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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堂里热哄哄的,黑压压一片人群。徐义德一走进去,就感觉到大家的眼光都在看他,交头接耳,好像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他。他寻找空位子,正好靠墙边有一张空桌子,上面摆好了三菜一汤,一个人也没有。他对梅佐贤说:
  “就坐这儿吧。”
  他们两人坐下去,因为人不够,不好吃,等待再来六个人。徐义德低着头,望着面前的菜:红烧带鱼,素炒鸡毛菜,咸菜炒黄豆芽和豆腐汤,闻着那股油腥味,他肚子就饱了。但他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让大家知道徐总经理和工人一道吃饭了。
  梅佐贤趁人没齐,他向四面八方巡视了一下,看到韩云程、郭鹏和勇复基坐在左边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吃饭,便碰碰徐义德肥胖的手指,小声地说:
  “你看,他们在隔壁吃饭,就是不理我们……”
  徐义德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他们果然在隔壁桌上吃饭,而且韩云程和他坐的正是面对面。他注视了一下,想和韩云程打招呼,那边大概已经察觉,旋即把头低了下去,装做没有看见,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徐义德不经心地说:
  “不理就不理吧。”
  “这情形快一个礼拜了。”
  “送厂务日记和报表来,也不讲话吗?”
  “没到上班的辰光,他们就把厂务日记和报表啥的,塞在我桌子的玻璃板下面。有事体找他们,不是说没有空,就是说出去了,给你一个不照面。在路上碰到,老远就避开了。”
  “那好呀。”
  “你看,总经理,事体就是这样难办,我这个厂长是当不下去了……”
  “你也要辞职?”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这么说……”
  梅佐贤说了一半,忽然停下,徐义德感到奇怪,抬头一看:余静和赵得宝他们走来了。他站了起来,向余静招招手:
  “这边坐吧!”
  “好的,好的。”
  余静、赵得宝和钟珮文他们都坐了下来,凑齐了一桌,大家拿了碗去装饭。梅佐贤拿了徐义德的碗,想代他装一碗来,立刻叫徐义德止住了:
  “我自己来。”
  梅佐贤吃了一口饭,想起徐义德说的闪击战,他把升工办法向余静提了出来:
  “升工办法,你看,哪能?”
  余静没有料到在饭堂里碰到徐义德和梅佐贤,更没有料到梅佐贤立即端出这个问题来,叫她措手不及。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怎样应付这次突然袭击,慢吞吞地说:
  “这是桩大事体呀,另外找时间谈吧。”
  “现在谈谈不好吗?”
  “现在?”余静捧着手里的饭碗,用筷子指着菜说,“不是要吃饭吗?”
  “吃饭,唔,是的,”梅佐贤吞了一口饭,眉头一耸,想了想,说,“最近厂里事体忙,大家难得碰在一道,现在徐总经理也在,边吃边谈不好吗?”
  “升工办法这桩事体关系很大,要开会讨论才好。”
  “开会?”徐义德见余静再三推托,又提到开会讨论,让余静研究来研究去,事体可能就吹了。他忍不住插进来说,“我们当面谈了,也等于开会了。”
  “我是说我们工会要开会。”
  “工会要开会?”梅佐贤感到奇怪,说,“对工人有好处的事体,也要开会?”
  “不管有没有好处,这样大的事体,你们问到工会,工会需要开会讨论。”
  “你们两位主席都在,我倒觉得你们完全可以代表工会了。”梅佐贤为了讨好徐义德,一个劲逼余静。
  “这样大的事体,不开会讨论透,统一大家的思想,哪能行呢?”余静望着赵得宝,说,“你看,是啵?”
