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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间操结束了,白石文惯常地看看表,嘱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题不会做,可以放学后找他补习去。美奴点点头,用橡皮擦掉了上课前她画在课文标题上的一条鱼,那是一条有五行硬鳞的鱼,半月形的嘴,两旁斜生着扁平的须。
  黑板上的题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个句子:一、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二、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吴镇的一桩往事吗?三、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四、金黄色的牵牛花绕着篱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将花头巾掉到河水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一些同学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个句子的“吴镇”是否是“芜镇”的谐音?如果是,这个句子应该被填到那像标语一样鲜艳的朝霞里去: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芜镇的一桩往事吗?每天的朝霞里最好都要有这句话,它能提醒芜镇的人不要轻易就丧失记忆。
  白石文是美奴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从五年级一直跟到了七年级,美奴一直很喜欢听他的课。白石文讲课干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师喜欢用语气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让人听了直耳鸣;他也不喜欢打手势,他站在讲台上通常是直溜溜的,衣着洁净,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匀称端庄而珍稀的一条细鳞鱼。他第一次给美奴上课,美奴便觉得那堂课过得太快了,那天夜里她还梦见了他,他赤脚走在渔场上,阳光将他和鱼照出同样明滑的颜色。以前美奴不喜欢上学,她的学业水平只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现使美奴觉得学校是最妙的去处,只要看见白石文,听见他的声音,美奴便觉得单调寂寞的芜镇生活有了生气。然而最近一年来美奴不敢抬头看白石文了,一看见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尽量去看他上衣的钮扣。他惯常穿的米色衬衫的第二粒钮扣已经被美奴看得烂熟于心,那粒柠檬色的钮扣中间有一道豁口,它像条雨丝一样一直滋润着美奴的眼帘。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良,他在小考巡视经过美奴身边时,她常常能听见他的腹部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好像有条鱼在里面捣乱,美奴便为这声音而难过,她认为老师的腹部发出这种声音是可耻的。她便把家中晒干的鸡内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并且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后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可治疗消化不良。她不希望白石文发现是她送的鸡内金。结果这一段她没有再听到那种不良的响声了。
  美奴一个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节地理课时黑瘦的地理老师见美奴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睡着,忍不住将一截粉笔甩向她,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弹在美奴脑壳上,美奴激灵了一下,她醒过来,同学们满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见黑板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线,大概是铁路线吧,老师那气汹汹的样子活像被妻子给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脸色常常使美奴联想到灶房上垂吊着的被烟熏火燎的腊肉。
  “陈美奴,你说说京广线经过哪些大城市?”老师问。
  美奴站起来时腿有些发软,快到正午了,阳光将书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摊开的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空前活泛起来,仿佛鱼卵一样飘摇。
  “不许看书!”地理老师喝斥。
  美奴说:“北京和广州我都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没有去过耶路撒冷,可他们照样是圣徒。”老师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听不懂你的话。”美奴说,“耶路撒冷是外国名字吧?咱们不是还没开《世界地理》吗?”
  同学们又一次哄堂大笑,不过这次不是笑美奴,有个男生打着悠长的口哨,美奴一听就知道那是刘江在起哄。
  “谁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来!”老师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老师就像银幕上白点闪烁的旧电影中的悲剧人物一样。
  就在他气得颤抖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家务活繁重的地理老师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的泪珠鱼苗一样柔软地游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芜镇,这三个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芜镇是真实的。因为她站在芜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里的一切:泥泞的散发着猪粪恶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梦的人们、西山上的红松以及码头上停泊着的渔船。在美奴的意识中,世界就是芜镇。
  “美奴——”
  “美奴——别哭了——”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刘江不知什么时候又返了回来,他飞快地把一张纸条递给美奴,就一溜烟地出了教室。
  刘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后的一片危房:今晚八点在码头北岸见,就是给“青远号”装玉米的那个地方。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几条归船泊在岸边,许多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直着腰议论,说明他们议论的不是鱼,不然他们会频频低头看脚下被捕上来的鱼的。他们的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难道又一场渔汛即将到来了?
  “早起发现时肚子已经跟鼓一样大了。”有个扁脸的男人啐口痰说:“他那……咦喝,怎么泡得跟棒槌一样大?”他瞅了瞅美奴,没再说下去。
  美奴的心一惊:难道淹死人了?
  美奴停住脚,她觑见一条死鱼就在她脚边腐烂着,一团苍蝇不厌其烦地叫着。太阳贴着江水腼腆地出现,江面上有了广阔而忧郁的波光。
  几条归来的渔船都空空荡荡的,渔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鱼贩子抽着烟兴味索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脚踢出一条大马哈鱼来。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美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的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黄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地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裸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来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下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逼他,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炉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电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手指神出几条乳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强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干涸的河床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黄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黑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黄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吹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驶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饭,该收干菜的就收干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的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黄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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