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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


  我长大以后回忆生活场景的时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骏马暴露在月光下一样,让我觉得惊人的美丽。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宫殿一样坚实而神秘地耸立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的故乡,人们居住的多是这种房屋,大概这与我们毗邻着俄罗斯这个热情奔放的民族有关。整个房屋建筑以粗壮的松木为原料,这些松木经过木匠加工互相咬啮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框子,我们的厨房、厢房就在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这普通显现出了它的坚实和稳固,它的简单而粗犷的构造又呈现出一种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里,外表糊着厚厚的浅黄色的泥巴,给人以无限的殷实和温暖的感觉。我最初来到世界的时候是投奔它的。它迎接我的时候是在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肃穆,十分华美,十分大气。我一直为自己诞生在这样的房屋中感到荣耀。
  在我们那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直存有很大的距离。每一家都拥有一座独立的房屋,成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着宽阔的菜园,菜园之外,有可以通向各个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听见远邻的狗叫了,那么你赶快走到院子,一定会望见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来,他或许就是来你家做客的。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来得及返身进屋去沏一壶茶,待他进来时,你喝住狗的狺叫后引他入屋,他会马上品到飘扬的茶香。
  世界在那里显现出它浑厚的广阔性,每一个人的活动区域都非常之大。长大以后,我离开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围的场景时,心中总是想,是我那时的孱弱幼小感觉它格外之大呢,还是它生就的壮阔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梦想中的庄园,现实中的庄园,灰色的庄园。它从早晨过渡到中午,然后再从中午穿过下午,到达傍晚、深入到子夜时分,它每一时刻的风貌都幻化出一片灿烂而朦胧的灰色:日光下的浅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为这灰色的笼罩,而显得有些忧郁,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们的庄园主吧。
   
外祖父

  他走进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张脸永远是忧郁的。他不爱说话,喜欢低头,眼睛老是微微红着,每日必须有酒去醺醺他的嘴巴。我称他为姥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宽,但衰老还是逼迫他弯下腰。他走路时弓着背,一双奇异的大手像两只大铁锚一样背在身后,使他在走起路来时让人觉得他是在驮着一双手行走。
  他是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园的开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们家中以活人的姿态出现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办法饱览了,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力和心情去照过相。幸而他活下来了,否则,他连一张遗像都不会留下来。那么,对他年轻时代相貌的揣测,除了去问那些曾经在那一时期熟识他、并且也活下来的人之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了。我曾经问过我的姥姥,问我姥爷年轻时是否非常漂亮。她对这个问题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像当小偷的人遇见了警察的盘问,使人多少怀疑她是否真的伴随过姥爷的青年时代。按我的想象,把他复原到年轻时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壮、智慧、豪侠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不然,他一生的经历就不至于那么丰富。
  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从来不抱我,甚至连我的头都不曾摸过一下。他那双异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过女人的秀发,我不敢设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却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当中创造了六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苦恼的事情。我童年时只是听过他的星星点点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少是从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长大以后,我开始动笔写作之后,曾经去故乡访问那些阅历丰富的老人。这些老人在见了我之后,几乎都用同样的口吻打发我说:
  “还是去问你姥爷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着这些老人脸上的迟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苍茫发呆。那么,我怎么让他开口呢?他喜欢喝酒,他绝对不会醉,他的理智和节制几乎是第一流的,你没法指望他酒后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个晚饭后的黄昏陪着他散步,走出我们的房屋,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黑龙江岸,看着暮色中银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这种气氛中你想帮助他复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维绝对不会逆流。他的思维在这个时刻会跳跃起来,朝前走去,向我布置明天午饭的内容或者是推测最近的天气情况。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带着一种同情心朝我走来,问我:“你写的东西都是真事吗?”我告诉他不全是。他又问我,“那你是胡编了?”我说起码要有点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哑笑了一声,说:“你除了这个,不能再干别的?”我说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我还喜欢。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说。
  “是的。”我夸张道,“我连饭也不想吃。”
  我垂下头。我知道暮色此刻笼罩我的脸庞会使我看上去十分忧郁。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真的能可怜可怜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种强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来,声音就像荒凉的风声一样一阵阵地吹在我耳畔了。“你看到气象站的房子了吗?”他说。我仰起头来,遥远的气象站的白房子那时看上去极像一只银灰的鸽子在大地上觅食。我向他点点头。“你知道气象站没建之前那里是什么吗?”我摇摇头。“那里原来是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