  “当然要开会,”赵得宝说,“要听听工人的意见。”
  “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想来工会比我们晓得的清楚。升工办法可以满足工人的要求,工人不会不赞成的。”梅佐贤心里很有把握。
  “那倒不一定。”钟珮文想起秦妈妈的话。
  余静看出苗头:梅佐贤逼她马上表态,想立刻实行,分明是按徐义德的意图办事。徐义德虽然讲话不多,却有斤两,梅佐贤不过是传声筒。她不想和梅佐贤纠缠下去,转过脸来,斩钉截铁地对徐义德说:
  “不管哪能讲,工会不开会,我不能代表工会表示任何意见。”
  余静虽然把门关死了,徐义德并不灰心,狡猾地笑了笑,表面上仿佛赞成她的意见,暗中却逼紧一步:
  “工会没开会,当然不好代表工会发表意见……”
  钟珮文打断徐义德的话,插上来对梅佐贤说:
  “是啵?”
  梅佐贤知道徐义德还有话要说,对于钟珮文的质问不放在心上,他很笃定,不露声色地听徐义德说下去:
  “不过,你们两位是工会主席,余静同志又是党的领导,先谈谈个人的看法总可以吧?如果升工办法有啥不妥的地方,提出来,我们好修改。我过去对工人福利关心的不够,这是不对的,现在想给工人谋些福利,快点实行,所以希望早点听到你们两位的意见。”
  徐义德比狐狸还要狡猾,表面上批评自己,实际上是指责余静,而且逼着余静表态,丝毫也不放松;话讲得委婉,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好像不谈出个眉目,誓不罢休。他逼余静摊牌。他料想这一着余静再也没有办法回手了,脸上隐隐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欣赏自己的才干,又好像是庆幸将要获得的胜利。余静不上他的圈套,寸步不让,反而问他:
  “你的意见呢?”
  “职工都赞成,就等工会一句话。我看,快点办的好。”徐义德坚决地说。
  “不必等工会,”余静果断地对徐义德说,“徐总经理决定好了。”
  徐义德听余静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余静不含糊,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来了,叫他措手不及。他吞下嘴里的饭说:
  “我们要接受国营经济和工人阶级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关系全厂职工福利,我们不能做主,一定要工会决定才行。工会说行,我们就办,工会说不行,我们就不办。”
  梅佐贤在一旁打边鼓说:
  “只等余同志点头,我们马上就办。”
  “我个人意见,”余静沉着地说,“请徐总经理决定,这是资方三权①以内的事,用不着问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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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权系人权、财权和管理权。

  三权?徐义德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愣:余静不但把升工办法推回来,连其它的事也不问,完全推给资方,自己想的那一套办法完全用不上了吗?他不相信。厂方开的支票,上面就有工会的图章,啥资方“三权”呢,都没有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提出来,“将”余静一“军”:
  “三权是三权,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接受党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工会不表示意见,我们不敢随便决定。比方说,向银行里开支票取款,工会盖了章,我们就胆大点。”
  余静一听话不对头,其中有文章,连忙问赵得宝:
  “工会在支票上盖过章吗?”
