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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这封信,并没有递到叶露玲手里。因为叶露玲这时已经离开了上海。
  和叶露玲同样地先后离开上海的青年男女还不知有多少人,他们都是怀着满腔热血,预备牺牲了自己,挽回数个民族的命运来的。像一阵旋风一样,把大多数优秀分子都吹到了北方,只剩下少数醉生梦死浪漫颓废的无用的微茵,还残留在这繁华的都市里。
  时局的风云是愈来愈险恶了,而在中国历史上充满了创痕的一九三二年,也就断送在这险恶的风云里面。
  随着一九三三年的到来,“轰隆轰隆”的的炮声便又在囗关一片土上响起。这炮声,使得少数醉生梦死的人也不大张开了惊异的眼睛,觉得民族的危亡已经迫近眉睫了,敌人的野心是和封豕长蛇一样,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的。
  和这炮声成了正反对方向发着的,是从杜季真手里出来的来复枪声。他这时正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干着一种新的冒险事业。这事业,是需要把血和生命去交换的,而他也正准备着去交换,一些都不吝惜。
  他们这一团五十多个志同道合的人,很早的在三月前便由间遭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中间虽然经过了不少困难,但仗着他们的毅力和勇气,终于先后克服了。到达目的地后,便加入了当地××军领袖×××部下,为了作游击战的便利起见,他们更被编成了五个纵队,每队十个人。杜季真所属的那一队领队的队长便是那抱着“只有反帝才是我们的出路”的信念的邓应权。
  这生活,一开始便给了杜季真无限的喜悦,他甚至觉得不论那一种事业都没有比这用生命去交换的冒险更适宜于他的愿望。握着一枝枪,背着全副武装,在广阔的天字之下,翻山越岭的跑;有时为了遮掩敌人的眼目起见,屏着息在高粱地豆地里爬;有时四望不见一个村落,更不免要忍着饥饿和风雪苦斗,这样的生活是多么有奇趣,多么足以使他神魂耸动啊!
  他们一群人都和来时不一样了,三个月的炮火生活把他们训练成了一种纯粹军人的性格,他们懂得怎样躲避子弹,怎样藏起自己的身体不让敌人发见,怎样在敌人的炮火下面偷袭阵地。总之一句话,他们的视觉比猫儿还要敏锐,他们的身手比猿猴还要灵活。
  新年是在一个山神庙里度过的。那一天,刮着风,下着雪,仿佛象征这民族的苦难。
  第二天,雪止了,大地上充满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原野,都像粉装玉琢成似的。天气却特别冷,一滴水落下地,立刻便成了冰。他们的服装虽已穿得很臃肿,还止不住时时刻刻的打寒战,可就在这当儿,一个专司传递消息的交通兵,传来了×军炮轰口关的警讯,和要他们乘机捣乱敌人后方的命令。
  于是,他们这一队人,便在队长的率领之下,“卡兹卡兹”的踏着雪,离开山神庙出发了。
  一出门,一阵尖利的像剪子一样的冷风扑上他们的面部,使得他们不禁同时打出了一个冷痉。他们中间最年青的一个,名叫徐继明的,止不住呵着手嚷起来了。
  “啊!好冷!”
  杜季真不由得耸了耸肩,他也未尝不觉得寒冷,不过他的内心正燃烧着一团烈火,这一团火使他把所有的寒冷完全忘怀了。
  时候还只下午四点钟左右,天却已在发黑,全赖雪光把大地映得通明。路上连一个人都不见,更不用说什么村庄了。不过他们却不能不戒备。全队虽然只有十个人,却分成了散兵线,搜索前进,偶然听到一些声息,便由队长下令,全体立刻在雪地里伏下来,扳着枪机,一声不响的凝视着前面。直到前途没有什么动静,才又继续戒备着向前走。这样小心谨慎的,无论如何走不快。所以预定的路程虽只三十里,还没有走到一半,天已经黑下来了。
  天黑,路辨不清,没有村庄,寒冷饥饿疲倦夹攻着他们,他们不禁都有些恐慌起来。
  “怎么办?我看不能再走了,不过不走又在哪儿歇脚!”
  “啊!我的脚都冻僵了,鼻子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再走说不定要脱落。”
  “肚子饿得怪难受,我实在没有力气走了,要有什么东西吃吃才好!”
  大家虽都这样诉说着苦,可是队长仍旧主张往前走,理由是眼前这遍是雪的荒野,决计不能歇脚,倒不如继续向前走去,或者会找到一个村庄庙宇栖身。
  队长的话说得不错,他们当然不能休息在雪地里,于是便只有竭力忍着寒冷,忍着饥饿,拖着疲乏的身子,提起冻得麻本了的脚,继续踏着雪前进。天完全墨黑了,因为是雪天,没有月,没有星,地上的积雪虽有些微的光芒,但却照不清前路,很有许多人不留心,跌倒在雪地里,给雪地上添了个影子,皮肤触着雪并不觉得寒冷,为的是身体上露出在外面的部分,已都冻得失掉知觉了。
  “真难受!要有敌人来开一开火倒好!”
  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在这样想。实在,他们这时候谁都需要加进几分活力,可是敌人始终没有在他们眼前现出来,倒是可以容留他们栖身的村庄,却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村庄像死了似的,蹲在雪地里,一丝声息都没有,屋里全不点灯。
  “散开!”队长喊,于是所有的人便都照惯例分散到村的四周,把枪放下来,小心翼翼的瞄准着前面。队长独自一人,执着支驳壳,走进村里去。不多一会,归队的哨子响了起来,大家知道村里并没有敌人埋伏,便都放心托胆的重新扛上枪,回到队长身旁来,由队长举手在一家门上敲门。
  门里发出一阵惊扰声,中间还夹着器物跌落的声音。半晌,才有一个苍老的口音向外问:
  “谁在那里?”
  “我们是××军。”
  “哦!哦!让我点起火来。”
  一线火光在门缝里一闪,同时,门呀的一声打开了,首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年将花甲银髯飘拂的老人。屋里炕上还有四个人坐着,一个老太婆,两个年青的汉子和一个少妇。他们听说来的是××军,连忙一窝蜂似的下炕来,包围着他们,问东问西的,打听外面的事。只有那老人站在一旁,满嘴不住的唉声叹气。
  “唉!天翻了!大家都没有活路走!”
