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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福佑药房总经理朱延年在他姐姐面前霍地站了起来,正对着他姐姐的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哀求地说道:
  “请姐姐高抬贵手,再帮小弟弟一次忙。小弟弟这一次一定好好做生意,将来福佑药房有一点点的发展,我都不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
  朱瑞芳无动于衷,冷冷地说:
  “谁晓得你做的啥怪生意,一会赚了很多钱,嚯,抖了起来:又是小汽车,又是吉普车;一会穷得吃一碗阳春面的钱也没有了,到处做伸手将军。我问你,你那些钱究竟用到啥地方了?你倒讲给我听听……”
  朱延年整理一下水红色的牡丹花的领带,他用眼睛觑了姐姐一眼,显出心里很难过的神情,慢吞吞地说:
  “唉,别提那些了,还不是蚀本蚀掉了……”
  “为啥蚀得那么多?别人做生意也没你蚀得那么快那么干净,究竟是啥道理?”
  朱延年是商人的儿子。他的福佑药房是白手成家的。他并不懂得西药,也不懂医务,连卫生常识也不比一般人高明。他原来在上海一家私营广播电台做练习生,后来当了报告员。这家电台有个歌唱团,其中有一个叫刘蕙蕙的团员,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生得平平常常,身材和举动同男子差不多,喜欢哼哼唱唱,到处蹦蹦跳跳。她有不少男朋友,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她和许多男朋友一道白相回来之后,常常感到无比的孤寂,认为自己在恋爱上是不幸的。但另一方面,她却比任何一个女子幸运,也比任何一个男子幸运,她一连得了两次头奖。一次是伪慈善奖,一次是伪中央储蓄会的奖。她取得了四千元伪储备票的奖金,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件事体轰动了广播电台,也轰动了上海。刘蕙蕙的身价无形中抬高了,男朋友找她的多了,其目的不过是要她请请客,吃完了又复东走西散。这辰光,有一个男朋友却看中了她,这就是朱延年。他很快的就爱上了她,结了婚。这可以说是朱延年平生第一笔生意。有了资本,他就希望做第二笔生意,赚更多的钱。恰巧电台旁边住了一位青岛客人,专门做洋酒、罐头、乳粉这一类生意,生活很阔绰,服装极华丽,眼看着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面对着这样的商人,朱延年的眼睛越看越红,不安心做一个报告员了。用那四千元的伪储备票,他到西藏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租了个客堂,里面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沙发算是写字间了,贴客堂里面放了一张床,用一块白布隔着,算是朱经理的卧室。电话装不起,借用邻居的。他跟青岛客人做的是五洋杂货带点西药。他认为自己很有福气讨了一个有钱的老婆,做生意也一定有福气。他挖空心思想了字号的名称:叫“福佑行”。这字号实际上不成为一个字号,可是招牌做得挺大,挂在弄堂口,白底红字,过往行人在马路上老远就看见福佑行三个斗大的字。五洋杂货的利润虽然不错,比起西药来,利润还是薄的。经朋友再三的怂恿,劝他专门贩卖西药,那个青岛客人看他手里有点钱,人也算得上聪明,乐意帮他一个忙,给他拉上一些客帮的关系。他自然高兴得没有话说。福佑行变成了福佑药房,并且从西藏南路搬到汉口路的吉祥里,扩大一间写字间,一共有两间。朱延年成了西药掮客,拿了一张价目单和几种样品,到处兜客帮的生意。这位西药掮客起初连药名字也弄不清楚,把消发灭定叫做沙发不定。给客人几次指点,加上药厂药房伙计的帮助,他开始熟习一些药名和它的主要性能。凭他那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和善于观察对方的意图满足对方要求的能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西药这行业中几乎大家都知道有个很会钻营的掮客叫做朱延年。他手面不小,也有一些商业上的魄力,只是有一点:实力不雄厚。许多利润很厚的生意,眼看着在他面前滑过,不仅他本人,即连别人也为他惋惜。他于是向姐姐轧头寸。姐姐不肯,一则手里现款不多,因为伪法币不值钱,有点钱都变成了黄金美钞;二则不知道朱延年这行买卖有多大把握,踌躇地不肯借给他。朱延年说西药这一行只要有钱存货,那准是一本万利,而且睡在家里,钱就会往屋子里滚进来。