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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福得祸

作者:智杰

——读《匆匆春又归去》

  成功的作品,应该揭示出生活的规律,周渺的中篇小说《匆匆春又归去》就具有这样的意义。可以说,这篇小说通过农民史德运一生的悲惨际遇,揭示了生活中“福”与“祸”的辩证法。
  生活中“福”与“祸”的关系,概括起来无非是这样两种:一种是“因祸得福”,一种是“因福得祸”。如果把“福”与“祸”看成是矛盾的两个方面,那么这里的“得”就是矛盾的转化。文学作品要描写“福”与“祸”的关系,对于二者的关系描写得是否成功,关键要看对于这个“得”字的描写是否真实,是否从中揭示了生活的真理。怎么样“因祸得福”,为什么“因祸得福”?或者怎么样“因福得祸”,为什么“因福得祸”?这样的“福”“祸”转化有什么普遍意义?如果能把整个得的过程描写得顺理成章,自然成趣,那么这篇作品也就可以说是基本上成功了。
  不要小看“自然成趣”,真正做到这一点的确很不容易。因为无论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得祸”,多数都是出于偶然,倘若接照常理,按照正常发展的逻辑,福自然是好,祸自然是坏的,而福变成坏,祸变成好,当然就是反常现象。要把“反常”与自得“顺理”,这便不能不是艺术上的一大难题。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往往难免借助“奇”和“巧”:不是“出奇制胜”就是“无巧不成书”,而过于“奇”“巧”,则往往失真,使人觉得太“玄”了,没有多大普遍意义。因此,写“因祸得福”和“因福得祸”,过分追求“奇”“巧”是艺术上的大忌,而高层次的艺术境界应当是“自然成趣”。要把“反常”写得“顺理”,又要化“奇”“巧”成为“自然”,这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然而,艺术就是克服困难,周渺这篇小说正是瞄准了这两大难题,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匆匆春又归去》先写了史德运如何“因祸得福”继写了他终于“因福得祸”,是作者的笔力所在。
  在那种“坏人猖狂、好人受气的年月”,史德运由于无私地救助了孤儿寡母,因而遭到了弟媳“瓦刀脸”的忌恨,横加给他许多诬蔑不实之词,什么“贴补小寡妇”、“养活野种”等等,终日被这个无情无义,精于算计的女人指桑骂槐,墩瓢摔碗,找岔寻衅。最后终于被不容置辩地下了逐客令,“扫地出门”了。对于史德运来说,这自然是一场飞来横祸。但是,这场横祸非但没有割断史德运和“小寡妇”的感情,人为的阻挠和破坏,反而加深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终于发展到同床共枕、生死与共的地步。这,不是颇有点儿“因祸得福”吗?但是,这“因祸得福”,还只是铺垫,是后来他终于“因福得祸”的伏笔。
  随着农村经济形势的发展,史德运的生活和精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托改革开放的福,他这个残疾人已经是一厂之长,成了远近知名的农民企业家了。他的爱情生活眼看着也要有质的飞跃。在那漫长的患难与共的坎坷历程中他们是经过怎样崎岖艰辛的跋涉,才看到了令人欣慰的曙光啊,史德运自己说得好:“过去,我这样的手脚,是怕拖累了人家,这事想也不敢想。现在世道有了变化,生活富裕起来,我是想成个家,把她体体面面接过来过。过去那么不清不白,让她和孩子担着那个名声,我觉得对不起她们!如今就想正过来,叫她们娘儿们也活得像个人!”
  多么善良的愿望,多么美好的憧憬呵!难怪他得到乡书记和侄儿瑞田的热情支持,甚至连他那位一切唯瓦刀脸老婆之命是从的弟弟也时不时地对他的愿望流露出深厚的同情。
  按照常理,生活富裕起来了,史德运和他的患难与共的情人也该大大方方、体体面面享起福来了。史德运是这么想的,他的支持者们是这样想的,具有同情心的读者也都会这样想!但是,大家都错了!事情的发展,恰恰与人们善良的愿望相反,史德运非但因富得福,反而因富得祸了!
