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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春季来得特别早,春寒刚过,气温直线上升,有专家认为这是由于人口增加,工业发展,从而导致大气层污染,过多的二氧化碳形成了所谓温室效应。

  校园里堆集了成千上万新陈代谢极其旺盛的生命,密度无以伦比。他们每日里吸入的氧气和排出的废气都是惊人的数量,确实很令人操心。

  系支书在开学典礼上说:“我作了二十年的政治思想工作,可有时还是闹不清你们这些当代小青年是怎么回事......荷花池边凳被人掀翻,咂几个大窟窿,刚安好的铁栅栏给撬弯拧断,这都是咱们的学生干的,你说这些东西好好的碍你什么事了?干吗非要破坏掉?而且干这些事即费时费力,又要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即需要工具,又要有身好力气,同学们那可是钢筋水泥,钢筋水泥啊!”系支书不知是在痛惜钢筋水泥,还是在痛惜同学们的好力气。

  同学们哄然大笑,干这事儿的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啊!但大伙儿有时也忍不住想做一做二百五。

  “笑,你们还好意思笑!”我们就低头叹息,似乎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杨明德坐在我旁边埋头读书,他对一切无动于衷。武侠小说上神乎其神的内功将他引入了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他一定不屑于去练这种旁门左道的外家功夫。

  “你们有这精力就不能用在正经事上吗?学校一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酗)酒闹事,可有些同学......”醒悟过来的同学毫不客气地大鼓其掌,系支书沿未醒悟,他感觉良好,作政治报告就应该这样吗!严肃紧张,还要生动活泼。他又重复一遍:“学校三令五申,不许打架斗殴,凶酒.......”又有一些醒悟的同学加入进来,再次更热烈鼓掌。

  这一次马屁把老支书拍糊涂了,他恳切道:“同学们,同学们,不要故意起哄嘛!我讲错了什么,欢迎大家向我指正......”

  热烈的鼓掌使开学典礼难以为继,系主任宣布散会。同学们三五成群走出走到暧洋洋的阳光下。

  杨明德最后一个出来,春风拂面,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在太阳地里狗抖毛似的抖了几个,转身回宿舍去了。

  昨天他兴冲冲地跑去联系本学期的家教事宜,却被历史讲师委婉告知,学生本期要上夜自习,时间很紧,估计不能再安排家庭补课了。

  杨明德又整天呆在寝室里不出门了。

  为把同学们旺盛的精力引导到正经地方,为保护石凳和铁栅栏,学校安排了丰富多采的文体生活,运动会、文艺汇演、艺术节,校庆日,紧锣密鼓,接连不断。舞会更加频繁,开始只限于周末和重要节日,后来名目就泛滥了,什么三八节、愚人节、情人节、国际护士节,再后来,干脆想举办就举办。台球厅的灯火彻夜不熄,录像室的喊杀震天。当我们穿行于早己熟悉的校园小巷时,竟会在灯红酒绿的繁华中迷失了方向。

  蠢蠢欲动的春天,少男少女脱下了臃肿的冬装,开始着意于编织情网,捕获猎物。

  然而,在这样艳丽多情的季节里,一个毕业班的女生在我们对面那栋楼的一间寝室里自杀了。她乘室友们上课的时候,把自己悬挂在天花板中央的铁钩子上。铁钩子本来是准备天热时安装吊扇的,作为校领导对女生们的特殊照顾,夏季尚未到来,她却要用自己的躯体代替叶片旋转了。

  她自杀时脸朝着窗户,这个姿势活象是踮脚伸脖眺望下午三四点种喧闹躁动的校园。当她的室友们下课归来笑笑闹闹打开房门时,她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冲着朝夕相伴的室友们滑稽地吐出了舌头:既然死的方式己不能别出心裁推陈出新,何不如此冲着死神幽上一默!

  死人的快活和活人的快活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辛辣的幽默骇得笑闹归来的女孩子们魂飞魄散。

  刑侦人员前来查看了现场,没有找到多少能证明死因价值的遗物。只是在一部摊在桌面的小说扉页上有几个草草写就的汉字:“我的妈呀!”字形夸张奇大,仿佛是一个突然降临的恐怖巨怪掐死了她,但现场报告坚决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这是我见过的第三种悬挂自己的方式,也是最优雅最从容不迫的一种。

  那个自杀女孩被传说渲染得极其纯洁美丽,并且据说是在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古典爱情之后,作了它悲剧性的殉葬品。她死后的第三天黄昏,半边天空铺满了嫣红壮丽的彩霞,许多人站在拦杆或窗前,期待伴随着阵阵泌人心脾的仙乐和芳香,欣赏到一幅动人的升天图。

  一位自称海灯嫡传门徒的大气功师应邀来校,在大礼堂作了三天的带功报告。在他的诱导之下,千余张基本相同的嘴巴发出了千奇百怪的声音:狗吠、狼嚎、牛哞、猫的叫春、马的嘶鸣、猿的哀啼、人的嚎啕大笑,还有不象任何一种现存生灵发出的咆哮--谁能想到,校园里隐藏了如此多的怪物。不久,许多人宣称自己进入了气功态,他们可以透视鼠类在洞穴中狂奔,白蚁蚀食木器,听见地球转动的巨大轰鸣--那声音听起来苍老而沉滞。他们产生的外气能使导体带电,凉水沸腾,物体穿墙越壁,意识跨越时空。甚至有人宣布己破译了法国预言家诺斯特拉达姆斯的《百年预言》听所有密码和箴语。

  这是一本今年书摊的畅销书,据说它的大部分预言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都得到了极精确的应验,倍受鼓舞的诠释者们从中得出更新的预言,最引人注目的是:苏联九一年解体,世界九九年毁灭。

  我个人不以为然。前些日子,戈尔巴乔夫不是还在和美国总统布什进行裁军谈判吗?明年就是一九九一年,不妨试目以待。地球仍在慢条斯理旋转,太阳也还是老样子,人们绞尽脑汁赚钱营利,再挖空心思花钱享用,一切都是好好的,法国佬的胡言乱语不值一哂。

  有一次学生公寓换冼床单,以前我们寝室到这时候都是由我收齐送到公寓管理员那里。但每次都收不齐,尤其杨明德,他的床单己快一年没换了。每回我让他换,他脸趴在武侠书上也不理我,我推他,他就说:“别烦我,我不换,我的床单不用换。”其实他的床单和被罩都黑乎乎的,油一块,花一块,活象才从地里刨出来的。因为床单收不齐,每次我都得挨管理员抱怨--那个老婆娘的嘴唠叨极了。

  这一次杨明德正好不在寝室,我顾不了许多,老实不客气地把他的床单从上铺拽了下来。一本书随同拍落在地下,我拾起来一看,正是上次焚书中劫后余生的那一本。它己进入了风烛残年的最后岁月,封面揉得皱皱巴巴,半年来与枕巾为伍,从而油油斑斑,缺页掉角,间有毛发,其中十几面粘连在一起,粘合剂是一大坨令人起疑的黄色污渍,纸色也泛黄,脆得一折就断,扉页用毛笔注明了“百年预言”几个繁体汉字,陈旧的墨迹射出惊心动魄的暗哑光芒。

  我感到一阵昏眩,一股冰冷的电流传遍了全身,也凝固了我的脑浆,在打开书的一瞬间,我迷失于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檀香气息,枝叶密匝的原始森林中去了。最后一章的好几句话,被读者用浓黑的框子重重包围。我昏头昏头地把它放回原处,怔怔得差点忘了刚才是想做什么。

  我不明白那个古板的法国传教士为什么要带来这种异端邪说的书籍。难道上帝的福音须依靠它传播,遥遥无期的末日审判须倚仗它宣示吗?