姐姐答应借给他两千万伪法币,这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向无锡的堂房哥哥朱暮堂借了五十两黄金,月息一两黄金;同时向上海利华西药房柳经理轧了五千万头寸,月息五分,不消半个月,利息就等于本钱。人家看他吃这么大的暗息轧头寸,同行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朱延年不在乎,凭了这点本钱,他在市场上做空头,投机倒把。他对行情看的相当准,市场的规律也摸的熟,只要把伪法币伪金圆券变成货,那一定赚钱。利息和物价赛跑,怎么高的暗息也追不上物价,做西药更是笃定泰山。朱延年的生意日渐扩大,写字间扩大,职工增加,在重庆和广州两个地方设了分号,实际上这两个地方只有两个伙计,给上海跑街接头。
  他成了西药界一名红人。本来他出入总是叫“祥生”或者“云飞”的汽车,现在自己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顺风牌小轿车。三轮和老虎车已赶不上送货的需要,他买了一辆旧吉普车,吉普车两旁和后边都漆上四个耀眼的红字:“福佑药房”。车子经常在汉口路那一带药房门口经过,谁看到不暗暗羡慕朱延年,都说西药界出了一个有能力的少壮派。刘蕙蕙不再是广播电台的歌唱团的团员了,她随着朱延年出入交际场所,自己的名字渐渐被人忘却,大家只知道她是朱太太。
  好景不长。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百万雄师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指挥之下,横渡长江天险,大军前进的矛头指向南京和上海。朱延年过去开出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三个月取货,现在都到期了。市场银根紧,水陆交通断,朱延年手里头寸缺,债户逼的紧,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只好不了了之,藏到刘蕙蕙的家里,啥人也找不到他。
  福佑药房宣告破产。所有福佑的债户组织了债权团,清理债务。四十多职工大闹情绪,打碎了写字台上的玻璃板,扯破了开张时同行送来的“大展宏图”的贺幛,把朱延年恨煞。伙计们在上海有家的回家,住在外路而有盘川的也回家去了,留下几个上海没家也走不动的伙计看店。童进家在浙江,不但没有路费回去,即使借了盘川回家,也无事可做,生活马上成问题,反而不如留在上海好。他整天价蹲在这个宣告破产的福佑药房里。
  朱延年请了严大律师出来调解,债权团摸清了朱延年的底细,知道他没有啥根底,糠里怎么也榨不出油来,初步同意和解。朱延年这才露了面,所有动产与不动产都交给债权团分配。鼎盛时期福佑药房发展到五个写字间,现在只留下一间,给留下的童进他们这些伙计住用。
  上海解放以后,朱延年穷得像个小瘪三,到处伸手借点钱吃喝,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刘蕙蕙渐渐对他不满了,他对刘蕙蕙呢,更加不满;四千元伪储备票早已用得精光,刘蕙蕙在经济上对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啥帮助。在日常生活上,朱延年感到多一个人的开销,就是刘蕙蕙。在他眼中,刘蕙蕙已没有可爱的地方,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物了。但为啥两个人还能住在一块呢?因为刘蕙蕙有时候还能给他拉一点饥荒。
  他念念不忘福佑药房的黄金时代,经常跑到汉口路那唯一留下来的写字间去,看看为债权人分配掉的那四间房子空在那里,走来走去在转念头。通过严大律师的试探和提议,债权人同意朱延年复业。朱延年听到这消息真赛过飘浮在茫茫大海里的人遇到了救命的船只。他一口气跑到了姐姐的家里,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姐姐那么一逼,他一时说不上话来,想了一阵,才嗫嚅地说:
  “姐姐你还不晓得吗?国民党时期的生意难做,钞票不值钱,天天要动脑筋,一不小心就要在市场上栽筋斗,不是我个人的罪过。解放了,很多停工歇业的厂店都开门了,不瞒你说,我的债权人都愿意把福佑原来的那几间写字间租给我,允许我复业。这是我出头的好机会。”
  “那朱延年要抖起来了,眼睛又要朝天看了。”他姐姐想起他有汽车的辰光,亲戚朋友对他不满的情形,就瞪了他一眼,说,“你写信找暮堂去,我没办法。”
  朱延年因为欠朱暮堂五十两金子过期没有归还,两人早就断绝了往来。朱延年一听提起朱暮堂,直摇头道:
  “他吗,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他哪会借钱给我?