  我的回忆在这一时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亲的确向我描述过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的情况。那时候童年的母亲总愿意到医院附近去捡药瓶,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最喜欢玩药瓶,说那个医院非常漂亮、气派、干净,她在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医院。我一直认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怀旧情绪的浪漫的回忆。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时在医院前面有一条很繁华的街,包子铺、当铺、肉铺,还有掌鞋的、打镏子(金戒指)的、做寿衣的、算命的……热闹得让人头晕眼花,还有开窑子的,有日本娘们、毛子娘们和中国娘们……”
  大概他又重温了当年的场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动情极了,那种被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梦幻般的回顾和那种对遗失的岁月的忧伤的感喟,不由你不为之震动。而我则认为,他所指的“繁华”最重要的是说窑子吧。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话,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对繁华生活的回忆给打住了。而我的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红妆绿裹的窑姐身上,那种软玉温香不禁使我联想起日本女人素洁、宽松、典雅的和服和她们高高挽起的发髻,她们的弯弯的眉毛和樱桃一样的小嘴,她们缓缓前行的步态和谦恭施礼的身姿,以及她们扑朔迷离的眼神和遥远的歌声。她们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经,我不得而知。与此相反,那些热情奔放、喜欢喝酒和跳舞的俄罗斯女人的野性的长裙子和她们金色的头发也像莫测的闪电一样打入我心间,叫我在向往中颤栗和惊悸。如今,她们的坟墓已经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坟墓像她们苍老的乳房一样干瘪了,茵茵绿草在她们的胸脯上重新构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时间如果能倒流,那么姥爷他们所要的大概还是那间白房子和房子中断肠似的温柔。
  他苍老了。许多他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已经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为此而变得沉重了吧。我知道一个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为活得太久而饱尝了回忆的忧伤和语言的孤独,他面对新的墙壁时的苍白心境。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让一个老人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经历叙述的痛苦呢?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追寻他对往事的回忆。我愿意看着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对日出日落,以无言的深沉对待辽阔的田野和我们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经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时对着在墙缝边匍匐的蜘蛛时眼睛所闪烁着的莹莹水色,你会觉得音乐就在那个时刻产生了。
  我姥姥是一个热情而又异常聪明的老太太,她极其好客。我们的房屋总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现。每逢这个时候,姥爷就默不做声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园子中的垄台上,或者就坐在门口的木墩上——这时他面对的是一条路。似乎永远都是他在拒绝客人到来时那种少见的家庭气氛,他崇尚清静已经成为一种癖好。为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数落他的冷漠。据姥姥讲,合作社的时候,姥爷经常把自己家的东西偷出来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从仓房中偷出一根牛绳,他要把它拿到社里去,被姥姥发现了。他们撕扯在一起,姥姥哭着要用这根牛绳勒死她自己,姥爷只好罢休。这一段佳话在我们故乡几乎广为传颂。也难怪,他那时是乡长,爱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则。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从乡长的宝座上跌下来。
  那是红色在中国大地上发疯弥漫的十年当中的最初岁月。据我母亲叙述,那个时候他们在每顿饭即将开始时都要敬祝三遍“万寿无疆”,然后才会吃饭。秋天的某一个日子的午饭是金黄色的,母亲在饥饿的祝愿声中听到了门外响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很快,姥爷被七八个人给揪到了乡政府。他们告诉他,他被撤职了,因为他的弟弟投奔“苏修”去了。
  我姥爷四十年代淘金时结识了一个专做笼屉的手工艺人,小姥爷一岁,同样是闯关东过来的,他们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亲的。这个人在一个牧场里喂牛,有一天他去江边钓鱼,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要泅到对岸去的欲望。据事后在劳改农场改造的这个人讲,如果那天他能钓上鱼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做了。他在江边静呆了两个多小时,鱼漂还没有一点沉下去的意思,他听到对岸传来一阵稠密的鸟声,他就怦然心动。他知道他钓鱼结束后面对的仍然是牧场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围着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湿的晚霞。他习惯于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样不断发出寒冷的叫声了。他觉得他要去对岸看看什么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异国女人的高鼻梁,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黄头发的男人比试一下酒量,大家为此做了许多种猜测。反正那天他是跳进江水之中了,他像一只蝌蚪一样很快接近了国境线,这时瞭望塔上的呼唤向他传来,几个巡逻兵端着枪从沙滩上朝他跑来。他丧魂落魄地被揪上岸来,人们想从他身上搜出一些情报之类定罪的证据,可除了他的胸前吊着一个粉红色的香荷包之外,人们一无所获。那个香荷包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我们无法猜测——香荷包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我姥爷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这时候曙光还未成形,长夜尽头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闪烁。