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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门开了,又进来三个巴西嬉皮。他们是常见的典型嬉皮,饿了,伸手讨些吃的,累了,找个地方就睡。
  三人之中个子最小的那个,头发不长,也没有胡子。身上的装束,倒像个百战荣归的将领。喇叭形的牛仔裤,画满了鲜□的图案,宽皮带上挂着一个形状奇异的匣子。敞开的衬衣,则贴了一大堆标志,有的是交通信号,也有明星相片。颈下悬着无数条项□,有些还坠着摩托车零件,走起路来铃铛直响,颇像被放牧的羊儿。
  他一进来,一屁股便坐到地毯中央。就着微弱的烛光,把他身上的装备一件件地卸了下来,小心地排在地上。卸完以后,他干脆脱下衬衣,露出一身黑毛。
  他找了一张报纸,平铺在面前,取下身边挂着的匣子,自言自语道:“今天!鸡杀死!我差一点被抓去坐牢!嘿嘿!只有这一根!”说着,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另外两个嬉皮各自靠着墙,一句话也不说。
  我见没人跟他搭腔,便顺口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瞪了我一眼:“二十年!鸡杀死!(后来我才知道,这句口头禅是东尼教他的英语,他说来极饶兴味。)二十年!”
  我听得莫明其妙,又怕再出笑话,只好免开尊口。再看看凯洛琳,她盘膝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那个嬉皮独自忙着,小心地拆卸着包在方匣外面相互勾缠的几十根铜丝。如同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兵士,他把抽卸下来的铜丝,一根一根整齐地排列着。
  这时东尼回来了,见到他,两个人兴奋地行了个拥抱礼。
  “沙尔索!有货没有?”
  “鸡杀死!怎么会没有?可是我差一点被卡子抓走!”
  “哪个卡子有那么大的本事敢抓你?”
  “是呀!这几根铜丝他就弄不开!”沙尔索得意不过。
  等铜丝全部卸了,他才能打开盒子。里头有明暗两层,明层很容易打开,暗层则机关重重。打开后,只见里面有一些枯枝干草,他一股脑地全倒在报纸上。
  东尼见了,高兴得搓着手说:“好小子,真有你的!”
  “那个卡子拿着盒子研究了半天,说这里面一定有东西。我说当然有呀!没有我会放在身上?”
  大家乐不可支,他说话时比手画脚,非常生动。他继续说:“卡子闻了闻,说有味道。我说是呀!没看到我辛苦在大太阳下赶路吗?流了多少汗!这盒子贴着腰际,还能没有味道?”
  他边说边表演,令人绝倒。
  “卡子又说:‘铜丝一定能打开。’我说:‘打不开带着干嘛?’卡子就叫我打开,我说:‘这盒子是装鬼的,只有在晚上才能打开’。”
  东尼笑得直叫肚子疼,他说:“不过这个鬼能迷死人!”
  “是呀!可是那卡子一定要打开,东摸摸西抓抓。我说小心点,这是我的爱人,别把她骨头弄断了!可不是吗?我到哪儿,这宝贝都不离身,连洗澡都陪着我!”这回他自己倒先笑了,笑了一会,才接着说:“只可惜那一点不管用!”
  房里人人笑得打滚,只有菲力和白蒂是后知后笑,必须等着东尼翻译。
  沙尔索笑够了,又说:“那卡子弄了半天,找不到门路,我这么一拨,就把前面那一格打开了。那卡子还给我戴高帽子说:‘这玩意只有你有办法。’我说:‘当然,天天一起睡,没两招哪罩得住?’那卡子对着盒口看了半天,里面黑黑的,他用手指去挖,我说:‘别挖,会出水!’我说的是老实话,盒子里面藏着几颗葡萄,他一戳就戳破了,葡萄连皮带汁都滚了出来,流得他满身都是。他火大了,说:‘为什么你早先不告诉我,里面是葡萄呢?’我说:‘大老爷,我怎敢说呢?你吃了我就没得吃了’。”
  我们笑得几乎都快断气了,他也愈想愈好笑。场中唯一没笑的是小尼可,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喧闹,瞪着圆圆的眼珠,在妈妈怀中东看西瞧的。
  我没见过这种草,拿了根闻闻,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我问:“这些草做什么用呢?”
  不料这又爆起一阵哄堂大笑。凯洛琳低声对我说:“傻子!这是大麻!”
