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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寻常的正午。太阳的大小和往常相同;天空如那个季节的其他日子那样稍欠明净;风仍保持着平日的劲头,只把宿舍门前那排杨树的树梢摇得左右摆动;邻近的煤炭三十二工程处工人宿舍区里的狗叫,间隔很长地响起一声两声。这就是那个中午留在我记忆里的模样。一切都显得平静安宁,我当然不会料到,那样一条讯息会在这个时刻沿着邮路到了我所在的营区。 正午的阳光被房檐挡在门口,我没有任何预感地坐在宿舍里擦拭经纬仪——其时。我正担任着测地分队的一名班长,经纬仪是我们测量大地坐标从而为炮兵提供射击诸元的仪器。我擦得很仔细,我喜欢这种能精确测出角度值的东西,我觉得它很神秘。大约在我擦拭完经纬仪的镜头转而去擦它身子的细部时,门口响起了副连长的喊声:你出来一下。 我应声出门朝他敬礼。 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副连长说罢转身向营区旁边一条运煤的铁路走去。我见状急忙跟上,只是心上诧异:往常他找我们班长谈话都是在他的办公室,今天怎么要去营房外边? 我们沿着那条东西方向的铁路线向东走着,我边走边猜测着他可能和我要谈的问题:训练、内务整理、纪律? 你老家里有个未婚妻吧?副连长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我记得当时双脚一停,脸颊倏然一热:是……有一个……我在这猝不及防的询问中答得有些吞吐。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仿照乡下的习俗,母为我订了一个“媳妇”。我惊异地望着副连长,不知他何以突然问起这个来。但副连长没有理踩我的目光,继续沿着铁路线走。我只好又迟迟疑疑地跟上去。 喜欢她吗? 我许久没有开口。我和她见面的次数极其有限,我们更无感情交流,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身边有她的照片么? 有。 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我不甚情愿地慢慢腾腾去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钱夹,从钱夹的里层,掏出一张她的一寸照片。在把她递到副连长手上时,我又看了她一眼,她在阳光下笑得有点过于灿烂。 副连长对着照片看去,他看的时间太长,我先还以为他在评判她是否漂亮,但随后我猛地辨出,他的目光里满是审视意味,这使我的心蓦然一抖,一种不祥的东西骤然升上心头。副连长,是出了什么——? 副连长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再一次扭头踏着铁路枕木迈开了步。直到走出几米之后才叹口气:是关于她的一点消息。 啥? 副连长盯住我的眼睛:你现在是一个战士,要承受住—— 啥?受伤了?落水了?得病了? 她和别人……副连长说到这里扭开了验,目光沿着铁轨跑得很远。 轰。像是手榴弹投掷时失手投到了脚前,我只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种尖利的呼啸声塞满了耳朵。 你看看。副连长把几张纸放到了我的手上,我看见上边盖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印章。我从那几张纸上还看见了家乡的田野,看见了河水、田埂和几只山羊,看见了她,她正沿着一条小路低头向远处走…… 你怎么想?副连长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 也好。 也好? 我点点头。我清楚地感觉到刚才塞满耳朵的那种呼啸声已经差不多消失,一般如释重负的轻松正向四肢流去。 我想弄明白的是,你愿不愿同她断绝关系?副连长低了声问。 当然愿意。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这就好办。我们会以连队的名义给公社革委会去信说明…… 副连长下边的话我没有去听,我看见一列运煤的火车窿隆驶来,机车头喷出的浓烟在天空中画着含义莫明的图案,太阳已经斜过头顶,这个正午很快就要结束。随着这个正午结束的还有我的一段生活。倘不是这个正午,我的许多日子可能沿着另一条水渠向前流走。 这个正午从此便嵌进了我的记忆。二十几年间,我几次清理我的记忆之库,它都固执地站立原地,驱之不走。 它可能是想要随时提醒我:在你曲折的人生之路上,有一个转折点就发生在正午。你们多数人不是总喜欢赞美一日之始的早晨和晚霞绚丽的黄昏么,而我偏要你记住:正午也是一个重要的时辰。 (原载《当代人》1996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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