  祸从何来?祸起萧墙!祸根就是那个见利忘义,诡计多端的瓦刀脸女人。
  为了拆散史德运的美满婚姻,达到让自己的儿子吞并工艺厂产业的目的,瓦刀脸施用了两条毒计:一条:可以叫“移花接木”;一条,可以叫釜底抽薪。移花接木,是她企图用无儿无女的沙果大婶来取代史德运心上的情人苏秀华,实现自己蓄谋已久的既定方针,这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史德运的严词拒绝,这第一回合的冲突,瓦刀脸轻而易举地便被打下阵来,然而,事情并不像火烧房子那样简单,瓦刀脸转身便又耍了更恶毒的阴谋,来了个釜底抽薪。她利用苏秀华的儿子建中正在跟自己的女儿瑞兰谈恋爱这张玉牌,时而侧攻,时而佯攻,时而隔山点火,时而赤膊上阵,经过三个层次的推进终于把史德运与苏秀华之间的精神支柱完全轰毁了!第一层诓女;第二层煽婿;第三层挡婚。正当史德运和苏秀华的婚事准备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瓦刀脸一个电报谎称自己病危,把远在外地学习的女儿紧急招了回来。乍看起来,瓦刀脸的假电报不过是一般的小骗术,但是,紧接着她的骗局又进入第二个层次:以女儿的名义招回未来的女婿,以退婚相威胁强迫他向其母施加压力:“要不,你们还是退婚吧!反正又没登记,从此一刀两断!”“你想没想,我的闺女还没过门,倒逼得婆婆先嫁人。我怎么担得起这个名声?”“要不,就回去问问你娘”,“是体体面面地当婆婆,还是带着犊子来当二婚头!”在瓦刀脸连珠炮般的进攻下,建中很快被解除了武装,当了俘虏,他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于是,这个苏秀华的儿子成了瓦刀脸的同盟军,他“一脚蹬着板凳,一手叉着腰说,‘妈别说了!我宁可死,也绝不叫瑞兰跟着我丢人现眼!’”瓦刀脸骗人有术,煽动有方,矛盾的发展急转直下,进入了第三个层次,挡婚,“挡婚”这幕闹剧,虽然是建中在前台表演的,但幕后的指挥者和策划者却是瓦刀脸。当史德运的迎亲队伍兴高采烈地来到村口的时候,建中忽地从斜刺里杀将出来,他蛮不讲理地勒令迎亲队立即返回,否则便以死相拼。虽然建中的好友、史德运的侄子瑞田晓之以理,史德运也对他动之以情,建中手里的斧子也无力地掉在了脚下,但是,他和干爹史德运之间的情,也还远没有战胜瓦刀脸在他心中煽动起来的情。
  德运和建中面临着两种情的冲突:一种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患难之情,一种是瓦刀脸煽动起来的世俗之情。
  德运与建中母子之间的情分,不可谓不深,如果不是德运的慷慨相助,建中母子甚至难以生存,如果没有建中母亲的精神支持,德运也根本成不了农民企业家,总而言之,他们是生死与共,相依为命的。不仅如此,就连德运与建中母亲之间的生活关系,建中也是认可的。既然如此,为什么瓦刀脸的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就产生了如此巨大的离心力呢?是建中忘恩负义,还是他没心没肺?都不是!论感情,史德运在建中心目中的地位肯定在瓦刀脸之上,即使建中再求婚心切,也不至于对未来的丈母娘达到唯命是听的地步。瓦刀脸的话之所以扭曲了建中正常的感情,是因为她祭起了一把无形剑,这把剑,是无形的,也是无情的,它早就悬挂在史德运和建中母子的头上,也早就掌握在瓦刀脸的手上。握着这把剑的,如果仅仅是瓦刀脸一人,倒也罢了,像这样薄情寡义的女人,哪怕她有唇枪舌剑,也斩不断史德运和建中母子之间感情的红线,然而,这把剑是一把千年古剑,无形剑主,是有着千年道行的乱世恶魔!千百年来,这恶魔挥着古剑不知斩杀了多少争取婚姻自由的男女,史德运虽然品德可佳,也难以逃脱被扼杀的命运。封建主义恶魔虽然罪不可赦,但它并非时时都以丑恶的面目出现,有时还是道貌岸然甚至温情脉脉的。这一切,都溶化在一起,化作一种合力,其表现形式就是世俗之情,这种世俗之情,瓦刀脸身上有,人们对史德运爱情生活的闲言碎语中有,甚至连乡书记的头脑中也有。