我们在朦胧睡意中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伤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我们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园、猪圈、鸡舍,都很隆重地戴着灰色的帽子,垂着眼睑倾听我们的呼吸。这个时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哝声中穿衣起来。她熟练地点起油灯,把前一天晚上就预备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里,架起火来。不久,油灯的火苗像一只金色的飞蛾一样消失在灰得发亮的隐隐的晨曦中。煎鱼的香气把我从睡眠中馋醒,我望见姥爷坐在圆桌旁咝咝啦啦地就着鱼喝酒。这时他一句话也没有。等到酒气和鱼香气同天色一样变得更为亮堂的时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脸梳头。等到我们坐到桌子旁时,他的殷实的早饭已经结束,他就重新挨到枕边,蒙头大睡。直到上午十点多钟,他才又一次起来对着恍惚的阳光发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对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觉源自我姥爷,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与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们那里,盛夏同罕见的白夜一样短暂,你会觉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森林中跑出来,在接近你房屋的时候又突然掉头而去一样的匆匆。我们的菜园里很多试验性的瓜果也就相对缩短了茁壮的生长期,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时的疯态,因为菜园中的瓜果向我展览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们很快会在秋霜的阵痛中流产,你去品尝不成熟的果实时全部的感觉就是苦涩。那个短得惊人的夏天里我舅舅从外地带回来两个西瓜,每个西瓜都比我的头颅大上两三倍。它们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极了,一片浓浓的绿色上面弯曲着许多条锯齿形的黑条纹,那些黑条纹均匀到了使人怀疑那是谁用墨笔画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着一把雪亮的刀沿着黑线切下去,很快我们的眼睛都明亮起来——我们分明看见了那里面盛开着的鲜红鲜红的肉了。我们还看见许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样晶亮地藏在里面。我分到了一块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墙角把它吃光了,那种甜滋滋的凉爽如今又像缠绵的流水一样萦绕在我的脑际了。吃过了一块我很不过瘾,我又朝姥姥要来另外一块(事实上只能称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对稀罕物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吝啬),我捧到这片西瓜后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当时舅舅是第一次带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块最大的瓜给我,于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们手中剩余的瓜给我,我在哭泣声中把它们全部吃光,那种饕餮相一定使姥爷大为气愤。那天晚上真够不幸的,六岁的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后就醒了,我躺在湿漉漉的黑夜里心里恐怖极了,我便哭出声来。姥爷和姥姥惊醒后掌灯一看我尿了炕,就怨声连天地数落着我。我姥爷就像打扫猪圈的乱草一样将我扔到炕沿,然后他的手很有力气地把我翻过来——我的脸、胸脯就贴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则朝着上面——那是一种预备挨打的趴的姿势。姥爷这样布置完我之后就用大巴掌掴我的屁股。我听见巴掌溅到我屁股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就好像一双脚踩到坚硬的冰雪上所发出的声音。他边打边骂着“没出息的、贪吃的……”后来还是姥姥在我忍耐不住的哭声中制止了他的行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后觉得头很疼,而且严重的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艰难,使我怀疑我与别人不同,别人平时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则用的是屁股。因为疼痛和委屈,我开始到箱子中去翻找我的衣服,我把它们卷在一起,打算着回家。可当我想起爸爸妈妈离我无限遥远时,我不禁又心酸地哭出声来。我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投奔他们,而且把我留在这里又是他们的意愿于是,我竟然连父母也恨起来了。
  我至今认为疼痛是一种力量,是使一个人早熟的催化剂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时就会懂得了存在者的忧伤。那么,当我写下上述文字时,我绝对不是想让人们对我那一次挨打产生一种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温一次美的疼痛,为此我感谢姥爷,感谢他能给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勇气。
  让我怎么向你描述我们那里的晚霞呢?说它新鲜、艳丽到了使人想飞到那里的风采,还是说它湿润、忧伤得仿佛在泪水中浸泡过?总之那里的晚霞像一种病一样让人心疼得难以忍受。这些晚霞总是背对江水,面向那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面柔曼地沉沦。我们在晚霞沉沦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发胀的感觉。我姥爷这个时候喜欢坐在暮色徐徐涌来的莱园中观看这一派晚景,一种没有声音的景色。他的一生好像在这个时候回光返照。这个时候姥爷常常要犯一种病,医学上叫做“小肠疝气”。我们常常看见他弓着腰从菜园中出来,他的双手不再背在后面,而是紧紧地捂着裤裆,剧痛使他脸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规则。他是怎么得的这种病我从来没有探究过,我一贯认为是晚霞诱发了他的病症,他的剧痛仍然源于自然。这种病像流感一样让他和我姥姥都觉得格外苦恼。他曾为此做过一次手术,但手术之后只要是他一个人独处菜园,又面对着晚霞的时候,他的病就会重新发作。他的手紧紧地护着疼痛部位,看上去十分让人忧愁。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苍老到了不愿意说任何话的程度。他仍然喜欢墙角,喜欢沾一点酒,喜欢晚霞,喜欢菜园,喜欢我们在房屋前庇下的那一种说不清楚的生活方式。我在那里只住了一周时间,就遇见了他两次的昏迷状态。据姥姥讲他现在常常昏迷,恐怕不会太久了。他昏迷的时候只要用一根针去放一放他的血,他就会慢慢苏醒过来。他有一次昏迷时我们为他穿上了寿衣,他苏醒后发现了,禁不住蒙头哭了。我亲耳听到他向我唠叨,他看中了一块风水宝地,他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他的坟墓给挖了。他不愿意由他的子孙来为他挖坟墓。他跟我说完这句话后,问我,“你仍然缺故事写吗?”他告诉我,如果缺故事了,就写写他的牙齿和头发。我不知道他的牙齿和头发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向我讲这话时他的牙齿和头发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他那雪白的牙齿和乌黑的头发遗失在哪一条山谷了呢?