  我翻看杨明德的日记,希望它现在能为我的妄自猜度提供某些依据,那几页全是鬼画桃符,信手涂鸦,如同梦呓,唯一有规律的是,这些日记全都在纸张中间留出空白,字符绕成了一个了园圈,这一点倒值得玩味。

  失去了家教工作之后,杨明德又恢复了原来的生存方式。这本算不了什么大的挫折,不过他的经济又出现危机。虽然三门主课考了全班第一,但零的实验课、体育课和德育课成绩以及几乎为零的出勤率使他没能拿到奖学金。他成了系里小有名气的怪人和怪才。

  一开学,系教务处把他叫去发出了警告,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将很可能被劝退学--尤其是这学期还要进行全国英语四级考试。他走后,系里考虑到他的实际困难,决定把打扫系阶梯教室的工作交给他,每打扫一次十五元。

  当我把这件事通知他时,他竟摇头拒绝了。这使我确确实实对他厌烦了,真是没什么指望了,你到底还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人要不自救别人就没办法了。

  开学头两周,他还到教室里坐了几天,但很快就在课堂消声匿迹。大概他己不能适应这种环境了吧。

  但是实验课他必须去上,因为实验课成绩完全取决于考勤。这学期的实验地点改在了理科楼,三个人一组,同学们都不愿和杨明德分到一块儿。要是他仅仅笨手笨脚倒还罢了,他还爱乱摸乱动,有时己不大象是满足好奇心了,倒象是故意捣乱似的。有一次测热功当量,他把别人连接好的导线扯掉,又胡乱把交流电源接到直流接线柱上去了,结果我们一开机,绝热筒就开始哧哧地沸腾,幸亏实验课教师及时发现,否则一台仪器就要烧毁了,害得全组都挨了顿熊。这学期要作电路实验,尽是些电学仪器,谁敢和他同组?但他偏和我、陈志泽分到了一个组。

  这学期第一次作实验,我和陈志泽先上了路,突然陈志泽低声对我说:“那小子跟在咱们后面。”我于是听到身后熟悉的趿拉解放鞋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俩故意慢下步子,身后足音也蹀躞起来,我明白了杨明德还不知道实验课在哪儿上。不知道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他不远不近地跟踪真是可厌又可笑。

  我和陈志泽对视一眼,互相心领神会。我俩拐上了岔道,进了教楼后的公共厕所蹲了下来,陈志泽递来一根烟,各自点上。听见拖拉的足音渐渐近来,在厕所门前踯躅一会儿,随后又踢踢踏踏渐渐消失。等我俩完了事慢条斯理笑着出来,看见杨明德佝偻的身影正在回宿舍的灰白水泥路上远去。

  他总算认识到寝室是更适合于自己的地方,武侠是最具可读性的读物了。

  这次恶作剧使我动了些许侧隐之心,我想再见到那个历史系讲师时,打听一下杨明德被辞退的详情。其实好几次我都在路上遇到过他,但他总显得神色匆匆,似乎身有要事不及细谈的样子,我不知他是否有意避开话题,就不准备自讨没趣了。

  一天,辅导员老许把几个班干部叫去,原来,历史系讲师向他反映了情况,他和系里几位政工教师分析来,分析去,竟是怀疑杨明德得了精神分裂症!

  这小子的脑子真是有问题,他居然向学生散布读书无用论,劝她别考大学。对于一个正面临高考的女中学生,即使不用“人生能有几回搏”“社会就是竞技场”之类的豪言壮语来激励她,至少身为家庭教师也不该说这种话吧?起初学生还以为这不过是大学生们普遍性的牢骚,属于围城类的怪论。但他越说越离谱了,象要把二尺小黑板当作他的人生论坛,大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无为无不为的没落思想,即使抛开这观点的正确还是荒谬不论,他至少也是把自己的角色弄错了。讲人生哲学上有中宣部,下有学校政治教师,人家父亲还是大学讲师呢,轮得到他吗?

  他的课当然好不到那里去,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从一道力学题能扯到天上地下,物质精神。

  怪不得学生家长见了我表情生硬,没以前那样热情,瞧我给人介绍了位什么样的家庭教师。人家居然还为他毒害中学生付出报酬,并在他的书包里塞满苹果。

  杨明德作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不止这些。

  学生十二月二十九日过生日邀请了他,他花了十几元钱买了个大布玩具,到了门口却不敲门,徘徊了好半天,把那个生日礼物--一个大布牛挂在铁栅栏门上,就不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清早学生母亲开门买菜,被这个扑面而来的牛头哧了一跳。

  老许说到这儿时,大伙都给逗乐了。

  现在我每每想起杨明德在那个单元房铁栅门前的仓皇退却,总让我感到莫大的悲怆,那个转身离去的形象是我所见过的最惨痛无比的青春图景,它比被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更让人欲哭无泪。文明面纱下的生存竞争极其残酷,他不能粉碎障碍,障碍就要山一般倒下来压迫他了。当他最后一次离开那个注定要向他关闭的单元房铁栅门时,它冰冷的手感和漆黑的色调也许会构成他恐怖的城市印象中的一部分?

  他还能退到哪里去呢?

  其实如果他的脸皮再厚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原本不致于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的。

  或许我的见解仅囿于世俗之见,竟未能领悟到他表达祝福的一种最富有诗意的行为?但无论他为自己找到千种理由,总归不能解释自己为何竟畏怕推门而入祝贺生日。他能原谅自己的怯懦吗?

