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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在楼外楼吃过晚饭,徐义德一家人回到西湖饭店。大太太约徐义德一同去看杭州越剧团的《白蛇传》。林宛芝和吴兰珍都想看这出戏,朱瑞芳说身子有点累了,不想去看。徐守仁留下来给娘作伴。等徐义德他们走了,朱瑞芳把儿子拉到窗口坐了下来。
  西湖隐藏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烟雾腾腾,黑茫茫一片,显得静幽幽的。倒是湖边公园很热闹,椅子上,草地上到处是人,在吵嚷的人声中,不时听见叫卖冰棍的声音。沿着湖边公园过去,一连串的电灯挂在半空中。朱瑞芳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就像是一串晶莹的珍珠镶在披着一层黑色轻纱的西湖边上,把西湖打扮得华丽而又端庄。
  朱瑞芳瞧见儿子发呆,坐着默默无言,便问:“没有让你看戏去,不高兴吗?”
  “不,我陪你,你不是累了吗?你歇一会。”
  “到西湖来白相,累啥?我懒得和他们一道去看戏,坐在这里谈谈不顶好吗?你今后可要用功读书啦。”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这我晓得。我娘家的两个兄弟不争气,死的死,关的关,筱堂在乡下管制劳动,看上去也不会有啥作为。延年的事,我到处给人叩头作揖,也叫你爹找人说情,大家都说福佑的案情重大,不好随便说情。他还坐在鼓里,不了解自己的问题有多大哩。他还以为像国民党统治辰光,走走门路就可以出来啦。嗳,世道变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人家办事铁面无私,送钞票送金条不派用场。他在里面,不了解我挖空心思,打了多少主意了。虽说没有成功,我这个做姐姐的总算对得起他了。延年一时怕不会出来啦,福佑拉了一屁股债,现在停业了,我看,也好不了。想起我娘家的人,没一个可依靠的了,他们多少还要依靠我一点。我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你爹也很关心哩。他嘴上虽说的厉害,心里可疼你。”
  “我了解。”
  “你在里头,我没一天睡过好觉,老是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事,日夜盼你回来。只要有人揿铃打门,我总以为是你回来啦。有时,连别人走快一点,我的心都跳的厉害哩。人前人后,我听了不晓得多多少少的闲言闲语。你关在里头,我有啥闲话好讲?人家爱管闲事,好说风凉话,就甩个耳朵给他。说吧,把嘴巴说干,把舌头说烂!为了你,我啥酸甜苦辣的味道都尝了。我一心只盼望你出来,给我争口气。现在你出来啦,以后要听娘的话啊!我这一辈子靠在你身上了。”朱瑞芳说到这里,过去的无限辛酸涌到心头,眼眶一红,再也忍耐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了。
  徐守仁听的心里也很难受。他没料到自己给父母带来这么多的辛酸,这么多的忧愁!他感动地说:
  “娘,你别哭,我听你的话。”
  她拭着泪水,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爹望子成龙,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你就是上了坏人的当,吃了哑巴苦,受了好几个月的冤枉罪。常言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不要娘老子再操心,用功读书,埋头读到大学毕业,出来接手你爹的企业,照顾照顾我娘家的人,我死了也闭上眼睛了。”
  “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啥,我一定规规矩矩用功读书,再不和坏人往来了。”
  “那么,‘五层楼’那些坏地方也再别去了。”她透过泪光望着他说,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
  “‘五层楼’飞机场早就叫政府取缔了,流氓阿飞都抓了起来,拖我下水的那个楼文龙也在提篮桥吃官司哩。”
  “我也不看报纸,你爹忙的顾不上给我谈这些,我就像个聋子,外边的事啥也听不到。‘五层楼’这些地方早就该取缔了,流氓阿飞都抓起来,很好,人民政府这回做的很对。”
  “我以后天天给你读报,好啵?”他过去也不看报,在狱里能够看到报,知道了很多国内外大事,越看越有兴趣了。一天不看报仿佛丢了啥物事。他说:“读报真有意思,天下的大事都了解。”
  “读报太伤脑筋了。报上有啥大事体,给我说说就行了。”她出神地望着儿子,觉得他给关了这几个月,懂得的事体多极了,简直太可爱了。她抚摩着他的肩膀,说:“看到你,我啥忧愁也没有了,只是还有一桩心事没了……”
  她没有说下去。他不了解是啥心事,猜想可能是学校的事,便说:
  “你放心好了,我插班一定可以跟上去。前天去看老师、同学,大家都热烈欢迎我、鼓励我。老师还说,只要我用功读书,下了课,有不明白的,他还可以个别教我哩。”
  “这一点我放心。你是个聪明孩子,脑筋灵活。老师给你上的功课,你念了三遍就记住了。”
  “那你还有啥心事呢?”
