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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们就逮住了那个真正的强奸犯。那个姑娘尽管指错了地方,让派出所抓错了人,但她的记忆应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她说她被强奸后立刻就被轰了出去,走出那条小胡同,她看见了一个公厕,不远又看见了钉有邮政编码的红牌牌,还有写着“兴华里”的白牌牌。她说的这些,后来都得到了证实。第一次的错误主要是因为天黑,也因为没有找管片儿民警苏五一跟着。她领着民警找到了一个公厕,又找到了它对着的胡同,她看一栋小破房子似曾相识,说就是这儿,结果害得“小秦子”在派出所里过了大半夜。第二天我们领着她再去时,才发现还有另一个公厕,顺着那胡同走几步,那姑娘指着一栋房子确认无疑。苏五一领我们走了进去,开门的那小子一见是民警,立马就筛糠,没费几句话,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们把兔崽子和有关案卷一起送到了公安分局,坐警车往回走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昨晚那位“小秦子”,忍不住好奇,问苏五一,那位“小秦子”犯的是什么“前科”。
  小秦子?秦友亮?苏五一沉吟片刻,说,他哥叫秦友光,跟他们兴华里的一个小妞儿好得要死要活,都快结婚了,那妞儿接他爸的班,进了合资饭店。要不怎么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呢,本来在兴华里这儿活着,踏踏实实的,秦哥秦哥地叫,甜着呢,一进了“合资”,就他妈不是她了,也难怪,成天瞅着别人过好日子,不说也过那日子吧,至少,是不是跟秦友光过兴华里的日子,她得掂量掂量啦,没仨月,要吹。秦友光倒有点儿爷们儿劲儿,不找她算帐,找她爸玩儿命。他说他知道,都是那老东西挑唆的,还专挑了个日子,趁那妞儿不在家,哥儿俩一块儿上,把妞儿她爸她哥打个满脸花。就这么着,折进去了,现在,他哥还在天堂河劳改哪。
  真不值当的。我说。
  要我说,势利眼,欠揍,要换上我,也得揍丫挺的。
  你可是执法的,你说的可是“法盲”才说的话。许他拿我开涮,也兴我抄抄他苏五一的“拐子”。
  是。可你不知道,“小秦子”那一家子,全他娘的指着那妞儿给他们作脸哪,那哪是秦友光搞对象啊,全家都围着那妞儿转!……这么跟你说吧,哥儿俩,老早死了爹,妈又扔下他们走了,不知哪儿去了。由他们那奶奶拉扯大,容易吗?他们那奶奶干什么的?过去天桥唱小曲儿的。是,天桥是出了侯宝林、新凤霞,可侯宝林、新凤霞不就一个吗,更多的是谁?小秦子奶奶这号的。解放了,翻身作主了,可天桥没了,平地抠饼的地方找不着了,靠什么过日子?再说,就是有天桥,那么大岁数也没法儿唱了呀。靠什么?靠卖破烂儿。就这么个人家,住那么窄巴的一间破房,兴华里谁不知道?这孙子竟然还能搞个妞儿,容易吗?到了儿到了儿还让人给甩了,他一家不找人玩儿命?
  我没说话。
  话又说回来,玩儿命有你个好?你是没赶上,秦友光被判的第二天,我给老太太送判决书去,老太太都有点儿神经了,不说,也不哭。接过了判决书,愣呆呆地像根木头。我心说,我甭这儿陪着啦,省得老勾人家的伤心事儿。可出了门,又不放心,回头万一这屋里真的出点事,算谁的?在门外转了一会儿,听见屋里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了,给我吓得。
  唱什么?