  “是的,”赵得宝解释地说,“勇复基拿来,说梅厂长讲的,一定请工会盖个章,等着钱用。我再三不肯,给他逼得没办法,才盖了章。”
  徐义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余静知道赵得宝上了徐义德的当,严肃地对梅佐贤说:
  “为啥要勇复基到工会来盖章?你们自己不实行三权,还要耍手段,把责任推到工会头上?工会也没有提出要在支票上盖章,哪能怪工会呢?徐总经理,梅厂长,希望你们以后对工会不要耍手段,行政方面的三权,工会概不过问。”余静又语义深长地对赵得宝说:“你们以后要特别注意。”
  梅佐贤的脸刷的红了。但他嘴上却在辩解:
  “我,我没有叫勇复基来逼你们,也不是耍手段,不是这个意思……”
  徐义德脸上得意的笑容消逝了,但一点也不惊慌,态度非常自然,轻描淡写地说:
  “这绝对不是耍手段,余静同志,你千万别误会。一切的事体,我们都要争取工人阶级的领导,这样资方可以少犯错误。啥三权不三权,那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五反’以后,再不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那就不应该了。嘻嘻。”
  “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也不是事事问工会啊!”钟珮文说。“小钟这个话对,”余静说,“工会不代替行政决定事体,升工办法请徐总经理决定好了。你们有啥困难不能解决,只要工会办到的,我们可以协助。”
  梅佐贤看余静把谈论升工办法的门关紧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进一步提,当时没有表示态度,等待徐义德的意见。徐义德见风头不对,不如趁早收篷,等待将来有机会再说。他不露痕迹地转了弯,说:
  “我们决定也好,梅厂长,你明天到劳动局去请示,要是政府方面没意见,我们就试行。”
  梅佐贤暗暗钦佩徐义德的妙计,应道:
  “好,明天一早就去。”
  另一方面,徐义德还是紧紧抓住余静,说:
  “工会愿意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太叫我感动了。”他指着隔壁韩云程那张桌子,说,“现在资方代理人都不理我们了,韩工程师干脆提出来要辞职,坚决不干。请余静同志给我们想想办法,劝劝他。”
  韩云程望见徐义德和余静在谈论,他避免卷进去,很快吃完了饭,把碗筷送到木盆里去,悄悄地走开了。饭堂里黑压压人群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一片桌子,上面碗筷狼藉,管理饭堂的人正在收拾。
  “韩工程师啥辰光提出辞职的?”赵得宝问。
  “今天早上,”梅佐贤发现说的时间不准确,更正说,“就是开饭以前。”
  “这个问题可以协助你解决。”余静果断地说。“那太好了,”徐义德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感谢工人阶级的帮助,余静同志。”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余静说,“还有啥困难吗?”
  余静答应得这么痛快,并且还要帮助解决别的困难,有点出乎徐义德的意外。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他一时提不出别的困难。他夹了一块红烧带鱼,好像在仔细地吃,其实是碰了碰,一心在想。钟珮文看徐义德老是吃鱼,不说话,他催促道:
  “有啥问题提出来吧,余静同志和赵得宝同志都在这里,好解决,别等余静同志不在,又叫人来逼着马上解决困难。”
  梅佐贤听钟珮文这些带刺的话,他无从辩解,哭笑不得。
  徐义德放下没吃完的带鱼,望着梅佐贤,说:
  “你看,还有啥困难?”
  “困难吗,”梅佐贤深深叹息了一声,对着那碗豆腐汤凝神注视了一阵,说,“多的很哪。”
  “说吧,”余静说,“一个个提出来好了。”
  梅佐贤立刻说道:
  “比方说下个月的生产计划吧,到现在还没订,工会不出来领导,我看是订不出来了。”
  “这个也可以帮助你解决。”余静想到最近厂里职工的思想情况,这困难非资方所能解决了的,需要工会出面。他对徐义德说,“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工会也考虑到了,最近开个劳资协商会议来解决,好不好?”
  “好倒是好……”
  余静看徐义德皱起眉头,没有说下去,知道其中有原因,便问他:
  “不能解决问题吗?”
  “怕不容易。”
  徐义德没把原因说出来,梅佐贤却猜到了,他代徐义德讲:
  “生产计划都订不出来,开会派啥用场?”
  “哦,”余静应了一声,会意地说,“这个容易,工会协助你们订出生产计划草案,然后再开会讨论。”
  “那太好了。”徐义德的眉头舒展开了,心里在想:升工办法给余静挡了回来,生产计划也没难倒余静,总得想一个办法叫余静为难。他看到饭堂里还有几桌工人在吃饭,有意大声说,“关于改善工人福利和卫生方面,也要订一个计划。
  过去,我们在这方面太不注意了。”
  “福利和卫生问题,可以放在第二步解决,目前最重要的是生产,先把生产搞好再说。”
  徐义德放下筷子,虚伪地露出钦佩的神情,对余静说:
  “工人阶级的确伟大,啥问题都看的远,抓住主要的,把生产放在第一位,我实在太感动了。我对生产的信心更高了。我一定要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把生产搞好,来报答党和工人阶级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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