  “你年纪不小啦,上海香港折腾了两三年,没好好读书,耽误了功课,要不,你也快大学毕业了。我想给你找个对象,结了婚,就了却我这桩心事。”
  “结婚?”他一点也没有想过这桩事,他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说,“不,等大学毕业再结婚。”
  “那还有好几年哩。”
  “我反正年纪还轻,迟两年怕啥!”
  “别叫我一心挂念两肠,早结婚,早了一桩心事。听我的话,孩子。”
  “这件事不忙,迟点没关系。”
  “怎么迟点没关系?我想抱孙子哩。你娘啥事体都依你,难道这一件事你都不听娘的话吗?”
  月亮从山后慢慢升起,给朦胧的夜色笼罩着青山绿水,渐渐显现出来。月光如水一般的倾泻在山上湖面,湖面熠熠发光,好像是谁忽然撒了一湖面的水银似的。湖当中的三潭印月也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了。湖边公园的游人稀少了,叫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见一对对青年男女手挽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靠湖边的一张张长椅子上,也坐着对对情侣,面对湖光山色,窃窃私语。徐守仁看看湖边的情景,听着娘吐自肺腑的心声,他没法拒绝娘对他的良好愿望。半晌,他慢吞吞地说:
  “我刚出来,也没个对象,和谁结婚呢?”
  “这个,我早就给你想了,”她兴致勃勃,神采奕奕,大声地说,“有一个对象,不了解你中意不中意?”
  “谁?”他奇怪娘这么快就给他找到了对象。
  “你看吴兰珍怎么样?”
  “她?不行,不行。”想起白天和她一道划小船白相,他有意快划,离开大船,想到处逛逛玩玩。她呢,老是板着脸,一本正经,要他慢慢划,等大船来一道走,把他的兴头给扫得干干净净,终于在岳坟岸边等到了大船。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娘。他说:“人家是大学生,架子可大哩,讲起话来满嘴是新名词,动不动就说我,怎么会看上我哩。”
  “大学生又怎么样?过两年你不也是大学生?念书有早有晚,那有啥关系。讲起来,她家没有底子,无产无业,和我们徐家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摆啥臭架子?念了几年洋书,再多讲些新名词,也不能当钞票花。不过哩,她人品倒不错,脾气也好,我想将就将就,讨了她,也了却我的心事。”
  “我不要。”
  “这样的人你还不满意吗?她长的蛮标致,又是大学生,我看可以啦。不要篮里拣花,越拣越花。过去,你们不是常在一道白相,一同看电影,一同打羽毛球,一同上饭馆,两个人从小在一道,大家的脾气嗜好都摸熟了,再理想也没有了。”
  “我不喜欢她。”徐守仁嘟着嘴,说不出个理由来。
  “她凭哪一点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她。”他感到惭愧,混到现在连中学也没有毕业,不禁忸怩地低下头去。
  “你哪一点配不上她?”