   
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动得让人无法入睡。你在子夜时分才会感觉到天空的亮色变得稍稍迟钝一些,但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迟钝,绝对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黎明的鸡血红又热辣辣地在东方散发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去球场上打球,可以在菜园中精耕细作。
  那段日子里我们始终被光明所拥有着,我们对光明的感觉到了怀疑世界上是否还会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边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时间,你可以在上午睡觉,而在晚上开始工作。因为太阳在那时候通常是晚上六七点钟才落山。
  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沉静和自信。我们总是想,它就要来了……于是我们就仿佛看到了许多条光带在山间或是天空一侧像绰约的野花一样开放的姿态,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着粉红色的纱丽,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那时我们就感觉出自己是睡在红房子里。那种日子里我们极其害怕雨水,雨水一来,我们要看极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种多余的要求。因为雨水尽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净,可是它相对地淹灭了一些实在而美丽的事物出现的机会,就好像一件华丽的衣衫被扔进洗衣桶中我们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银色的泡沫。那个时候谁想要泡沫看呢?我们当然要诚心以待地静候极光那妩媚的笑容了。
  这样说,你会不会要问我们那一段时光是否因为阳光频繁的包围而感觉到干燥呢?不会的。因为我们的村落连接着浩浩荡荡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树木总是把它碧绿的水分子像扔铜钱一样地朝我们的居住区抛来。尤其是微风吹来时,那些水分子密得像鱼苗一样晃动着柔软的身体朝我们游来。更何况,我们面临的那条黑龙江像个失恋的人一样总是把它湿漉漉的歌声唱给我们,我们的日子过得多么凉爽和清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红色的脚趾,我实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着脚丫从房屋跑到江边,再从江边跑到岸上的黄豆地里去听鸟声。
  如果说一对夫妻拥有六个孩子不算稠密的话,那么当这六个孩子成长起来,各自组成了新鲜的家庭,又重新回来时,那么这个家族就会像蜂房一样热闹。我姥姥家就是这样。
  白夜来临时,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携带着他们的丈夫或者媳妇回家了,有孩子的再带上他们的孩子。那些还不懂事的小孩在襁褓中的样子简直像一块大点心一样可爱。他们回来时像串亲戚一样受到客人的待遇。但这种待遇只会持续一两天,过了三天,我姥姥就会吩咐她的孩子们干活,让这个去剁鸡食,让那个去洗菜,她又恢复了年轻时操纵孩子们的那种自由和乐趣。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白夜来临的时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把白夜当成了一种节日,他们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庆祝一下吧。但这个时候我妈妈和我小姨都不会回来,她们离我姥姥实在还很遥远。所以房子里的笑声常常勾起我对妈妈的回忆,那时候心里就有些发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伤吧。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的香味。她喜欢洗头,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单单给她的头发里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不是她的热情和亲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纯粹是因为她头发里那种梦呓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缎子被。”
  “我不去。”我说,“缎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电光一样,它能给你挠痒痒。”二姨说。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带去睡她的缎子被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个动机。二姨没有说谎,那个晚上我的确睡上了一床湖绿色的缎子被,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被面上有十几只牡丹的刺绣图案和十几只金色的小鸟。那些小鸟都有着夸张的翅膀,使人想到它们是一群可以飞进月亮的鸟儿。可我不知怎么的却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见他时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边防工作的,喜欢喝酒、打猎、捕鱼、冒险,还喜欢二姨的那颗黑痣。他看起来有些凶,别人都叫他“大阴天”。任何顽皮的孩子一见了他都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认为我二姨没有孩子是因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肠却很热。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阵鼾声扰醒——二姨夫的鼾声像虎啸一样嚣张。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离我远去后,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后妈”这个字眼,心里就极其恐怖。我掀开被子,光着脚丫下了炕。房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冰凉的地上无论如何也用脚踏不到我的鞋子,我就蹲下来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几只大鞋和我的一只小鞋,我把小鞋用一只手提着,然后再用另一只手去摸,结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只小鞋仿佛被老鼠给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气和信心,我真想把灯打开或者把窗帘撩开借一下光亮,可是我却担心这样做会弄醒了二姨他们,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声一响灯就亮了,二姨从被窝里爬出来将我抱到炕上,问我:“小大人,你怎么睡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这里睡。”我哭着,“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别啰嗦了,我们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翻身起来,飞快地穿上裤子,二姨也飞快地给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后他们关上屋门,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记忆着那个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着我,二姨跟在后面打着手电,那天没有月亮。我们走过许多田地和房屋,脚步声引起许多狗连绵不断的叫声。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衔接着,弯弯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我们到达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二姨夫身上散发出的热乎乎的汗味了,他显然因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没有任何一句话,二姨和他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我姥姥被唤醒后起来开门,一见他们送我回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息着说:
  “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谁稀罕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我二姨这时候忽然很绝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姥姥也跟着哭起来,直哭到我也跟着哭起来的时候她们才罢休。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就极不安宁,我太任性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闻闻她头发里的香味,可惜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二姨已经收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如我一般的年龄,听说快要出嫁了,与二姨处得还好,另一个女孩还很小,大约今年才是上学的年龄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从她最近寄来的照片看,她显得苍老了,但是笑容却依旧宁静。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样,姥姥的这些孩子像南归的燕子一样纷纷飞回他们的旧巢。这时候菜园里各色菜蔬已经全部下来了,我们的饭桌上每天都有好几盘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荤油炖的豆角简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葱、小辣椒和西红柿汇集在一起的凉拌菜更是美妙异常,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一个土豆汤,汤上面漂着一层浓绿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撑破。二姨这个时候做的饭菜就把整整一个家族的人都弄得饱嗝连天,我和表弟、表妹们常常在笑声中像过年放爆竹一样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尔也有不做饭的时候,不做饭的时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饭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姥姥吩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饭。我出了房子就大声地召唤“二姨二姨”,我听见答应声从菜园深处传来,我就走入菜园,一直走到尽头的厕所。我看见二姨蹲在那里面,脸上有一种苦相,她看见我喊我“小大人”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似乎是痉挛的。我告诉她要吃饭了。然后我问她今天为什么不做饭?她说她病了。“你病在哪里?”我问她。“在这儿。”二姨从厕所里站起来,我看见她腿间落下一条鲜红的东西,宛如落霞。“血!”我惊叫,“二姨你怎么出血了?”“还不是让你这个‘小大人’给气的,你以后不要再气二姨了,你一气二姨,二姨就要出血。”“疼吗?”我问她。“疼死了。”二姨说。
  这么重要的情况难道我姥姥不知道吗?二姨病成这个样子我们谁还想吃饭?我听完后一边哭一边跑着穿过菜园,当我从菜园中猝不及防地跑出来时,正与在院子中觅食的小鸡雏相遇,我的一只脚踩死了一个柔软的小生命,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饭桌上端菜。我抓着她的围裙切切地说:“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围在饭桌旁的亲戚们像被捣了老窝的蜜蜂一样一轰而起,纷纷跑出房屋,这时候我二姨却从容地从菜园迎着我们走来。
  尽管这是一场虚惊,但当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而且这种恐惧一直像阴魂一样萦绕着我,我惧怕血。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当我看到第一缕生命的流泉从我体内鲜红地流出来时,我的眼前马上闪现出二姨脸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异常疼痛。我现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当年的表情留给我的印象像刀斧凿过的痕迹一样清晰,我无法逃脱疼痛的笼罩了,但我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它叫我永远真实地记忆着一个人,记忆着一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怅惘。
  白夜的高潮应该算做极光的出现。我长这么大只遇见过一次。那是白夜初来时,我和姥姥去黑龙江边刷鞋子。当我们刚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鞋子用石头拴住,浸入江水中时,猛然间觉得天一下子变得暗红起来,太阳不见了,江水闪现着红铜色的金属般的光泽。姥姥吃惊了一下,然后她低声说:“来了极光了!”我们就一起朝岸上跑去。我钻进岸上的黄豆地里,像一只红狐狸一样藏在里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鸟似乎都消失了。那时我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美丽,我只是觉得十分恐怖,十分胆寒,天地一下子变得如此诡谲,我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恐惧当中像失灵的马达一样颤抖不休。我还看见我们的房屋在我遥远的视野中变得像一头红象一样,好像这房屋将被上帝领走。直到极光消失之后,天地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我才站起身来,无力地朝家走去,那时真仿佛是病了一场,我倒在姥姥的怀里,流着眼泪告诉她,我喜欢白夜,但不喜欢极光。那场极光的确使我大病一场,我躺在温暖的灰色房屋中一直睡了两天两夜,当我重新醒来时,那些回来过白夜的姨舅们大都携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去了,只有我二姨还留在那里。我醒来时发现她的手正搭在我的额头上,她俯下身亲昵地说我:“小大人,你真是差点把二姨又吓出血了。”“二姨……”我说完这两个字就哽咽了。我觉得眼角流出的软软的泪水烫着了我的脸颊,我的泪水从来没有那样热烈过,整个白夜的背景忽然间变得黯淡起来,而我二姨却异常明亮起来。
  窗外的鸟又来召唤我了,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天地间的白色光束好像淡了许多,大概白夜就要过去了。白夜的壮丽将连同羞涩一起被七月的风给收走,它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淡妆的姑娘,姑娘的眼睛在望着她出嫁的马车——许多年过去后我仍然这样怀想白夜。
   
渔汛

  “棒打狍子瓢舀鱼”,是我们那里流传的一句话。它向我们诉说着那里过去的富饶。据说你走进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狍子像一片树木一样林立其间,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个——它将使你烤狍子肉的黄火徐徐燃烧起来。那么鱼呢?姥爷他们那一辈的人回忆起来总爱说,拿一把舀子,随便地站在某一处江段,你尽管弯下腰,那么你就会打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这种说法令我多少次馋涎欲滴。可惜,我没有赶上那个自然富庶得让人无限神往的时代,我赶上了这个时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鳞光足以勾起我的乐趣和情致了。
  在黑龙江,渔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现。渔汛降临时,那些品种繁多的鱼游经我们的居住区,撞在银白色的网上,真有些群芳荟萃的味道。而夏季则不一样。夏季一般是捕鱼的淡季,大家使用的工具也大都是那种像草筐一样的须笼:它状如坛子,底部封闭,中间膨胀着隆起,像孕妇的肚子一样,上面留着一个巴掌大的出口,出口处抹着鱼食。你可别小瞧它那圆鼓鼓的肚子,不要以为它里面很空洞,其实那里面有一个暗道,暗道像一个人的动脉神经一样通向出口。鱼可以循着食道走进来,但进来之后就别想再出去——人对待鱼似乎从来没有客气过。这似乎是一种十分小气的捕鱼方式,但冬天却不一样了。
  冬天的渔汛到来时,你早几天前就会听见封冻的江面传来一阵颤抖的声音,那是渔汛到来的消息。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大抵都因为猫冬而过得有些腻味了。所以人们迫不及待地把鱼网找出来,把落满灰尘的冰镩找出来,把夜间取暖用的火盆找出来。如果谁家的鱼网有漏洞了,那么这家的女主人还要把梭子找出来补网。这些女人在补网的时候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你如果站在旁边看她补网,她的动作就愈发快得让人心慌了。
  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动,只要是还有御寒能力的,那么这个时候就全部涌到江岸。张家的大门开了,那里的一大家子人像正月里走亲戚一样去大江了。王家的大门也开了,那家的男人矮矮的个子却背着一麻袋的鱼网,他的女人跟在后面抱着许多柴火。他们往江上去的时候步子是慌慌张张的,他们生怕他们去晚了鱼全都闯到别人家的仓库里。我们家的灰色房屋也开了,我们像苏醒过来的蛇一样爬出大木刻楞房屋,外面的寒气像春风一样给我的脸颊涂上一层胭脂。姥爷弓着腰早就走在前头了,姥姥套上狗爬犁,把干草、鱼网、铁丝笊篱和捕鱼用的东西也装在里面了。我们鱼贯地朝大江走去。
  家家户户都在抢着占“鱼窝子”。这时候他们既显得急躁,又表现着一种谦虚的大度。谁若占多了“鱼窝子”,看到后来的人没有地方可以再占了,那么他就会又心疼又热情地让给这个人一个“鱼窝子”。平日里静寂而银白的大江像被点燃了一样变得空前活跃。那一段江面看上去就像一条开满鲜花的道路一样芬芳无比。你随时都可以听到他们捕捉到大鱼时那兴奋的叫声:嗨——一条大蜇罗!哎——多漂亮的细鳞!