  没有谁理他,屋里的人都忙着在张罗款待那保卫他们身家住命的××军。那老太婆很快的搬出一盆热水来,给他们洗脸,接着又搬出了好几壶热茶,和包子窝窝头。
  这该是他们休息的时候了,可是他们谁都不敢轻易就去亲近那热水。经验告诉他们,没有回复知觉的官能,一旦和热水接近,是要有脱落的危险的。所以,他们竭力磨擦着脸和手,直到血脉融和了,才各自洗脸吃喝。
  屋子里顿然增添了许多活气,那老人一壁瞧着他们吃喝,一壁和他们谈着话。从他的话里,他们才知道那老太婆是他的老伴,少妇是他的女儿,两个年青的汉子,一个是在他的儿子,一个却是他的女婿。女婿是由××屯进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屋于变成了火灰。
  他这样说着不打紧,女婿的眼里可已有了泪。不等别人来问他,他先喃喃的独白了起来。
  “唉!真惨哪!我永世都忘不了那一回!”
  “到底是怎么会事?”年轻好事的徐继明,忍不住问了。他最喜欢打听敌人残暴的历史。
  “谁知道!”那汉子恨恨的说:“早就听得风声不好,××兵要下乡来缴枪,我赶紧把老婆送回家来,再回到屯里去。屯里这当儿可已经闹翻了天!你们想:枪枝是咱们的命根,没有枪,×匪来了怎么办?用什么来自卫?官厅又不能帮咱们剿匪!咱们当然不肯缴,只好假意说枝都给×匪缴去了,××兵不相信,说咱们窝通×匪,要一齐治罪。到后不知怎么一来,又认咱们是良民了,不过要咱们齐集到关帝庙前的旷场上去照个相,说是照过相后,将来再有变乱,好人歹人容易分别。咱们那里懂得他们有鬼计,只想往后省些事,就大大小小一齐跑了出来,再没有一个留在屋里的。好了,他们在给咱们照相啦,两三架相机对准着咱闪;咱们挤得紧紧的,连大气儿都不出,等候他们给照相。突然,‘阁!阁!阁!阁!’一阵子响,站在前面的人纷纷倒下地去,哭喊声好像翻江倒海似的。那里是什么照相机,原来是簇新的机关枪,枪口冒着火,枪弹密麻般只是望咱们身上扫,碰着了就归阴。咱多亏站在后面,连忙转身子就跑。跑着跑着,一个××兵冲咱开了一枪,枪弹‘嘘——’的从耳旁边擦过去,只差两三分钟就没了命,可是咱们一家儿就这么全完了,只逃出咱一个光身子。”
  大家屏声静气的听他说着,听完了,不由得都叹了一口气,深深同情着他的不幸。只有徐继明却没有叹气,他反而纵声大笑了起来,仿学着那汉子的口吻说:
  “多咱也捉两个××兵来给你出出气。”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那老人听他们笑声这样高,像怕被人觉察了似的,皱着眉,立起来说:
  “好了!别尽闹顽儿啦!还是打点着睡觉吧。”
  于是,他们便把三间屋里的炕床全让给了客人,自己移到地下去睡。大家因为日里赶路疲倦,差不多一倒身上炕,就都鼾声雷动了。只有杜季真却兴奋得睡不着,过去的,现在的,许多事情都乱纷纷的钻进他脑海来。他索性不睡了,起身到外面去小解,刚解完手,回转身来,忽然看见黑暗里,一个人挺立在门前,而且笑嘻嘻的向他说:
  “怎么的,你老还不睡吗?”
  杜季真吃了一惊,他竭力向那人脸上辨认着,半晌,才从两支发光的眼睛上,依稀辨出是那老人的儿子。他不禁诧异地问道:
  “你……你做什么?”
  “我也想跟你们一同去,不晓得你们可能答应吗?”那两只眼睛里开始闪出了希望的光辉。
  “你……”杜季真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了,但听着他的声口那样坚决,又不禁暗暗地有些佩服。便说道:“好是好的,不过你爹怕不见得肯让你跟我们去罢。”
  “不要紧,他拗不过我来的,我如若一定要去,他一个老人家能够怎样。”
  “不过你没有枪,跟了我们去又能干什么?”
  “嘿!谁说没有?我们这地方,哪个人手里没有几杆枪,我并且还是个打枪的好手呢!”
  “那么,等着明天再说罢。”杜季真说了这一句,便进屋去了。他的心比先前还要兴奋,见到热心想加入他们中间来的志愿者群是这样多,他觉得前途实在是很有望的。他重新倒身上炕去,这次却不像早先那样不容易睡着,几乎是头才着炕,便呼呼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又下起了雪。空中布满了阴云,大的雪片鹅毛般乱纷纷的撒下来,被狂风卷着,满空飞舞。雪虽然下得大,他们可不能停留着不走,因为耽搁得久了,说不定会有人去向敌人报告。而且在这军情紧急的时候,动作只要稍微慢一步,就会让敌占着胜利。
  他们都结束停当了,吃过由老太婆手里送上的早点,道谢了那老人和他一家,正在待冒着风雪上路,可就在这当儿,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发生了。那老人的儿子满脸闪着光,握着枝德国造套筒枪,背上系着副子弹带,从后面屋里闯出来。一夜工夫,他已经完全认识了那个是队长,这时他便向邓应权说:
  “队长,我也跟你们去打××兵好吗?”
  队长还没有作声,突然,那老人飞也似的扑过来,一面伸手去夺枪,一面骂他儿子说:
  “德泉,你疯了吗?怎么会起这种想头?”
