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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楼以后我们碰上了一群衣冠楚楚香气四溢的男女,他们好像在谈着一个什么开心的话题,嬉笑着从小轿车上下来。一辆是红色的“夏利”,一辆是灰色的“切诺基”,还有一辆是米黄色的“拉达”。他们潇洒地甩着轿车的车门,楼门口响起了一片优越的“砰砰”声。从“切诺基”上下来的那位,我知道他住我的楼上,602室的主人,他优雅地朝我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他的客人们,领着他们涌入了楼门。楼门外飘拂着他们留下的衣香。
  嗬,你们楼真住着人物啊。秦友亮扭脸朝门里看了一眼。
  我说,不是“人物”,是“人物”的儿子。
  他告诉我,得先跟他回家一趟,跟老太太打声招呼。
  我们一起顺着一条岔道,走进了兴华里。
  我好像见过他们,特别是开“切诺基”的那位。秦友亮说。夏天的时候,他们在你们楼前面滑旱冰来着。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不光我,我们附近几栋楼的居民,只要他们那天在家,大概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友亮说起来,当然也毫不奇怪。我们这栋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我想大概是这场地又勾起了602小伙儿的玩儿兴?夏天的一个傍晚,小伙子把他的哥儿们姐儿们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几位,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来的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小伙儿一个个风度翩翩,他们每人蹬着一双旱冰鞋,拉扯着,笑闹着,把宁静的黄昏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会儿,四周就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甚至连楼上不少住户,都被欢笑声招出了阳台,探着脑袋往下看,就像农村的场院来了一伙儿耍把戏的。天色渐黑时,开心的男女们一个个甩下了脚上的旱冰鞋,把它们扔进了小车的后备箱。然后又一个个钻进了车里,把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留给了眼巴巴的看客们。
  那会儿我也站在阳台上朝下看着,面对那空荡荡的水泥地,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也整个儿一个空荡荡?
  操,全他娘的白活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不少人都笑了起来,近观的,远看的。
  不知道是在骂人家,还是在说自己。
  我也听见这一嗓子了。人家活人家的,你活你的,甭比,人比人得气死,比个什么劲儿?再说,人家那么活,该着,天下都是人家老爷子打下来的,甭生这份气。秦友亮的脸色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我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这感觉怎么跟当初认识苏五一时一样?他说的,是真心,是反话?天知道。
  走过了两排房子,他领我从第三排房前面的一条路走进去。
  我只见过他们一次,刚才是第二次。秦友亮说。
  他们没在这边住。他们在城里有房。久不久的,过来玩玩儿。我说。
  嗅,我想起来了,有时候,你们楼上好像有人开舞会,特吵,是他们吧?
  没错儿,一两个礼拜一次吧。
  哦。
  其实,关于他们,我或许还可以告诉他更多的一点什么,可我却又打消了这念头。
  说了,他会不会又冷冷地来一句:人家活人家的,咱活咱的,比个什么劲?
  不过,如果我想写一部新的《日下旧闻考》的话,是一定要把我和这家芳邻的故事写进去的。
  我们这个楼至今还实行着轮流收房租水电费的制度。这制度当然不是什么人给我们规定的。不过,不管是电业公司还是自来水公司,他们每个月都是只管查整个单元的总电表或总水表而已,那么,只好由住户们自己组织起来,挨家挨户地查分表,收钱,再到银行把该交的钱交上。这真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工作,且不说收来的钱每每和那总表对不上,你得挖空心思,把国家规定的水价电价一分一分地抬高,好把那差额凑齐,这就得劳多大的神了。一次一次地爬楼梯,一次一次地敲门:查表,一次;收钱,一次;收钱对不上数,又一次。遇上出差的,家里没人的,更得无数次。我们这栋楼里,“雷锋”是有的,一楼的小脚老太太,就是一个活“雷锋”,可是这位“雷锋”不识数,而识数的呢,又都忙得没工夫当“雷锋”,唯一的办法,就是轮流。
  各家各户,谁收水电费,谁怕602。
  他家没人,老是没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哪儿去找他们?不知道。