  我死了也不去找他。”
  “不管怎么说,究竟是堂兄弟,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暮堂最近来信还谈起你哩。”
  “他谈起我?”朱延年以为又提到那五十两金子的事,赶紧表明,“欠他那五条黄鱼,等我复业,生意发达了,一定还他。我知道,他念念不忘这五条黄鱼,他就没想到我目前的困难,你告诉他,姐姐,目前不能还他。”
  朱瑞芳笑了:
  “看你急的,暮堂根本没提金子的事,他也知道你目前困难,他想帮你的忙……”
  “他想帮我的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可不是。……”
  他凝神听姐姐说:
  “他说手里没有现款,田地倒是现成的,他说他可以帮助你一二百亩地,多一点也可以,要你好好经营。”
  “一二百亩地?”
  “对。”
  朱延年还是有点不相信:一则朱暮堂没有直接给他的信;二则现在田地不值钱,没人肯拿现款买地;三则接受了堂兄的地,姐姐这里就没有希望了。他想了又想,说:
  “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不会经营土地,这个给我没有用。
  姐姐,你别提暮堂的事,现在只有靠你了。”
  “地不要吗?”
  “不要。”
  “暮堂信上说,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再好我也不要。好姐姐,你无论如何帮我这次忙。”
  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软了一半,松口问他:
  “你发了财还会想起姐姐吗?”
  “啥闲话,啥闲话,我朱延年不是那号子人,对姐姐的恩情从来没忘记过。”
  “对别人可有过。”
  朱延年不假思索,赖得一干二净:
  “那是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他暗暗看了姐姐一眼,她微笑着,知道是逼他的,并不是真正生他的气。他拉回了话题,说,“姐姐,写字间准备好了,职工准备好了,客户的关系拉上了,开业登记手续也准备妥当了,只是差点头寸,你帮我点忙,你拉我一把,我就站起来重新做人了。今后姐姐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叫我哪能做我就哪能做。”
  “说得那么好听,”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看他那情形也想帮帮他的忙,父亲生前很喜欢他,一再关照姐姐要多照顾他,何况姐姐也有这个能力。姐姐刚才没有很快答应他的原因,不过想教导教导他,改正他那些毛病。现在朱延年自己表示了态度,她就进一步说道:
  “自家要晓得自家的毛病,不要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了话不算数,有了钱就转脸不认人。”
  “不会的。”
  “你还不承认?”姐姐把眼睛一瞪:不满意他现在还当面撒谎。
  “不,我是说今后不会的。”他见姐姐那么严峻,不禁打了个冷颤,慌忙改口。
  “那就对了。我也不过是希望你好,给我们朱家挣一份光荣。”
  “是的,是的。”他不敢再声辩,生怕事情弄僵。
  “你看要多少呢?”姐姐试探他的口气,怕他开口数目太大,又补了一句,“我手头也不宽裕。”
  “不多,有两三百万就周转过来了。”
  “太多了。”姐姐摇头。
  “少一点也可以,”朱延年马上让步,因为这不是主要的方面,主要的是想请徐总经理担保在银行开个户头,可以透支。他向姐姐提出这个要求。
  他姐姐说:
  “那要看你姐夫的意思了。”
  “只要你说一声,一定行。”
  姐姐听到他奉承的话,心里想朱延年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她忍不住微微笑了。朱延年看大事已成,站起来对着姐姐又是深深一揖:
  “好姐姐,谢谢你,我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你待我的好处。”
  姐姐得意地推开他的手:
  “算了吧,不要再演戏了,我吃不消。”
  “我是真心真意,姐姐……”
  楼梯上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姐姐阻止他说下去:
  “别哇哩哇啦,你听,你姐夫下来了。”
  朱延年连忙规规矩矩坐下,整理好自己的领带,两个眼睛注视着客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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