  我恍然大悟,久闻其名,一看竟和普通的野草差不多。从《基度山恩仇记》中,我知道大麻精是一种和酒很相似的液体,所以一直以为大麻是粉状的物质,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不起眼的乱草。
  我这才想起嬉皮与大麻一向不分家,这一来可难为了我。现在若入境随俗,一旦上了瘾,将来就难以自拔,此生休矣。
  在我的观念中,社会的律法尽管不是尽善尽美,但是如果要生存在这个社会上,就必须接受它的约束。我可以看破世情,遁入空门,甚至于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受到毒品的控制,永远做一个黑民,那就违反了我个人的原则,所以我绝不能同流合污。
  如果我不吸食,在这里显然就是异类,他们一定不能容我。因为这种不法的事,总有一天会败露。为了他们的安全,只有开除我,或者强迫我加入。
  一时之间思潮汹涌,既不舍得放弃与凯洛琳相处的良机,又不愿失足泥沼,成为一个毒民,永生受制。
  东尼从口袋中取出一种长方形的白纸,每张有一支香烟的长短。沙尔索把干枯的大麻压碎,再把里头的种子去掉,熟练地包在白纸中,一阵搓捻,大麻烟便制成了。
  同室共有十一人,除了新来的三个嬉皮外,尼奥和秀子早已过来了,甘格也刚刚回来,加上东尼、凯洛琳、菲力、白蒂和我。沙尔索坐在中央,其余的人或坐或卧,围成一个圆圈。他点燃一支,吸了一口,立刻传给右手边的东尼。东尼猛吸一口,又传给旁边的菲力,这样继续的在众人之间,轮流的传递。
  当左边的甘格把烟传给我时,我也学着他们,把烟放进口中,停一刻,再把它交给在我右边的凯洛琳。
  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中,十来个人围着一支昏暗的蜡烛,另有一点红色的火光在飞舞,每亮一下,便向下移,停了一会,再转向上,亮了一下,又飞走了。每个人都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等着下一点火光的飞来。
  沙尔索一口气做好十几支,并排放在报纸上,把剩下的材料收了起来。他专抽烟屁股,抽到短得手都捏不住了,就把烟屁股插进一个有洞的火柴盒中,手捂着一端,嘴对着另一端,一口一口抽着,直到火头完全消失为止。
  每个人抽时都是只吸不吐,把烟憋在肺里,大约三十秒,呼出时连一丝影子都看不见。抽法最高明的还是沙尔索,他先把肺里的空气吐尽,猛地一口吸得满满的,抬着肩膀挺着胸,活像一只瘦蛤蟆。他自夸烟子只要进了他的嘴,休想活着逃出来。
  有一次,他吸了满得不能再满的一口后,突然想说话,口一开,一股白烟悠悠然由他嘴里悄悄地溜了出来。他一看,话也顾不得说了,尖起嘴巴,凑着那股逃烟猛力的吸,“嗖”的一声,烟不见了。他也被胀得坐不下去,只好跪在地上。
  我发觉秀子也不抽,每次烟经过她的面前,她立刻转给尼奥。她既然不抽,我也就不必装蒜,直接传送下去。烟经过我面前约有十余次了,沙尔索也已经吸完了五个烟屁股,量小的早已呆坐着不再动弹。东尼倒是海量,大家都抽够了后,沙尔索与东尼两个面对面,开始大抽特抽起来。
  东尼平日就是一肚子笑话,这时更是生龙活虎,他和沙尔索一搭一挡,荤素一起来。这些呆坐的人影,往往会因为别人的一个动作,甚至一句不相干的话哈哈大笑。笑一阵立刻又静了下来,彷佛刚才与现在不是连续的时空。有时,在没有人动作也没有人说话的情况下,也能毫无道理的独自嘻笑一阵。
  我看着这奇怪的一群,很想领会其中的道理。一向听说这些麻醉物会令人疯狂,目下所见却是完全相反,他们竟静得如同坐禅的和尚,只有东尼有若诵舞中的天魔。
  突然,坐在对面的菲力把手一扬,一点寒星直对我飞来,我忙低头闪过,原来是一个香烟头。我问道:“菲力,你为什么用香烟打我?”
  他抬头望前看,迷茫得如同失了魂,我再问一遍,他才明白,说:“那里有个……”话突然停在半空中,我回头看看墙壁,什么都没有,再过了一会,他似乎想起是在与我说话,才把这句话说完:“……窗子。”
  我突然有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冲动,也想要□□滋味。为什么这么多的青年,会沉迷在这种麻醉品中呢?由菲力这根香烟头,我相信他一定是处在一个幻境中。在另一个情况下,这个烟头有可能是一把刀子、一支手枪,罪恶便是因此而起。
  要防止这种无意的犯罪,只是反对、禁止是不会有效果的,这从世界各国青年的沉溺现象足资证明。我认为必须先了解这种麻醉剂的效果,以及为什么青年人趋之若□,才能对症下药,加以疏导或予以制止。
  要想了解它的效果,就必须亲身去吸食。仅凭学理判断或客观观察,永远接触不到事实的核心。
  相信持有这种看法的人绝不止是我一个,但却很少见到对这种现象的实际报导。可能是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在实际接触到麻醉品后,自己也上了瘾,心理状况起了变化,终至不能自拔,臣服在麻醉品的威力下。
  既然我已闯入龙潭虎穴,何不冒着自堕地狱的危险,做一点有益世人的事呢?假如我没有足够的毅力,那也证明了我今生不过如此,终将与草木同朽。如果我能够控制自己,只吸一两次,适可而止,说不定能体会出那个神秘的力量。再说,我自命是个追求真理的人,如果我先假定了某种行为将不利于我,而拒绝尝试,那就表示我在自欺欺人。
  最后令我下定决心的,是凯洛琳。想要争取到她,就必须进入她的世界,不论是为了讨好她或拯救她,我一定要了解大麻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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