  “我可没有疯,倒是你们才有些疯了,守着给××兵做枪靶子吗?姊夫一家就是好榜样!”德泉气愤愤地说,他涨红着脸,拼命从他父亲手里把枪夺下来,跳到外面去,让雪片一阵阵的往他身上盖。
  “快回来,德泉,别这么着,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呀!”那老太婆直着嗓子喊,她的脸色青得伯人,一刻前的喜悦和殷勤完全从她脸上消褪了。喊了一会,见德泉始终固执着站在风雪里不肯动,不禁顿足大哭了起来。一壁哭,一壁口里还在喊,差不多连心肝乖肉都喊出来了。
  杜季真瞧着他们的模样,止不住想起他自己动身北上时他父母在车站上挽留他的一幕,他是把深厚的同情寄托在做儿子的这方面的。于是,便过来劝慰着那一双老夫妻说:
  “你们两位老人家还是放开一些罢,如今这年头,守着未必就会没有难关,倒不如轰轰烈烈的干他一场,或者会从死路里打出一条活路来。”
  队长却不像杜季真那样,他在劝着德泉,说打仗是最危险不过的事,像他这样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尤其动也动不得。可是德泉也有他的理由,他说××兵就要下乡来搜枪了,查到以多报少的人,便以私通×匪论罪,全村里正都为这件事急着,因为大家差不多都是以多报少的,他家有两枝枪,就只报了一枝,为的是官家给价一定不会有原来那种价钱,谁知现在这枝枪反而成了祸根了,倒不如由他带出去,反可以省一番事,要不然××兵说不定会从这一枝枪上把他全家都问成死罪,像他姊夫那边的人一样。队长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劝他了,反而帮同杜季真劝起他的父母来。
  那老人情知挽回不来了,而且他也正在担心着那枝枪无法出脱,虽然为了一枝枪赔掉一个儿子很有些不划算,但总比累及全家好些。所以,他到后也只好恨了一声说:
  “孽根,我也管不了你许多,由你去吧!”
  德泉见他父亲已经答应,止不住喜洋洋的高高擎着枪,当先开路。也不顾他身上已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也不顾他母亲在他后面直哭。
  这里大家也都先后离开了那村庄,虽然从后面直追过来的那老太婆的哭声使得他们非常难受,不过在炮火中生活惯了的他们,心肠已经磨练得比铁石还要坚硬;并且这年头,死别生离已成了家常便饭,区区哭声也不足以感动他们,他们仍旧大踏步的往前走。
  路上,雪下的得更大了,风卷着雪,一阵阵的向他们猛扑,有时简直阻止了他们行路。他们拼命和风雪搏斗着,身上被雪盖得满满的,宛似许多活动的雪人;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和昨天一样,沉默而又坚定。只有新加入的德泉,却仿佛刚从樊笼里脱出的小鸟,跳跳纵纵的,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他偶然回过头,看见大家身上盖着的雪,不由得笑嘻嘻的说道:
  “这样倒好,要是有敌人过来,只要往雪里一伏,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队长似乎觉得他那模样太不成话,忍不住停下步,喊着他的名字,厉声呵斥道:
  “德泉,你加进我们这里来,可不能再像在家时那样,应该严守纪律。”
  德泉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果然安静了许多。过了一会,他却又很活泼的问道:
  “你们打算往哪儿去?要是一直朝前走,那还不如抄小路,比大路走近得多,而且保险不会碰到敌人。”
  “真的有小路可以抄到前面吗?”队长不由得正色地问了,他抬起头来,瞧着天空中的风雪,皱皱眉。
  “自然是真的,这一带的道路不是我夸口,就是闭着眼也背得出。”
  “那么,我们收了你也很有用,算是找到个得力的向导了。”队长笑了笑,便命德泉在前头领路,大家跟着他走。
  道路渐渐的愈走愈崎岖了,雪把一切坑坎都掩盖着,一不留心就要在地上倾跌下去。可是没有谁口里发出一句怨言。他们的心都是热剌剌的,只想早一些赶到前面去和敌人开仗。路上连一个躲避风雪的庙宇都没有,有的只是白茫茫的成堆的雪团,幸亏他们从德泉家出来时身边已装足了干粮,还不至于挨饿。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和风雪搏斗了多少里路,天却愈走愈阴暗了。忽然,意外地,一条很整齐的大街在他们眼前现了出来,街上还有警察派出所,街后面高高低低的排列着不少盖满了雪的村屋。队长连忙下令叫队伍散开,一面又叫过德泉来诘问道:
  “你不是说这里小路上不会有敌人吗?怎么这里却有警察派出所?”
  德泉仍旧不改他活泼的态度,他嬉皮笑脸的说:
  “这自然不会没有的,大路上比这还要多呢。好在他们人很少,而且又都是脓包,只要放胆把他打下来就是了。我们的弹药还可以在这里补充补充。”
  大家听了德泉这样说,不由得都摩拳擦掌的预备动手了,因为他们给养非常困难,尤其是子弹,差不多打掉一颗就少一颗,所以不能不设法补充。可是队长却很谨慎,他继续向德泉问道:
  “真的人不多吗?你得留心,这可不是闹玩的?”
  “队长太小心了,这样的小地方会有多少人,还不是几个吃粮不管事的脓包,只要一排枪就够把他们吓跑了,怕什么?”
  于是,队长便派定了两个人做尖兵,六个人分左右两翼包抄过去,他自己带着两个人居中,各自找着了好的掩护,蛇行鹭伏的向那警察派出所前进。尖兵放了第一响枪,各人手里的枪也都跟着放了起来。
  “砰砰!——劈拍!”
  枪声像爆竹般的响了一阵,随即从所里也发出了几下回响,不过声音很稀疏,可见那里面并没有几个人。大家的胆子都放大了,发一声喊,团团的扑奔过去。所里只有四五个长警,听得四面都是枪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早都吓呆了,勉强回了一排枪,便纷纷跑到门前来,从里面挑出一张白纸,表示投降。队长还恐有诈,直到那两名尖兵把他们手里的枪械缴下了,才把归队的哨子吹了起来。
  全队的人一齐跑过来了,把那几个已经缴了械的觳觫的长警包围在中间。
  “狗入的!你们也有今天吗?从前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德泉似乎曾被这班警士欺凌过,这时记起了旧很,便报复地跑到一个长警面前去,在他脸上重重的打了一记耳光。
  队长连忙把他喝住了,一面却向那几个长警问道:
  “我看你们也是不得已,不知道你们可愿不愿意拉出去,跟我们一条路?”
  那几个长警面面相觑的,没有一个敢作声。队长情知他们有所顾忌,便不再说什么,挥手叫德泉剥下他们身上的子弹带,喝了声“滚!”那几个长警得了自由,没命的在风雪中抱头鼠窜的走了。
  大家得到了休息的地方,又在所里搜出了几箱子弹,不禁都精神焕发的,把所有的寒冷和疲倦完全忘记了。
  可是队长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很不放心的又叫过德泉来问道:
  “这里离开火车道有几里路?”