  “她是个小老太婆。”
  “你怕她说你吗?那不要紧,我可以给她谈。”
  “你,你不要给她谈,叫她又笑话我。”
  “有我,你别怕。她就是三头六臂,娘也把她收拾了。她就是孙悟空,也翻不过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我……不……”
  娘不让儿子说下去,果断地说:
  “就这么定了,娘给你做主,别三心二意的。赶明天我给你爹商量商量。”
  “娘,你不要……”
  徐守仁一句话没说完,徐义德已经看完《白蛇传》回来。大太太带吴兰珍到她房间睡觉去了。徐义德见朱瑞芳的房间还亮着,他和林宛芝推门进来。见他们母子坐在窗口谈心,关怀地问道:
  “瑞芳,你不是累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坐在窗口乘凉,和守仁闲聊天,不知不觉竟忘记睡了。”“这里凉快吗?”徐义德走到窗前,一阵风从湖上吹过来,身上顿时感到凉爽舒适。他对林宛芝说:“真风凉,到这里来坐坐,乘乘凉再睡。”
  林宛芝摇着檀香扇子蹒蹒跚跚走过来。徐守仁站了起来,另外又端了一张藤椅,让他们坐下。他站在朱瑞芳背后,望着湖上的月亮。月亮的清辉照看窗户。湖边公园的游人陆续走了,湖上更加幽静,湖边的树木在热风中沙沙作响,远方不时传来呱呱的蛙声。
  徐义德解开米色夏威夷衬衫的钮,露出肥胖的胸脯,让一阵阵湖风向他胸前吹来。他看见守仁站在朱瑞芳背后发呆,仿佛有心事,便问:
  “你们在谈啥?”
  “在谈……”朱瑞芳看见林宛芝坐在徐义德旁边,话到了嘴边,没有说下去。徐守仁的婚事,她想单独和徐义德商量,不管同意不同意,不让外人知道。这事让林宛芝听到了,办不成功,不是落个话柄在她手里。停了停,她说:“也没谈啥。”
  “啊……”徐义德不信任地笑了笑。
  林宛芝站了起来,想回到自己房间去,徐义德用右手挡住了去路:
  “做啥?”
  “有点困了,想回去睡觉。”
  “刚才在路上,你不是说,看了戏,兴奋的不想睡吗?”
  “你们要谈心,我在这里不方便。”
  朱瑞芳望了林宛芝一眼:哼,在徐义德面前撒起娇来了。
  “有啥不方便?都是一家人。”徐义德把林宛芝按在藤椅上坐下,对徐守仁说:“你们刚才谈啥?”
  徐守仁瞪着眼睛,微微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开口。朱瑞芳知道儿子为难。她想当着林宛芝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也好,反正徐义德和林宛芝一条心,徐义德知道的事,林宛芝没有不清楚的,省得她生心,好像拿她当外人看待。当面说了,将来在大太太面前,说不定她还会帮上一两句忙哩,至少不好意思从中破坏。朱瑞芳代儿子回答道:
  “没啥了不起的事,也不是要瞒人,不过随便谈起来的。刚才下面湖边公园可热闹极啦,一对对青年男女,扶肩搭背,走来走去,谈情说爱。我对守仁说,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了……”
  “娘,你又来了!”徐守仁把身子一扭,撅着屁股溜出去了。
  徐义德用右手抚摩着嘴和下巴。他每天一早起来总要刮一遍胡须,实际上他也没有多少胡须,近来在家里老喜欢这么抚摩一下,好像他已是满脸胡须的长者了。他关心地说:
  “该考虑这个问题了,就是对象很不容易找。”
  “我倒想了一个人,就是吴兰珍……”
  “吴兰珍?”徐义德不等她说下去,直摇头,弄得藤椅子也吱吱地响,说,“不是门当户对,不合适。”
  “我也想到这一层,她家的底子是单薄些,吴家在苏州也没有名望,不过她模样长的倒不错,脸蛋儿很甜,马马虎虎也可以了。”
  “倒不是嫌她家没有底子,只是这两个孩子合不到一块。”徐义德想起“五反”时,吴兰珍从学校里跑回家来起哄,逼他坦白,要不,连姨父也不认了。这小丫头真厉害,翻脸不认人,说的到,做的出,有好久不上徐家的门哩。讨了这样的丫头做儿媳妇,那不要把徐家闹翻了天,有啥丑事全给掀出来,徐义德不要在社会上混事了。徐守仁怎么是她的对手?