  我回去啦。老太太您唱什么呢?她说了,小苏子,你来,正好,我给你唱唱《十二郎》,听完了你就明白了。别给你妈惹事。你妈养活你不容易。我心说,这哪儿和哪儿呀。可说实话,听着听着,觉得这老太太呀,这会儿可不就得唱这个?我记不住,真的记不住,大概意思是说,一个老太太,养了十二个儿子,老大在州里当捕快——老太太还给我解释说,捕快是什么?捕快就是警察呀!——老二在县里当衙役——老太太又说,衙役是什么?也是警察呀!一一老三开的煎饼铺,老四卖的是烤白薯。老五办的绸布庄,春夏秋冬给送衣服。老六撑船走通州,走亲串友我不愁……反正啊,五行八作,全让她儿子给占全了。十一郎开的是棺材铺。老太太连棺材都甭操心了,第十二郎更绝,出家当了和尚——老太太连念经放焰口的人都有了……你瞧,你得乐不是?我乍一听,也乐了,我差点儿说,甭说您家没有当捕快的当衙役的,就是有,这年头,该判也得判。转念一想,我这儿较个什么真儿啊,你是给这老太太送她孙子的判决书来啦,人家神经兮兮地唱,你有什么可笑的?
  我也不笑了。
  现在秦友亮靠什么养活他奶奶?
  这么跟你说吧,你从你家的后窗户里看兴华里,没少看见鸽子吧?
  是。我住五层。从后窗户看,整个兴华里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是在北屋写作,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鸽子,带着嗡嗡的鸽哨声,从我的窗外掠过。有时候,鸽子还落在我的窗台上,咕咕地叫。如果到了天黑,它们还乐不思蜀的话,我这儿还会招来几只砰叭作响的“二踢脚”,明摆着是它们的主人们在轰它们回家。
  保不齐那“二踢脚”里,就有秦友亮的。苏五一说。
  那干嘛?
  他可养了不少鸽子,他就靠倒腾鸽子卖卖鱼虫儿什么的养活他奶奶呢。苏五一说。
  这天傍晚,我回到了和兴华里仅一条小马路之隔的那栋六层楼上的家。一场雷阵雨刚刚下过,天空澄澈如洗。如果说,这一天的傍晚和其它的傍晚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对窗外飞过的鸽子有了更多的注意,因此我今天忽然觉得天上的鸽子变得格外多了起来。它们嗡嗡地,仿佛从很远的天外飘过来,嗖地,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俯冲下去,到了远远的地方,又轻盈地扬上高空。一会儿,掠过了灰色的一群,一会儿,又掠过了白色的一群。鸽哨的声音时而飘渺辽远,使人遐思悠悠,时而却轰然而至,给人一种钻心透骨的震撼。
  那首《十二郎》究竟是什么调子的小曲?是“莲花落”?还是“单弦儿”?
  站在窗前俯视兴华里,兴华里像一片刚刚被机耕过的黑色的土地。
  一排一排灰色的屋顶,就像一道一道被卷起的土垄。这屋顶上间或有一两间自家加盖的阁楼突兀而起,我3岁的女儿偶尔来这儿住几天的时候,曾经指着那阁楼喊道:“拖拉机!拖拉机!拖拉机在耕地哪!”
  我追踪着飞翔的鸽子,看看它们往哪一间房上落。
  我想,那应该就是那位唱《十二郎》的老人的家,当然,那也就是秦友亮的家。
  从这天开始,伏案之余,想休息一下的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鸽子,投向那一排一排简陋的房屋。最初那几天,我甚至总把进入眼帘的画面编进我从苏五一那儿听到的那个故事里去——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的姑娘,推着深红色的自行车,沿着几乎被自盖的饭棚子堵死的小路,走进了兴华里。一个老太太,提着一个灰色的铁桶,蹒跚地走到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前,“哗……”自来水把铁桶砸得山响。她提起了它,一寸一寸地往自家的屋里挪。两户人家吵得天翻地覆,男人们在互相拉扯,女人们在互相訇骂,街道的老太太在中间拦。凌晨的薄雾中,传过来屋门的开启声、自行车的叮吟声、水桶的叮咚声,这是居民们又开始一天的生活了……然而,这里,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出现那个秦友亮的身影。
  我一点儿也不讳言我的期待里带有某种功利的目的。我们站到一起,接受了一次“辨认”,这作为一篇故事的开头,已经有足够的韵味,没有想到,我们的家竟又只有咫尺之遥,倘若能看到他的家,他的老奶奶,他的街坊邻居,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见他,那么,这故事该有一个多么有趣的发展!