  “大概有五里罢。”
  “这可不得了!大家快快归队。五里路很近的,只怕刚才跑去的那个长警,马上就会把××兵引了来。”
  “怕什么!队长总是这样胆小,××兵要来,就跟他们开一仗不好吗?”年轻性躁的徐继明,忍不住气愤愤地说了。
  “不是这样说,我们只有这一些人,他们要是大队开过来,我们一定打不过,白白牺牲了太不值得。好在火车道离开这里只有五里,我们不如去撬毁它一两节,再找个地方埋伏好,等他们的军用列车颠覆了,然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是比留在这里等他们开过来好得多吗?”
  “好!我第一个赞成!”徐继明喜欢得把手里的枪高举起来了。
  “好是好,不过他们只怕已经在开来,半路上说不定会有遭遇战!我们大家都得当心一点。”杜季真也比从前精细了许多,他这话正合着队长的心事,连忙下命令叫全队加紧戒备。
  “不要紧!”德泉却又插进来说了:“你们要想撬火车道,这儿还有小路。”
  队长把惊异的眼光望着他,意思好像说:“还有吗?”但没有说出口来。他竭力抑制着惊喜的感情,只示意叫他领路。
  队伍又被卷入风雪中了。这一条小路可说名副其实,几乎全是被雪封着的羊肠小径。幸亏走了不多一会,路便渐渐宽阔起来,两旁堆满了被铲开的雪堆的火车道,也在他们眼前现出来了。这时正有一列军用火车“格隆格隆”的吼着从轨道上飞驰过去,煤烟像一条夭矫的黑龙般,冲破了白的雪片,在空中蜿蜒着,随后又变成了一张网,慢慢的被吞没在黑暗的天空里。
  “可惜!迟到了一步,又让这害人的东西过去了!”队长不由得在雪地里跺了跺脚说。他一壁下着“散开”的命令,一壁看着眼前的雪堆,又不禁笑了起来:“真倒是我们很好的掩护呢!”
  这时已有四五个人蹿到铁路上去,用刺刀挖着轨道上的螺丝钉了。因为恐怕有压路军警巡查过来,他们的动作非常敏捷,不过十分钟工夫,已把长蛇似的一整段轨道撬断,斜刺里引到左边去。队长见他们把工作完成,便又下令分配他们到左右两边埋伏,借树木和雪堆做掩护,单等敌人的军用列车颠覆了,便一致出动攻击。
  天空的风雪更加来得厉害了,雪片一阵阵的只望他们身上盖。真是最难挨度的时间:他们的全身差不多有一大半被埋在雪里,冷气透过他们的衣服砭骨地向里钻。敌人的军用列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开来,他们可不能动也不能响,而且要保护手里的枪枝和背上胸前的子弹带,使不让雪打湿。
  在和杜季真相距不远的地方埋伏着的身材魁梧的王国能,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了。
  “他妈的!那伙猪直到现在还不来,不知要等他们到什么时候!”
  “不要性急,迟早总归要来的,我们暂且忍耐一下,不久就有好把戏看了。那么长的一节火车,在我们眼前翻倒下去,里面装着的军火一齐爆炸起来,不是有趣得很吗?”杜季真半带希望半带着安慰的说,虽然他的身子已有一半冻僵了。
  王国能便不再作声,也和许多人一样,咬紧牙关忍耐着。果然,隔不多久,又有一列军用火车开过来了。似乎前方的军情十分紧急,车子也用着极度的速率前进,火车头“嘘嘘——”的冒着气,机轮“格隆格隆”的转动着,震得地皮都跳将起来。司机人做梦也想不到轨道已经撬断,风驰电掣的直驶过去。猛的车头打了个转折,全节列车在极度速率之下保持不住平衡,早有三分之一像一支巨兽般倒将下来。车厢里装着的军火,禁不起过猛烈的震动,大部分都爆炸起来了。
  “蓬!——轰!”
  一声震惊山岳的巨响,随着一阵极浓厚的黑直冒起来,烟里有一条黯红的火舌打着转身。烟散了,被炸起的泥土和敌人的残肢断体像骤雨一样的落将下来。接着便现出了熊熊的紫火,和子弹炸裂的“拍拉拍拉”的响声。
  “咮咮!”队长拼命吹着哨子,是一种从来未有的急响。
  埋伏在铁路两旁的队伍,一齐把手里的枪枝开放了。“砰砰!——劈拍!——”和着那从燃烧的车厢里发出来的“拍拉拍拉”的子弹炸裂声,凑成了一曲热烈悲壮的伟大的交响乐。
  在后面几节没有颠覆的列车里的敌人,都仓皇下车来了。他们有最新式的步枪,有手提机关,但却没有目标,只好借车身作掩护,胡乱向铁路两旁扫射着。反之,埋伏在雪地里的队伍,却每个人都有极清晰的目标,几乎没有一颗子是虚糜的。这样,敌人的人数虽比他们超过三五倍,也不能不委弃掉死尸后退了。一面退,一面还在发着枪。
  队长把归队的哨子吹了起来,但却没有人理会。因为大家的脚都冻麻了。过了好一会,才都慢慢的爬出雪堆,归了队。队长下了解散的命令,便纷纷扑弃那几节完整的列车里去,截取战利品。战利品虽多,可是却没有合于他们的枪枝用的。他们失望了,索性抛了几个火种进去,又加上一排枪。直到瞧着熊熊的紫火也冒穿了那几节列车的顶,才都得意地站在远处,发着胜利的微笑。
   

  然而,胜利的事在他们是不会常常有的,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就接二连三的打着败仗。原因是开到这块土地上来的敌人愈来愈多了,压迫得他们立脚不住。敌人的目的不仅在彻底的消灭他们,而且还对做着他们根据地的囗囗省境怀抱占领的野心。这样的野心并不是现在才有,去年六七月里就曾一度表现过,不过那时也许因为形势不利,终于没有大举进攻,现在却少了许多顾忌,所以就很快的成为具体的事实了。
  这就使他们的行动上增加了不少阻力,在敌人云集的大军下,他们几乎完全失去了活动的可能,不仅不能活动,甚至连容留他们休息的屯堡里,敌人的飞机也会像猎大船出现在上空侦察,只要稍稍发现了一些可疑的地方,就施着惨无人道的轰炸。为了不愿作无谓的牺牲,也为了不愿老百姓因他们的缘故遭难,他们只好全部退进他们的根据地囗囗省境里去。和他们一同退进来的××军还有许多,都是被敌方的飞机重炮压迫得存身不住的。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也遭到了相当的损失,两三个忠勇的同伴牺牲在他们各人的志愿里了。虽然很快的便有人补了进来,然而却在他们的心版上留下了一重不可磨灭的印象。尤其是杜季真,每次见到一个同伴在敌人的炮火下倒了下去,他的心就大声而迅奋地搏击着,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他常常盼望着他自己也有这样成仁的一天,而事实上他的身体却仍旧非常顽强,连一根毫毛都没有损伤。