  而我最喜欢的鱼却是狗鱼。狗鱼的脊部是深褐色的,上面她一回来姥姥就派我和她睡一个炕,可我喜欢她带回来的东西却不喜欢她,所以她不像二姨那样亲切地叫我“小大人”,而称我是“倔头”。
  “倔头,你先起来,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馋嘴梆子。”我嘟哝着穿衣穿裤,然后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观察早饭的情节,然后我再跑回西屋,告诉她,“煎鱼、炖鱼、鱼汤……”
  “又是鱼、鱼的……”她嘀咕着,开始伸着懒腰慢腾腾地钻出被窝。她钻出被窝后慵懒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她的头发像树叶护着树身一样浓密柔顺地围着她的脑袋,她的脸蛋看上去白里透粉,嫩得像新杀的鱼肉,真有点小姐的样子。
  “鱼儿——吃饭了!”姥姥又在喊她。
  “我还没梳辫子呢!”她说。
  “吃了饭上大江去换你爸。”姥姥说。
  “我不去,那么冷。”
  “那你看家,我去了。”
  “你要去把倔头也带上。”她说。
  “我碍着你的眼了?”我不满地问她。
  “没碍我的眼,小姨是让你去江上跟姥姥学逮鱼。”
  “逮你。”我说。
  我不再和她斗嘴。我迅速地吃过饭,然后穿上棉猴、棉靰鞡,戴上棉巴掌、棉帽子和口罩,由姥姥领着去大江换我姥爷休息。我们出了房屋后马上感觉到又是一个冷得冒烟的天气。无边的寒气把前方的雪路弄得非常混浊,我们好像是走在雾中,要走一程看一程,否则会因为模糊的视线而误入深雪窝中。天上的太阳仿佛已经没有了,你要寻找许久才会看到它的位置,它像不足月的弃婴一样孤零零地生存在苍白的气氛中,像一撮浅黄色的绒毛一样,一点也不明亮和丰满,仿佛被寒冷给撕碎了。
  我们走到江上时姥爷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条的鱼,他的脸也还是阴沉的。我家的黄狗身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它看起来就像白狗一样了。它大概是忠实地守候了姥爷一夜吧,它一见我们到了,就摇着尾巴用脑袋蹭我的腿,然后还用两只前爪扑我的胸脯,那副解放般的快乐劲让人觉得它和姥爷呆在一起一定是饱尝了不少孤独。我很可怜它,就抱着它的脑袋亲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因为热,所以没有沾上白霜,它的黑黑的嘴巴和我红红的嘴唇相接触的时候我姥爷总是别过头去,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亲密的方式。黄狗和我亲热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地方去解手了。它经常是穿过近在咫尺的国境线把它的排泄物遗弃在另一片国土上,然后又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边。它这样做总是让人很为它和我们自己的命运担心,好在谁也不会注意到一条狗的行踪,我们的目标已统一到渔汛上。
  渔汛的尾声的信号是鱼儿伤痕累累通过封锁线。大的鱼群过来的时候,我们用网阻拦到的大抵是那些贪吃或缺少经验的极少的一部分鱼,这部分成为我们额外的收入,但大部分的鱼却机警地走出我们的埋伏区,挣脱出去的就意味着又产生了再通过另一个村庄的危险性——它们面临着那些消失了的伙伴的共同的命运。人们都喜欢它们的身体,却很少为它们的命运操心,人们都知道闪闪发光的鳞片可以把一个本来很穷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给一个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缕歌声。所以,无论是江中的鱼,还是海中的鱼,它们的数量不是与日俱增,而是日趋减少,所以那种用瓢舀鱼、用麻绳捕鱼的动人故事只能成为历史,成为后辈者的童话了。
  我们坐在渔汛的尾声中感觉到的是无限的疲惫。那时候收获已经不是一种喜悦了,它已经熟稳地幻化成一片蔚蓝色的空气。你呼吸着这空气,产生的只是舒缓的平静,就是平静。然后你还会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我们在大江上留下了无数个幽黑的冰眼和无数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来像上帝抛下的一堆遗物,像节目高潮过后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无休无止地呈现着冬日的苍白,也许会有一场雪降临。这时候云彩就会成为暗灰色,气压降低,冷空气在沉闷的时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所以落雪的天气总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我深深地记忆着那次渔汛结束的时候我们套着狗拉的雪橇,载着那些已经冻僵的鱼和那些沾满了水草的鱼网,朝我们的灰色房屋走去的情景。那时候大家都默不做声,那时候最大的声音就是狗的热气啧啧的呼吸声。我们走到半路时天忽然下起大片大片的雪来,雪很快弥漫了我视野中的一切景色,一种原始的苍凉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注入我心田了。现在我叙述上述情绪时,暑热好像在层层剥落,震人心魄的寒冷和凉爽又一次将我紧紧围困,我只能埋下头来在这拥挤的城市的一个灰暗的角落里为这美丽的忧伤而哭泣。
  那一次小姨回来赶上了渔汛,渔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个时候仓房中堆着的鱼是绝对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时它们肯定还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爷合计一番后就决定卖掉一部分。
  买鱼的是个外地人,他低价收购,然后再高价卖到捕不到鱼的地方。他那天是开着拖拉机来我家的,那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当他询问我们家这些鱼都是谁捕来的时候,我小姨像猫一样甜腻腻他说:“我……‘你真能干。’”他夸赞小姨,小姨的长辫子就晃悠得像秋千一样了。我当时很想揭露小姨,但我看见姥姥在向我使眼色,并且打发我出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让这个滑头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确和他结婚了,但婚后不久他们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说那个男人在外面不老实,她憎恨那次渔汛给她带来的厄运。她已经怀了孕,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孩。她的皮肤开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没有时间再顾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长辫子也就被迫铰掉了。她铰辫子的那天是一个明亮的秋日,我听见了小姨的哭声——明亮的哭声。渔汛离她的生命已经越来越遥远了,然而不管我们如何避免在她面前提渔汛的事,但谁也不会忘记她的小名——小鱼。大家仍然那样称呼她,她也低低地怅惘地答应着,仿佛她真的来自一片水域似的。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获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飘着的风就变得爽利了,山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前天是浅黄色的,昨天就有黄中透红的,今天通红的叶子也出现了。这些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像那些喜欢赶集的妇女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扬出去。那段时光我总会看见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桠笼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红和金黄相重叠的叶子。