  然而历史系讲师却原谅了他。他一再对辅导员说,杨明德这孩子本质还是不错的,就是思想可能出了点问题。他授课态度很认真,两小时的课总要延时,每次留他吃点夜宵,他总是死活不肯。这孩子老实,心眼不错,又不钻在钱眼里,也算比较难得了。

  既然读书无用,干吗还要把课上得那么认真,他的行为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不能说脑子没有毛病。

  老许嘱咐大家回去多注意他的言行。我为此拐到图书馆查阅了有关专业书,其中关于分裂性格是这样描述的:

  孤僻、不合群、爱独居一隅,与人隔绝,生活的主动性和适应性缺乏,懒惰散慢,常自言自语,独自发笑,对人冷淡,缺乏感情,思想行为与众不同,爱沉沉深思或想入非非,追求哲理但荒诞可笑。

  这正和大伙对杨明德的印象相吻合,然而他尚未作出更奇异的举止,也不妨碍大家。玄想哲理、耽于幻想固然可笑,但总归也不失为校园人的常见状态。他与人隔绝的大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物质,对任何人都是难以猜度的谜团。用不着费尽心思推测了,哪怕里面己粘稠得如同浆糊了呢,他又不妨碍别人,个人思想自由总该是最神圣不可侵犯最无可剥夺的自由了吧?没有必要干涉他。

  辅导员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多留点神,一发现异常情况立刻报告他。

  大伙儿极力为杨明德开脱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段,班里正风行麻将。读书读傻了,竟不知方城之中还有这么一番天地。我们自然不希望一个精神病嫌疑者引得辅导员老往寝室里来。

  我们寝室牌风最盛,只要下午没课,就要摆开阵势,阖门闭户,熄了灯还要挑灯夜战,半夜里结束再由赢家买夜宵请客,我们几个不打麻将的倘若不睡,也能沾光吃点儿。

  杨明德往往也和他们一起耗到半夜,倒不是为那点儿夜宵,而是要蹭到牌桌上借光读书。他又开始不洗澡不理发了,蓬头垢面,长发一绺一绺粘连,蒙在脸上,油光可鉴,浑身异味扑鼻。打牌的人都尽量坐他远点儿。

  他却很不知趣地和暗淡的烛光越凑越近。有时别人分给他夜宵吃,他看得入迷时竟毫不知觉,见他这幅样子,别人也懒得给他吃了。

  有一次张强输了个一塌胡涂,正气急败坏之间,一个油腻腻腥哄哄的脑袋却慢慢凑到面前,他找到了今晚晦气的主要原因,他一把夺过书。

  杨明德的脸因失去目标而茫然四顾,烛光摇曳,他的脸明暗变幻,披头散发的竟有几分可怖。

  张强本准备把书丢出窗外,这时手有些软了。“你小子坐我远点儿好不好?”他把书丢在另一张没点蜡烛的桌子上。“你到那儿看去。”

  从此杨明德就自己买蜡烛卧在蚊帐里看书。他的阅读量从每日二本增加到每日三本,学校周围几十家书摊的藏书全被他看完了,他的钱又快花光了,为了节省开支,他改革了阅读方式以充分利用书摊政策,他每日只借一本,看完了再从最后一页倒着往前翻。

  奇特的阅读方式导致了奇特的阅读效果:不打不相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演义成夫妻的吵闹不休、相互折磨,终于分道扬镳的生活悲剧;通俗的复仇故事则反转作莫明其妙的杀戮,然后拜师学艺,然后欺师灭祖、杀父弑母,最后又作为新生儿降生了。

  他陶醉于这种倒行逆施的文字游戏,被妙不可言的审美快感引得频频发笑,让正提心吊胆的麻将迷们疑虑重重,甚至于神经衰弱。

  张强他们几个觉得在寝室里玩牌太不过瘾,索性把阵地转移到校外的台球厅去。到底他们还不在校保卫科的一次突击搜查中被逮住了,每人挨了个通报批评。

  祸不单行,某天半夜寝室有人醒来突然发觉杨明德帐中火光熊熊,又接着嗅到了刺鼻的焦糊味儿。他大叫一声,赤脚下地,端起一盆冼脚水就劈头盖脸倒过去,被惊醒的众人拧亮手电一看,原来是杨明德点蜡看书困着了,蜡烛被碰倒在被子上引起的。虽然有惊无险,只烧坏了他的被子,大伙儿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竟浑然不觉,依旧歪靠在床头昏睡。顶着污水淋漓,纵火犯在睡梦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牛魔王不由分说,掣浑铁棍劈面向小鱼儿打来。

  好一场拼杀:一个力大无比,棍术凶猛;一个腾挪跳跃,游刃有余。

  不过几个回合,牛魔王己气喘吁吁,小鱼儿瞅了个破绽,乘机上前点了他的穴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小鱼儿笑道:“这正是疱丁解牛的道理,现在你总该告诉我十九年前杀死大侠鲍云天的到底是谁了吧?”

  ......

  牛魔王痛得哇哇大叫,道:“休得伤我性命,我说,我说。你的杀父仇人乃当今河北武林盟主包无人之父。”

  “真的是他?”小鱼儿手腕一动,牛魔王如土委地。难道杀父仇人竟真是自己的好朋友?他认为象牛魔王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不会说谎。

  小鱼儿提刀而立,环顾旷野,为之踌躇满志。突然他为自己一味抄袭古人感到不好意思了,再看四周无人,他作了个鬼脸,插刀入鞘,大蹈步走开了.....

  那个被子丢在楼道上,哧哧地冒烟,好在己近夏季,天气暖和,没被子也能将就。同学们忍无可忍,以绝对多数通过对他实行专政的决议,与他约法三章:禁止在蚊帐中点蜡看书,禁止自言自语,独自怪笑,禁止不洗澡不理发。

  前两条他基本遵守了,对于最后一条,他采取了妥协的干冼方式,即每天坐在窗下看书时,一只手不断伸进光溜溜的外套里,搓出一条条蚯蚓似的泥垢。老毛病尚未根除,新毛病又出来了,他看书时腿如鸡啄米般急剧颤动,胸腔如共鸣箱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身上的汗溲味和臭脚丫子味扑鼻。

  一般的女生在我们寝室都坐不住。陈志泽每次送走女朋友都要发一通牢骚,有一次甚至气咻咻地说:“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自杀了好。”

  杨明德躺在蚊帐里,也不接话。陈志泽又把火撒到他的蚊帐上。那个蚊帐经历了一次救火行动的冼礼,原本耷拉的下摆更加耷拉,遮住了下铺的上半沿。陈志泽每天都要把它甩上去好几回。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蚊帐你要么挂高一点儿,要么干脆不挂。”

  “哎,你听见没有,你要再不弄我就把它剪掉算了。”

  蚊帐里传出一声:“随便你好了。”

  陈志泽真的拿出一把剪刀,沿着上铺床板,把越界的帐布齐茬茬地剪掉了。

  杨明德的感官在人群中己建立了固若金汤的防线,蚊帐对他己无关紧要了。

  同学们对他又厌恶又无可奈何,这么好的春日,坐在窗下倒象个可怜虫那样瑟瑟发抖。那股子汗溲味和臭脚丫子味!哼哼叽叽的难道是对社会不满,故意和大伙作对吗?

  按理说也没有亏待他,他不是拿全班的困难补助吗?一个山村孤儿,能考上大学,吃商品粮算前世积了阴德,好歹混毕业,也算国家干部,还不知足吗?再有什么不满,那是自个儿命苦,不能怨政府。

  校园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多一个犬儒主义者算不了什么稀奇。

  他不能算同类,把他看作没日没夜啃书的蟑螂或老鼠好了。它们是不在乎所啃的方块字具有什么意义,只要能磨砺牙齿消磨时日就行了。

  他连这种道具也无可借助了。

  --他租的一本武侠小说弄丢了。那本《绝世双雄》他复习完,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还,谁知打饭回来,却不翼而飞了。班里很有几武侠迷,大概是他们不告而取了吧?