  这时,因为正式军队已经开上了前线,他们的精神较前更加振作了,同时工作也更显得紧张而又艰巨。他们需要辅助正式军队作游击战,需要在敌人的飞机重炮下,破坏敌方的军事工程,偷袭敌方的阵地。
  这天也就是这样,正面战事正在发动。因为敌方的炮兵阵地设在一处四坳里,地势非常好,在连续不断的发炮下,我方已受到了重大的损失。所以他们被命令着,全队由队长率领,从侧面去攻袭敌方的炮兵阵地。
  飞机在他们头上“杭杭——”的叫着,炸弹“蓬轰——”“蓬轰——”的震得地皮发跳。炮声繁密地传过来,像一支巨兽的怒吼。几十磅重的溜霰弹,流星般闪着绿色的火花在天空划过来,落下来,把树木石子泥块尸体结成一团,播扬到天空中去。步枪与机关枪劈山竹似的爆着尖脆的声音,流弹“嘘嘘——”的在他们耳边发着要命的绝叫。他们大家都怄接着身体,把一颗紧张的心握在自己手中,像一只机警的兔子般,一会儿蹿到树背后,一会儿跳进炸弹的洞窟里,一会儿把全身都埋伏进战沟,躲避着敌人射击的目标。沉默而又坚定地,全队没有一个人作声,但每个人都感觉肩上所负使命的重大。他们知道全军的命运正都系在他们手里,只要他们把这工作完成了,占据了敌方的炮兵阵地,使自己这方面的军队不再感受威胁,胜利便有极大的把握。
  他们已经顺利地翻过两个山头,从侧面看过去,敌方的炮兵阵地已近在眼前了。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来,连忙屏着气,全身贴在地上,蛇行着,一些些挨近过去。
  “杀!——”队长喊,随即抛出了第一个手榴弹,“轰”的一响。
  全队立刻紧跟着扑奔上去。这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时期,长枪大炮全失了效用。两方面,我扼你的喉咙,你击我的要害,牙咬着,脚踢着,呐喊,嘶叫,响成了一片。这不是单纯的斗争,这里面包含着被压迫者对于侵略者的严重的愤怒。
  终于,在敌方阵线里,炮声不再响了。几个炮兵有的被打死在地下,有的带着重伤进了开去。抱回被移了转来,刚对准敌方,要开放那惊人的第一炮,可是不巧得很,就在这当儿,天空中飞过来了五六架敌方的轰炸机。有一架飞得很低,似乎已经看出了炮兵阵地里的变化,很快的抛下一枚黑色卵圆形的弹来。
  “蓬——轰!”
  这一响过后,其他的飞机也都纷纷向下抛弹。在这严密的轰炸下,使他们连破坏这几尊炮的手续都来不及作,只好都带着惋惜的神情,仍旧分成了散兵线,找着种种掩护退将出去。
  这当儿,意外地又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正式军队竟在并不怎样不利的形势下,退出阵地了。
  再没有比这消息还要使他们诧异而又愤慨的,他们,没有粮没有仙子弹给养都不周全的他们,还能在冰天雪地里和敌人苦斗,而拿着国家的粮购,充分具备著作战上一切便利的正式军队,却仅仅和敌人交锋一下,便向后撤退了,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难道国家养兵千日,是用在一进的吗?
  他们愤慨着,但愤慨也没有用,事实既经到了这一地步,他们也就只好跟着正式军队一同退将下去。因为如若不退,他们便要陷在敌人的大包围里,以全队不过十一个人的他们,去抵挡敌人成千成万的军队,不啻以印击石,是决没有幸存的道理的。
  于是,当天午后,他们便都从前线退下来,退到一个堡子里。
  堡子里住着百多户人家,都是靠牧畜过活的,因为这里一带都是山地,又靠近沙漠,不适宜于耕种。居民生活很平安,战争的危机似乎尚没有为他们感觉着,看见他们这一队人开进来,还稍稍起了一番惊扰。直到明了是开来保卫他们的,才都带着欢迎的笑脸包围上来。据他们说,几天前,敌方的飞机曾飞来侦察过一次,并没有投弹,他们那时候虽感受到一些威胁,并不怎么深刻,随即便淡忘了,想不到战争的危险已迫近眼前,现在想逃避,倒反而有些手忙脚乱。他们都为这迅速地袭来的灾难惊扰着,跑出跑进东牵西率的,没一个着落处。
  队长瞧着他们慌乱的模样,忍不住拉开嗓子喊起来了:
  “父老们!兄弟姊妹们!大家不要慌,要镇静点儿!××兵马上就要开来屠杀我们了,军队救不了我们,我们只有大家团结起来,自己救自己。”
  “好!大家团结起来,自己救自己呀!”
  “跟你们一同打××小鬼去!”
  暴雷也似的呐喊声,从包围着他们的人海里轰了起来,中间还夹着冒寒的咳嗽声,和嗡嗡的人语声。无数的头和脸在他们眼前晃动着,壮健的,憔悴的,枯皱的,冻伤了的。还有那各式各样的眼睛,闪着愤怒的愁怨的恐怖的绝望的。每个人的紧张急迫的心,都深深的表现在各人的眼里,这些心又结成了一个大的心,在呐喊和喧闹声中,泼剌地跳跃着。
  整个堡子里的平静空气都被打破了,到处密布着愁云惨雾。在这愁惨的空气里,各人都忙忙碌碌的准备着武器。锄头,刀子,梭标,铁棍,一切旧式的笨重的家伙,都被从偏僻的地方搜了出来,执到各人手里。
  然而这兴奋的时间并不很久,不多一会,天空中发出了“杭杭——”一阵子响,从东南方冉冉的飞来了六架敌机,分成了两行,在堡子上方盘旋着,随即便又施出了他们的惯技,向下抛着炸弹。
  “蓬——轰!”
  第一颗炸弹恰巧落在人家的羊栏里,立刻,许多只无辜的羔羊的尸体,便随着一团泥土飞扬到空中,鲜血像雨点一样纷洒到人们头面上来。
  “散开!快快散开!不要挤在一块儿!”
