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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朱延年从老正兴出来已经喝得有点半醉,迎面由外滩吹来的凉风,使得他很舒适,他抹去额角上的汗,精神抖擞,跳上一辆三轮,向汉口路福佑药房驶去。福佑药房在一座大楼里面,出入走弄堂里的小门。每层楼的写字间的人都走了。楼梯那儿的电灯不大亮。到了六楼,连电灯也没有,黑洞洞的,像是没人住的空房子。他伸出两只手,在暗中顺墙摸去。
  他推开六○七室的门,才算看到了微弱的灯光。原来的出纳童进正闲着没事,有小台灯下面低头看《解放日报》,见朱经理进来,就站了起来,叫了一声:
  “朱经理。”
  接着,他把室内的电灯扭开,又说:
  “朱太太早一歇来找你……”
  “找我做啥?”
  “说你出来一天没有回去,家里有事体等你……”
  “等我?”朱延年心里早已知道,最近刘蕙蕙见了他没有别的话讲,就是伸手要钱,真叫人倒胃口。他漫不经心地说,“晓得了,我等歇就回去。”
  朱经理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转椅上,打开侧面的窗户,让童进坐在他左边一只破了的沙发上,他向童进望了望,然后说:
  “就是你一个人在店里,夏世富呢?”
  “他出去了,一歇就回来。”
  朱延年本来想找他们两个人一道谈,既然夏世富不在,他就先对童进谈:
  “童进,福佑要复业了。”
  童进近来听到一些关于复业的传说,他和其他店员一样: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朱延年在西药业信用一败涂地,谁能和他往来,谁又能信任他?大家听到这些传说,兴趣并不高。童进听刚才朱经理的口气很有把握,他便提起精神来听:
  “你给我准备一下复业登记的手续,童进,房间、电话、沙发、桌子、药品……都是福佑的资产……”
  童进怀疑地问:
  “除了移转给债权人的以外,留下来的这些电话、药品,不值啥铜钿,算是资产吗?”
  “为啥不值钱?”朱延年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物事买起来都很贵,你按照新的价格算好了,这样钱就多了。”
  童进还是不放心:
  “工商局要是查问起来,怕不好办吧?”
  “呃,你这个人太老实了,工商局那么忙,哪有这些闲工夫查问。你给我写进去,要多一点,资产少了不会批准复业的。这件事体关系大家的利害。童进,你写好了,有事我负责。”
  童进没有吭气。
  朱延年说:
  “凑一凑,有这么五千万的资产,去登记复业就差不多了。你明天到工商局去领登记表,写好了,给我盖上图章送去,越快越好。”
  “好的。”
  朱延年坐过去一点,对童进说:
  “童进,你在福佑快三年了,也算是老同仁了。这次福佑周转不灵宣告破产,你没有走。最初我没有出面清理,可是对你们很关心的。你也不错,守着这爿店,我们算是患难之交了。”
  两年前,童进由他父亲的朋友介绍到福佑药房来。他父亲是浙江茶厂的工人,童进自己学的会计。最初是当练习生,后来升了出纳。童进年青,不了解上海商界的情况,更不了解这位朱延年经理的底细。他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店员。朱延年看他少年能干,做活肯卖力,办事也很精明,有些机密的事就喜欢找他做,觉得比找别人牢靠。逢到要用他的辰光,总给他一点甜头尝。这次朱经理给童进的甜头是:
  “童进,复业以后的福佑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银行里开透支户头的事也谈妥了。我想福佑先成立四个部:营业部,会计部,栈务部和外勤部。会计部设两个组:出纳组和客户往来组,你就当会计部的主任。”
  童进感到这个责任太重大,他的能力不行,立即谦辞道:
  “我负担不了这样的工作,朱经理。”
  “可以,”朱延年说,“你是中学毕业生,又是专门学会计的,在福佑里也是老同仁,西药这个行业你也摸熟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下来。”
  童进还是推辞:
  “恐怕不行……”
  另一个留在店里没走的店员——夏世富从外边回来了。他听见朱经理在和童进谈话,便停留在门口,没有进来。朱经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回来了,便对童进说:
  “好好努力干吧。”
  童进不好再说啥。
  朱延年对站在门口的夏世富说:
  “为啥不进来?”
  夏世富弯着腰进来,向朱延年深深地一鞠躬:
  “经理刚来?”
  他看到朱经理面前没有茶,就拿过杯子倒了一杯开水送过去:
  “经理喝茶。”然后他抱歉地说,“不晓得经理今天晚上来,我刚才出去找一些客户的关系,回来晚了一点,嘻嘻。”
  他坐到童进右边的沙发里。深蓝布的沙发套子已经发黑了,扶手那里露出一块棉花。他用手把破的地方遮住,微笑地望着朱延年。
  朱延年看到夏世富手脚灵活,心里忍不住的高兴,暗暗赞美他是福佑不可多得的人才。听到他说出去找客户的关系,更使朱延年高兴,他说:
  “你主动出去找事体做,很好。我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要腿勤、手勤、口勤,有了这三勤,就不愁生意做不好了。你是很有前途的。”
  夏世富站起来,曲着背说:
  “全靠经理的栽培。”
  “客户的关系找到多少?”
  “不多,有几十户。”
  “那也不少了,有大户没有?”
  “有一些,”夏世富从对面的窗户望出去:远远看见南京路上的灯光反射在天空,织成一片闪烁的彩光,最突出的是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的霓虹灯,在一切灯光之上闪烁,在上海的夜空中跳跃着。夏世富对着灯光在想客户的名字,待了一会儿,他说,“我听医药公司招待所的人说,最近苏北卫生处有个采购员要到上海来办货,这笔款子不小。”
  朱延年的面孔上立刻露出得意的微笑,兴奋地说:
  “世富,你要想法抓住他,好好招待他,不要怕化钱,我们最近就复业。复业的时候遇到大户,是一个好的兆头。”朱延年简单地把筹备复业的情况说了一遍,旋即拍拍夏世富的肩膀说,“你担任我们福佑的外勤部部长的职务,明天开始上班,工资从本月份算起。”
  他转过脸去,对童进加了一句:
  “你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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