  他立在每一个嫌疑犯面前,不多言语,如同一个肮脏的老哑丐,又如同一只发威的公猫,弓腰蓄势,用兼备乞求和威胁的阴沉目光逼迫着别人。

  别人为求解脱,不得不胡乱指点出下一个嫌疑犯,这样他在几个寝室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中午,游历了许多房间,仍一无所得。

  《绝世双雄》其实是张强给藏起来了。他对我说,这样作主要是为了让骡子别老呆在寝室里啃书。“我是为他好,到外面多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身心健康。”话不错,但从张强嘴里说出来就有些鬼扯。

  张强前些天不知在哪儿勾搭上个代培班的小妞儿,矮胖,下巴上有颗痦子,总爱眯起眼看人,仿佛彼此之间都一览无余。

  大伙见到他们一起吃晚饭,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十分亲密,等到张强回来就寝,大伙儿开始奚落他:“这才真正是个小骚货呢!你小子饥不择食了吧?”他不置可否地笑了。难道他找到了少花钱多办事的良策?

  她头一次到我们寝室来,就嚷嚷说屋里有股子牲口棚的气味,我们装作埋头干自己的事儿没有理她,张强横了一眼对面窗下的那团气味源。

  杨明德这儿患了重伤风,清鼻涕象两条粘虫那样每隔一阵就争先恐后探出头来,他沉浸于变幻莫测的情节组合,只是当它们将珠落玉盘时才用简洁的吸气收回。这种喝面条的声音节奏配合着他的低呤颤动,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我们都习惯了。

  来访者还不太习惯。她眯起眼琢磨起角落里这个披头散发的怪人,笑道:“想不到你们寝室还有位诗人啦。”

  张强马上接口道:“什么诗人,你说他是死人还差不多。”

  “我以前认识好几个诗人,他们个个都不修边幅,留着披肩长发,也不冼,喜欢哼歌似的念诗。你看的是本什么书?是诗集吗?”

  没有反应。

  她失去了耐心,悻悻把头扭过来:“我可喜欢读诗了,许志摩的《再别康桥》写得真好,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才女一口气背了下去,“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好句子!”张强大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晚上我就让你领略一下这种诗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抽出手拍打张强厚实的背肌:“你真是头一点情调都没有的驴。”见这光景,我们几个赶快收拾书包,知趣地安静地走开了。

  下了晚自习归来,寝室门锁怎么也打不开--原来上了保险,里面传来女人吃吃的笑声,我只好到对面寝室坐了一会儿。

  我再次过来时,门开了,张强正踢拉着拖鞋穿衣服,女人还躺在半掩的帐子里,拉了被角捂住嘴,仍笑得花枝乱颤.

  笑声让我别扭,使我意识到自己活脱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童男子,我为自己的少见多怪感到羞愧。于是我扭过身,趴在桌子上,假装感兴趣于桌上的那本武侠小说。

  我心不在焉地信手翻着,恍惚中读到那对孪生兄弟--小鱼儿和包无人己完全落入敌人的圈套,坚信对方就是杀父仇人之子。父债子还,一对好朋友不共戴天。

  这时,杨明德的上铺咯吱响了一下,传出了翻动书页的声音。他竟然呆在寝室里!目前的一切都令我迷惑,日光灯射在那个水浸火燎又剪去下摆的蚊帐上,如同视野里弥漫了白雾,这三人的行为令我深感自己想象力的局限。

  女人还不肯起床,她一个劲地向张强撒娇,后天一定要带我去游乐场滑旱冰!张强好歹把她哄了起来,包裹完毕送下楼了。

  熄灯前和张强一起在盥冼室冲凉水澡时,我对他说:“你小子干事儿动作快一点儿好不好,别老让人在外面等。”

  “我不是不想快点儿,只是一直等骡子这小子出去,要不怎么拖到你来才完事呢?”时临初夏,天气尚凉,张强被凉水刺激得活蹦乱跳,水淋淋的皮肤被拍得脆响。

  “后来你就守着他干那事儿?”盥冼室里学线昏暗,原装的灯泡要么被聪明的同学卸去作床头灯,要么被活泼的同学当靶子摧毁了,借助对面楼房未熄的光线,可见互相的肉体。

  “不这么干我怎么干?今儿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过来,骡子这小子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让他出去,全跟聋子似的,后来干脆钻到蚊帐里去了。”

  “这小子弄不好真的脑子有毛病,不过你这事可干得有点儿损了。”望着白亮的喷头哗哗流水,我心中莫明烦燥。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我他妈的又不是暴露癖,干那事瘾上来了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总不能拎着把他弄出去吧,反正就把他当成件屋里的摆设算了。”顿了一顿,他又笑道:“也真有他的,我们各干各事,互不干扰,别真他妈的得道成仙了。”他低下头清理冲冼自己刚用过的下体。

  “你小子最好留点神儿,老许这儿天有事儿没事都爱上寝室里转悠,逮住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没事儿,老许毕业班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呢,还有心往这跑?再说,让他抓住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套恋爱观教育吗?干脆让他和杨明德坐块儿我给他们讲好了。”

  我笑了笑,忽然想到刚才女人可疑的笑声。

  “我进来时,你们在笑什么?”

  “让你知道这么多干吗?”张强诡秘一笑:“呦,熄灯了,快点儿冼吧。”

  我没有再问,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

  “哥们儿,又多心了不是?又不是笑你的,跟你说吧,我们俩儿想把骡子气走,她故意问我为啥喊他骡子,我开了句玩笑,说他天天练自己的家伙,她就一直笑到你进门儿。”

  寝室里混杂着多种分泌物的酸腥气味,撩拨得同学们心烦意乱,凉爽的夏夜里,好几张床上在烙烧饼,咯吱咯吱响到半夜。好容易平熄了,又听见耗子们开始打架嘶咬,某张嘴在睡梦中磨牙梦呓,水房里龙头暴雨般彻夜哗哗作响。

  后半夜,杨明德下床如厕,趿拉的鞋拍打得空旷寂静的楼道响成一片,我又翻了个身,仿佛也来尿意,只好叹了口气,跟着出去了。

  楼道里亮着昏黄的十五瓦灯泡,凉风拂来,蜡烛般摇摇欲灭,杨明德风风火火从盥冼室里跑出来,我侧身想避开,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象发现奇迹一般激动地打着手势,我打了个激灵。他语无伦次,反来复去都是几个简单的音节:“看见了......看见了......”