  队长用他有经验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可是,没有谁理他,堡子里的人疯狂地四处乱跑,呼爸唤女的响成了一片。炸弹却又连续着落下来了,到处都是“蓬蓬——”“轰轰——”的声响。许多房子很快的着上了火,梁木被烧得嘶嘶地叫着,变成了焦炭落下来。再加上助着火势的风,整个堡子仿佛成了一片火海。
  “要命呀!天杀的,难不成就没得点儿人心吗?”老太婆凸出了血红的眼睛拼命地叫着。
  “妈妈!快来呀!救命呀!”小孩子站在火海里哭喊,落下来的还在燃烧的梁本塞断了他的去路。
  飞机却还不断的在掷弹,“蓬——轰”“蓬——轰”的声音,一递一声的响。每一颗炸弹下来,地上被炸着的一切,便结成了黑压压的一团向上飞,人间的一切幸福和希望,也都随着飞到毁灭的路上去。
  终于,整个的堡子都被轰炸焚烧得成了一片白地。堡子里的人,扶老携幼拖男带女的,号哭着在路上四散逃奔,各不相顾。他们的财产和仅有的一些平安生活,都被炸毁得毫无余剩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他们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而前面,还有无限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们。至少,天寒地冻,无衣无食,便将使他们没有生活的余地。他们的胸中畜满了愤火,每个人都不缺少和敌人拚一下死活的决心,可是对于天空中的飞机,他们却眼睁睁的,没有丝毫办法。
  杜季真看得几乎冒出火来,恰好一架飞机盘旋到了他顶上,他便蹲下身子,咬紧开关,高高擎起枪来,向上瞄准了,砰的就是一枪。
  子弹“嘘——”的直冲上天空上去,正打在机翼上。机身在空中闪了闪,却没有跌落下来。但也幸亏有这一弹,使飞机上的人有了顾忌、不敢多事逗留的一齐飞了开去。
  队长见飞机已经去远,便把归队的哨子吹了起来,等全队的人都已齐集在他身边,他便用沉痛的声口说,照目前的形势,他们区区十几个人,在敌方大军压迫之下,是决计不能有所活动的了。倘若孤军苦斗,和自己方面的军队失了联络,说不定会全军覆没。而且一路上难民正多,听凭他们被敌人屠杀,也觉于心不忍,倒不如把和敌人抗争的工作,改为救护难民。等到把所有的难民护送到了省城再化零为整的和大队集结在一起,徐图规复,那时声势较前雄壮了,胜利也可以有把握一些。
  他这样说了,没有人表示异议,于是便照着这办法,大家分成了散兵线,远远的殿在那些难民们后面,保护着,徐徐向西南方行去。
  路上所经过的地方,没有经敌人铁蹄蹂躏过,但却同样的荒凉冷落,四无人烟,只有满地的积雪。塞外特有的朔风凛冽地吹着,吹得每个人都抖抖栗栗的打寒战。哭泣,抱怨,咒骂,不停的从那些难民口里发出着,饥饿的火焰烧穿了他们的心,疲劳拖住了他们的腿,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费极大的力气。许多年老的筋骨衰弱的人,受不住这内在的和外在的两重夹攻,往往走着走着,半路上忽然扑进雪地里去,便断了气。
  这样,一直走到晚上,他们这一大群人,才算找到了一个破庙,安下身来。大家都像重新获得了生命似的,尽力磨擦着身体上被冻得麻本了的部分,互相拥挤着取暖。又去采了些松枝来燃烧着,围在一起烘火。火光熊熊的照着各人的脸,才略略现出了几分活气。
  但到火光熄灭了,饥饿,寒冷,恐怖,便又紧紧咬着那些难民们的心。他们都低声在黑暗里叹息着,发着绝望的呻吟。
  这一夜,杜季真度过了他生平最难受的时刻。从那些难民们身边发出来的种种声音,使他心头受了极大的创伤,留下了永不泯灭的印象。他听见饿得半死的老太婆在喃喃的咒骂着,祷告神佛显灵,降灾殃给毁灭了她一家的敌人。听见患着肺病的少妇在寒气里拼命咳嗽,一边抚拍着手里的孩子,唱催眠歌,孩子却在她怀里呱呱的啼着索乳。听见年青的汉子从睡梦里吼醒转来,发着愤怒的气吞山河的绝叫,听见失去了父母兄弟姊妹的人,躺在地上嘤嘤地啜泣,他几乎一夜不曾好生合眼。
  第二天,天刚破晓,庙门外忽然又有了枪声。这真是很出于他们意外的,他们谁都想不到敌人会进展得这样的神速。其实也许是他们要保护难民,不自觉的走得太慢了罢,总之,敌人是已经逼近门外了。队长连忙一蹶劣爬起来,挥手叫那些难民快逃,一面又下令戒备,大家都伏在地上,把枪枝从墙缝里伸出去,瞄准着外面。
  “砰!砰!——劈拍!”
  战争又发动了,这次到来的是敌方的先头部队——骑兵,而且人数并不多,给了他们一个很清楚的射击目标,他们都暗暗抱了个决心,要借着这破庙作掩护,把敌人全部歼灭了,报昨天轰炸堡子制造难民的仇。可是,“杭杭——”敌方的飞机又来了,又向下抛着炸弹,又是:
  “蓬——轰!”