  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就做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准备歇息几天了。
  我姥姥说:“姥姥带你去二姨家住几天吧。”
  我听到这惊人的喜讯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绿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给我买的,平素里姥姥不准我穿它,说怕把这么金贵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亲戚了,我们为二姨的婆婆带着一包过年时人家送来的、而姥姥至今舍不得吃的变得坚硬了的点心。然后我们还带着两瓶水果罐头:一瓶是红色的山楂,一瓶是浅黄色的菠萝。我们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楞房子的时候我央求姥姥让我把狗也带上。我姥姥开始时有些答应了,后来当她看见姥爷从门边出来,步履迟缓地来到院子中目送我们时,姥姥忽然说我不能带黄狗去,黄狗要留下来陪我姥爷。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获鸡群在麦地里懒洋洋地拾麦粒,它们身上的羽毛被阳光擦得锃亮锃亮的。我姥姥边走边嘱咐我到了二姨家要守规矩,不要乱跑,不要大声说话。吃饭时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声。筷子不要满菜盘乱插,只动朝自己这面的。见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给她行礼问好,见了王姥的闺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疯病。姥姥甚至还嘱咐我不要吃撑着了,以免在众人场合放出屁来。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几个熟人说话耽搁了一些,所以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姥姥暗自埋怨来的时辰不巧,好像单单是为了赶人家的饭碗似的。
  王姥他们果然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态的样子,手里正托着一碗粥,她见了我姥姥之后大叫着“亲家——”然后赶忙放下碗来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尘。“累了吧?”“不累。”姥姥笑着说,“小秀呢?”姥姥见二姨不在场,就问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儿帮着发丧去了。”王姥说。“唉,上个月王成他娘还去粮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没了?”姥姥叹息着。“这个岁数了,还不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王姥倒是开明。
  王姥伺候我们洗脸的时候傻娥正在一声不吭地看我们。天并不太热,她却敞着怀,我可以看到她的一双奶子像吊瓶一样松软地垂在胸前,丰满得像富人的钱袋一样。她胖胖的圆脸气色极好,但她的眼神却散漫呆滞,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陈旧无光的玻璃球。
  我们吃过晚饭后王姥和姥姥就关在一间骨尸匣一样的黑房间里去嘀嘀咕咕地讲话去了。她们的嘀咕声听起来像鸡下蛋一样可笑。我无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黄狗。
  傻娥凑在窗台借着外面朦胧的光线在读一本书。她的呼吸声特别粗莽,所以我怀疑这呼吸可以像风一样帮助她翻动书页。我小心地走过去问她在读什么书。
  “《西游记》。”她憨憨地说,“我已经看到一百四十三页了。”
  “你认字吗?”我问她。
  “我不认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页!”她气呼呼地说。
  “我寻思你是翻着玩的。”我说。
  “我认字,我才不翻着玩呢,你胡说八道!”她的脸色发青了,而且嘴角开始抽搐,呼吸声更加急促。我意识到她要发病了,我就飞快地跑去报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个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谁也没睡好。她发烧,脸色红艳得像烧透了的钢材,我姥姥不时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责备我。可我心里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没有说傻娥什么她却犯了病,她怎么这么娇气?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显得精神饱满,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姥姥和王姥却疲惫不堪,吃饭时似乎连捧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则因为二姨的不在和无端地闯了祸而有些想家。
  早饭一过,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诉我说傻娥想做什么一定要顺着她,不能戗她。她说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说是圆的,她说花是在冬天的鸡舍里盛开,你也就点头附和。傻娥似乎左右着这个家庭的空气。
  整整一个上午我躲在菜园中不敢出来。我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这些蚯蚓装到一个白色的铁皮盒子中预备着去喂鸡。当我看到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游动到中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肚子发出隐隐约约、胆胆怯怯的咕咕声了,这声音像雏鸟哑涩的歌喉一样紧张。
  傻娥朝菜园中走来。我听见她的充沛的呼吸声像晨雾一样朝我飘来,我看见她跃动着的身体有一点红格外让人惊悸:她竟然在辫梢上结着一块红布。
  她说:“你姥喊你吃饭。”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几颗汗珠便像狗撒欢似的滚来滚去。她又说:“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顿顿都要吃饭?”她蹲下来,看我挖出来装在白色铁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挡着我的视线,她的屁股像秃山一样圆润、结实、硕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给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上午的粉红色的果实条理清晰地像穿针一样地扎进土里,我气愤得没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裤子了。”她气汹汹地说。
  “你敢!”我说,“你娘就站在门边呢!”