  可惜,没有。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然而,几个月以后,时值深秋的一个傍晚,他却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
  他当然不是找我来了。他对我一无所知。而我,虽不敢说对他了解得有多深,毕竟有过期待,也有过想象,对他的到来,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他是找他的鸽子来了。他敲开了门,嗫嚅地说:“……师傅,麻烦您一下,我……我的鸽子在您家窗台儿上,它……它老不下来,您……让我进去抓一下,行不?……”
  我一看那张圆圆的、被刮得铁青的脸,笑了。甚至他这嗫嚅的神态都和那天晚上毫无二致。我让开身子,请他进来。他径直走进我的书房,打开了纱窗。我还真没留意,一只鸽子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我的窗台上。他伸出一只手,把鸽子搂了回来。他用另一只手替它捋了捋毛,它乖巧地待在他的手里,只是滴溜溜地闪着一对莹莹的眼珠子。
  他一边谢我,一边往门外走。
  我问他,是不是叫秦友亮。
  他吃惊地停下来,瞪着我,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应该认出我的呀,你忘啦?
  哎哟,真对不住您,真……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夏天的时候,你是不是让派出所传过一回?
  是啊。眼神里还是一片惊疑。
  后来让你进了派出所的值班室,和几个人一块儿,坐一张条椅上挨训。想起来没有?
  有这回事。那您是……您是那民警?可那不是您,那是小苏子呀。
  我没办法了。看来,这位当时就没敢放开眼神四面看看。我告诉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块儿听着小苏子的训话。
  哥们儿,您……您那会儿也……也进去了?
  我笑了,告诉他,没错儿。
  那……那您,您犯的是什么事儿?
  精神污染啊。我哈哈地笑起来。
  笑够了,我当然把实情告诉了他。
  怪不得您这儿有这么多书。原来您是干这个的。嘿,听说您干这行,可来钱啦!他递给我一颗烟,我挡了回去。我不会抽烟。
  听他娘的瞎扯,明跟你说吧,幸亏我还不抽烟呢,有的写东西的,抽烟,一晚上写的,还不够烟钱呢。
  他看着我嘿嘿地笑。
  笑?真的,我没蒙你。
  我是笑您,您也说“他娘的”?您可是……是作家,可以说您是作家吧?
  作家?作家可不如你!不信你问问小苏子去,好嘛,那天夜里我跟你这儿可学了不少!……坐下,喝点儿什么?
  不喝不喝,我这就走,省得打搅您……您净跟我逗,我有什么可学的?
  好,学问大了!要是我,白白让人扣了一晚上,操,我冤不冤啊,我不玩儿命,也得骂两句出出气呀……你可好,态度好着哪,好说,没事儿,理解万岁,还没忘了给人家民警道辛苦呢。
  什么时候来着?
  小苏子在出车送你的时候啊。
  噢……那会儿。怎么,您是不是以为我那是装孙子哪?嘿,您可真逗!我可没装,真的,咱天生就是孙子,咱装干嘛?认熊最好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再说,我有气,该找谁找谁,干嘛跟人家小苏子过不去?都是混饭吃的,谁跟谁啊。人家小苏子也没跟我过不去不是?我在农场劳教的时候,人家没少了去帮我奶奶。再再说,我横?我找不自在呀!那会儿,我敢横吗?那是什么时候?我没事往枪口上撞!
  要不说得拜你为师呢……得,咱哥儿俩认识,可是有缘。我说,我还没吃饭哪,要不,你陪陪我,咱找地方喝二两去?
  哟,对不起,对不起,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走,这就走。
  我说,我是实心实意地请你!跟你小哥儿们聊得开心,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也闷得慌。再说,你不觉得咱哥儿俩特有缘?
  没错儿,甭管真的假的,一块儿受了小苏子一通训嘛。再说,您可没架子,真的,没架子,我跟您,是有缘。
  临出门的时候,秦友亮说,咱也别远了去,就兴华里把角儿的小酒馆,喝二两,怎么样?那地方……您可别嫌弃,那地方就是惨点儿。
  你别给我说这个,再惨的地界我也见过。我挖过十年煤呢。我在小酒馆喝过。我说。
  陈哥,您可真痛快。咱奔派出所拐个弯儿,把小苏子也叫上吧,就是不知道他今儿是不是在那儿备班儿。秦友亮说。
  是,是得叫上他,让兔崽子再教育教育咱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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