这位基层党的领导干部,并不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土皇帝,在史德运的工艺品厂创建和发展的曲折过程中,也一直是积极支持者和坚强后盾,对于史德运的爱情,他也是抱着支持和肯定的态度,就在史德运不顾瓦刀脸的反对毅然拉着苏秀华到乡政府登记的时候,乡书记还对史德运拍胸脯:“如今讲的是婚姻自主,不兴父母包办,也不允许儿女包办父母的婚姻,谁有闲话,你叫他来找我!”可是,当由于建中的坚决反对而发生婚变之后,他最后又自我解嘲般地向史德运做工作:“离了也好!”“如果闹出人命,怎么收场?如果你们真的成了,也不一定就那么美满。就不说舌头底下压死人,不是还有那句俗话,家花没有野花香嘛!”他还庄重地劝道:“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为了工艺品厂的前途,我看也是离了好。村支部不是讨论你的入党问题吗,这也是个考验。”也许是因为作者在深入生活时兼任过几年公社书记,所以对这一级的领导很有感情,他写的这位乡书记在同类作品中算得上一类干部,就是这样一位好干部,面对着世俗的强大压力也无能为力,他的思想政治工作不仅软弱无力,而且本人在思想上也有相当严重的糊涂观念!看到这个形象,我禁不住想起了赵树理笔下的老杨同志,如果倒退几十年,我们眼前的这位乡书记也会是理直气壮的,史德运的婚姻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然而,我们也不能要求乡书记像老杨同志那样挺直腰板,要他腰杆硬,必须有人为他撑腰,这些年来,全党都忽视了思想政治工作,连总书记都要削弱党的领导,他一个基层干部,即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很清楚,史德运的婚姻悲剧,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悲剧,是全社会的思想滑坡造成的,婚姻自主,本来是在民主革命时期就已经解决了的问题,现在却又成了问题,而且很严重!不错,比起小二黑来,也许史德运是要富裕得多了,但在精神上,他的富不是真正的福,他比小二黑穷多了,这也不能怪他,请听建中劝母亲不要改嫁的一段话吧:“如今日子不算不富裕,你就不能不走这一步?你也替儿子想想;我是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是个站在人前说话的人啊!”原来,母亲的出嫁会给他造成如此困苦的境遇,难怪母子抱头痛哭的结果,使苏秀华面临极其艰难的抉择:或者没举行婚礼的妈妈离婚,或者没登记的儿子退婚。最后,做母亲的选择了前者,她下定必死的决心之前,是这样对史德运做“思想工作”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还是建中他们的日子长,咱们的日子短。多少年委屈了孩子,不能委屈他一辈子!建中要是活得不如人,不光我不松心,恐怕你也不忍心。一句话,咱们还是忍忍,离了吧!……”听见没有,在现今的社会上,谁没点儿封建思想就“活得不如人”,这句话并不过分,这封建思想的确是无孔不入,不仅建中、乡书记身上有,连史德运、苏秀华身上也有,如其不然,他们早就会大胆地朝前走了!
  倒是瓦刀脸对待婚姻的态度有商品经济观念,是封建十商品的混合物。对待史德运的婚事,瓦刀脸不是很注重名声吗?可是,当女儿瑞兰和建中恋爱时,她却欣然应允了这门亲事。自然,其中并不排除有疼爱女儿的成分,主要恐怕还是欣赏建中“挣大钱”的本事。于是,对于当年她曾经骂成“野种”的同一个人她又换了一种评价标准:“不管怎么说,人家到底是书香门第!”至于亲家母的名声,好像又变得极其次要了。
  最后史德运和苏秀华都殉情而死了,在精神滑坡的景况下,他们因福得祸的悲剧是必然的!
  有人认为:只要能富起来,就会一俊遮百丑,精神是否滑坡是无关紧要的。史德运的悲剧是对这种谬论的控诉!
  德运,德运,社会道德的命运,决定着一个社会的命运,勿为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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