  我就这样被他引导进了漆黑的盥冼室,眼前笼在一团红光中,我浑身上下罩着邪气,仿佛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梦噩。

  我心中闪过一道短暂模糊的觉悟,却未能捕捉到它,我忽然意识到巨大的恐惧,它扼制了我的意识,我集中意念,猛运一口气,终于从梦魇的蛛网中挣脱了。

  红雾消失了,盥冼室复归于黑暗,杨明德站在那个漂浮着剩饭烂菜的蓄水池边,入迷地观察着,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震颤摇晃,唏嘘不己,深入了某种奇异无比的领域。

  我肃立无语,脑中空空如也,木头般被阴挡在另一个世界外面,就这样直到东方泛白,曙光出现,空间由灰暗而乳白,耳边响起早起者咳嗽漱口、洗脸刷牙的声音,一切消失在清晨空泛浮嚣的光亮中,这是夏时制实行的第一天。

  一轮桔红的朝阳在沉滞混沌的大气中浮起来了。

  五月十三日  .晴.

  我又找到了一些依据。

  .......水龙头发出幽幽蓝光,好象带了电,蓄水池沸腾了,翻滚着巨大的水泡,地板上七八只老鼠头尾相连,你追我赶,绕成园环......

  我不能确定它们。

  这是我所能看懂的最后一篇日记。

  他用白昼的死寂状态迷惑了众人的注意,在夜色掩盖下频频出击,深藏不露独力进行了一个宏大课题的实验研究,他是否为自己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呢?想必这一夜造物主向他泄露了天机,展示了创造世界和毁灭世界的可怕力量,帮他掐算好了大惩罚来临的日期,他是准备暂时不动声色,以细细品味先知先觉的快乐,还是准备先安排一次较小的惩罚,让人群震惊一下呢?或者干脆一直守口如瓶,使这惩罚来得更猝不及备,借此好好玩味一下世人的惊恐万状?

  无论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他心中充满了自虐式的高傲,苦难己到头,偏执的妄想极度膨胀。

  小鱼儿和包无人定下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中秋之夜华山之巅,他们弃朋友的苦口婆心和情人的泪水琏琏于不顾,决意于一场亲者痛仇者快的手足相残,阴谋家在黑暗角落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两天后,张强把他放在桌子上的《绝世双雄》藏了起来,他的学生证押在书摊上,口袋里的钱不足以付押金--他无法再租书了。事实上他也不需要租书,他的幻觉己羽翼丰满,无须外物也可御风而行了。

  张强失了算,杨明德仍然整日泡在寝室里,甚至连以前可以利用的租书空当都没有了。这期间张强又带女朋友来了几次,开始大伙儿对这三人的行径还感到诧异,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张强似乎是不太顺心。

  “这小子真他妈邪乎,几根手指头他坐那儿能摆弄半天,再不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上次没烧的那本破书翻看,他懂个屁的法文,这小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星期三下午,我到系里办完事儿回来,顺便为杨明德捎回二十元钱困难补助,刚走上楼道,便听到叫嚷声,不少人在各自的寝室门口驻足观看。

  声音发自我们寝室,张强正被几个人劝到门外,他身上沾满饭粒和菜汁,脖子上划拉了几道血口子,他扭转头,越过几个劝架者的脑袋,冲屋里嚷道:“你狗日的敢出来吗?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有人告诉我,张强和骡子干架了,我问起因,答曰不太清楚,好象是骡子打饭回来,张强过去和他很不小心地撞了一下,就打起来了。

  “想不到骡子这么凶,跟野猫似的又抓又咬,把张强的脖子都抓破了。”

  张强仍在踮脚叫骂:“操你亲妈的!有种的别老躲在屋里,是骡子是马敢不敢拉出来骝骝?”

  立在寝室中央的杨明德同样浑身饭菜狼籍,鼻血流到下巴上,显得更狼狈一些,斜阳笼在身上,披头散发的,更多了几分邪气,他爆发般昂首大笑,堂皇得如同胜利者。

  笑容骤然消失,他正色道:“我亲妈就是你亲妈,我亲妈早死了,现在怕己烂成骨头架子啦,要操咱们一块到老坟地里操去。”在场者均被这极端恶毒的攻击吓了一跳,这小子莫非真的疯了?张强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愣了一下,身子晃晃,被其中包含的逻辑关系弄糊涂了,等到明白过来,试图冲上去来一计文攻武卫时,腰早被我们抱住了。

  劝走了张强,我回来时,杨明德正埋头冷静削一只铅笔,铅芯己露出好长一截子,他仍在一片片不停地削它,我进门使他分了一下神,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手指,血珠子泌了出来,他把伤指放在口中吮了一下,同时吸进了上唇的几块血痂。

  我还没说什么,他的手指倒先哆嗦起来。

  地上洒满白花花的饭粒,他的碗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我掏出那二十元钱递给他:“还没吃饭吧?要不先用我的碗再去打点儿。”

  他抬起衣袖,擦擦下巴的鼻血,然后接过钱也没带碗,径直走出去了。

  这天也是六一儿童节,学校举办了舞会,在舞场里,我遇到了张强,他是一个人来的,我问他今天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绕来绕去的不肯说。

  中场休息放迪斯科音乐时,张强凑近我,搭着肩,指着一个女孩问我认不认识。

  场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鲋,五彩缤纷中,我看见张强所指的那个穿一步裙的女孩扭得正欢。

  “噢,那是图情系的,我和她们一快儿选修过《写作艺术论》,怎么,你小子吃着碗里还瞅着锅里么。”

  “我把她介绍给你怎么样?”

  我漫不经心地甩开他的手臂,说用得着你介绍吗,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到舞会快结束的时候,张强果然把她带出了舞场,出门时得意地冲我打了个响指,这小子现在倒越来越出息了。

  等我回到寝室冼漱完毕,杨明德跌跌撞撞回来了。他面带红晕。我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他露出儿童作了被禁止游戏的那种天真笑容,他神秘地咬着我的耳朵:“我喝酒了!”

  他嘴里喷着酒气,手里攥着一团纸包,他的小平头又使我眼前浮现出他入校时的生动面容,然而他后脑勺上还沾着些草屑。

  见我目瞪口呆,他张开手让我看,却是切成丝的猪耳朵和几片卤牛肉。

  他慈祥地向我摊开二十块钱换来的晚餐。

  闲人们围了上来,故意大声问骡子,吃肉是什么味道,七嘴八舌间将那点儿卤肉吃得一干二净。

  杨明德醉眼斜瞅了众人一眼,站到桌子上,向门徒们指示了油亮的嘴唇,接着如卖弄风情的花旦般扭扭屁股,轻薄一笑,正准备上床,似乎又想起什么,又跳下桌子,撩开下铺的蚊帐,向昏昏欲睡的陈志泽说:“你不吃点吗?这可是用前年我偷你的那五十块钱买的。卤肉真好吃。”

  弄得陈志泽莫明其妙。

  杨明德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羞共答答地钻入蚊帐中去了。

  这事儿第二天不知怎么就传到系里去了,成了杨明德偷同学钱出去大吃大喝。老许把我叫去问明了原委,听完他半天不语。

  我知道他正为临近分配的毕业班焦头烂额:有个毕业生练气功岔了气,走火入魔,自称玉皇大帝下凡尘,救苦救难渡众生;还有一个毕业生则扬言,一旦拿到毕业证,就和仇敌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老许开了口:“这一段时间学生情绪极不正常,校领导很重视,一再强调千万不要出乱子,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越是象杨明德这样性格内向不爱言语的学生,越容易走极端,作事儿不计后果。你作为班干部,应该多帮着作工作,别总只顾自己的事。你回去和杨明德谈谈心,了解一下他思想。没事了,你先回去吧,顺便把张强叫来。”

  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数落,我敷衍答应正要离开,他又在我背后说道:“回去给同学们说,这月十二号四级英语统考,时间不多了,可要抓紧准备啊。”

  中年男人的婆婆妈妈颇令人不以为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这么多?一言不足以兴邦,几句话能改变别人吗?