  他再三摇头。
  “怎么合不到一块?我看他们从小在一道白相,蛮合的来哩。”
  “白相,结婚,这是两回事。吴兰珍在大学里学的那一套,啥事体都跟着党团走,你忘记‘五反’那辰光,气焰多高,眼睛长到额角头上去了,连我这个姨父也不在话下,守仁怎么吃的消?”
  “义德说的对呀!本来轮不到我开口,为了我们徐家好,忍不住也想说两句。”林宛芝一听说要讨吴兰珍,自然而然地沉下了脸,怕朱瑞芳看见,不露痕迹她用檀香扇了遮住了下半个脸。她想这么一来,亲上加亲,大太太和朱瑞芳穿了连裆裤,她在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可是吴兰珍不是她的姨侄女,徐守仁又不是她的儿子,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能做啥主呢?她着急的不行,但又不好当面阻挠。露在檀香扇子上面的一双聪明的眼睛盯着徐义德,留心听他的意见。徐义德的话很有力量,她连忙支持他,“吴兰珍倒是不错,就是不太理想。一想起‘五反’那辰光她的劲头,我心里到现在还不舒服哩。她这号子人,不晓得从啥地方学来的一套本领,满嘴大道理,讲起话来,没情没义。我就怕将来守仁吃她的亏,别的倒没啥。”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
  徐义德打断朱瑞芳的话:
  “那你为啥还提这门亲事呢?”
  “你等我把话说完,好啵?”
  “说吧。”徐义德把头靠在藤椅上。
  “现在的孩子都是一个样的,哪家姑娘不是能说会道的?她们总是听老师的话,跟共产党走。兰珍这孩子吗,那张嘴是厉害点,不过她聪明,懂事,只要给她把道理说清楚了,她也听你的。她虽说过不认姨父的话,也是气头上,为你好。你坦白了,她不是又亲热地叫你姨父吗?亲戚总归是亲戚,比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好。守仁刚出来,她又要毕业,年龄差不多,不是天生的一对吗?”
  “说完了吗?”徐义德的头偏过去问。
  “就算完了吧。”
  “现在见了她,我已经够腻烦的了,讨她做儿媳妇,那我的耳朵根子永远也不会清净了。”
  “我们也跟着不得安宁了。”林宛芝用扇子使劲劲了扇,好像要把吴兰珍扇走。
  “那不要紧,交给我好了,我来管她。她敢冒犯你,就看我的,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守仁同意吗?”徐义德了解守仁怕她,不喜欢她,料想不会同意的。
  “这孩子本来不同意,刚才正谈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回来了。守仁的事,我可以给他做主。他敢不听我的话!”
  “孩子的事还是要多听孩子的意见,婚姻是终身大事,你硬给他做主,将来埋怨你一辈子。”
  “守仁的意见倒是很重要,将来在一道生活的,是他们小两口子。”林宛芝回过头去看,她想:要是徐守仁在门口,就把他叫进来,可以增加反对的力量。门口没有人影。“守仁没有问题,”朱瑞芳改口对徐义德说,“他给我说的差不多,现在就看你的了。”
  “考虑考虑再说吧,反正不忙。”
  “怎么不忙?吴兰珍就要毕业分配工作,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有学问,还不是到处抢着要!守仁刚出来,在里头倒是学好了,比过去懂事的多了,讨了兰珍,对他也有个帮助,免得他再出去花天酒地胡闹。可怜徐家就是这一条命根子,要是他再出事,你就别想我活命啦!”
  “你……你……”徐义德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了。“你答应不答应?”朱瑞芳两道眼光,剑似的对着徐义德。
  徐义德霍地站了起来。
  “我的话算放屁,你做主好了!”
  他说完话,掉头就走。林宛芳也跟着走了。朱瑞芳生气地站起来,对着他矮胖的背影说:
  “我养的儿子,当然我做主!”
  月光照着窗口三张空空的藤椅。湖边的蛙声呱呱地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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