  有一次又轮到我收水电费,我把602的房门擂得山响,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正要失望地走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了响动。
  我又一次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那人就是不出来。我只好作罢。
  那一次,602的房租水电费是我给垫付的。没有多少钱,垫付一下,并没有什么。可是我觉得,明明有人,敲门不开,至少主人缺少起码的礼貌,即便你有所不便,等你方便时,下楼找我一趟,交上应该交的费用,也是可以的吧?我当时毕竟还留了一张字条,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我是在几周以后才找到那家的主人的,和以往一样,他们男男女女的来开“派对”,我敲门,这回开了,我觉得自己不像是来讨债的,却像是来要饭的。是的,那么高雅的“派对”,音乐柔美悦耳,男士风流倜傥,小姐暗香袭人,我却说,请给我28块3毛6!……28块3毛6掏给了我,我像干了什么亏心事,跟主人说有扰有扰,匆匆忙忙地退了出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鼓起勇气对主人说,以后若是听见没完没了的敲门,喊收水电费,请务必开一下门,省得老在您来客人的时候打扰,不好意思。
  没有人啊,我们都不在这儿住,平常没有人啊。602诧异地瞧着我。
  是吗,可前几周,我来敲门,可听见您屋里有动静——并不是成心和人家论是非,听他这么一说,倒为这家的安全担上了心。
  602想了想,一拍额头,笑了起来,他努起嘴,吹了一声口哨,一条北京种的狮子狗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就是它,莎莎。哦,还有贝贝,今儿没来。它们在这儿住哪,好多哥们儿想让它们给生儿子,我们让它们一块儿住几天,培养培养感情……它可没法儿给您开门,开了门,也没法儿给您钱。笑得更欢了。蹲下身,按住小狗的脑袋胡噜了两下,一拍它的屁股,它又摇摇晃晃地跑了。
  我明白了,那几天,这儿成了狗的婚姻介绍所。
  ……
  有必要把这些当个事说吗?是的,秦友亮说得没错儿,人家怎么活,咱都管他不着,人家的狗怎么活,咱更不用操心啦。
  何况,已经到了秦友亮的家了。
  站在他家的门前,算是知道了他家在这栉比鳞次的一片中的位置。如果说,我住的那栋楼像是戳在兴华里面前的一幅大屏幕的话,这一排排的平房就是观众席了。秦友亮的家,就在观众席第三排最靠西边的地方。它太偏了,站在我家的楼上,必须从后窗户里探出头来,才有可能看到这间房子,难怪我没有发现它。
  这实在是一个简陋的家,不过我并不感到意外,和苏五一逮那个真的强奸犯的时候,我已经来过了兴华里,见识过这儿的住房了。而秦友亮的家,不仅房子简陋,家具也比其他人家简单、破旧得多。就一间房,面积不算小,里面却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这就把屋里挤得没多少地方了。秦友亮说,他哥在家的时候,哥儿俩睡双人床,奶奶睡单人床。这不奶奶瘫在床上了吗,他哥一时又回不来,就让奶奶睡在大床上了,这样翻个身不是方便吗。除了床,还有一张八仙桌,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台黑白的电视机,还有一部录音机。我们进门的时候,老人家正仰靠在床上看电视。
  秦友亮没有把老人家介绍给我,也没有把我介绍给老人家的意思。我主动和老人家打了一声招呼,她好像听也没听见。我想这一家人大概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习惯,或者说,秦友亮的朋友们,从来也没有谁会把这躺着的老太太当一回事,而老太太呢,也不认为孙子的朋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瘦得像一具骷髅的她,正专心致致地看电视。京剧:《四进士》。
  秦友亮让我坐下等他一会儿,说着就出了屋门,到了对面的饭棚子里。没过多一会儿,端过来了一碗糊糊状的东西,像是杏仁露,又像是炒面。他先把碗搁在八仙桌上,又从桌下拉出一个小小的炕桌,把炕桌架在老人的身前。老人伸出一只枯干的手,捉住碗里的铁勺,哆哆嗦嗦地把勺里的东西往嘴里送。一切都是那么默契,双方对同一程式,都早已烂熟,因此,谁也不说话,也无须说话。孙子看着奶奶,看她默默地吃,时而过去,帮她用炕桌上的毛巾,擦一擦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她默默地吃。
  如果没有那咿咿呀呀的《四进士》,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显示一点生气?
  你家干吗要弄这么高的一个门坎儿?我问。
  哪光我家啊,兴华里家家都是高门坎儿。秦友亮说。
  是吗,我还真没留意。
  不把门坎儿弄高了,夏天就得发大水。
  怎么会?
  您可不知道,您没看见兴华里四周的高楼吗,连上您住的那栋也算上,一块儿,把我们围起来啦。严严实实。不透风就甭说了,地势也全高上去啦,夏天一下雨,整个儿一个水淹七军!