  我在荷花池边见到杨明德,他正蹶着屁股趴在石桌上望着池水出神儿。他把磨得油亮的尖窄裤臀呈现给我,炸线的裆部是昨日的战果,它张开大嘴,既象在呼救,又象在嘲讽救护者的愚顿无知。

  我的目光避开了这个功能倒置的部位,转到他面前,招呼他和我一起坐会儿。

  他坐下了,仍旧凝注水面,池溏长久没有人清理,成了一汪死水,表面漂浮着水藻及各种杂物,疏落的浮萍在腐枝败叶中舒展了宽大的叶片,还不时冒出几个硕大的乳白色气光,仿佛水底隐藏着个正在嬉戏的巨怪。

  周围没有什么人,远处林荫道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夏日炎炎时这里一般都很寂静,到了夜晚才成了情侣们的天下。好在今天是个多云天气,不用怕太阳晒。

  他先开口了:“怕是要下雨了。”

  我应付望了望天,说:“下就下呗,反正也该凉快一下了,你昨晚没事儿吧?”

  他不吭声,顺手拎起一支空酸奶瓶扔进水里,它在秽绿的死水上跳了几下,随即翻了几下,咕咚几声,喝足了水沉下去,一股乌黑的浊流挟着腐臭气息窜了上来。

  他的脑浆是否也和这池水一样浑浊了呢?那里面剪不断,理还乱,只需要一个简洁果断的行动来说明一切。生存还是毁灭,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重大课题。

  他深藏水底的内容为我提供了精神征伐的战场,智力游戏的对象。敲开硬壳,品尝核仁是一种大快朵颐的乐事,我能制造足够强大的撞击击穿他的脑壳吗?

  我起初有些信口开河,不着边际地讲了些冤家易结不易解,同学之间应和睦相处之类的套话。

  “......都是同学的,聚在一起不容易,何必互相瞧着不顺眼?干吗老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随和一点儿,多和大伙交往总有好处的,你觉得呢?”

  他两眼望天,答非所问地喃喃道:“日落射脚,三日内雨落,恐怕是要下大雨了。”

  阳光己透过浓积云的空隙处,悬剑般一道道射下来,我的半个身子也笼在阳光里,感到燥热,远处图书馆门前,一群毕业班同学正乱哄哄排列座次照合影,以期留念。天空变化造成的逆光迫使摄影师不得不跑来跑去重新调整,近处池溏腐草上昆虫们跳跃飞翔,新一代幼虫还在水中游戈嬉戏。它们忙碌于繁衍生息,六月正是生机盎然的好季节。

  他一再重复的天气预报己不在象是通常的寒喧,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雨总是要下也要停的,生物总是要生存灭亡的,学生总是要入校毕业的。难道他能抗拒吗?现在想来,我那时一定是愚蠢地自得于说服欲了,竟未能深刻顿悟他频频发出的警号。

  “......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同学们都觉得你学物理的天分挺高的,这方面的智商特高。如果好好干,一定能弄出明堂来,没准还能成大气候呢。”

  我这时注意到他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我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你不知道,我......我......我......”

  数道激流争先恐后探出头,挤在了窄小的喉咙口,他难以言表。抽象的他说不好,具体的他不好说,剩下的只有充血的脸。

  我注视着他,尽力使过于急切的目光温和一些,我抚着他的背。蛇己出洞,我甚至想拍打几个,使他能一吐为快。我挺直身板,准备猎取它。在我的俯视下,他涨红的脸变白,恢复到惯常的青灰,到底一言未发。

  等了良久,我耐不住了:“怎么了?到底怎么啦?你说吧,说呀!”

  然而,触角已经收回,我打草惊蛇的笨拙使他强力吞咽了它。他沉重地摇摇头,然后勾下,目光死死盯注脚上的旧解放鞋。

  太阳终于从云缝里挣扎出来,给池溏表面镀上了金黄的硬壳,然而潜流却隐藏起来了。

  我的思维在愚顿茫然的浓雾中滞留,他借助迷雾在世界尽头的羊肠小道上高歌猛进,昂首阔步。我们匆匆一掠而过,失之交臂,他渐行渐远,己无可把握。

  此时,校广播站开始了通常的晚饭播音时间,女播音员用她园润的普通话告诉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们,某某寝室为某人过生日点播了一首歌:《明天会更好》。

  他决然起身,拍打了几个昨天刚换上的干净衣服,细小的浮尘在光柱中上下飞舞。他口中说道:“是时候了,该去吃晚饭了。”他面带迷惑对手的微笑,快步迈入了林荫道。

  无须任何保险和指导,他己决意于在悬索上作一个高难动作,以此作为献给校园的最后一场表演,证明他知行合一的理论真诚。

  那对孪生兄弟在山巅上如约相见,没有任何解释和客套,径直抽出了兵刃。棋逢对手,贴身肉搏,其状惨烈。兄长的长剑业己刺中了弟弟的小腹,弟弟的短刀也砍上了兄长的肩头,就在他们抱成一团,将要滚落山谷同归于尽时,他们失踪多年的母亲赶来了......

  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学校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由物理系男队迎战刚获得校女足赛冠军的中文系女队。我们都有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感觉。然而,我们却稀里糊涂输了个二比0,惨极了,惹得全场掌声雷动,为那几个争取妇女解放的小丫头片子欢呼喝采。

  从场上下来回寝室,我埋怨陈志泽:“你小子怎么搞的,老把球传丢?是不是你老婆这几天和你闹别扭,你就憋不住了,光顾看大腿去了。”

  “瞧你说的,我哪能那么没出息。我现在倒是想,要是太阳跟灯泡似的有个开关,啪的一声就能拉灭,咱们保管把她们捺倒在地收拾得服服贴贴。”

  我捶捶了他一拳,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又把这场踢输的球又赢了回来。刚才夕阳是太刺眼了,照得人都有些恍惚迷离了。

  陈志泽又说:“早知道该把张强喊来,这小子一见娘们儿就来劲,没准儿还能赢。”

  “别指望他了,刚才下楼踢球我正碰见他的小姘上楼找他。她这几天来得特勤,没准儿是觉察到张强想甩她了。这会儿很可能粘乎上呢,他哪有精力踢球儿。”

  回到寝室,屋里果然只有张强和女朋友两人正坐在床上亲热。我俩儿拿了碗筷,出门时,我扭头通知张强小心点儿:“老许今晚上要过来,还要找你谈话呢。”

