窗外的雨中。我和许多他的学生为他送行。我在雨中想起了他讲给我们的一个童话故事。他说有一个音乐家穷困潦倒,他创作的所有作品都不被时代所重视。当他的呼吸将要停止的时候,他的满头白发忽然像琴弦一样直直地竖起来,一缕阳光犹如一双纤巧修长柔韧的女人的手指一样在那上面弹奏出他的最后作品。他的作品使窗外春色萌发,音乐家终于在他自己创作的音乐声中沉醉离去。我站在送葬的队伍中,朦朦胧胧地觉得,老师也是听着自己的音乐走向极乐世界的人。每个人大概都要这样离去的,莫名的孤独将我紧紧包围,我在孤独中垂立。这时有一个男孩子感觉到了我的忧戚,他便在雨中送给我一条狗。他与我是同学,他大概是因为忍受不了葬礼的苍灰之色才怀抱一条乳狗。
  “新下来的崽儿。”他把狗交给我说,“它可喜欢用舌头舔人呢。”
  “你还有心思谈论狗,老师死了,你不难过吗?”我哭泣着接过那条狗说,“老师为什么不死在春天?”
  “因为他的老婆已经死在春天了。”男孩子说,“何况他还喜欢夏天。”
  “他不想进天堂吗?”我问。
  “我想不会不想吧。”男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将来也会像老师一样死的,那时别人也会来参加我们的葬礼。”
  他的话使我心惊肉跳得直打哆嗦。我望着雨水中他的漆黑的眼睛,心中以为他也是被吓着了才会说这样的胡话。那次葬礼我送走的是老师,而带回来的却是一条狗。因为它来自夏天,所以我称它为小夏。
  小夏刚来我家的时候才满月,它的狺叫声还有些奶声奶气的。我们没有牛奶给它喝,所以只能喂它米汤。它吃饱了就缩在墙角,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孩子,十分惹人怜爱。小夏一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在深夜的院子中守护家门了,两岁的时候小夏就独自出门结识一些新的伙伴,并且显得很随和,与它们相处得很好。它毛皮泛黑,身材颀长,尖尖的三角耳像两只号角一样神气地竖着。当小夏激动的时候,它的两只耳朵就像被触摸了的含羞草一样微微地打卷,尾巴也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我十分喜欢它的英俊活泼。它身上散发着的蓬勃之气与我初次在葬礼中见它时它显出的忧郁大相径庭。每天晚饭之后我都带着它在院子中习武。我常常把一只破鞋挂在墙上,让它上去扑,然后再将鞋拿下来。我还喜欢抓半个窝头勾引它把两只前爪抱起来,一蹿一蹿地对食物垂涎三尺,我和小夏成了最密切的朋友。可是当小夏长到三岁的时候,它忽然变得心事重重。它经常在傍晚该守家门的时候悄悄地夹着尾巴溜走,到夜深时分才探头探脑地回它的老窝。它的眼睛流露出某种温情和忧郁,它很快跑瘦了。那一年因为饥荒所以我们小镇上偷东西的人多如蚂蟥,家家户户都在训练自家狗的看仓本领。所以,母亲总是埋怨我说,你把小夏惯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贼也不拦,家门不守,倒像只野狗。我听后认为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也很生小夏的气。
  有一天晚上小夏又回来得很迟。我听见它装模作样的轻微的脚步声后就从炕上爬起,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它遇见我的时候已经走到狗窝旁,我飞身一脚狠狠地踢了它一下。也许它认为自己理亏了,所以它忍痛没有嚎叫,它哀衷地放下尾巴围着我打转。我心下一软,便饶了它。小夏老实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小夏又神出鬼没地行动了,它这次行动一直到凌晨之时才回来。它这次不是自己回来的,它还自作主张胆大包天地带来了另外一条狗。是只矮矮的、怀了孕的、黄色的笨狗。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小夏那一时期在外面历经了由恋爱到结婚这一过程。小夏见我在清晨的露水中等候它,它万分愧疚地扑在我脚下,用舌头反反复复地舔我的脚面。它认为它对我施够了温存之后,就与它身后的母狗站在一起,小夏想让我接受它的爱人和它爱人肚子中的东西。我没有表示否认,因为这条不太漂亮的母狗实在太温情了。这母狗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我,头稍稍偏着,嘴巴矜持地拐着。我不认识它,从没有见过它,看来它的主人并不是这个镇子的人。那么,小夏在我们镇子中竟然就选不出一条中它意的狗吗?我向它们点头致意,小夏就放心地带着它的情人回窝了。
  第二天早饭时母亲坚决地反对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张我们应该把那条母狗放了,因为母狗来的这天是个不吉利的单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既养公狗又养母狗加上它们的崽子,否则,狗氏家族的旺气将会压倒我们。我难过了半晌问母亲是不是因为口粮问题?母亲犹豫地摇摇头,但我想有这方面的因素吧。
  我们全家商量决定用锁链把小夏挂上,然后让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饭一过,天明亮得像抒情诗一样,满地都排满了金色的诗行。我用一只盆装上些残渣剩饭,然后召唤它们出来吃饭。它们俩慵懒地慢吞吞地出来刚刚吃了几口的时候,母亲就在它们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站在小夏背后飞快地用锁链紧住了它的脖子。小夏拼命挣扎,并且呜呜狂叫,尝试着往门口奔跑。但经验丰富的母亲早已把锁链拴在了一根柱子上,小夏的挣扎只给它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们把母狗逐出家门。小夏看着母狗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它的泪水挂在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狗流泪。
  母狗在我们家门口足足留恋了两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它离去后小夏水米不沾,它老是瘫在窝里,不停地流泪,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时候它睬都不睬,更不要说让它看家了,它对任何生人的来访都无动于衷。就这样,小夏终于病死了。当我在一个正午发现它永远不能动弹的时候,不禁哭泣起来,我谩骂母亲说是她出了坏主意导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请那位会引渡亡灵的葬礼主持让小夏去天堂,可母亲坚持说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来御寒,而肉则用来改善生活。这样,小夏到傍晚时就被分肢解体了。我找到那个送给我狗的小男孩,我们俩一直心事茫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从我家打着响嗝出去,桌子上扔着小夏身上最精粹的部分——骨头。我们像捡麦穗一样将这些沉甸甸的骨头拾在一起,然后偷偷地溜出家门,在日出之前将骨头埋在我们老师的坟前。我们在坟地里点起一支微弱的蜡烛,双双祈祷小夏快快走进天堂,祈祷我们的老师好好照顾小夏。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又来的时候我又抱回来一条小狗。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听见大门外有狗低低的猜叫声,我打开大门,发现小夏的情人正带着它的三个崽儿来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于做了母亲,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仪态优雅,毛色光洁灿烂,它一看见我就呜呜地带着孩子走进院子。我心里伤心极了。可怜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坐在那个春意辽阔的季节中,为自己的过错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拥挤了吗?我真担心小夏会因此而被挤落下来,所以我喜欢瞭望天空,万一小夏被挤落下来了,站在大地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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