  我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觉得挺惭愧,好像兴华里水淹七军,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似的。
  我们这个世界真逗,就我这号的,不知为什么,沾边不沾边,时不时就惭愧一下子。几天前作家协会开会,大伙儿还一起反省了“贵族化”的倾向呢。专业作家的专业,是不是就是专业的“反省”和专业的“惭愧”?
  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鸽子养在哪儿?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不至于再惭愧的话题。
  房上有几个鸽子窝,还有几个哥儿们家,也替我搭了几个。一般的,弄来就到鸽子市卖啦,好的,才多养几天,等卖好价钱。
  鱼虫呢,不是也捞鱼虫儿吗?
  捞,天天早上骑车到南边,20里地吧,那儿有野坑子,到那儿捞鱼虫儿。
  怎么样,来钱儿吗?
  来钱!大街上卖鱼虫儿的您没见过?两毛钱一勺儿。哪天也得闹个两张儿三张儿的。说实在的,我不缺钱,我攒了好几万啦。您帮我出出主意,咱是买辆“大发”,干出租呢,咱还是奔广州,倒衣服去?
  这话题倒不错,可是躺床上的老太太,却咿咿呀呀地嚷嚷起来了。
  我哪儿也不去,挨家陪您!不学开车,也不出远门儿!秦友亮冲他奶奶喊。
  老人不再嚷嚷,继续看她的《四进士》。
  我哥要是不回来,我什么事也干不成。秦友亮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们离开了他的家,一起往派出所去,去找苏五一。
  月光挺好,整个天空清亮清亮的。
  老太太不是怕你出门,而是怕你惹祸。我说。
  没错儿。开车,闹不好就撞死一口子;跑买卖,闹不好就打一架,她就不知道,捞鱼虫儿也悬,哪天掉水塘里淹死了呢?秦友亮呵呵地笑起来。我看你是明白人,您给出个主意,是干出租,还是跑买卖?……我奶奶的话,甭听。
  我哪儿懂得拿这个主意!
  主意你自己拿。我说。不过,你要是想买车,我倒有个路子。你要是想下广州呢,那边我也有亲戚。帮忙,我还行。
  嘿,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可踏实多啦……陈哥,我……我叫您陈哥行不行?您说,我……我得怎么谢您?
  你要是能像刚才那哥儿几个似的,混出个人样儿来,就算是谢了我啦。
  哪哥儿几个?
  刚才,我们楼门口见过的。
  操,那我可比不了,他爹一批条儿,钢材就跑他家去了。什么不是他们家的?国家都是他们家的!玩儿似的就把钱赚了!
  那你就甭跟他们比了,跟自己比,把日子过好点儿。
  那还用说吗,谁不想过好日子啊。我早想了,我要是发了财,先他娘的把我们家房给换了,就他妈这狗地方,是人住的吗!
  还想干吗?
  我娶仨媳妇!……您别笑,我是给气糊涂了,我知道,那犯法了不是?谁让那些妞儿净给我眼面前添堵呢,晃,晃,天天眼面前晃,就没一个是给我备的,我冤不冤啊,我都他妈27啦……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那家小酒馆里都喝得晕晕乎乎。出门的时候,互相拉着手,就跟三个英雄共赴刑场似的。
  这个画面,也是小酒馆的那位姑娘事后告诉我的,而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据说,站在他们酒馆的门口,我们哥仨为了排座次,争竞了好半天。
  开始的时候,我是站到了他们俩人的中间,像一个老大哥,牵着俩小老弟。
  “不行……不行……我……我的位置不……不对……五一,你,你站中间,你…你是我的老师,你带领我……带领我反精神污染,前……前进……”
  我真想象不出,那时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据说苏五一更逗,咧着嘴,嘻嘻笑着,当仁不让地往中间站,抓着我们两位的手说:“对,对,这……这就对……对了!我……我说刚才怎么觉得……觉得有……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儿!……”
  秦友亮却跟他急了:“扯臊!……你……你靠边,让……让我陈哥站中间,论……论学问,论……论年龄,没……没你的事……”
  苏五一说:“我……我知道,知道你,你丫的不……不就想……想自己……自己当……当老大……吗?我让……让你,谁……谁让你丫……你丫就……就要发财……发财了呢……你……你来,行,他……他不行……连……连手铐都……都不会铐……能……能当……当大……大哥,”
  我们就这么拉着,扯着,推着,让着,说着,笑着离开了那家小酒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不知怎么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而那两位,躺在我家的地毯上,还在呼呼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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