  吃完饭,陈志泽去找他老婆和解,我去校大礼堂看了场电影。散场时,天己黑透了,看的是部香港武打片,只记得打得一团乱麻。一个周未大致又这样平平常常过去了。

  熄了灯,老许还在我们寝室里大发脾气。原因之一:张强和女朋友鬼混让老许逮了个正着,张强这小子也忒放肆,色胆包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怨不得老许发火;原因之二,杨明德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正赶上学校加强宿舍管理,要求辅导员经常查夜,对夜不归宿的学生严加处理。杨明德正好撞在枪口上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谁都不知道。

  黑暗中看不见老许的脸色,听得出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你们这个寝室还象话不?一点儿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依我看,把你们送去再军训两年都不嫌多。杨明德到哪里去了,你们谁知道?他这一段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有人接口道:“他和东邪西毒来往最密切。”老许紧问:“是哪个系的?”五六张嘴巴笑得一片漆黑。老许被黑色幽默弄糊涂了,他不熟悉武林人物。

  又有人提供了线索,说下午足球赛的时候,看见杨明德在池溏边转悠。

  黑暗的嘴巴又紧接着幽默一句:“过些天就是端午节了,他会不会想去效法屈原?”

  老许拍腿叫了起来:“还不赶紧去找!”

  大伙儿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暗骂那个多嘴多舌的混蛋。

  校园里安静极了,空中悬着一轮十二的月亮,仿佛前行中遇到阻力而被压扁了。昏黄的路灯下偶而飘过成双成对或孤孤单单的身影,甲虫绕着光晕磕磕碰碰。没有杨明德的人影。

  夏夜的池溏边通常比较热闹,旁边的草坪上有成群的少男少女点燃蜡烛,抱着吉它弹唱,树丛中的石凳是情侣们的隐密天地,但今天不同,作夜游神的人少多了,大多是些研究生和代培生--他们可以不在乎禁令。

  现在池溏边只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微风拂来淤泥的凉爽,荡漾着众多漂浮物的水面波光鳞鳞,看上去居然也很清洌了。

  大家无心欣赏这荷塘月色,老许跑到校保卫科打听去了。我们没头没脑地往四周的树丛中扯着嗓子碱起来。

  “骡子......”“杨明德......”“骡子......”

  千呼万唤的物件未如愿窜出来,倒惊出了几对野鸳鸯,有个蛮象人样的小子一手搂着情人,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傻*,喊魂呢?”

  我们本想上前理论一番,转念又觉得他并无错误,平白搅了别人好事,挨句骂是应该的,这样深更半夜地呼骡唤马,活象不开化的庄稼汉得意忘形的渲泻,如果换个时间,我们愿意玩点儿高层次的,比如怀抱吉它吼几句摇滚什么的。

  傻*们清完了嗓子,悻悻地聚了回来,没有,哪儿都没有。有人毛塞顿开般说,池水太浅,根本淹不死人,以前还见过校工穿着防水衣下去捞杂物。

  大伙儿恍然大悟,都说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想不到。想象越来越不着边际,也越来越有局限性了。教楼后的野猪林也是个暗无天日的好去处,他此时会不会在那里呢?

  保卫科的家伙每夜都晃着手电在那里捕捉犯禁的男女,倘若半空中悬挂着个人他们总该发现吧?

  大伙儿一蜂窝地涌到保卫科,老许正在那儿,依然没有。他们今夜甚至连捉获一个够格的犯禁者的乐趣都没有得到,因此对我们的态度也不太友好。

  跟在老许身后,我们踏着月光往回走,责任总算尽到。这事儿便大伙儿中枢神经兴奋,睡意全无。

  老许在我们寝室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四处响起一片鼾声才不动声色悄然离去。

  宿舍楼平静极了。

  鼾声适可而止,寝室里活跃起来。

  张强这才慢悠悠地说,你们都是胡猜乱想,骡子肯定不会自杀,没准儿正在哪儿醉成一滩泥呢。

  同学们说,张强你小子别跟没事儿人似的,骡子要是真的出事了,至少有你一半责任。

  张强告诉大家,他女朋友来时,他为了把骡子哄走,就把那本《绝世双雄》还给了他,还给了他十块钱作赔偿,让他好去租书。甚至他还让女朋友称了他一声“骡大侠”,表示对他的坚守阵地锲而不舍精神的佩服,张强嗲声嗲气地把这个古怪的称呼学给大伙听,惹得一阵笑声。

  于是大家就相信了。张强这小子就爱玩这种翻脸六亲不认,转脸又称兄道弟的臭把戏!有人抱怨他不该现在才说,害得大家把磕睡都折腾没了。

  又有人接口说:“他巴不得越乱越好呢,事态弄得严重点儿,才好转移老许对他生活错误的注意啊。哎,张强,老许到楼上来时,我在外面敲门让你抓紧收拾,你怎么还不快点儿,还是让老许抓住了?”

  张强道:“我倒是想赶快让她走,可今晚完事后,我跟她摊牌了,让她以后别来找我,她赖在床上哭哭泣泣不肯走。”

  “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啊,张强你小子别又是吹牛吧?”

  “我他妈吹牛干什么?”张强突然间勃然大怒,“你他妈怎么知道我吹牛?我吹这牛有什么意思?”

  他勃然大怒得让人奇怪,于是同学们不再说话。夜色涌进来,杨明德空无一人的蚊帐被它鼓胀,这使同学们觉得寝室里少了个东西,也给同学们制造了一个悬念,杨明德现在那里呢?

  有人打破寂静道:“没准儿他又跑去吃肉了,这一次说不定到火车站尝尝人肉是什么滋味了。”

  这一次没人接腔,也没有人笑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正趁着星期天睡懒觉,杨明德归来了,原来的猜测纯属无稽之谈,他没去串联,没有喝酒吃肉,没去自杀。他突破了传统思维模式,作了一件更具轰动效应的事儿。

  我被钥匙转动的声音弄醒了,他一进门,就迫不急待跃入蚊帐。这最后一跃太急躁了点儿,没掌握好分寸,膝盖压住了帐布,嘎嘣一声,迸掉了一只帐角,那半边塌了下来,他不管不顾地躺下了。

  我再次醒来,己接近午饭时间,我起了床,杨明德还在睡,一条湿淋淋的裤管和涂满污泥的鞋子耷拉在帐子外面。

  同学们陆续起床,拿碗吃饭,见到这景象均皱皱眉头:莫非他昨夜醉了酒掉进池溏又爬了上来?

  我揭开帐子,他熟睡的脸雍容大度,婴儿般宁静安祥。衣服倒没湿,只是有些潮,不知汗水还是露水,蓬乱的头发沾着草屑,象是在野外过了一夜。

  下午,我在宿舍楼门口遇见老许匆匆忙忙赶来。

  “杨明德回来没有?”