  地上的雪和泥冲起来有半天高。
  这真叫他们没有办法!他们不怕当面的敌人,只怕天空的轰炸。在这轰炸之下,藏着他们的破庙,成了最危险的目标,他们不能不退却了。大家便又分成了散兵线,在雪地里匍匐着,爬到破庙后面的松林里去。
  在这一次的退却里,他们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一颗子弹“嘘——”的从杜季真头上擦过去,擦去了他三分头皮,落在前面雪地里,泛起一阵白烟。杜季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伸手摸一摸脑袋,很幸运的觉得他还活着。可是,他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抛弃了父母家庭,硬要加进他们中间来,平素非常活泼淘气的年青汉子德泉,却被一颗流弹打破了头盖,脑浆飞溅出来,一声不响的就倒在雪地里了。
  杜季真一阵心痛,他把身子埋在地里,好半晌抬不起来。
   

  在一面抵抗一面退却中,他们又走了一整天,才远远的望见了省城。
  可是随即便有一种奇异的景象进入他们眼里来了。他们看见,在城外那广大的铺满了积雪的平地上,正展开了一列长蛇似的军用汽车,车上堆满了箱笼辎重,还有一包包用报纸包着的看不出什么来的东西。每辆车上都站着卫兵,手里执着皮鞭,看见有难民攀缘上车来,便举起鞭子,把他们打得跌进白皑皑的雪地里去。
  哭泣,号叫,哀求,和皮鞭着在人肉上的“拍拍”声,震破了四周和平安静的空气。
  “怎么了?”他们每个人都怀着不小的疑团,暗暗地吃惊着,不知道眼前到底是怎么会事。
  杜季真被好奇心驱使着,不自觉的走到车前去探望。刚走到一辆车前,不提防那车上的卫兵,不分青红皂白的照准他也是一鞭。立刻,头面上便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楚。他把手抚摸着那红肿的伤痕,怒火忍不住直冒起来,不容理智有活动的余裕,便把背上的枪枝放平,瞄准了那卫兵,待要开放。
  可是队长却抢步上前,把他阻住了,一壁从雪地上扶起了一个被打跌的难民来问道:
  “怎么的?他们到底干什么?”
  那难民见车子已蠕蠕的在开动了,胆子不禁壮了起来,便摸着他被打伤的面孔,气愤愤的红着脸说:
  “妈的!这真是那儿说起!××兵还没开来,当主席的倒先逃跑了,还带上这么多大上。”
  “真的?”队长和杜季真止不住同时间出了这一声。
  “谁还哄你们!不信,请瞧!”那难民恨恨的把手指着在雪地上长蛇般蠕动的那一列军用汽车说。
  杜季真气得头脑都几乎炸裂开来了,他的眼里射出强烈的愤怒的光,一抬手,便又擎起了他的枪。队长连忙阻止他,但已来不及,“碰——”的一声,震得静谧的四野都发着回响。
  这一颗子弹并没有打中什么,但显然已引起了前面那列军用汽车的恐慌,开得更加快捷起来。
  杜季真收起了枪,不禁有些怅然,心头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很不痛快。他把眼光凝视在队长脸上,要看他怎样应付当前的事态,其他的人也都把眼转向着队长。
  “完了!”队长低声叹息着,拍了一下腿。“想不到当军人的会这样没用!他们既不肯负守土的责任,甚至敌人还没有来,就先把省城重地让了出来,我们空有满腔热血,也没办法,现在只好暂且退进口里去再说。”
  “这不行!队长!”年轻性躁的徐继明,又发起他的牛性来了:“我们为什么要退?他们不肯负守土的责任,不妨就由我们来负。不要说我们还有十个人,便是只剩一枪一弹,也要和敌人拚个死活!”
  队长的容色不禁一动,但随即便又揪然地说:
  “我也未尝不这样想,不过白白牺牲了太不值得!现在我们身上的责任更加重大了,救亡图存,全靠着我们这班人的力量。我们要保全实力,慢慢的设法恢复。所以我主张我们还是先退下去,再谋进展。”
  大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虽然心头都有些不甘,但觉得队长的话也有理,牺牲总要有代价,无代价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于是,便只好依着队长的命令,全队都退往口内去。不过他们都是些年青人,这样重大的愤怒实在不容易抑压得住。一边垂头丧气的走,一边使劲增着地上的雪,诅咒着,谩骂着。
  路便为他们诅咒谩骂的声音显得热闹起来。他们周身的血液都被大的热心和愤怒燃烧得沸腾着,忘记了一切袭到他们身上来的寒冷,饥饿,疲倦。这样,一直走到午后,那里在黄色风沙里的万里长城,远远的展开在他们眼前了。他们每个人都像见了亲人般的喜悦,可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般,个个眼里都滚下了泪。
  “口令!”防守在回内的兵士冲着他们喊了。
  “我们是××军。”
  “停着,不许进来!上面有命令,说是这次囗囗失守,都是你们××军的过失,现在就责成你们收复失地,有敢闯进回内的,立刻格杀勿论。”
  这一番话使得他们都怒气填膺的哗噪起来:
  “怎么说?倒是我们的过失?敌人还没有来,省主席就带着他的家私烟土跑了,干我们什么事?”
  “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管不清许多。”防守在囗内的兵士冷冷的说。
  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他们站在回外面,清清楚楚的看得见囗内的土地,看得见许多汽车,马车,人力车,排子车,牛车,还有人和骆驼,载着大饼,窝窝头,炮弹,枪弹,一直线的从那灰色的古城里向万里长城进发,可是他们的脚步却踏不进那土地。他们迷惘了,只好都把眼望着队长。
  队长呆了一会,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是一种伤心到极点的笑。他噙着眼泪,把背上的枪卸了下来,高高擎在手里,回身扑奔原路去说:
  “弟兄们,这正是我们杀身成仁的时候了!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为了整个人类的前途,我们就不要管有代价没有代价,拼着把我们的身体牺牲了罢!”
  “好呀!反正两头都没有活路,我们就拚着来作一场光荣的牺牲!”杜季真第一个兴奋而又愤慨地附和着喊,其他的人也都执着枪,呐喊着,随了队长向原路奔去。血液沸涌到他们头上来,使他们眼前都有些昏花模糊了。他们虽然只有十个人,可是精诚却要感动天地。
  道路已完全不是和他们来时所经过的一样,从沿路逃奔过来的难民们口里,他们知道敌人已毫不费力的占领了省城,河山已交易了颜色。这消息,使他们愤慨得几乎泣下血来。可是不容他们有多少犹豫的时间,敌人的先头部队已很快的接近到他们面前,黑压压的一片,在雪地上蜿蜒地进行着,也数不清有多少,当先一面旗子,似乎在向他们作着恶毒的讥笑。
  “散开!”队长悲壮地喊,他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出了他们这一队人的命运,这是他们的末日到了,也是他们光荣的牺牲时候到了。
  队伍立刻分散开来,各自找着树本丘陵做掩护,屏着息,全身都蹲在雪地里,尽量把体积缩小,只光着两只大眼,瞄准着对面的敌人。
  “砰!——拍!——砰!砰!——劈拍!——轰!”