  傻娥的脸立刻就气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样臃肿了。她三把两把就将我捋起来,就像急着捋一把葱叶赶着去爆油锅一样。她骂着撕开我的衣襟,并且拍着我柔韧的肚子喊着:“这么圆呢,一个上午连一次屎都没拉,食没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声疾步走来,“你又在干什么?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么一天三顿天天跟着吃?”傻娥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她是你小辈的,你让着点!”王姥劝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们家吃!”傻娥松开手,哭了。
  吃那顿午饭时我一直垂着头,我不敢看傻娥盯着我饭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惊胆战。我在使用筷子时尽量变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挟,饭也不敢多吃。那张饭桌简直像供桌一样肃穆庄严,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隐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说与这件事有某种微妙关系。
  午饭之后我逃到菜园忍不住哭泣起来。二姨不在,一切都没有生气。我不知送葬的队伍是否已经出发,姥姥所说的两三天的时间是不是个虚数。这次出来玩的确没有任何快感,我厌烦王姥家的鸡,甚至觉得她家栏里的猪的吞食声也丑陋无比,厕所也小里小气的,没有任何顺眼的地方。我便想这样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难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园中走来。这次她手里举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葱和一个白面馒头,她走到我身边后粗声粗气地说:“给你吃。”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裤子了。”她说。
  我接过葱和馒头,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梦魇般的笑容,她说:“我领你去后园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后菜园和那个像巨大的玉米面窝头似的草垛是我记忆当中最美丽的事物。我和傻娥走进这个秋天的菜园的时候,使我们兴奋的首先是田园上轰然而起的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脚步声的恫吓。它们飞离菜园后,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菜园像一块平滑的黑绸布一样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一座金黄色的草垛像上帝遗失的草帽一样扣在菜园中央。这时候午后的阳光如银针般犀利地往来穿梭,所以草垛看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从墙根挪来一把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后我紧紧步其后尘,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来一定像一只老母猴带着小猴去树上摘桃。我们爬到草垛上面后,傻娥哈哈地笑着把一本纸色泛黄的书摊开,然后她一脚把梯子踢翻,我惊叫着问她撤了梯子我们怎么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说,“我教你念书。”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册子打开,我看见纸页上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图案和一排排蝇头般大小的毛笔字。她念道:“纸有五色,紫白红黄,千日丹红,颜色淡妆……”她念着,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问,“我念得好听吗?”
  “好听。”我说。
  “那你怎么不跟着念?”她问。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我马上重复,她笑了。
  一个下午她都在教我念这种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里面有笤帚、火盆、太师椅子、菊花等等的字眼,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五彩缤纷,傻娥的周身都缭绕着一种令我着迷的说不清楚的气息。比方她说金色的草垛里面埋藏着一个金色的孩子,她说这个孩子会吹号,这个孩子从来都不穿衣裳。她还说秋天走向菜园的时候,一个人也走向菜园,那是个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脸上长着一圈浓密的红色的络腮胡子。他来干什么?他是来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虚弱的时候天空就变得宁静起来,她说她即将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在她肚子中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忽然间呜呜地哭泣起来。她说有个男人朝菜园中走来了,这个人要使她有一个孩子了。我从草垛上站起来向下瞭望,我没有发现任何实际的人体朝我们走来,但我感觉到一股透彻的风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们走来,并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呜咽,她坐起来,开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层层地往下剥,像脱衣裳一样一件件地甩下去。这样,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并且越来越矮,最后,我们可以不借助梯子而从容地跳到地上。
  我们走回房屋的时候二姨已经回来了。她因为刚送过葬,所以从眼睛上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眼泪的痕迹。王姥他们一见了傻娥眼睛几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降临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着傻娥的手说:“娥儿,你知道王成他娘没了吗?”
  “听嫂子说了。”傻娥低低说着,把脸转向我二姨。
  “你是个好心人,娥儿,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几人可怜得要命,你能不能帮着他们去做饭?”二姨说。
  “行。”傻娥回答。
  当天晚上傻娥就吵闹着挽个红色的包袱皮裹着她的几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们一致要送送她,她执意不肯,她说她认得那条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见傻娥脸上真实的表情,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和容纳了她呼吸声的苍茫夜色。我们目送着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中。
  第二天早饭一过,姥姥就带着我回家了。我们依然走来时的路线,我依然看到了来时见到的那些陈旧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麦地上有鸡觅食的影子,太阳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们的脚印一行行地被抛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个后菜园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雪也就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把我们搞得晕天晕地的。一个落雪的傍晚,姥姥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傻娥肚子里有东西了,傻娥自从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没有犯过病。姥姥计算了下日子说,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带着我去给傻娥下奶去了。
  这么说,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这点我觉得无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孩。她的身体格外健壮,能够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给酸菜缸注水,她见了我之后现出极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但她终究没能回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消逝的秋天和那个金色的草垛。她能够彻底地遗忘什么简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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