  得到回答之后他说:“你上去让他马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就说为他申请下学期的贷款。”接着他又凑近低声说:“你跟他一块来,注意千万别让他乱跑。”

  我奇怪望着他匆匆而去,不明白申请贷款何至于如此神秘。

  我上楼叫醒杨明德,开始他他不情愿,撒娇似的哼哼两声,说:“我不去,我要货款干什么。”又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

  终究他还是起来了,跌跌撞撞眯缝着眼就要出门,我喊他冼把脸,换件衣服,他充耳不闻,醉汉般上了路。

  一路上来往众人好奇地注目着他,他不停地揉着朦胧睡眼,东张西望,同样也好奇于迷糊的世界。

  老许的办公室里坐了两个警察,其中满脸疙瘩的那个矮个是校派出所的,我见过。办公桌上放了个蓝色学生证,闪烁着确凿的光芒。

  我正胡思乱想间,随我进门的杨明德却踉踉跄跄走一去,冲那矮个警察开颜一笑,仿佛他们是早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了。

  我带上门走出的一霎间,听到了远天隆隆雷声,堤坝倾刻崩溃,滚滚洪流汹涌而来。

  一桩刑事案件迅速在校园里爆响,仿佛人群中丢了一颗炸弹,它让怀有善良愿望,富有正义感的同学们大吃了一惊,成千上万张勾勒出它似是而非的面目,冲击着人们的感官。

  “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有个物理系的小子在校外的树林里,把一个放牛的小妞给干了。”

  这件事儿成了焦点话题。“你听说了吗?”取代了“吃过了吗?”作为一般性问候,为食堂乏味的饭菜提供了佐料。现代性文化取代传统食文化,这符合时代潮流。

  “我听说那小妞刚好十四岁,这小子真他妈够倒霉的。把人都快掐昏了,到了关键时刻他的那玩意儿倒不顶用了,什么事儿也没干成。”

  同学们对和法律有关的学术问题兴趣浓厚,争论着妇女和幼女的法定界限何在;犯罪中止和犯罪未遂的区别何在;那小子临阵脱逃,在医学上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人们的兴趣仅限于此,谁也没想去为他开脱或为他加刑。大伙儿觉得这是个莫明其妙稀奇古怪的家伙,换了谁至于如此狼狈如此愚蠢如此猥琐呢?

  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瞒过了同学的耳目,使我们蒙受了耻辱;他破坏了校园风花雪月的好景致,让男女之间相互注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异样;他以行动为田园牧歌式爱情作了独特批注,使得校园的抒情散文和朦胧小诗均不太好写了。同学们不见得对他有多少憎恶鄙弃,倒有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竟未能为特定日子奉献几滴鲜艳圣洁的处女血作为祭品!

  然而,有更详细的描叙来考验人们业己红肿的面皮了。

  “你们知道些啥呀,就乱说一气的。我听他们班的人说,那小子的脑子本来就有毛病,有事儿没事儿就爱一个到野外瞎逛,那个放羊的妞儿见到他跟傻瓜似的蹲在山丘上,好几回了,本来也没在意,谁知那天傍晚他突然招手让她过去。她看他样子古怪就没动。那小子就猛地扑上去,把人家都快掐昏了......(有人插话道:没准儿是半推半就吧,弗罗依德说,女人受到强暴时,有一半的潜意识是顺从)去你的弗罗依德吧。谁知他的家伙到来真事儿时倒不顶用了,他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拾了根木头棒子什么的,捅进人家下身里了。”

  弄不清楚到底哪些是这位天才作家的虚构,哪些是确凿的事实,又是谁向他提供如此详实的过程。是够刺激够耸人听闻的。

  辅导员后来告诉我们,杨明德在野外呆了一整夜,之所以没有被当晚抓获是由于受害人直到临睡前才吞吞吐吐将此事告诉家人。震惊的父母深夜前来勘查现场,找到了一本武侠小说。警察们根据上面的图章找到了这家租书摊,取走了学生证,再加上现场收集的体液,很快就破了案。

  破案如此神速,警察们对大学生的智商表示了极大的藐视。那个矮壮警察拿出《公安报》,指着一条报道对辅导员说,东北有个成绩优异的大学生,利用电脑设计了盗窃作案的手段、路线和时间,还认真计算了失手的概率,直到认为万无一失就从容不迫地撬门行窃,谁知第一次就被当场抓获,一查,你猜怎么着,那小子有精神病史!嘿,他还口口声声说作案动机仅仅是为证明自己是智力不凡的超人呢。

  要是平时,一定要和他争个面红耳赤。但现在,为落入他手掌的杨明德着想,不妨鼓励这种推测,并提供一些有说服力的生活佐证。然而,谁能想象出杨明德的那些疯狂行为到底受着什么样的幻觉或妄想支配?



  数天之后,杨明德的叔叔,民办教师风尘仆仆赶来了。学校拍的电报未曾说明事情原委,他还以为侄儿得了重病,没敢耽搁,急匆匆地上了路。

  我在寝室里见到他时,他己去过辅导员家,正准备取走杨明德的物品。一路风尘,他裤腿上溅满泥点。他慰问受灾群众一般和在场每一位紧紧握了手,又散了一圈烟。

  同学们无论抽不抽烟,均没有拒绝,一时间房间里青烟燎绕。

  民办教师畏冷似的蜷在角落里,他东张西望,努力寻找一些生动的话题。你们的铺盖都是学校发的吧?是学校发的。这么薄冬天不冷吗?不冷。屋里住七个人挤不挤?不挤,噢,有时候也觉得挺挤的。

  他又告诫正躺在床上看书的陈志泽注意保护视力,大学功课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正举着一本什么兽行写的日本黄色小说看得起劲的陈志泽弄得挺不好意思。

  简陋的寝室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他的话题转移到旅途观感上。他先是坐拖拉机进城,又坐长途车入市,中间转了两趟火车才赶到学校所在地。象头一次火车的人那样,他详尽地向我们描叙了列车穿越的漫长隧道,又感慨列车商贩的善于钻营,他甚至不厌其烦地为小贩们估算起每日的收入。

  他一五一十讲解这个数学题,被其中纠缠不清的枝节问题深深困扰,同学们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这森林中的老人,难道他没有听说上帝己死的消息吗?

  他发现某个数据估算错了,在重新开始前,他又点了一根烟,才吸一口就剧烈咳嗽,这一发不可收拾,他趴在桌上,象一台苍老的柴油机那样大抖起来,灰白的头发如枪樱般抖动着,仿佛正要刺来。

  他吐了一大滩酸液,随后站起身惭愧地抹去眼角闪亮的泪花,有人为他倒了杯水。

  我对他说:“您今晚就在这儿住一夜吧。上面是杨明德的铺,食堂里说不定现在还有饭,我去给您打点儿。”

  他一把紧紧抓住我,紧张地说:“不,不,不。我马上就走。招待所的房间己定好了,我收拾完东西就走。”

  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拾了,民办教师翻了翻,叹回气放弃了。

  他坚决拒绝我们送他下楼,举着黑人造革提包如同盾牌那样阻止我们。

  几分钟后,我们从窗口看见他正蹒跚于校园水泥路上。暮色沉沉中,他渐近又渐远,仿佛录像机中不停倒带进带,来来回回总在一处徘徊。

  这景象历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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