  蜿蜒在雪地上的敌人的长蛇断了,分散成一堆堆的黑点,同时步枪和机关枪野兽般的怒吼起来,中间还夹着重炮的声音:“蓬——”
  杜季真像忘怀了自己似的,只是机械地把子弹推进枪膛里去,连连扳着枪机。也不顾每颗子弹能否命中敌人。他知道这完全是无益的,敌人的人数比他们有十倍百倍的多,他就使他所耗的子弹都能命中也不中用。这时,正有一颗开花弹落在距离他达二百米远的徐继明身边,“轰——”的一响,他看见这位年轻而又带有一些牛性的同伴全身都碎成了齑粉,肉片,衣服片,乱纷纷的落将下来。眼前一闪,他的肩头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同时他手里的枪也爆炸了起来。他喊了一声,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杜季真悠然的醒了转来。他倒了下身子,立刻肩头上便彻心彻肺的痛。这时他才发觉他左边的手臂已经没有了,他闭上眼,一幕幕战争的惨剧便又重现在他眼前:他看到埋伏在雪地里的他们的队伍,看到从对面雨点般飞过来的子弹,看到被炮弹炸成了齑粉的徐继明的肉片衣服片,看到在他面前闪现的火花和他手里爆炸的枪。可是,到他睁开眼来,他便吃惊地觉察到他并不是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而是在一间黝暗的病房里。头上顶着墨黑的屋梁,身上盖着污旧的被单。
  “奇怪!”他不由得喊了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不等他的身体转动,一个女护士已笑盈盈的走过来,把他按住了,并且温柔地向他问:
  “醒了吗?觉得怎样!”
  杜季真只向那女护土脸上望了一眼,不禁更加诧异很怪声叫了起来。
  “啊!露玲,你怎么也在这里?我难道是在梦里吗?再不然便是我们都死了,大家都在黄泉路上。”
  “不,季真,这是真实的,并不是梦。我们都没有死,却是在人世间重新相会了。”叶露玲笑盈盈地说,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护士衣服,左边袖口上系着个十字臂章,一络黑发露出在同样有一个红十字标识的一顶白帽外面,衬着她那白中透红的粉脸,比较从前似乎更美丽了许多。
  杜季真把他仅有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口里一咬,觉得痛,不是梦,不禁喜欢得流下泪来说:
  “露玲,真想不到,我们居然会有再见的一天,我差不多是九死一生的了!现在,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啊!这真是危险极了!说起来你也会不相信,敌人正预备把你们彻底消灭的时候,我方军队恰好跑步赶上了前线,把敌人抵挡住了。我们也就得以在他们的抵抗下,把你救了出来。”
  “现在他们呢?他们在哪里?”
  “谁?”叶露玲茫然地问。
  “就是那些和我在一起的忠勇的同伴们,他们都是保卫我们国家民族的健儿,我希望他们都能安全地存在着才好。”
  叶露玲黯然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你的同伴有多少,不过我们从那地方救起来的人只有你一个,因为你还没断气。”
  “这样说来,他们一定都已经没了。”
  叶露玲不作声,她的头徐徐的低垂了下去。杜季真从她的容色上读到了一切不幸的消息,他的身体仿佛落进了冰窖似的。想到几个月来大家在一起相依如命的生活,想到做着队长的邓应权那沉毅勇敢视死如归的精神,一阵心酸,眼泪忍不住如雨一样的落将下来。要不是因为房里还有旁的伤兵们在着,他真想放声号啕起来了。
  “不要伤心,季真,他们都已经达到了献身给这时代和这民族的目的了,他们的灵魂在天堂里一定也是很安逸的。你还是安心静养一会罢,医生说你虽然失了一条手臂,幸亏流血不多,并不怎样危险,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好好的将息精神,不要受什么刺激。我真不该把这一切消息都告诉了你,引起你的伤心。现在,请你赶快不要难过,我们只要留下生命来,将来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干的。不是吗?大的希望还在我们前面呢!我还有别的受伤的人要看护,不能多陪你了,过一会再来看你。”叶露玲温柔的说着,又把盖在杜季真身上的被单拉上了些,便姗姗地走开去了。
  杜季真不哭了,他只圆睁着眼睛,呆呆的望着在他头顶上的屋梁。悲痛的感情像一阵轻烟般从他身上走了过去,希望的火焰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想到过去寄托在叶露玲身上的种种美丽的梦想,想到叶露玲现在对他和从前完全不同的亲密的态度,这些想念都把他引到一个有利的结论上去,使他觉得这正是重新向她提出关系他们两人切身问题来的好机会。虽然这次战争是失败了,他并没有得到光荣的凯旋,然而他好容易九死一生的逃出了死神的掌握,难道还不容许他享受一些人世间桃色的幸福吗?
  他这样想着,满心都盼望叶露玲再来。可是叶露玲却好像有意要引他焦急似的,许久不把她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直到他由盼望而发生了饥饿的感觉,她才捧着一盆莱汤和一盆馒头,缓缓的走到他面前来,笑着说:
  “你饿了吗?不要动,我来喂给你吃。”
  杜季真看见了叶露玲,又完全忘记了他的饥饿,他瞧着她把菜汤放在他床前的茶几上,又坐到床沿上来,把馒头送给他吃,他连忙伸出那仅有的一支只手来,把她的手腕握住了,热情地说:
  “露玲,慢着,我有一句要对你说,你可还记得……记得……”
  “记得什么?”
  “就是去年这时候,我在你家里向你提出来的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
  叶露玲面上一红,但却并没有拒绝的表示,她只含羞地啐了一声说:
  “你怎么老爱提起过去的事?我们要把过去完全抛开忘记,努力着现在,希望着未来。”
  杜季真细细的把叶露玲这时的态度和从前比较了一下,很明显的看出了这里面的差别,他开始感到这一刻时间的可宝贵了,便鼓着极大的勇气说:
  “不过这事却不容易抛开忘记。你如若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就是死也不甘心的!”
  “你要我怎样答复你呢?我想,不如先问你自己,到底爱不爱我?”叶露玲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出来。
  杜季真的心里像在开着特别快车,周身感觉异样的轻松,连肩头上的痛楚都被他忘记了。他吃吃的笑着说:
  “我……我自然是爱你的,还用得着问吗?”
  “那么,我也爱你就是了,又何必多问呢?”叶露玲的声音仍旧细得像蚊子哼一样。
  这意外的满足反而使杜季真的头脑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他连忙定一定神,瞧着四周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便把他那仅有的一条膀臂,牢牢勾住了叶露玲脖子,把他的嘴唇印到她的嘴唇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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